清代中叶骈文选本纂辑的三大特征

2022-01-01 13:12路海洋
青海社会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卷首骈文选本

◇路海洋

清代中叶,随着骈文创作的鼎盛和骈文理论探讨的持续深入,骈文选本的纂辑也随而勃兴。目前已知的此期选本约有25种,比清初的(约17种)和晚清(约20种)在数量上都占有优势。这25种左右的选本,类型比清初更加丰富,编选和刊刻质量比清初更高,选本传播范围和影响也比清初更宽、更深远,而晚清选本则是在深刻承续这些选本的基础上发展、壮大起来的。如果要推选出清代影响较大的一些骈文选本,清代中叶此类选本的数量无疑是最多的,如通选历代骈文的《骈体文钞》《评选四六法海》《南北朝文钞》和《六朝文絜》,以某一朝代骈文为辑录对象的《唐骈体文钞》《宋四六选》和《八家四六文钞》《国朝骈体正宗》,都是学者们熟知的名选。学界对清代中叶大部分骈文选本都有不同程度的探研,像《骈体文钞》《八家四六文钞》《国朝骈体正宗》等著名选本,更是学者们青睐的研究对象,不过,作为一个整体的清代中叶骈文选本,其仍有诸多意蕴有待发掘、呈示。本文即拟在清代骈文选本编纂史、清代骈文史和骈文批评史的立体坐标中,对清代中叶骈文选本的主要特征进行探析。

一、纂辑趣尚兼顾实用与审美

重实用与功利,是清初骈文选本非常突出的特点①参见拙文《论清初骈文选本的实用品性、审美意趣与尊体祁向》,《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这种局面在清代中叶有了很大的转变。必须承认,清中叶也有相当一部分骈文选本注重实用,但总体而言,其已经由清初片面地突出实用、应俗,变成了兼顾实用与审美;同时,即便是讲求实用,其内涵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先说仍以实用为纂辑初衷者,这包括《华国编文选》《国朝丽体金膏》《四六清丽集》《宋四六选》《宋四六钞》《骈语类鉴》等。如孙濩孙初辑、孙乔年增辑的《华国编文选》八卷,选录由汉至宋的骈体文168篇,涉及符命、策文、诏、制、笺、启、骚、辞、歌等49种文体。孙濩孙在该选序言中言道:“自魏晋六朝以迨唐宋,设科取士,虽非一端,而士之为文,渔猎日富,锻炼日工,体尚骈偶,辞取藻丽,岂世变然哉?夫亦曰应制之文,体裁固如是尔。”[1]卷首又孙乔年《例言》有云:“此《华国编文选》之独登偶体与韵语者,为应制而作也。应制未尝无散行,而骈俪为多,盖台阁文章非‘驴背奚囊’‘郊寒岛瘦’者可比。且应制之体,诗赋为先,诗赋无不用韵,无不用骈,故此选亦谓之诗赋体,非是二者概不登入。”[1]卷首由此可见,为士子写作应制之文提供学习范本,是孙氏父子选辑《华国编文选》的基本目的。

马俊良《国朝丽体金膏》、陈云程《四六清丽集》的纂辑旨趣,与《华国编文选》并无二致。马选八卷,又名《拜飏集》《名臣四六奏章》,选录汉至清代中叶的朝廷章奏之文,其中卷一至卷五专录清文,故陆以湉有“本朝疏表杰作,备于《俪体金膏》一书”[2]之评。陈选四卷,专选清人之文,清初选本中常见的启、序文,在该选中占有很大的比例,因此曹虹、洪伟《清代骈文总集编纂述要》将其归入清初骈文选本行列[3]。从性质上看,《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谓马选“可为敷奏之楷式,典章之规模”[4],陈选“大都便于程试之用,急就之章”[5],这就准确界定了两部选本为士人朝廷应对、科考实战提供效仿对象的实用主义取向。

