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全
兰州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20
城市是人类重要的生存空间,是由生命与非生命物质组成的生态共同体。随着现代城市的发展与人们城市环境观念的变化,城市生态成为作家关注的对象。生态批评通过文学文本考察文明与自然的关系,探究文学与生态环境的关系。它不仅关注城市生态对文学创作的影响,还关注文学作品对城市生态的审美表达。近年来,文学想象与城市生态之间的互动成为生态批评关注的重要问题。文学如何表征城市生态、生态文学如何促进城市生态建设等问题受到研究者的重视。
生态文学创作是作家对生态危机的审美回应,是一种全球性的文学现象。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卡逊的《寂静的春天》、斯奈德的《龟岛》、列昂诺夫的《俄罗斯森林》、徐刚的《伐木者,醒来!》、李青松的《大地伦理》、韩少功的《山南水北》、姜戎的《狼图腾》、雪漠的《猎原》、于坚的《于坚的诗》、华海的《生态诗境》等都是生态文学的代表性作品。诸多研究者正不断开拓城市生态与生态文学关系研究的新视域。学者黄仲山[1]认为,生态文学创作应改变对城市的拒斥与漠视的态度,扩大其视野和题材范围,找到生态文学与城市文学的融合通道,建构出全新的城市意象。江涛[2]指出,作家应突破传统的生态批评模式,辩证地思考城市、生态与人三者间的关系,开创更为完善也更为现代的城市生态书写。
城市生态散文是生态文学的独特题材类型,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对城市生态散文的概念内涵、发生语境、题材类型与生态意蕴进行探究,具有一定的学理价值与现实意义。
“城市生态散文”是因散文创作处于新的文化语境与发展阶段而提出的新术语,探究其内涵不仅需要明晰“城市生态”的概念,还需要明晰“生态散文”的概念。现代城市是人口集中、工商业发达、居民以非农业人口为主的生活空间,既具有自然属性,又具有文化属性。城市的文化空间主要由钢筋水泥修筑的住宅、街道、广场、纪念碑、办公大楼、工厂等组成,其中有超市、医院、图书馆、博物馆等公共空间,也有庭院、寓所、卧室等私人空间。城市自然空间由城市周围的山脉、河流、湖泊、海滨以及城市绿地、城市园林等组成。城市生态环境是整个生态环境的有机构成,人们越来越关注城市的自然空间,城市的“自然-文化”的生态空间已成为文学想象的核心内容之一。
生态散文是描摹自然生态景观、守护自然万物生命、表达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理念、揭示生态环境恶化、反思人类征服自然行为的散文作品。缪尔的《我们的国家公园》、卡逊的《寂静的春天》、迪拉德的《汀克溪的朝圣者》、斯维特兰娜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徐刚的《大地书》、张炜的《融入野地》等都是中外生态散文中的经典作品。城市生态散文是生态散文的亚类型,学界目前还没有对“城市生态散文”进行概念界定。笔者认为,城市生态散文是以城市的自然生态空间为重要表现对象、以人与城市的生态关联为表现重心的生态散文。城市生态散文的表现对象不仅包括城市中的植物、动物,还包括城市的海滨、流域、湿地、园林等。可以说,“城市生态散文”概念的界定是在生态批评视角下对表现城市生态的散文创作这一文学现象的“后命名”。
城市生态散文是生态文学中的别样景观,它既是城市文学中的一个独特存在,又是一种跨国性的文学现象。国内外的生态散文作家或凝视城市草木,或注目城市动物,或关注城市环境污染,或记录城市生态变迁,耕耘于城市生态散文创作的园地。长篇城市生态散文如德国作家伊尔卡·索科洛夫斯基的《城市里的野生动物》,美国作家奇普·雅各布斯和威廉·凯莉的《洛杉矶雾霾启示录》、莎朗·怀特的《消失的花园——在费城寻找自然》,英国作家海伦·芭布丝的《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中国作家阿来的《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陈从周的《看园林的眼》、何红雨的《草木相思》、张蕙芬的《自然老师没教的事——100堂都市自然课》等。短篇城市生态散文如美国作家约翰·巴勒斯的《在首都之春观鸟》,中国作家徐刚的《后记:家园漫笔》、铁凝的《城市的客厅》、张炜的《我的田园》、韩少功的《阳台上的遗憾》、王秀杰的《与自然连通的城市》、杨文丰的《澳门莲花地》、胡榴明的《城市与湖泊的历史》等。从生态批评的视域来看,城市生态散文呈现了现代城市生活中人与城、与城中自然之物的生态关联,传达了作家栖居城市家园的生态理想。城市生态散文对城市生态的聚焦,改变了散文创作中对城市生态的固有偏见,也改变了散文对城市生态的碎片化书写方式。与动物生态小说、河流生态散文等一样,城市生态散文已成为生态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城市生态散文是城市生态与散文创作在新文化语境中相结合的产物,其与人类栖居地的变化紧密相连,也与现代城市建设相伴而生。长期以来,城市自然景观是城市人生活环境重要组成部分,或者是作家托物言志的对象,并不具有主体性。生态文学中的城市形象常常是负面的、消极的,作家多表现城市工业文明对乡土文明的侵蚀、城市消费对物质资源的浪费、城市废水排放对河流的污染等。在文字记述与知识分子的心目中,城市被看成算计代替自发、欺骗取代诚实、头脑代替心脏、世俗取代神圣的所在[3]。此时的城市形象已完全被污名化了。与此相对的是,乡村生活、荒野体验成为作家开出的治愈城市文明病的文学药方。在欧美文学的自然写作中,作家大多记录行走荒野、乡村闲居、湖畔栖居、山间隐居的生活体验,并充分肯定荒野、湖泊、森林、大地对人们生活的重要意义,对现代城市则持守着一种批判、否定的立场。
