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典范工人运动叙述与《短裤党》《子夜》的意义时差

2022-01-01 09:40方维保
齐鲁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资本家子夜典范

方维保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马克思主义发端于工业革命后的欧洲,它的理论原则和斗争目标始终与工人阶级的利益密切相关。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明确宣布:“共产党人为工人阶级的最近的利益和目的而斗争。”[1](P61)工人运动是马克思主义政党产生的阶级基础,同时,马克思主义政党将自己定义为“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因此,工人运动对于马克思主义政党来说至关重要。

20世纪30年代,是中国新文学史中的“红色三十年代”。在这一时期,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政党和国家理论在中国付诸实践,中心城市首先发动革命以建立革命政权的“苏俄十月革命”模式受到追捧。城市革命的基础,就是具有高度组织性和革命自觉性的城市产业工人,而这样的条件在当时的中国只有上海具备。近代以来,上海及其周边地区的资本主义工商业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及至30年代前后,在上海及其周边地区聚集了大批的产业工人。在中国红色革命话语中,工人是革命的主力军,工人运动是标准的红色革命运动,也即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理论的准备和工人运动基础的雄厚,都使得中国共产党人将作为当时中国中心城市的上海作为发动工人运动的首选之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及中国共产党组织,对上海的工人运动的发动,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们在上海举办工人夜校,深入工厂企业,传播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发动和组织工人运动,并致力于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

随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在20世纪20—30年代,爆发了一系列的工人罢工运动,比如京汉工人二七大罢工,比如上海工人的三次武装起义,以及五卅运动等。对工人运动的叙述,早年巴金的小说《萌芽》和蒋光慈的小说《少年飘泊者》等都有涉及。巴金的小说《新生》《萌芽》《死去的太阳》中都用了大量篇幅描写工人罢工,甚至出现了工会组织,由于这些工人运动大多不是中国共产党组织领导的,而是自发的工人运动,因此,这些作品常常被描述为“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巴金对无政府革命的想象和期待,带有浓厚的无政府主义和恐怖主义色彩”[2],因而,这些作品中的工人运动并不是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

那么,什么是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呢?中国现代社会语境下的典范的工人运动的叙述,是在政治理论实践和文学实践中,逐步获得定义的。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一是要叙述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二是要在叙述中强调中国共产党对工人运动的发动和领导,三是要叙述中共党领导下的工人阶级与军阀政府和国民党政府在政治上的对立,比如示威游行和街头革命。这三者一般至少有两个方面,才能算作是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有无中共党组织的领导和发动的叙述,是区别无政府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工运小说的一个必要的标志。蒋光慈的《短裤党》和茅盾的《子夜》之所以能够被称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小说”,关键在于二者强化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在工人运动中的作用。同时,一般的工人运动叙述,大都书写的是工人与资本家和工厂主之间的矛盾,很少触及他们对于反动国家政权的仇恨,也就是说所叙述的工人运动中,工人和工厂主之间的矛盾往往能够通过增加工资达成妥协,而无法实现中共党的政治目标,因此,往往不能算作典范的工人运动叙事。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往往将工人运动的目标引向对反动国家政权的颠覆上,并在这个维度上,将工人运动的目标与中国共产党的目标保持一致。

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将工人运动叙述为一种有着精密的组织架构和一整套运作机制的活动,其流程清晰可辨:工人运动是由中国共产党的组织领导策划、由工人领袖具体组织实施、由受压迫的工人群众积极参与的社会运动。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社会组织形态和社会工作机制。在左翼文学的有关工人运动的叙述中,也基本按照这样的组织形态和工作机制来布局叙述冲突、安排情节结构和人物关系、规划情节走向,从而形成具有示范性的工人运动叙述文本。作为一种社会政治运动叙述,工人运动叙述更关注运动演化的过程,而对于与工人利益密切相关的运动发生的动因,作品一般都以自明的方式进行处理。