彭元瑞《宋四六选》是清代提倡宋人骈文最著名的选本,该选辑录宋代诏、制、表、启、上梁文、乐语等六体应用文,共二十四卷766篇,规模、影响都较前述诸选为大。从历史上看,以实用性擅胜的宋代骈文,其体类远远不止《宋四六选》所涉及的诏、制、表、启等,那么为何彭氏特别钟情于这六体而不及其余呢?曹振镛对此解释道:“宋诏多古体,制则古今体参半。惟表、启最繁,家有数卷。上梁文、乐语,作者每工……至于赋乃有韵之文;诰、檄、国书、露布,词科间有拟作;青词、表本、疏牓,于义无取;记、传、碑、序,传盖尠矣,均不录。”[6]所论或有可议,但彭选强调文体典型性与纯洁性的初衷是值得肯定的。又彭元瑞《宋四六选序》云:“体各攸宜,情有独到,制、诏以宣上德,表、启以达内心。父老山东,读十行而泣下;故人天末,隔千里如面谈。常兖之除书,杨炎之德音,斯两美矣;子云之笔札,君卿之唇舌,或一贯之。必欲摹古于正月始和之文,问奇于三岁不灭之字,书衔五凤,虫定堪雕,袖置双鱼,獭皆欲祭,则将载五车而听诏,翻三箧以开箴。殊非适用之宜,未尽修辞之要。”[7]卷首彭氏指出,善于修辞而适用的文章,应当合理选择文体并宣达独到的情感,机械摹古并非为文之正道,而《宋四六选》正是对具有这样优点的宋代骈文之集中展示,其为世人提供可堪效法的宋骈范本之用心是非常明显的。另外,曹振镛《宋四六话题识》有云:“《宋四六选》一书,海内奉为圭臬者廿有余年。”[8]这便从审美接受的角度,说明彭选虽然只选录了宋代的六体之文,但这几类作品确实契合了当时的“市场需要”。

值得注意的是,前述诸选适于世用的性质与清初选本并无二致,但“实用”的内涵发生了一些变化:其虽然仍聚焦文人、仕宦日常交际、应酬之需,但有为文人士大夫写作朝廷应制之文提供指导的倾向,显然比清初突出,《华国编文选》《宋四六选》《国朝丽体金膏》等就是典型代表。此外,清初以黄始《听嘤堂四六新书》初、广集为代表的一些选本,其在凸显自身实用性、功利性的同时,也体现出对骈文审美性、艺术性的关注,这一特点在清中叶实用性骈文选本身上得到了延续和强化。如《宋四六选》编者反对骈文创作机械摹古,倡导“体各攸宜,情有独到”,又宣扬宋代名家骈文具“摅怀恳至,指事坦明”“出如随地之原泉,对作翻车之流水。义穷而假借以起,旨远则里谚皆工”[9]的优长,这是强调骈文的审美、艺术性;又如《华国编文选》编者认为“盖骈则其体庄,不则为轻佻、为蔓冗、为杂乱而无条理;丽则其音雅,不则为枯钝、为鄙俚、为草野。不识忌讳,是何异于蓬跣而入冠裳绅珮之林、瓦缶而鸣琴瑟钟鼓之侧乎?”[10]这也是强调骈文的审美、艺术性。清中叶实用性选本在这一方面的趣尚,与当代骈坛的总体理论取向是一致的,这在此期不以实用为尚的诸多选本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