城市生态散文是现代城市发展中具有生态意识的作家有意创造的产物。当前,城市已成为多数人栖居的家园,生态城市、园林城市已成为城市居民期盼与追寻的梦想之地。在长期的城市生活中,作家与城市“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与城市建立了亲和融洽的关系。许多作家栖居于城市,行走在城市,感悟着城市的生命力,畅想着城市的美好未来。在此意义上,作家已不再是城市文化景观的观光客,而是城市生态环境的建设者。城市生态建设需要文学绿荫的温情呵护。作为“城市之子”的作家,他们关注着城市生态系统的健康,不断寻找城市的生态向度与野性空间,并将表现城市生态环境之美作为自己的创作旨归与审美追求。日渐增多的城市生态散文是作家关注城市生态建设的最好确证,这些创作实绩改变了作家只有投身于荒野乡村时才能算作“生态写作”的狭隘创作观念。
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相依相生,城市生态散文创作与生态批评的“城市转向”相呼相应。生态批评经历了自然写作研究、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物质生态批评等不同的话语范式。第一波的生态批评主要以自然写作为研究对象,将文学作品中的野地、荒野、沙漠、湖泊等自然空间作为探究的重点,但对城市空间关注不多。一些学者对以荒野为导向的生态批评提出了质疑,并试图超越其理论局限。第二波的生态批评将性别、阶级、城乡等维度纳入批评的视域,以此来改变第一波生态批评仅仅关注 “自然写作”这单一向度。美国生态批评家劳伦斯·布伊尔认为,作为环境的城市,无论是“人工”还是“自然”的空间,都在文学和批评的想象中展示自己的不同侧面[4]97。生态批评从“走向荒野”转向“重新入住城市”,被称为生态批评的“城市转向”。随着生态批评“城市转向”,生态文学作家与生态批评家开始关注文学作品中的城市想象。胡志红介绍,迈克尔·贝内特与戴维·蒂格共同主编并出版的《城市自然——生态批评与城市环境》是生态批评“城市转向”的标志性论著之一[5]189。城市生态批评弥补了城市文化研究中生态维度的缺乏,而城市环境美学、城市景观美学也为城市生态散文的发展提供了美学和思想滋养。城市文学创作中的城市想象应该有生态的维度,城市生态散文必然成为生态散文研究乃至生态文学研究的对象之一。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相辅相成,城市生态散文在城市生态批评理论的烛照下显现出其独特的思想内蕴,城市生态批评因为城市生态散文的涌现而成为一种特征鲜明的生态批评范式。
城市生态散文创作题材丰富多样,对其进行全面分析有助于理解城市生态散文的创作特质、思想内蕴及文化价值。按题材类型划分,城市生态散文可分为流域景观类、草木物志类、动物故事类、公园园林类、家居园艺类等。本文并非对城市生态散文的题材类型进行表层的归类,而是试图从生态批评视角探究其题材背后的抒情话语与情感结构。不同的题材类型具有不同的表现重心与话语特质,从多个侧面体现出城市生态散文的多样化特点。
人类栖居地与水的关系非常密切。世界上的许多城市或临河而筑,或滨海而居,或依湖而建,与海、河、湖相依相傍的城市家园成为现代生态城市建设的理想追求之一。许多生态散文家通过诗意的笔触,不断呈现城市的流域景观或海滨景观。英国作家理查德·杰弗里斯的《现代泰晤士河》描述泰晤士河的流域生态,谴责河畔居民肆意枪杀水生动物的行为。许多城市的兴建都与河流有关,栖居河畔的城与人都是“河流之子”。美国的哈德逊河穿过纽约,查尔斯河流过波士顿,尼亚加拉河流经水牛城,都形成独特的流域景观,成为作家关注的对象。“三条河都从城市流过,有的流得明净,有的流得磅礴,但都流得有板有眼,流出河水的碧波雪浪,流出河水的自信与活力。”[6]169河流对城市生态具有重要的意义,流域生态的散文书写中蕴藏着作家的“母亲河情结”,并成为作家生态情感的内核。兰州因黄河才拥有了“四十里黄河风情线”,也因黄河而成为“山水之城”“黄河之都”。“我很为河自豪过多年,很为我居住的城市自豪过多年。”[6]168城市因河而美,城市因湖而媚,它们给作家留下了美好的生态记忆。书写流域生态美成为作家的审美追求。林文钦的《兰州的水声变奏曲》表现“水韵之城”“黄河之都”兰州的生态美,杨文丰的《澳门莲花地》描写“相适相融和美一体”的澳门莲湖的生态美。流域之地也是栖居之地。散文家的流域书写有助于提高人们河流流域生态保护的意识,也有利于提升河流流域沿线民众生态栖居的幸福感。