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从政治理论叙述到文学叙述,一方面受到政治理论叙述的约束,另一方面也会受到创作主体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作家个人的情感经历,以及遵守叙述伦理程度的影响。因此,革命作家在遵守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的基本操作规范的同时,也必然地会在叙述风格、叙述伦理、叙述侧重点等方面发生差异。历史视域中的蒋光慈的小说《短裤党》和茅盾的小说《子夜》虽说同是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但是,由于两位作家对工人运动书写的历史语境的不同,以及各自持有的价值立场的差异,他们所叙述的工人运动景观,还是存在着不小的意义时差。

蒋光慈的小说《短裤党》以1927年2月至3月间由中国共产党人在上海连续发动的3次工人罢工和暴动,最终将孙传芳的军阀政权打倒、取得上海地方政权为背景。蒋光慈于起义胜利的当年4月便写出了小说《短裤党》(泰东书局出版)。在写作《短裤党》之前之后,蒋光慈的多篇小说涉及工人运动叙述,比如《少年飘泊者》就通过侧面叙述提及京汉大罢工的故事,小说《碎了的心》(收入《鸭绿江上》)中也借助主人公王海平之口讲述了上海工人在日资纱厂门口被枪杀的故事(顾正红事件)。与此前此后的工人运动叙述不同,《短裤党》正面而完整地叙述了上海3次工人武装暴动的全过程:从组织领导,到开会动员,到工人骨干深入工厂召开动员会,再到工人街头武装冲击警察局,再到军阀军队街上捕杀罢工和暴动的工人,第一次暴动的失败,第二次暴动的胜利,可谓十分详尽。小说中除了杨直夫夫妇的有关情节有一定的游离主线,《短裤党》可以说是一部完整的政治事件小说。如同其他小说一样,蒋光慈的《短裤党》所讲述的工人运动,也有着比较明确的历史事件背景。

《短裤党》作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蒋光慈讲述了工人的苦难和他们对资本家的不满:“唉!想起来丝厂的女工真是苦,真是不是人过的日子!厂主,工头,真是一个一个地都该捉着杀头!”“邢翠英又想起自己在丝厂中所经受过的痛苦,那工头的强奸,打骂,那种不公道的扣工资,那种一切非人的生活……唉!现在的世界真是不成世界!穷人简直连牛马都不如!”[3](P222-223)小说中有一段对工人生活具体场境的叙述,是作者借助工人夜校教师华月娟的眼光,对邢翠英夫妇的家所处的鸽子笼环境的描述。但是,蒋光慈在叙述工人的苦难遭遇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心情和笔墨去叙述其细节,只是通过女工邢翠英的两个“想象”来表达;对于工人宿舍区的狭窄和肮脏的生活环境的叙述也仅仅只有一段。作者对于拥挤的鸽子笼式的建筑格局所作的勾勒是简单和粗线条的,只是点到而已。这些叙述的修辞非常抽象、概括、空洞,都是一笔带过,缺乏细节的描写和叙述。一般来说,越是详细的苦难叙述,越是能够形成鲜明的对比,也越是能够彰显两个阶级的鸿沟,给工人的罢工和暴动提供“正义性”,因为阶级对比的鲜明程度,与寻求“解放”的合理性是成正比的。蒋光慈对工人生活现状叙述的“一笔带过”,使得革命政党的“普遍性承诺”[4]大打折扣。

在《短裤党》中,作为工人阶级斗争对象的,并不是资本家,而是理论上的他们的代表——军阀政府及其军队。所以,蒋光慈笔下的工人运动,并没有工人要求改善生活待遇一说,换句话说,小说中有关工人生活的苦难都只能看作是军阀政府压迫的结果。为了突出军阀政府的资本家性质,作者极力突出了军阀政客的腐朽和残忍,诸如军阀李普璋的几个姨太太和他们奢侈糜烂的生活等,以及反动军阀对无辜者的滥杀。作者采用了速写的手法,极为简略地叙述了路人和革命者遭受逮捕和杀害的简况。对于军阀李普璋、政客章奇、国家主义者张知主等人的形象的叙述更是浮光掠影,采用了政治符号化的贴牌的手法,也就是不经过具体叙述就直接在其身份上贴上了反革命的标签,陷入了茅盾后来所指责的“脸谱主义”[5](P332)。