蒋士铨于乾隆间纂辑的《评选四六法海》,较早反映出清中叶骈文选本编纂家对骈文审美性的高度重视。该选系在明人王志坚《四六法海》的基础上删减、整理而成,其主要删减的对象正是以实用性擅胜的宋人之文和艺术性不强的元文;同时,该选又通过设定文章等级的方法,实现了对宋代四六的压制和对以庾信、徐陵为代表的六朝骈体的高度推扬①《评选四六法海》将所选作品,分为从甲至癸十等,中如甲选25篇,含庾信13篇、徐陵4篇、庾肩吾2篇及魏文帝、邱迟、何逊、谢朓、孔稚圭、王勃各1篇,其推崇六朝及庾信之意甚明。。那么,蒋士铨去取、扬抑历代骈文的标准是什么?这从蒋氏所撰《总论》及随文所附大量评语中不难找到答案,那就是骈文的艺术特点、艺术造诣。《评选四六法海总论》共9条,几乎全部是关于骈文创作艺术的探讨,可谓机趣纷呈、识见过人,如起首两条:“气静机圆,词匀色称,是作四六要诀。今之作者,气不断则嚣,机不方则促,词非过重则过轻,色非过滞则过艳。”“圆活是四六上乘,然患其小而庸;典雅是四六正法,然患其质而重。”[11]卷首虽带有中国古代文话的印象式、片段式特点,但确实称得上是深知个中三昧的行家断语。《评选四六法海》的蒋士铨评语,含眉评、总评两种,关注点与行文风格同该选蒋氏《总论》如出一辙,如评庾肩吾《谢东宫赐宅启》:“丽而清,秾而逸,不矜才,不使气。”[11]卷三又评庾信《谢明帝赐丝布等启》:“千百年来风调常新,由其熟于避实就虚之法,开合断续之机也。可谓庶美必臻,微瑕必去。”[11]卷三前者就文章风格、才情立论,后者就行文章法立论,语简而论高,对庾氏父子骈文审美特点和艺术造诣有着比较精准的把握。

嘉、道间先后刊行的《唐骈体文钞》和《六朝文絜》,也充分体现了编纂者对骈文审美、艺术性的重视。陈均在《唐骈体文钞序》中指出,他在辑录该选时十分看重所选作品的艺术个性,所谓“元音异器,不必一县皆同;奇锦分梭,岂贵众机是合?”不仅如此,他还注重骈文作品的文采、声调、独创性、感染力和法度等一系列因素:“其或练采失鲜,负声乏力,恒辞复犯,冗调再讴,执籥秉翟而动容不灵,扬旌比戈而中权无律,若斯之伦,概从删置。”[12]与此相应,那些强调议论讽戒的实用之文,他一概不录:“他如内相奏书,文昌论事,史台陈戒之文,公车时务之策,理以讽议为长,不与词华并录。”[12]这就从正、反两方面突出了《唐骈体文钞》以骈文作品艺术性为辑录标尺的基本特点。《六朝文絜》根据刘勰“析词尚絜”的思想,主要选录六朝时期篇幅不大的骈体小品,而造语清隽、写情深婉是其选文的重要标准,这在许梿对所选作品的眉评中有比较充分的体现,如评宋武帝《与臧焘敕》:“丽语能朴,隽语能淳,忘其骈偶诰敕之文。”[13]卷二,55评吴均《与顾章书》:“简澹高素,绝去饾饤艰涩之习。”[13]卷七,116评傅亮《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以深婉之思,写悲凉之态,低徊百折,直令人一读一击节也。”[13]卷五,73由于许选流传甚广,因此,其对清代中叶以后骈文宗尚六朝、注重审美之风的引领作用不容小觑。

此外,吴鼒《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二选,代表了清代中叶清人选清骈的最高水准,它们对于骈文弊端的批评和骈文正轨的表彰,主要也是从审美的角度着手。真正将实用与审美两种取向完美兼顾者,当推李兆洛《骈体文钞》。李氏编纂该选的核心旨趣,无疑是推崇骈散一源、骈散交融,但在此前提下,他由源及流立体地呈现了骈文兼具实用与审美二元性的历史事实。《骈体文钞》分上、中、下三编,分别辑录先秦至隋代的“庙堂之制,奏进之篇”“指事述意之作”和“缘情托兴之作”,仅从这三大类目的设置上,就可以看出编者兼容实用与审美的意趣,而编者为各类目所撰题识及各类目的内在构成,则进一步说明了这一意趣。如上编选录诏令章奏、颂箴谥诔等朝廷应用文,但李兆洛强调的是这些作品在意旨、体气、构思和文采上的综合之美,所谓“夫拜飏殿陛,敷颂功德,同体对越,表里《诗》《书》,义必严以闳,气必厚以愉,然后纬以精微之思,奋以瑰烁之辞,故高而不槬,华而不缛,雄而不矜,逶迤而不靡。”[14]而下编虽以“缘情托兴”命意,但所选文章主体,乃是明末清初人作为日常应用文大宗的书启文。这都能说明,除了融通骈散,回归骈文本体、融通实用与审美,也是李兆洛编纂《骈体文钞》的重要目的。