生态美是自然与人文和谐共存之美。江河湖海的生态美与城市的生态美相得益彰,城市生态美吸引着诸多散文家的注意力。胡榴明的《武汉三镇江滩行》《城市与湖泊的历史》《惟有东湖记忆长久》等散文对武汉这座城市与河流、湖泊之间的生态关系进行了深情书写。湖泊是城市的眼睛,有的城市因此而被命名为“湖城”“泉城”。牛正寰、周瑛的生态散文集《动静之水》中“城市明珠”一章就呈现了南京、扬州、杭州、昆明等城市与湖泊的生态关联。“南京的湖泊不少,有玄武湖、百家湖、莫愁湖、紫霞湖、前湖、月牙湖……如果其他城市有这么多的湖泊,大概就会被冠以‘湖城’之美称,只因南京有比湖泊更吸引人、更重要的历史文化名胜,湖泊便不得不退居其次了。”[6]119作家多从生态审美的角度去欣赏和言说,更多关注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的谐调相配,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古典意境的追寻,其背后潜藏着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生态观念。
海滨城市拥有与内陆城市迥然不同的生态景观。张炜在《筑万松浦记》的《东部:美城之链》一文中说:“由于地处沿海,大海蓝天白云绿树成为城市常伴,几乎每座城市都拥有自己引以为荣的海水浴场。这里空气是透明的,夜晚可以看到少年时代的星光。春夏秋三个季节的中午走向室外,需要回避强烈的阳光。”[7]149其中展现的大连、烟台、青岛、三亚等海滨城市所具有的与内陆城市不同的生态景观,也成为散文家表现的对象。作家无论是居家于河湖之畔,还是栖身于大海之滨,都对城市的生态景观投入了深情的目光。热爱河流湖泊、热爱城市生态成为作家在流域城市生态书写时共同的情感结构。
城市公园被称为“城市的肺”或“城市氧吧”,对改善城市生态环境、居住环境和保护生物多样性具有积极的作用。城市园林是城市绿化美化、改善生态环境的重要载体,也是作家表现城市生态美的重要对象。陈从周在《看园林的眼》中以诗意的眼光审视中国城市的园林生态美,解说园林美的各种表现,介绍上海豫园、扬州瘦西湖、苏州沧浪亭、苏州网师园等生态园林。园林作为景观的一种类型堪称城市环境与自然和谐并存、两种生活理想并置的典范,也理应作为我们城市这一人类最为主要的生存环境的理想[8]58。城市园林是城市生态系统、城市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城市的公共绿地类型之一。铁凝的《城市的客厅》描述一位退休老工人清除了楼前空地上的碎砖烂瓦,种植了草皮,撒下了花籽,当年就盛开了月季、串儿红、人面花,树木像一把把绿色的伞,为人挡雨,也为人蔽日,空地变成了一个居民小区的街心花园。“我愿意相信老工人那番关于花园属于谁的话,我想这花园属于大家更属于我,正如同我家的客厅属于我。”[9]城市园林是自然与人文和谐并存的集中体现。柯英的生态散文《湿地》摹写甘肃张掖市的湿地公园的生态景观,城市的人工生态与湿地的自然生态相得益彰。城市公园创造了生态环境,也为城市居民提供了接触自然的机会。许多作家以细腻的描摹与真挚的抒情呼吁人们爱护城市绿地,建设花园城市。
园林城市、花园城市是生态城市建设的目标,纽约中央公园、巴黎卢森堡公园、伦敦海德公园、东京上野公园等的生态景观成为城市环境设计者参照的经典范本。生态批评家莎莉·夏曼提出,花园是一种令人慰藉的景观,因为它被人照料、保护和喜爱,是养育之美的范例,也是人们无害利用景观的最佳典范。它表征着人类栖居在地球的最佳意图[10]。英国作家芭布丝对城市花园的重要性有深刻的认识,她认为:“在一个气候变化、物种不断消亡的时代,花园流失是城市的悲剧。野生生物需要花园提供栖息地,城市中的人们也需要这样随处可见的户外空间来获取有益健康的安宁。”[11]15城市公园是城市居民在紧张的现代生活中放松心情、舒缓焦虑的“温暖之地”。从中国作家的写作传统来说,园林书写属于“园冶”之作,而草木书写属于物志书写,两者互补并存。值得一提的是,中外文学中的有关园林的诗词歌赋为当下作家的城市园林书写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滋养,也成为作家园林书写时的重要文本参照。古今中外作家的城市生态书写相互叠合,构成了城市生态美的多元表征与丰厚意涵。
植物是地球生态系统中能量的生产者与储存者,具有调节温度、改善湿度、涵养水源、降低风速、保持水土等生态功能。尽管城市是最远离“自然荒野”的人类生活空间,但草木类植物并没有在城市里绝迹。高楼林立的城市是现代人的生活居所,也是草木的生长空间。与草木生长于荒野相比,草木在城市的生存空间极为有限。城市植被在许多地方繁殖,它会在墙体上、在铺砌地面的缝隙中、在屋顶上以及在失修的下水道中繁殖。芭布丝的《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记录了作家对城市野性生命的热切关注。“它旨在揭示一座城市能在多大程度上容纳野生生物,也可能使你以新的眼光来看待高楼林立的空间。”[11]7一草一木总关情,和城市居民一样,植物同样是城市的“栖居者”,城市居民的“草木伴侣”应成为作家关注的对象。
建基于独特的生态记忆与城市的生活体验,每个散文家的城市草木想象都是个性化的。阿来的《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是草木物志类城市生态散文的代表。该作品记录了芙蓉、蜡梅、梅、贴梗海棠、海棠、早樱、玉兰、桃、迎春、丁香、荷等成都草木的生命档案,因此成为“成都草木图经”,传达出阿来关于城市与草木关系的生态思考。阿来从草木入手表现城市,将桃、李等二十来种成都的草木娓娓道来。“于是,我便起了心意,要把自己已经居住了十多年的这座城中的主要观赏植物,都拍过一遍,写上一遍。”[12]城市与草木是联系在一起的,本土草木承载着一座城市的记忆,阿来对成都自然草木的书写常常延伸到成都的历史、地理、社会与文化,将植物知识、文人诗词、历史典故与观花心境、花事感悟、时事议论融为一体。草木也有情,护城又赠绿。人们的城市文化记忆与城市草木形象常常如藤蔓般缠绕在一起,城市的草木成了作家城市生态记忆中的核心意象。文学中的“故乡”形象不仅可以指向“乡村”,还可以指向“城市”。于坚的《昆明记——我的故乡,我的城市》中既有对昆明城市生活的叙述,也有对城市自然生态环境的描述。灰色瓦顶上的房头草、金光闪烁的梧桐树、老屋旁的枇杷树、庭院里开放的兰花与月季等,跃现于作家笔下。昆明城的一草一木都是生命的存在,蕴含着于坚的童年情结与大地情感。