作为典范性工人运动叙述,蒋光慈在《短裤党》中,突出了工人阶级与反动政权机关的正面冲突,比如:华月娟、邢翠英等人在夜间动员工人和处决暗探的场面,工人骨干李金贵突袭警察局的场面,李金贵的妻子邢翠英持刀到警察局寻仇并牺牲的场面,工人纠察队员盘查到孙传芳军队的纠察队大队长并当众处决的场面,以及华月娟分头放火烧工棚区失败,等等。蒋光慈突出了工人阶级与反动政权之间正面冲突,表现了工人阶级与反动的军阀政权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样的矛盾冲突甚至充满了恐怖血腥的气息,但在作者的带有鲜明价值倾向的叙述视野之中,工人斗争敌我阵营明确,爱憎分明,且痛快淋漓。

而且,作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短裤党》以极多的笔墨强调了中国共产党对工人运动的领导。史兆炎在小说中是一位党的工人运动领袖形象,他虽然正生着病,但他通过多次开会,用革命的真理团结引领革命同志和工人骨干。在蒋光慈的笔下,他是一位有感染力的,有决断力的,受到工人爱戴和崇拜的中共党的领袖。还有中共党的领袖杨直夫对于工人运动的规划和领导,以及工人夜校教员华月娟深入工人区的工作过程等,这些都说明了中共党自始至终都是这场工人运动的策划者和领导者。它说明了,正是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发动和领导,工人们的牺牲,才使得这场运动从失败走向胜利。

《短裤党》虽然没有直接表现工人与其合适的对手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但是,小说直接表现了工人阶级与反动军阀政府的冲突,并以工人与反动军阀政府的矛盾贯穿整个叙述,以此形成了小说叙述的主导情节,因此,它依然可以称之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叙事。

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写于1931年10月到1932年12月之间,其政治背景是“五卅运动”5周年之际,与殷夫的诗作《血字》的写作背景相同。在《子夜》中,工人运动只是茅盾“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6](P553)的一部分,是他的“白色的都市和赤色的农村的交响曲的小说”[7]中的一只曲子。尽管工人运动叙述只是《子夜》这部鸿篇巨制中的一条线索,但是茅盾还是写出了一场发生于1930年代初的完整的工人运动,及其对当时上海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的强大的影响力。

作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子夜》突出了工人与实业资本家(工厂主)之间的矛盾。茅盾在小说中非常精细地叙述了实业资本家对工人的压榨,比如:增加工人工作时间,工资打折;利用就业压力,以辞退工人相威胁,克扣工人工资;运用奖惩制度,变着法儿增加对工人的剥削,等等[8](P343)。吴荪甫甚至发布告示:“罢工也好!不罢工也好!总同盟罢工也好!我的主意是打定了,下月起,工钱就照八折发。”[8](P359)与《短裤党》不同的是:茅盾细致地叙述了纱厂老板吴荪甫蔑视工人权利,采用种种办法对付工人的种种行为,讲述了他控制工人和工厂的种种手段,诸如任用“能臣”屠维岳、安插卧底、金钱收买、警察弹压等,想尽办法欺凌这些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劳动者。而且,小说还详尽地叙述了资本家的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诸如盛大的葬礼,吴荪甫家族成员的华丽穿戴;极端无聊的生活,诸如作诗、吃喝、打麻将、跑马、包养舞女(妓女)等。就如一位工人所指控的:这些老板们“嫖婊子有钱,赌有钱,造洋房有钱,开销工钱就没钱”[8](P373)。作为资本家奢靡生活的映照,是纱厂工人的悲惨的生活状况,她们住着四面透风的草棚,家庭成员忍饥挨饿,连卖个落花生都遭到威胁和政治指控。茅盾虽然对工人的艰难生活有着较《短裤党》更为细致的叙述,但也还是显得比较粗略,但由于茅盾详尽地叙述了双方的斗争谋略和激烈的短兵相接的场面,还是比较好地凸显了两个阶级之间的如沸油一般的对立情绪。