要之,到了清代中叶,骈文选本纂辑的总体趣尚,已经成功从清初的片面强调应俗、实用,转变为兼顾实用与审美,这对清代后期骈文选本的编纂、对清代中后期骈文创作风气的递衍,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选文将提倡古代经典与表彰当代典型并举

复古与建立在复古之上的自我树立,是清代骈文在乾嘉间全面复兴的重要标志,而崇古并且重今也成为这时期骈文发展的一个潮流。清代中叶的骈文选本,积极呼应并引导了这一潮流的推进。

以古为尚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基本特点,由此生发出来的复古思维,则成为推动中国古代诗文创变的重要思想资源。清代中叶的骈文选本,首先通过提倡古代经典的方式,为乾嘉骈文复兴提供了理论支撑。总体来看,先秦以讫明代的骈文,都是这时期骈文选本选录表彰的对象,但有两个现象值得关注:其一,先秦和元、明的骈文较少受到关注,尤其是明代之文,几乎无人问津。以辑录对象时间跨度较大的《华国编文选》《丽体金膏》《评选四六法海》和《骈体文钞》为例,前两者选汉至宋代文,先秦与元、明文皆不在收录范围内;王志坚《四六法海》本来的辑录范围是魏晋至元代的四六文,但经蒋士铨评选、删减后,元文一篇不存;《骈体文钞》涵括先秦至隋代之文621篇,实际先秦只录秦李斯文8篇,战国淳于髡、宋玉各1篇。究其原因,主要是在乾嘉学者认识视野中,先秦乃骈文的萌芽期,而元、明两代则是骈文的衰弱期,因此,它们都无法进入骈文选本重点推介的范围。

其二,六朝、唐、宋骈文是选家热衷提倡的对象,其中六朝之文尤受选家青睐。《南北朝文钞》《六朝文絜》《评选四六法海》《骈体文钞》都是清代中叶提倡六朝文的著名选本。彭兆荪《南北朝文钞原引》开篇即宣称,六朝文乃是“偶语之左海”,习作骈体文必须将六朝之文视为效法的渊薮、正宗[15];许梿《六朝文絜序》结合自身研习骈体文的经历,认为唐代之文“未有不胎息六朝者”,而经由六朝文“上溯汉魏裕如尔”,亦即将六朝文视作汉魏之文的传承者和唐人文章师法的大宗,[13]卷首,1此论突破骈散界限,高度肯定了六朝文的文学史意义,为后来李兆洛倡导骈散一源提供了思想资源。

《评选四六法海》和《骈体文钞》虽然不像彭、许二选那样,在标题上就显明了推崇六朝文的意图,但它们以六朝为宗的旨趣也是十分明确的。蒋士铨既通过区分文章等次和选文多寡的方法,又通过撰写题识、评语的途径,在《评选四六法海》中多维度突出以庾信、徐陵为代表的六朝文。如《题识》有云“:徐、庾并称,犹诗中之裴、王也,虽有低昂,究无彼此。孝穆较开府为近人,至王、杨则铿锵悦耳,下逮樊南,则雕镌可喜。然愈近愈薄,愈巧愈卑,君子于此有戒心焉。”“四六至徐、庾,可谓当行。”[11]卷首将庾、徐视为骈体文的当行正宗,这种言语表述的意趣,与彭兆荪、许梿之推扬六朝文是内在一致的。又蒋氏评任昉《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云:“质文并茂,风度嫣然。唐人为之则必滥,宋人为之则必枯。”[11]卷一评沈炯《经通天台奏汉武帝表》云:“词格高迥,六朝体制,固自高于唐贤。”[11]卷二两者都是在与其他朝代骈文的比较中,突出六朝“风度”“体制”的卓越性。