城市生态散文书写不同于传统托物言志散文对草木的拟人化书写,作品中处处充盈着作家的生命情趣与生态情怀。何红雨的《草木相思》[13]书写了一座城市与草木的生态关联,叙述作家与花儿相遇时的美好瞬间,记录作家寻茶、拍花、识花、种花、写花、画花的城市生命体验。《草木相思》分为“春之花”“夏之华”“秋之叶”“冬之木”四辑,叙述了紫藤、樱花、玉兰、满天星、芍药、海棠、四叶草、紫荆花、鸢尾花、蔷薇、石榴花、三角梅等三十多种草木。“草木记”构成了何红雨“城市记”绿色生态篇章。英国作家理查德·梅比的《杂草的故事》,中国作家刘华杰的《檀岛花事——夏威夷植物日记》、刘克襄的《岭南本草新录》等,都对城市草木作了独特的审美观照。当然,也有部分作家持守一种“自然化”的立场,对城市草木的“人工化”进行了反思。“城市里也有草木,但那些都是被规整过的,在一种都市美学的强制下,他们的生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观赏。”[14]城市空间是自然空间与文化空间的融合。在现代城市空间中,被“格式化”的草木的确很难保持自然的“妆容”,已然变成了城市景观的一部分,自然与人工的“混搭”必然是城市草木的“宿命”。
在城市空间中,房前屋后的花园、阳台上的角落、楼顶的平台等都会成为居民花木种植的园艺空间。花园景观与园艺生活在欧洲城市及其文学书写中比较多见。在花园里的经历让人相信,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有很多方面在野外是学不到的。人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学会如何在不破坏自然的情况下利用自然[15]。城市的“园艺体验”及其散文书写沟通了人与自然的生态关联,加强了人与自然的诗意对话。
园艺生活是一种具有生态精神的现代生活方式,也是城市空间里亲近自然的便捷通道。《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是芭布丝对自己的居家园艺生活的记录。“我本着爱护野生生物、创建有机厨房的园艺理念,花了几个月时间来做规划。”[11]12寓居城市的芭布丝不仅种植了草莓、西葫芦、荷包豆等可食用的植物,还种植了月见草、花烟草、月桂等充满香味的植物,她将租住寓所屋顶三平方米的空间变成了一个植物乐园。“花园使我看到伦敦和都市生活全新的一面。”[11]124人的起居室也是草木的起居室,城市寓所成为人们共有的生存空间。芭布丝“我的花园”是她的私人空间,也是她与花园中的植物对话、共同成长的空间。世界各国的城市园艺成为生态散文创作的重要文化资源,如芭布丝的园艺写作受到英国园艺文化的熏染,中国作家的园林书写则受到古代“园冶”思想的影响。
作家的园艺想象与其民族生态文化联系紧密。日本园艺家、散文家柳宗民的《杂草记》是园艺写作中的代表作之一。“西方人素来追求华丽,不屑于秋田、村草这样朴素的东西,而日本人却能在被西方忽视的杂草中,发现别样的美。”[16]柳宗民的园艺书写潜藏着日本的“物哀”审美观。现代居家生活中的盆景既有园艺的一面,也有生活装饰的一面,在居所内合理放置一些绿色植物,可有效净化室内环境,创造绿色室内空间。然而,对植物盆景过度美化现象,我们需要反思。杨文丰的《病盆景——自然伦理与文学情怀》就是反思“生态之病”的散文佳作。城市生态散文中的盆景书写应当超越传统的美学观,不应局限于对“病梅”的欣赏,而应关注人与植物的亲和关系,展开人与植物之间的心灵对话。人们向往大自然,城市家庭园艺就是广大市民亲近大自然的最佳途径。伴随着城市居民对绿色环境的向往与审美情趣“绿色化”,家居园艺类的散文作品将会不断涌现。
走向荒野是生态散文家体验自然、了解自然的主要方式,但一些散文家也在城市空间寻找“野性”之维,以诗意的笔触表现城市空间中各类动物的生存状态。城市绿地、城市园林为动物的栖息提供了空间,城市中的动物就是城市具有“野性”的一种体现。德国儿童文学作家伊尔卡·索科洛夫斯基的《城市里的野生动物》[17]描绘了生活在城市中的麻雀、松鼠、天鹅、狐狸、石貂等动物,呼吁人们保护动物。该作品以绘本的形式介绍了生活在都市中的狐狸、石貂、浣熊、天鹅等动物,这些与人类比邻而居的动物就生活在城市的花园、池塘、废弃工厂以及公园里。城市是人的栖居地,也是其他生灵的栖居地。芭布丝在《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中就发现了现代化、国际化大都市伦敦的“野性”。她带领读者登上肯辛顿公园湖中小岛探寻苍鹭孵化地,在大楼屋顶观看游隼飞过,在泰晤士河滩寻宝,在夏夜的切尔西药用植物园观看上百只青蛙和蟾蜍。“动物故事”俨然构成了芭布丝城市生活体验的重要内容之一。