作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子夜》也如《短裤党》一样浓墨重彩地叙述了中国共产党对工人运动的组织和动员的全过程。中共党的领导者玛金、克佐甫、苏伦、蔡真等人,是工人运动的一线的组织者。他们深入工厂,了解到纱厂女工的生活苦难,以及她们对工厂主克扣工资的愤怒。他们团结和启发了工人中的骨干,将张阿新、朱桂英、陈月娥、何秀妹等培养成了工人领袖。在工人们普遍产生罢工要求的时候,做出了发动总同盟罢工的决定,在总同盟罢工遭受挫折的时候,英勇无畏地组织工人坚持到底。小说中的中共党的工作者玛金,是一个镇静的战略家。面对着来自于同志的指责,他冷静地面对现实,对罢工运动做出了具体的设计:“怎样组织罢工委员会,哪些人?提出怎样的条件?闸北各厂怎样联络一气?虹口各厂怎样接洽?”[8](P383)可以说,正是中共党的领导,才使得工人罢工运动虽败犹荣,并成为实业资本家吴荪甫最后溃败的有力一击。

作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茅盾在《子夜》中“再现”了两种力量——觉醒的工人和工厂主——之间斗争的整个过程和细节:工厂主怎样排兵布阵?比如安插亲信管理工厂,利用黄色工会蒙骗工人,利用男色引诱工人,利用蝇头小利拉拢和分化工人,利用流氓和警察恫吓工人。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先进工人,则见招拆招,准确识别工贼,拒绝了工头屠维岳的引诱和分化;面对资方的暴力威胁毫不畏惧,组成罢工的领导组织,在时机成熟时一举实现了虹口和闸北的总同盟罢工。屠维岳的各种阴谋诡计,面对着中共党领导下的先进工人,最后都一败涂地。

无论是《短裤党》还是《子夜》,作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它们又有着显著的不同,尤其是《子夜》中所叙述的劳资矛盾,更具有叙述的可信性和生动性,这也使得《短裤党》中所缺席的劳资矛盾叙述,回到了标准的工人运动叙述之中。

《短裤党》和《子夜》这两部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中,都涉及到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对工人运动的历史性作用,但在二者的叙述中,工人运动领导人的形象色彩却有着不小的差异。

《短裤党》中塑造了两个杰出的、受人敬仰的革命领袖的形象。蒋光慈在创作《短裤党》之时,他个人与当时中共党的领导人瞿秋白、赵世炎有着较为密切的同志关系。他们共同留学莫斯科东方学院,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回国后,他们作为革命同志保持了密切的联系。正因为如此,蒋光慈在《短裤党》中突出了瞿秋白夫妇和赵世炎的形象,并把瞿秋白和赵世炎的化身杨直夫和史兆炎都塑造成了天然的“工人阶级先锋队”形象,并直接点明了他们在上海第三次工人暴动中的关键作用。史兆炎深入工人集会现场,参与和领导了工人暴动。杨直夫夫妇因为生病,并没有走向一线。作为革命领导人的杨直夫,只是在医院中为工人暴动而担忧,在工人暴动失败后,他努力反省,为最后的胜利做准备。通过作者的叙述我们可以知道,他才是上海3次工人运动的真正的领袖。在蒋光慈的叙述中,史兆炎和杨直夫都是成熟自信的知识分子革命者,他们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具有高度的共产主义的政治觉悟和理论修养,在革命工作中预见到社会的光明未来,明确自己在历史进程中应该承担的使命责任。史兆炎虽然是一个“面色黄白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但是他却能够“有条有理地解释上海各社会阶层的关系及工人阶级的使命”[3](P219)。知识水平上的先天优势使他成为众多工人同志的革命引路人:“他的见识高,他是一个指导者,倘若他不将这次重大的行动说得清清楚楚地,那么,事情将有不好的结果。”[3](P221)对满怀着抽象的革命理论的中央执行委员杨直夫,蒋光慈也是给予只有在仰视的视角下才能成就的赞颂。小说中,尽管杨直夫在工人暴动中的作用很小,但当他甫一出场的时候,作者就在他的手上安排了一本列宁著的《多数派策略》(即著名的《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并且赋予了他工人运动领袖的地位。青年女工华月娟在放火行动失败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杨直夫的住处汇报情况。暴动失败后,杨直夫为了及时总结经验教训,伏在桌子上还要写文章。第二天的中央与区委的联席会议上,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相互指责的时候,病体踉跄的杨直夫一到会,混乱和无序立刻就转入正轨。显然,杨直夫在革命者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史兆炎尽管肺病严重,也还是忘我地坚持工作:“个人的病算什么?全上海无数万工人的命运系于这一次的举动,如何能因为我个人的小病而误及大事呢?”[3](P221)而杨直夫生着病,以致于躺在床上不能行动,也“总是为着党,为着革命消耗自己的心血,而把自己的健康放在次要的地位”[3](P251),他虽然病重,但“做起文章来可以日夜不休息;做起事来又比任何人都勇敢,从没惧怕过;他的意志如铁一般的坚,思想如丝一般的细”[3](P254)。作者通过他们带病工作的情节设计,凸显了革命知识分子视死如归的献祭精神和坚定不移的革命意志。显然,在《短裤党》中,知识分子在工人运动中的作用,是领导者和积极推动者的角色,其形象也在工人的眼光中被崇高化了。