李兆洛《骈体文钞》以骈散一源、“相杂迭用”[16]4为总领,旨在从根本上打破骈散界限、提升骈体文的地位,其落实这一思想的路径,就是由源及流地系统梳理骈文流变历程。全书按文章用途与文体特点,将战国至隋代的“骈文”代表作品,划分为“庙堂之制,奏进之篇”“指事述意之作”“缘情托兴之作”三类,这三类又细分为铭刻、颂、杂飏颂、箴、谥诔哀册等31子类,这样纵横结合、体用兼顾,比较清晰而有重点地呈现了唐代以前骈文演变的历史面貌。从呈现出的情况来看,六朝文明显是李兆洛的主要着眼点,如卷十六“陈谢类”32篇作品中有30篇为魏晋南北朝人作品,卷十九“书类”28篇作品中的26篇系魏晋南北朝人所作,卷三十“笺牍类”94篇作品则全部为魏晋南北朝文,这就充分凸显了六朝文在陈谢、书、笺牍类作品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吴丕绩《六朝文絜笺注前言》提到:“六朝文的选本以萧统的《文选》和李兆洛的《骈体文钞》最负盛名,我们可以从中看到骈文的流变。”[13]卷首,1此论一方面高度肯定《骈体文钞》的文学史地位,另一方面也对该选以六朝文为主体展现骈文流变的特点做了扼要论断,正可以作为文章此处论点的印证。

清中叶倡导唐、宋骈文者,以陈均《唐骈体文钞》、彭元瑞《宋四六选》最有名,此外杨芳灿《六代三唐骈体文钞》、管题雁《宋四六钞》也属此类选本。陈均倡言,能够“嗣绪六朝,式靡五季”的唐代骈文家大有人在,崔融、李峤、初唐“四杰”、张说、苏颋、常兖、杨炎、李华、萧颖士及号称“三十六体”的温庭筠、李商隐、段成式等人,就很有代表性,因此他就着手编纂了一部能够体现唐代骈文实际成就的《唐骈体文钞》。[17]卷首结合清代中叶唐代骈文略显“缺位”的现状,陈均编纂该选,无疑有填补空白的意义。宋代骈文虽然颇受清代骈坛的排抑,但清代中叶推扬宋骈者倒不乏其人,《华国编文选》《丽体金膏》等应用文选本,选录宋文的数量都比较可观,《丽体金膏》卷八还专门辑录了宋四六的摘句。不过,彭元瑞《宋四六选》的刊行,才真正凸显了宋骈的价值。彭氏《宋四六选序》大体以“点将”的方式,梳理了以杨亿、刘筠、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汪藻、洪适、周必大、杨万里、陆游、李刘、文天祥等为代表的宋代骈文发展史,“三百年之名作相望,四六家之别裁斯在”一联,比较得体地宣扬了宋骈的突出成就。[7]卷首

清代中叶骈文选本对于当代骈文的表彰,与提倡古代经典是同步进行、相辅相成的,其影响力也与提倡古代经典者不相上下。马俊良《丽体金膏》、陈云程《四六清丽集》、吴鼒《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黄玉阶《国朝骈体正宗续编》、黄金台《国朝骈体正声》、谭莹《续国朝骈体正宗》、王以宽《清四六大观》等,都属此类选本。马、陈、王三选,侧重倡导清代应用文,其中马选八卷虽以汉魏、南北朝、唐、宋及清文为辑录对象,但清文101篇占去全书的五卷之多,可见其旨趣所在。此外诸选,逃脱实用主义的束缚,综选清代各类骈体佳作,以吴、曾二选最受文坛称颂。