城市中的自然空间为动物的生存提供了便利。美国生态散文家约翰·巴勒斯因描写鸟类而著名,他不仅关注荒野中的鸟儿,还关注城市中的鸟儿。在《在首都之春观鸟》中,巴勒斯细致描述他在华盛顿的观鸟经历,书写了短嘴鸦、兀鹰、燕子、白颊林莺、棕榈林莺、韦氏鸫等鸟类的“城市生活”。“国家的首都位于这么一片林木繁茂、野性十足,或者说几乎没有怎么开垦的乡土上,而且自身地面辽阔,有着众多的公园及政府保留的用地,难怪不计其数的鸟类随着季节的变化来到这里。稀有的莺类,诸如白颊林莺、棕榈林莺以及栗胁林莺,在飞往北部的旅途中在此地歇脚,在城市的中心捉虫觅食。”[18]巴勒斯的散文中处处蕴藏着他对鸟儿的热爱。包梦羽的《城市鸟巢》书写了城市中的鸟巢,作家希望鸟儿能在城市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城市是人的城市,也是鸟的城市。鸟儿希望有个家,就如人类想在某处落地生根。”[19]每位作家对城市动物的书写表现出不同的偏好。例如,巴勒斯对鸟的生活习性情有独钟,吴明益的《迷蝶志》描绘城市中的蝴蝶,刘克襄的《野狗之丘》叙述都市流浪的野狗,这些作品从不同侧面展示了城市中各类动物的生存现状。文学文本与影视文本构成了一种互文性的存在,如《伦敦的野性一面》《巴黎:野性的一面(上、下)》《野性深圳》等城市生态纪录片中的动物影像,就为城市生态散文创作提供了一种审美参照。
“宠物故事”是城市生态散文中动物叙事的一种形式,也是“家中的自然”的话语表征之一。人类饲养宠物历史久远,养鸟、养金鱼、养鸽子、养狗、养猫成为历代城市休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现代城市生活中,很多人热衷于饲养狗、猫等宠物。胡志红介绍,生态批评家沙姆韦在其作品《家中的自然》中探讨生活在城市空间中的人的宠物的生态价值及其意义,认为人类共同体实际上是有其他动物参与的“混合共同体”[5]195。周涛的散文《狗狗备忘录》《包包趣闻录》既写狗性,又写人情,是城市宠物书写的代表。在城市混凝土森林中,人们常常饲养宠物,宠物成为他们重要的精神寄托,人与宠物之间的“温情故事”成为人与动物亲和关系的审美表达。当然,人以宠爱动物为时尚,有时也会造成动物的生命悲剧,这是在创作中需要时刻警惕的。李家銮等[20]认为,当今的宠物饲养行为在育种方式、饲养方式、遗弃等三大方面均存在严重问题,这些问题都根源于人类中心主义,而根植于中国古典生态思想和当代西方生态主义的生态美学可以为解决当下宠物饲养问题提供借鉴。“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以鸟养鸟,以物观物。”城市人的护生、爱生都要遵循自然规律,而不能故意“制造”宠物。
除了景观、草木、动物、园林、园艺等内容,一些散文家还关注城市的各种生态危机。奇普·雅各布斯、威廉·凯莉的《洛杉矶雾霾启示录》描述了洛杉矶曾经遭受的雾霾污染。韩少功的生态散文集《山南水北》及其城市生态散文《阳台上的遗憾》反思现代城市远离田野与鸟语、天空被分割的“高楼大厦的新神话”。杨文丰的生态散文集《自然笔记——科学伦理与文化沉思》《蝴蝶为什么这样美》《自然书》《病盆景——自然伦理与文学情怀》等,引入自然科学启智、审美视角,凸显鲜明的自然美、科学美和哲理美。杨文丰的城市生态散文《雾霾批判书——自然笔记》[21]从公共安全、人民幸福和历史进步的视角来论述天气现象,叙述城市给人们带来的“雾霾恐惧症”。张炜在《筑万松浦记》的《城市与现代疾患》中批判大都市的空气污浊、噪声刺耳、交通堵塞、食物陈旧、人流拥挤等。“没有绿色,没有空地,干燥的水泥堆砌起来,一座连一座挤在一起,这里面的大小空隙就塞了一个又一个家庭。这会有多少幸福可言?”[7]298“理想的居住环境,应该是楼房插在树木的空隙之中,而不是树木插在楼房的空隙之中。”[7]298徐刚有生态散文集《大地书》《守望家园》等,其在《守望家园》的《后记:家园漫笔》中说:“河流的消失早已开始,而在迅速工业化、城市化的经济高速增长期的30年中达到顶峰。千湖之省的湖北已不足百湖,我们儿时所见的河流现在已成为城镇和道路。”[22]505生态批评家鲁枢元指出:“眼下,住在大城市里的人们,远离自然的原野,四周全是砖石,没有了风中的树林,没有了林中的飞鸟,没有了河里的游鱼,甚至也没有了清新亮丽的阳光。花木被栽到盆里,飞鸟被关在笼里,游鱼被装在缸里,阳光被湮没在灰尘与废气里。”[23]无论生态作家还是生态批评家,他们都对城市空间出现的生态危机充满了焦虑,并试图寻找一条建设生态城市的审美之路,以抒情性的散文话语传达他们对城市建设的浓厚生态情怀。
城市生态环境是环境美学关注的重点之一,也是生态批评思考的重心之一。城市生态散文寄寓着作家栖居城市的家园意识、与城共在的生命意识、城乡并存的和谐理念。城市生态散文具有不同于其他散文题材类型的审美特质,表征着现代城居者的美好城市的生活理想。
地球是人类与万物共有的家园,城市的生态环境问题对人类的生存有重要的意义。作为一个全球化的社会,我们不可能把城市环境从我们的社会、文化和经济活动中分离出来[24]。在人类的城市化进程中,乡村逐渐变成浪漫想象之地。生态散文中的乌托邦式的“田园想象”逐渐让位于具有现实色彩的“生态城市想象”。城市为现代人提供身体的栖居、情感的归属和精神的寄寓,城市生活也可以滋养生态精神。徐刚对城市生态的恶化始终保持警醒,又对城市的生态重建充满期待。他说:“城市,是人类家园的一部分。城市,也是人在大地上创造的奇迹。城市,又总是历史不同时期的政治、经济、权力中心,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城市不仅给人巨大感、华贵感,而且给人神圣感。”[22]465城市家园意识体现了人与生态景观、人与地方的生态关系的建立。