结合蒋光慈的创作历程来看,类似于杨直夫、史兆炎这样自信的革命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在其小说中只是存在于其创作的一闪念之间。无论是在《短裤党》之前还是之后,蒋光慈小说中的革命知识分子形象大多都是充满自卑感的、纠结的人物。在《少年飘泊者》(1926)中,主人公汪中在做了工人以后骄傲地宣称:“你莫要以为我是一个知识阶级,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不,我久己是一个工人了……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工人的样儿”[9](P68)。汪中为自己的身份由一个知识分子转变为工人而骄傲。《冲出云围的月亮》(1929)中的王曼英在经历了若干的颓废生活之后,在拥有无产阶级身份的阿莲和李尚志的感召下,获得了两个多月的工人生活体验,并蜕变为一个“穿着蓝花布衣服”的纱厂女工,也实现了身份的蜕变。《咆哮了的土地》(1930)中的知识分子李杰更是备受质疑、充满了自卑,他甚至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被火烧死而不敢有丝毫表示。也就是说,蒋光慈的小说中还存在着一条粗重的表现知识分子自卑的线条。不过,这种自卑情怀在《短裤党》中并不存在。演说着革命理论的史兆炎和病中进行革命理论著述的革命领袖杨直夫,都是充满自信的领袖形象,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踌躇。

在《子夜》中,茅盾对知识分子形象的描写似乎延续了蒋光慈的《少年飘泊者》和《咆哮了的土地》中的自卑感,而把《短裤党》中“意志如铁”般的工人领袖形象丢在了脑后。《子夜》中的知识分子革命领导人形象,虽然不能说是反面的,但至少不那么正面,他们在茅盾的叙述中显得非常的脆弱和感伤,甚至有几分的猥琐。

在《短裤党》中,工人运动的领导者史兆炎虽然也是满口空洞的革命大道理,但却受到了创作主体的热情的褒扬。而《子夜》中,作为罢工运动的领导人的蔡真、克佐甫等人的教条主义和革命“公式”“术语”,却受到了另一位党的领导人玛金的不直接的抵制。工人运动的领导者克佐甫和苏伦等人不但名字非常的俄国化,而且其理论和行为也非常苏联化,与当时工人运动的环境非常不协调,显得极其突兀。克佐甫在开会现场的一番革命演说,被作者写得极其空洞和乏味。小说还通过实事求是的玛金所受到的委屈,反衬出满嘴革命口号的克佐甫的极端教条和脱离实际。作者在形象的对比中,嘲讽和批评了这种抽象的“公式”和“术语”,并通过工人陈月娥将其当作“真理”一样崇拜的眼神,指出了其在工人领袖中的“恶劣”影响。