吴选以与自己有师友关系的袁枚、邵齐焘、刘星炜、孔广森、吴锡麒、曾燠、孙星衍、洪亮吉等八人骈文为选录对象①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序》云:“国家化成万祀,道光八野,人握隋珠,文奋鸾龙,其以立言垂不朽者,不仅数公。兹就鼒师友之间,钻仰所逮,或亲炙言论,或私淑诸人,所知在此也。”引文见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卷首,清嘉庆三年较经堂刻本。,以点带面地凸显了清代骈文的不俗成就。吴鼒在《八家四六文钞序》中言道,这八人都是当代“通儒上才”,其或为朴学名家,或为文学健将,骈文写作不是他们唯一擅长的才能,不过他们在这方面确实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所谓“规之前贤,则异代接武;准之《选》理,则殊途同归。”在各家文选的《题辞》中,吴鼒进一步强调了诸人骈文的卓越成就,如论吴锡麒有云:“先生不矜奇,不恃博,词必择于经史,体必准乎古初。”“合汉魏、六朝、唐人为一炉冶之,胎息既深,神采自王,众妙毕具,层见叠出……”[18]卷首又论邵齐焘云:“太史规规前修,不失尺寸,而耻世士准量行墨,剽贼字句之陋。又其标格崖岸,有以自远。故所作如素族子弟,气韵不凡;如故家宗器,不比市肆骨董专卖贩人;如元人画法,一丘一壑,自然高妙;又如吾乡休歙间峰峦蔽亏,树木深黝,巨石空中,琴筑杂奏,夐乎所诣,至于是矣!”[19]卷首前者所论不无过誉,后者则比较符合实际。类似这样的评断,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实现了对清代骈文的推扬。

吴选所录作家作品虽然很典型,但其并不能比较全面地展现清代自立国以来近两百年骈文的实绩,因此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应运而生。曾选十二卷,按以人系文法,共选录清初至嘉庆年间共42位作家的171篇骈文作品。相对于吴选而言,曾选最大的变化是拓宽了作家作品的择录面,如对于乾隆以来颇受文坛訾议清初骈文,曾选也有选择地辑录了毛奇龄、陈维崧、毛先舒、陆圻、吴兆骞、吴农祥六家,其中陈维崧文录8篇,数量超过邵齐焘、孙星衍的各6篇,毛奇龄也录有5篇,这就相对客观地展现了清初骈文的成就①清初骈坛名家不仅曾选所录六人,尤侗、陆繁弨、吴绮、章藻功诸人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在今天看来不宜忽略。尤、陆、章三人骈文成就,可参拙作《清代江南骈文发展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9-105、142-150、151-166页;吴绮骈文成就,可参杨旭辉《清代骈文史》,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139页。;又如因吴选收录范围限制而被“忽视”或未及选录的乾嘉骈文名家胡天游(11篇)、汪中(3篇)、王太岳(4首)、杨芳灿(5篇)、阮元(4篇)、刘嗣绾(8篇)、乐钧(6篇)、查初揆(4篇)、彭兆荪(13篇)、吴慈鹤(4篇)等,曾选皆予以辑录、“补正”②其中汪中骈文成就卓越,清人陈方海《孟涂骈体文书后》有云:“骈体之文,至今日而极盛。若夫容甫(汪中)、稚存(洪亮吉),并辔于江表,而撝约(孔广森)亦抗音于海隅,岂惟振六代之飚流,实将据中华之坛坫矣。”将汪氏与洪亮吉、孔广森并视为清代中叶骈文巨擘。又谢无量《骈文指南》有云:“乾嘉时为骈文者最多,而胡天游、邵齐焘、汪中、洪亮吉四家,实足度越余子。”又云:“故约略论之,乾嘉之间擅四六之美者,胡、邵以外,断当推汪容甫、洪稚存,无有异论也。”则将汪氏与胡天游、邵齐焘、洪亮吉并视为乾嘉骈文成就的最高代表。不过,曾燠《国朝骈体正宗》仅选汪文3篇,汪氏《哀盐船文》这样的名篇也没有选入,其择录不尽妥当。引文分别见陈方海:《计有余斋文稿》,《丛书集成新编》第78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203页;谢无量:《骈文指南》,中华书局1928年版,第82、85-86页。,此则比较全面地展现了清代中叶骈文的成就。要之,曾选系统观照乾嘉以前清代骈文的主体成就,且以“正宗”命名,充分表现出其肯定当代骈文取则先贤而能自成面貌之性质以及大力弘扬清代骈文的旨趣。