秦仲阳的《中国城市生态建设样本——惠州20年山水变迁录》对惠州20年山水的变迁、城市自然生态的变化作了翔实的记录,反映了惠州对城市生态保护的实践。该作品不仅介绍了“半城山色半城湖”的惠州山水的原貌和现状,还介绍了蕴藏其中的人文因素,是“一座城市生态建设的倾心记录”[25]。 再如,金旻主编的《满城皆绿好景致——国家森林城市建设纪实》全面展现了贵阳、杭州、成都、柳州等75个已经获得“国家森林城市”称号城市的建设风采,生动翔实地再现了国家森林城市建设工作的地域特色、发展历程及各地的创新举措。可以说,建设生态城市、守望绿色家园已成为许多作家的共同心愿与审美追求。
尽管许多人文学者对城市发展中的城市文明病与城市生态环境危机忧心忡忡,但无法改变现代社会的城市化进程,因为“走向荒野”“融入野地”“重返自然”的浪漫理想在现实层面上终究很难实现,现代人的生存“答案”只能在“城市”中寻找。在芭布丝的《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于坚的《昆明记——我的故乡,我的城市》、徐刚的《守望家园》等作品中,“我”与“城”关系是一样的,“我的城市”的命名显示出作家“以城为家”的创作观念自觉,其间散文审美创作与生态环境批评相呼相应。“生态型的城市不再把城市当作孤岛来观察,而是开始让它自己向更广大的生态联系敞开。”[26]布伊尔的生态批评中“重新入住城市”的观念蕴含着“离开曾经生活的城市——走向乡村或荒野——重新返回城市”的生活空间转变,蕴含着“厌倦——冷漠——认同”的情感变化,还蕴含着“在地——多地——重新在地”的生存哲思。全球性的城市生态散文创作过程一定程度上就是作为“地球人”的作家不断寻找城市生态家园的过程。
从生态学的角度看,城市空间就是一种生态系统。城市生态系统中存在物质代谢、信息传递与能量流通,是人类社会和自然构成的复合生态系统。不仅城市中的动物、植物是生命存在,就连城市中的河流、湖泊以及土地也都是生命存在。城市表征于文学话语之中,城市生态散文传达了“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生命意识与生态理想。“城市是人工生态,其人文特征无可否定,但源于自然生态的有机性也不可丧失,它必须最大限度保持或回归于自然状态。”[27]芭布丝的《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不仅是一部城市园艺种植笔记,还是一部城市共同体的生命传记。芭布丝以其细腻清新的笔调记录了一月到十二月不同阶段自己不同的活动经历,使读者在春夏秋冬四季感受到园艺劳动的美好,也领会到了作者的生态理念。“这是我感觉最自在的地方,也是我对这座城市感到最亲切的地方,仿佛我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同时我也成为整个城市体系的一部分。”[11]94人与城相依,情与城相系。由此可见,芭布丝对伦敦怀有深厚的依恋之情与亲和之感。
生态环境审美并非从生命的某一部分或生命个体来看待城市或城市中的自然,而是从生命的整体、生命的共生共荣来看待城市生态环境之美。生态系统具有生命性、整体性与多样性。徐家钏的《城系列》散文作品描述的杭州、厦门、扬州、永嘉、临海、临安、富阳、丽水、湖州、宁波等城市形象,都蕴含着作家人与城相依相生的生命意识。在作家笔下,城市不再是钢筋、水泥、玻璃等构成的物质存在,而是人、动物、植物、河流、湖泊、沼泽、大地等构成的“生命共同体”。
人类创造了城市,并栖居于城市,人的生命史与城市的生命史已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环境建筑的目的就是要使环境与建筑重修于好,成为友好的伙伴,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生态和谐,人、社会、自然三者和谐发展。”[8]48人类与城市是“间性”关系,城市的自然与人文彼此互生互成。城市是钢筋、水泥、玻璃与河流、植被、树木等组成的“混合共同体”,是一个生命性的存在物,人类最为本己的生命体验也弥漫于城市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市的每一个部分和角落都呈现出某些居民的特色和品质。城市每一个独立的部分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它所有居民的特殊情感。”[28]城与人、与环境紧密相连,城市中的日月星辰、春夏秋冬无不提醒着人们:自然律令无处不在,敬畏城市的自然生命与文化生命才是城市生态伦理的基础。动物、植物和市民一样,都是城市生态系统中的“合法居民”,城市生态散文在持续书写着城市生态系统中各种生命的“传奇”。“地球上所有城市与人的命运都只能与地球共存亡、同枯荣,北京不是大地孤岛。”[29]城市就是一个人工与自然相结合的生态系统,散文家将城市作为一个生命主体予以诗性的呈现,并不断对她进行多样化的生命感悟与多维度的生态诠释。