《子夜》和《短裤党》一样都不脱“革命罗曼蒂克”的风习,它们都以相当的笔墨书写了工人运动领导人的爱情生活。《短裤党》中简略叙述了革命者史兆炎和华月娟的爱情,以浓墨重彩叙述了杨直夫和白华之间的缠绵悱恻的爱情。这两位领导者的爱情书写,显然游离了主线,甚至与小说中所展现的剧烈的革命斗争不相适宜,但蒋光慈还是采用了褒扬的修辞,给予了赞颂。而《子夜》中有关工人运动领导者的爱情叙述,则完全没有了《短裤党》中的纯情和志同道合。茅盾借助于一次讨论总同盟罢工的会议,介绍了工人运动领导者蔡真对玛金和陈月娥、克佐甫对陈月娥、苏伦和玛金等人的同性和异性恋爱。小说叙述中的恋爱场景,不但没有爱情,甚至堪称混乱和神经质。苏伦所谓的“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时紧张”[8](P455)直接注释了革命阵营内部的性的杯水主义及其放荡和颓废。茅盾在叙述中插入的开会间隙的调情情节,与所叙述的革命活动的严肃紧张的氛围同样非常的不协调。设若结合小说中对李玉亭等知识分子形象的贬低叙述,革命知识分子形象的低俗化叙述也就不足为怪了。茅盾所叙述的革命阵营内部的爱情场面是怪诞的,他的批评也在滑稽的叙述中表露无遗。

结合茅盾对当时的左翼文学运动的认识来看,这种革命领导形象的“蜕化”,反映了他对于革命文学叙述方式方法的反思。在左翼文学阵营中,茅盾和鲁迅一样,自始至终反对空洞的革命叙述,而强调革命文学的文学性。克佐甫形象的反讽气质,将创作主体茅盾与这个形象拉开了距离,而不再是蒋光慈式的仰视和崇拜。在克佐甫的形象中,我们看到了茅盾冷静的嘲讽的微笑,甚至是一种不屑。结合当时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语境来看,这正反映了茅盾对于激进革命的反思。茅盾通过玛金的话“冒险去干,就是自杀”[8](P450)批评了革命行动中的左倾冒险(同样存在于《短裤党》中)。结合相关历史来看,茅盾“对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后中共内部出现的左倾盲动主义及‘立三路线’的批判与反思。过去人们普遍强调的是对‘立三路线’的批判。其实《子夜》将民族资本家和买办资本家之间的斗争作为主线,是对瞿秋白左倾盲动主义的直接回应”[10]。相较于《短裤党》对工人运动的叙述,我认为:茅盾其实是对主持和发动工人运动的领导者的激进盲动理论和行为都全面地提出了质疑,对不顾工人死活的盲动主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也对左翼革命文学中的工人运动叙述进行了反思和重构。在叙述伦理上,《子夜》不再聚焦于工人运动,而是把注意力和叙述的核心放置于资本家吴荪甫和赵伯韬之间的明争暗斗上,劳资矛盾只是作为众多的围殴吴荪甫的矛盾中之一条,工人运动叙述也不再处于叙述结构及其所叙述的社会结构的核心和唯一焦点,这在叙述结构和社会结构中显然将工人生活和工人运动的位置边缘化了。

茅盾在叙述工人生活及其反抗运动的时候,大多采用的是现场性的原汁原味的叙述。《子夜》真实地再现了工人的生活状况,再现了工人运动的组织过程,以及矛盾混乱的斗争过程。与《短裤党》将工人运动的对手放在军阀身上不同,《子夜》为工人运动叙述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恰如其分的对手——实业资本家。而对于实业资本家来说,也找到了合适的对手。在吴荪甫的纱厂里,吴荪甫过去对工人的管理,都是交给只配在乡下收租的莫干丞、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这些流氓来管理,而现在“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8](P147)了,他不得不亲自下厂,把工人作为其商场的一个对手来看待。这说明当工人阶级作为一种社会力量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他也同时作为艺术表现的角色而进入了文学的叙述视野,成为了资本家与工人阶级二元对立的冲突结构中的一元,与实业资本家阶级进行博弈,并推动叙述情节的发展和演变。资本家和工人共同构成了相互对立和交缠的冲突结构,代替了过去的才子佳人叙述,代替了过去的忠臣和奸臣斗争的叙述,成为一种新型的叙述构型。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工人运动的叙述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文学叙述的革命,对文学表现内容和文学叙述结构也是一次刷新。