从根本上说,清中叶骈文选本的崇古与重今倾向,落脚点是一致的,那就是确立骈文轨范,引导当代骈文朝着健康的方向不断推进,纵观清代后期的骈文发展史,可以说这一目的基本实现了。相对于清初选本主要将目光聚焦在为当代实用性骈文创作提供切近的取效对象(明末清初的骈文佳作)之旨趣而言,此期选本强调由源及流地选取、确立自古以来的骈文创作典范,这一旨趣的深刻性是清初选本所无法比拟的,其对历代以来骈文优秀作家、作品的经典化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三、选本纂辑多方位参与清中叶骈文理论建构

理论自觉意识高扬,是清代中叶骈文发展史的一个基本特点,这时期的骈文选本也多方位参与到了骈文理论建构、推衍的进程中,其落脚点则主要集中于骈文尊体、弊端批评和艺术品鉴三方面。

骈文尊体的思想,在清初就已经萌发,陈维崧《词选序》提倡“盖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20]、《今文选序》强调骈散“二体未尝不合”[21],黄始《听嘤堂四六新书序》所谓“大家之文与比耦之文,不可不并传”[22]卷首、《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序》所谓“文无定格而词章之用亦无定体,故可以古、可以今,可以奇、可以正,可以散行、可以比偶,虽体用各异,而终归于理之当而已矣”[22]卷首,都是这时期关于骈文尊体较有代表性的主张。到了清代中叶,推尊骈体日渐成为骈坛的一股有力思潮。

吴鼒在《八家四六文钞序》中指出:“夫一奇一偶,数相生而相成;尚质尚文,道日衍而日盛。”[23]因此,有些学者“左袒秦汉,右居韩欧,排齐梁为江河之下,指王杨为刀圭之误”[23],其实是罔顾天地之道和文学发展规律的过当之论。吴鼒对骈体文价值的体认,与清初一些学者以天地自然之物为比,强调骈体文存在的必然性,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当然其理论彻底性稍弱。

另一类观点,比吴鼒之论更进一步,认为骈散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如蒋士铨《评选四六法海题识》谓:“作四六不过即散行文字,稍加整齐、大肆烘托耳。其起伏顿挫、贯穿宾主,整与散无以异也。”[11]卷首又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不但认为骈散“迹似两歧,道当一贯”,而且倡言“夫骈体者,齐梁人之学秦汉而变焉者也”[24],亦即将古文家排斥的以齐梁之文为代表的骈体文,与秦汉古文内在关联起来,这就结合文章演变历史,进一步凸显了骈体文的价值,也为李兆洛系统梳理骈散文关系提供了理论导引。

《骈体文钞》是李兆洛系统表达骈散一源、骈散融通观点的载体。在该选序言中,李兆洛从天地之道阴阳相生、奇偶不能相离入手,结合自秦迄隋文章递变的事实,得出“文之体,至六代而其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16]4的结论,其既认定骈散并无内在区别,又将唐宋古文、六朝骈体、秦汉古文纽结在一个内在贯通的文章史链条上,从而“不仅重新续上了骈散文长期被切断的历史联系,而且真正扭转了骈文被歪曲的历史地位”[25],理论贡献是卓越的,影响是深远的。

清代中叶的骈文尊体思潮,与学界的骈文弊端批评是相辅并存、交叉推衍的。在骈文选本编纂者群体中,提倡复古的蒋士铨、陈均和推重当代骈文的吴鼒、曾燠,在骈文弊端批评方面的理论建树最值得重视。蒋士铨以诗文家的艺术睿识,在《评选四六法海》中既树立了骈文写作的“上乘心法”,又拿捏住了骈文写作应当避免的一些重要弊症。如《评选四六法海题识》开篇即将“气静机圆,词匀色称”视作骈文写作的“要诀”,同时又指出了当今作者在创作中存在的相应弊病:“气不断则嚣,机不方则促,词非过重则过轻,色非过滞则过艳。”所论浸润了中国古代文话的印象主义气息,粗笔写意而饱含机趣和明敏特识,为写作者在骈文气、机营造与词、色调配方面,提供了必要的警醒。