城乡和谐是城市生态美的特征之一,然而许多学者认为乡村与城市是相互冲突的。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威廉斯认为:“城市无法拯救乡村,乡村也拯救不了城市。两者内部一直存在的斗争将会变成一场普遍的斗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一直是一场普遍的斗争。”[30]从生态审美视域来看,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是生态系统的有机构成,两者之间并非“普遍的斗争”关系。美国环境美学家阿诺德·伯林特认为:“但是,我们并不一定要像目前普遍存在的一种趋势一样,从美学的角度将城市与乡村或是荒野对立。……此外,尽管城市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类环境,它仍是其区域地理的必要组成部分,在此区域上它没有明显的边界并且与该区域有着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31]阿诺德·伯林特的城乡生态观与威廉斯的城乡生态观迥然不同。从现实生活来看,自然与城市同在的生存方式,如城市有时钟、有灯火,也有日出与日落,它们不断提醒着城市生活者自然时间无所不在。芭布丝《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以春夏秋冬四季时间为线索,分别记录了每个季节不同月份自己的活动,在每个大的季节框架之下,又有很多细小的划分。在描写春季活动时,作者依次介绍了“三月底到四月”“四月中旬到五月”“五月中旬到六月中旬”里“设计乐园”“我栽种,它们生长”“观鸟”“都市农场游”等活动。这种书写类似于日记的形式,但是又不拘泥于日记每日“流水账式”的记录,而是将自己种植过程中一些细微而温馨的时刻或是对花园成长具有特殊意义的时刻记录下来。这种对“自然时间”的遵循与田园书写、乡村书写是一致的,体现出荒野书写、乡村书写与城市书写的融通之处。
城市是人们的生存空间,乡村在现阶段依然是人们生存之所,城市共存是现代生存空间的基本形态。“所以,要从根本上解决城市生态环境问题,就必须走消除城乡二元结构,必须走‘城乡一体化’的环境美建设的道路。”[32]城乡共在是处理城市与乡村关系的最好方式,也是生态散文作家在审美创造时的自觉体认。生态作家古岳有《忧患江河源》《谁为人类忏悔》《坐在菩提树下听雨》等散文集。他说:“毕竟,城市化发展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消除村庄,即使实现了城乡一体化,村落作为人类文明的一个经典样本也会一直存在下去,这是人类生存的必然。”[33]城里人的“乡居”已成为现代生活的一部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是人类情感难以割舍的“地方”,渗透着人们的情感体验与价值观念。在新的城市化浪潮中,从乡村走向城市的知识分子,成为扎根城市的新一代市民,也建立了全新的城乡观念[34]。生态作家改变了过去的非此即彼、抑此扬彼或抑彼扬此的思维观念与价值判断,持守一种城乡同存的和谐理念。生态兴则乡村兴,生态宜居成为乡村振兴的指标之一[35]。在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城乡同存的生态和谐观可以助力生态乡村与生态城市的共生共存。
城市文化研究者刘易斯·芒福德在谈到“田园城市”时指出,在城市中融入可持续的生命环境和以生命为导向的乡村特点是“和谐城市集群”建设的路径之一[36]435。在创作领域,城市生态散文常常会关注城乡结合、城乡同存的“郊区”。张蕙芬的《自然老师没教的事——100堂都市自然课》[37]为了让生活在都市的人对周围的大自然有崭新的认知,筛选出都市与郊区生活均适用的“100堂都市自然课”,按照月份编排,让人们认识城市的动物、植物以及四季的自然景观。张蕙芬的叙述是按一月到十二月的顺序来安排的,其叙述范围不仅涉及都市家庭环境、公园绿地、校园水池,还涉及郊区山林;不仅介绍蟑螂、蚂蚁、鹭鸶、蓝鹊、凤头鹰等动物,还介绍红楠、栾树等植物。阿诺德·伯林特认为,城市在融入一系列自然秩序的同时,保持了自身的特色,对自然的力量、节奏、条件和机遇进行了和谐的利用和回应。它的根深深扎根于大地的土壤,它的花朵向天空绽放[38]。城市生态环境审美呼唤人与城的“物我交融”,强调审美间性。生态散文以审美形式培植着市民生态保护意识,也培植着城市的生态美。城市生态散文创作有意抹去城市与乡村的清晰界限,营构一种城乡并存的生存空间,建构了人、城与自然之物“三元生态共荣”的审美方式。新时代的作家改变了只表现城乡冲突、抒写乡土情结的城乡书写范式,这对当下的文学书写具有一定的镜鉴意义。
物质现实中的城市生态环境与散文话语中文本化的城市生态环境互动生成。城市生态环境如何影响作家的创作观念、作家的创作个性如何影响城市生态环境的话语呈现是值得思考的理论问题。
散文家与大自然天生就有密切的生态关联。情思真切感人、结构自由灵活、话语摇曳多姿的散文作品以其独特的审美特质表现着现代城市的外在形貌与内在精神。与城市小说、城市诗歌相比,城市生态散文创作中采用第一人称的话语方式,能够增强人与城的亲和性。作家具身性的话语姿态在叙述中使人与城的关系更加紧密,其想象性的话语模式晕染着城市的“灵性之光”。“洞察力、价值观、文化和想象等问题,是解决今天环境危机的关键所在,它们至少和科学研究、技术手段和法律规定有着同等的基本作用。”[4]6作家具有日常化的散文话语,不再关注城市的宏大“景观”,这有利于作家“发现”处在城市“缝隙”中的各类草木、动物。散文文体的自由灵活为城市生态的诗意想象提供了话语形态,散文话语的“非虚构性”为读者了解城市的真实生态提供了参照。散文创作有利于作家创作个性的呈现,也有利于城市生态景观的具象表现。