《短裤党》和《子夜》作为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在对待阶级矛盾的处理方式上也有着很大的差异。

《短裤党》创作于上海工人3次武装起义时期。当时武装起义的目的,就是在国民革命军到达上海之前,夺取上海的控制权。在《短裤党》中,敌对双方的界限非常的分明,双方的仇恨已经被设置到沸点,并不存在一个前史和蓄积的过程。所以,蒋光慈在处理阶级矛盾的时候也就非常简单明了,那就是工人直接针对反动军阀进行正面的冲撞和交锋,军阀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搜捕和杀戮工人,工人也在力所不逮的情况下直接冲击警察局。在这3次武装起义中,工人阶级与军阀政府的矛盾,是发动武装起义的理由,工人与工厂主的利益矛盾是动员工人起义的手段,而夺取政权是武装起义的目标。已经至于临界点的阶级矛盾,导致了蒋光慈在叙述中并不需要考虑工人运动过程中的复杂性,就如偶有波澜——比如在集会的现场发现特务,也是凭着眼睛判断后直接处决。创作主体以中国共产党人的身份直接进入叙述,倾向性极为鲜明。蒋光慈所叙述的工人运动,形象地诠释了中国“革命”的要义,即对于反动政权的颠覆和阶级关系的调整。

而茅盾的《子夜》显然并不致力于对反动政权的颠覆,它只致力于对现有劳资关系的调整。《子夜》写作和发表的1930年前后,正是国民党清党和蒋介石成立国民党南京政府之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遭受了极大挫折的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后举行了数次城市武装斗争,但都遭受了失败。李立三的城市中心斗争路线在中共党内受到了批判,因此,城市工人运动的发动方式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同时,就如同《子夜》中所叙述的,此时正是“五卅”五周年,民族的痛苦记忆再次被记起,民族矛盾正在上升为主要矛盾,而阶级矛盾暂时转化为次要矛盾。作为身处上海且与中共党的领导人瞿秋白关系密切的左翼知识分子,茅盾一方面出于其中国共产党人的使命感而坚持表现阶级斗争,另一方面也感受着革命的失败和民族矛盾上升所带来的家国之忧思,开始表现阶级和解。《子夜》中的阶级和解信息,一般都以为只出现在由李玉亭这一资本主义理论家与和事佬对民族资本家与买办资本家之间矛盾的调解上,其实,这种阶级和解论也在另一个层面上出现于吴荪甫与工人之间关系的叙述上。

茅盾在《子夜》中显然将工人运动放到了更为复杂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与《短裤党》的单声道地表现工人运动不同,《子夜》是在双声道中来表现工人运动的。茅盾在表现工人阶级的苦难的同时,却不想在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制造”你死我活的斗争局面。与蒋光慈的军阀政权与工人关系的极端化不同,茅盾希望工人阶级和资本家之间能够达成某种妥协。他在叙述中,通过工头屠维岳之口,提出了实业资本家与工人之间是相互需要的论调,也就是工人需要就业才能养家活口,资本家需要工人干活才能活下去。反过来,工人无休止地罢工,必然导致工厂的倒闭;工厂倒闭了,工人也就无处就业,也就无法养家活口。小说通过火柴厂停产,工人上门要求复工这一罢工运动的“奇怪”现象,印证了这一相互需要论。为了减轻受到创作主体庇护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道德压力,茅盾给他克扣工人工资的行为设置了一个迫不得已的情境,甚至给出了一个看上去“合理”的逻辑。作家在民族利益和阶级利益之间设置了一个两难选择:“一个人又要顾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顾全自己阶级的利益,这中间有没有冲突?”[8](P52)在《子夜》中,茅盾有着用民族意识克服阶级意识的倾向。作者借助所谓的“民族利益”议题[11],为吴荪甫对工人的压榨提供了合法性辩护和道德掩护,试图在民族实业资本家和工人之间充当一个调解员的角色。