蒋氏《题识》又有云:“今人言著骈偶,便以涂泽挦撦为工,即有善者,亦不过首尾通顺,无逗补之迹。求其动宕遒逸、风味盎然于楮墨之间者,吾未之见也。”[11]卷首此论以“动宕遒逸、风味盎然”为骈文写作的高标,对创作者一味强调词藻堆砌、机械袭取古人的错误风习予以纠正,为乾嘉骈文的健康发展提供了积极指导。蒋士铨对骈文创作堆砌词藻、机械摹古的批评,得到了不少学者的呼应。吴鼒说:“言不居要,则藻丰而伤繁;文不师古,则思骛而近谬。”[26]强调师法古人与以传情达意为归宿、适度锤炼辞藻的必要性。曾燠也对骈文写作“飞靡弄巧,瘠义肥辞”“活剥经文,生吞成语”提出了明确的批评[27]卷首,同样呼吁法古当法其神、辞藻运用应以思想内容表达为指南。

当然,学者们所批评的骈文弊端,包括诸多方面的内容,如吴鼒提到的“险语僻典”[18]卷首和“数典繁碎”[28]问题,曾燠提到的“苦事虫镌,徒工獭祭”和句法冗长问题[27]卷首,陈均论及的一意“驰骤为雄”、过于“好奇”“务新”以及“练采失鲜,负声乏力,恒辞复犯,冗调再讴”、缺乏感染力等等不足[17]卷首。这些批评的着力点虽然有异,但最终指向是比较一致的,那就是主张在师法古人的基础上,建立属于清代人自己的新鲜而可以仿效的骈文轨范。

艺术品鉴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比较独特而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清代中叶的骈文选本编纂家如蒋士铨、彭兆荪、李兆洛、许梿等,对此都有比较浓厚的兴趣。总体而言,诸家的品鉴文字多集中在所辑选本的眉批、尾评部分,只有蒋士铨在《评选四六法海》的卷首专门撰写了极有见地的数条《题识》。前文对蒋、许二人的艺术品鉴文字已有举述,这里可再举《骈体文钞》卷十九“书类”中的部分李兆洛评语,以“尝鼎一脔”。如李评王生《与盖宽饶书》云:“西京文多宛转隐曲,此独切直尽意。”[29]324又评郑鹏《奏记萧望之》:“亦从《战国策》出,有蹙丈为尺之势。”[29]325又评王僧孺《与何炯书》:“亦是词胜,然无不副意之词。”[29]348这三个评语代表了李氏骈文评点的三个类型:一是将所评作品放在一定时代文风中进行比较而体现其独特性。二是明其渊源、论其优劣。三是就文论文、品评得失。当然,不管哪种类型,品评精准、识见超卓是其共有的特点。类似的品评,在《骈体文钞》和蒋士铨、彭兆荪、许梿纂辑的选本中,都有相当丰富的例证,它们对清代骈文批评理论的建构和读者深入把握骈文作品,有不容忽视的意义。

清代中叶选本在骈文尊体、弊端批评和艺术品鉴等三方面的努力与建树,反映了当代骈文发展的新气象、新需要,引导了当代骈文创作的健康发展;这些理论思想、批评主张在清代后期得到了充分的承续,其也构成了清代骈文理论、骈文批评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结语

综而论之,清代中叶的骈文选本虽承清初而来,但在多方面超越了清初,而它们对清代后期骈文选本的编纂则产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清代中叶的骈文选本,总体上呈现出三个明显的特征:一是选本纂辑从片面强调应俗、适用的框限中突围了出来,越来越注重从实用与审美两个维度综合考虑选本的构建,体现出清代选本编纂的新趣尚、新风气;二是选本纂辑以树立骈文创作轨范、创作高标为宗旨,将提倡古代经典与表彰当代典型相结合,双管齐下地引导当代骈文朝着健康的方向持续推进;三是充分彰显选本的文学批评功能,并主要从骈文尊体、骈文创作弊端批评及艺术品鉴三个方面着手,积极参与清代骈文理论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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