学者詹冬华认为,中国生态散文构建了一个天人亲和、充满大地情怀的意义世界,作家们通过“以物观物”“以物观人”的审美视角,在一种往来赠答的“间性”关系中展开天与人之间的精神交通,成就了一种生态化的审美心胸[39]。这种审美精神同样存在于中国作家的城市生态散文创作中。综观全球的城市生态散文,其题材上有相近性,在生命意识、和谐理想等审美意蕴上有相通性。作家对城市园林、草木、动物、园艺等题材的不同“偏好”意味着作家“进入”城市想象时采取了不同的“路径”。城市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城市个性,也有不同的城市生态风貌。“在城市所营造的氛围之中,我们所感知到的人类生存环境的美就是城市与自然这两者的和谐——城市为自然增添了浓烈的历史底蕴,而自然则为城市增添了许多感性与诗意。”[8]32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内在、统一的关系。每一座城市的文化都是丰厚而多面的,城市生态的多维性、多面性期待生态散文家多样化、个性化的书写,即使是书写同一个城市的生态景观,也因作家的期待视野、知识背景、族群身份、审美趣味等的不同而显得多姿多彩。
因自然、地理、气候条件的不同,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形成了独有的城市文化景观,而平原城市、山地城市、海滨城市、江河流域城市、沙漠城市、雪地城市等也各有其生态特征。城市空间形象的建构不仅取决于一个城市本身的地理、历史、文化特征,取决于作家的审美理想,还取决于审美创造主体与城市空间之间的情感关联。周小兵在《城市美学漫谈》中提出:“城市美的发现需要城市人具有一种‘看楼是山、看路是水’的山水情怀。”[40]城市的生态文化培育了具有城市生态精神的审美创造者,而生态城市的“发现”需要作家有一双充满生态情怀与生态智慧的“眼睛”。游与居的体验、认同与拒绝的态度、感性与理性的纠葛、进城与出城的选择、个体与群体的取向等,都投射在作家的城市生态散文创作之中。
散文作家在城市生态想象中的差异不仅取决于个体生命体验,还取决于作家所处的文化传统与审美习惯。巴勒斯对美国城市中鸟类的描述无疑是以西方博物学知识作为背景的,阿来的“成都草木志”书写无疑受到中国传统博物志写作与咏物抒情审美观念的影响。芭布丝崇尚自然、回归自然、敬畏生命、追求本真,其在《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中关注城市角落中的各种生命存在。芭布丝的散文中并没有玄奥的生态哲思,呈现最多的是城市中各类生命的生长过程,其女性特有的温婉、亲和流淌在《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的字里行间。伊尔卡·索科洛夫斯基的《城市里的野生动物》是一本童书,由插画艺术家亚娜·斯坦曼设计动物插图,使作品充满了童趣。民族文化会影响作家的生态观念,如从古岳、阿来等人的城市生态散文中就能发现藏族生态文化对其创作产生的影响。作家早年的生态记忆也影响着其后来的城市生态书写,如刘亮程的“乡村哲学”对城市生态的批判就与其乡土生活体验相关联。此外,作家的职业经验也会影响其散文创作,如斯维特兰娜、凯莉、秦仲阳、金旻等人的新闻记者身份就使其城市生态散文具有新闻报道的特点。杨文丰、张炜、韩少功、苇岸等作家的城市生态散文带有明显的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与批判意识,他们在其生态散文中体悟生命和大自然的机理,描绘自然美,忧患家园毁损和生存危机,反思现代生存状态和生活观念。
城市生态与文学生态相依相生,城市生态散文让城市中的植物之美、动物之美、河流之美、土地之美更加敞亮。当前,国内外作家的城市生态散文创作虽然取得了一定成绩,但被广大读者认可的经典性作品并不多。作家对城市生态环境的感知不能仅停留在理论知识层面,应当开展具身性、本己性的生命体验与生态感悟。“体验的直接性和全面围绕性因此成为对环境的审美感知的特征。”[41]城市生态散文创作需要审美反思,生态批评也需要理论反思,我们需要将城市生态视作整体性、有机性的生命存在,而不是视为碎片化、机械化的物质存在。
当前,人类已经无法脱离城市生活。打造宜居、宜业、宜游的品质城市,应该是现代城市发展和追求的共同目标,也是文学“介入”城市文化建构时应遵循的价值立场。“人们聚集到城市里来是为了居住。他们之所以聚居在城市里,是为了美好的生活。”[36]517以人为本的宜居城市、实业发达的活力城市、多元包容的和谐城市、环境友好的生态城市、城乡一体的田园城市、自由开放的国际城市、古今交融的文化城市、交流便捷的信息城市是未来城市的发展目标。城市作为一个生态系统,它的各个组成成分之间是相互联连、相互影响的。城市空间是说不尽的,城市空间的文学呈现也是道不完的,散文家与城市彼此塑造、相互寻找、真诚对话,城市生态空间的散文书写还有进一步深耕的空间。城市生态散文展示着现代人的城市家园意识、诗意栖居理念以及人与万物和谐共存的生态理想,日益增多的城市生态散文将为新时代生态城市建设注入绿色的精神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