通过茅盾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工人阶级与民族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其实就如同李玉亭想象的资本家之间的那幅“怪异的画面”差不多——“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喉咙,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拼命决斗,不管旁边有人操刀伺候着。”[8](P273)工人和工厂主之间的矛盾也是彼此相互揪住对方难分难解的状态,最后一同被操刀的赵伯韬屠杀。就如同李玉亭的调解的失败一样,茅盾对于此种冲突和双方缠斗的最终结局,显然持有悲观的态度。为了实现双赢或者达成和解,以对付共同的更凶恶的敌人,他绞尽脑汁地借助杜学诗之口给出了“国家干预”的解决方案:“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譬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8](P54)杜学诗的“国家”理论,恰与吴荪甫的“铁腕”理论(即所谓“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不谋而合,恰恰可能是作家茅盾能够想出来的解决矛盾的唯一办法,也是出于解决当时民族和阶级两种利益纠缠的民族主义立场最好的设计。

茅盾的调和论,当然是由他的民族主义立场所导致的。他不希望因为工人的罢工导致工厂倒闭,使得民族工业遭到外国资本的吞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茅盾在小说中所叙述的工人运动及其所体现出的价值倾向,与其站在民族资本家的立场上的调和企图是相互矛盾的。茅盾价值立场的暧昧都显示在他对工人和资本家之间利益的两难周全的叙述之中。由于茅盾着力表现民族范畴中的各个阶级和社会阶层的联合,导致其叙述中的实业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阶级界限的不甚分明,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斗争也显得不那么干脆,有拖泥带水的嫌疑。这与蒋光慈的果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且,在《子夜》中,工人生活和工人运动虽然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却只是民族资本家吴荪甫所面临的“十面埋伏”的一个方面。因此,在冲突的构建上也就消解了《短裤党》的二元对立的矛盾框架。特别是茅盾是站在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角度来叙述的,当然就会对“传主”的叙述利益和价值利益有更多的考虑。但是,《子夜》的复杂性在于:茅盾极力渲染了实业资本家吴荪甫的奢侈生活,并以此作为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工人生活的对照。对实业资本家奢侈放荡生活的原生态叙述,又为工人不顾所谓“民族利益”而与之作坚决斗争提供了合法性和道义的支援。

《子夜》直接表现了工人与工厂主(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可谓典范的工人运动叙事。但是,由于茅盾更加注重调解工人和民族资本家的矛盾,更加注重从民族利益立场去考量二者的矛盾,因此,在叙述阶级斗争的时候,其对立冲突的烈度就被降低了,并且有将对立的两个方面结成同盟的倾向。同时,由于引入了作为第三方的所谓“买办资本家”这一角色,从而使得其叙事离开了典范工人运动叙述的主线,叙述的重心偏向了民族资本家与买办资本家之间的斗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子夜》又不算是真正典范的工人运动叙述。

结语

蒋光慈和茅盾两位左翼文学作家,他们共同的中国共产党人身份,使得他们共同将工人运动的叙述作为自己的职志。作为参与1930年代前后中国工人运动的历史主体,他们通过文学创作以自身的方式对历史作出了回应,以文学这种审美意识形态这一特殊方式参与了历史的建构。同时,作为处于不同的历史时段上的两个性格各异和历史认知不同的历史主体和文学创作主体,他们对工人运动的叙述,必然会出现叙述的色差。《短裤党》和《子夜》在对工人运动叙述上的歧义,正是时代的光影、个体人格和历史认知在文学想象上的投射。当我们将《短裤党》和《子夜》放到历史进程中去考察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个由激进表达到相对温和的表达的演变线索,特别是在《子夜》的叙述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对激进革命运动的理性反思,也可以看到对激进的非文学表达的理性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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