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泰戈尔式“靡靡之音”
——《民国日报·觉悟》与早期革命文学运动

2022-01-01 09:40史建国
齐鲁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泰戈尔革命文学

史建国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1920年代,新文学经历了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向。关于这一转变,在1930年代出版的许多文学史著作中都强调其与“五卅运动”的关联。如1933年,王哲甫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中就着重谈了“五卅运动”在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的划时代意义:“‘五卅’以前的中国文学,虽然脱离了旧文学的各种枷锁镣铐,努力开辟新文学的园地,但因时间短促的关系,没有什么惊人的发展……直到1925年上海的‘五卅惨案’发生,好像天大的巨浪一般震荡了中国‘醉生梦死’的民众,同时中国的文坛因受了这一次外来的剧烈的刺激,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以前的微温的柔情的作品,已不适合时代的需要了,这时代所需要的是热情奔放,充满了血与泪的革命文学。感受这种革命怒潮最强而最先转变方向的当推创造社郭沫若一流人。”[1](P70-71)另外,阿英、郑振铎等人的论著中也持类似的看法,当年这些“在场者”的观察后来似乎成为了一种文学史的“共识”。有关这一点,张全之先生在《“五卅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新论》一文中考论甚详,此不赘述。基于对革命文学发展历史的考察,本文认同张文认为“将‘五卅运动’看作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转变的标志性事件,并不符合历史事实”[2]的判断,在“五卅”之前,革命文学早已发生,“转变”之说有些言过其实,不过就革命文学的发展轨迹而言,“五卅”对革命文学潮流迅速壮大所起的助力作用还是存在的。

目前学界在考察“革命文学”之发生时,常常将其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后期革命文学主要由太阳社和后期创造社推动展开已无疑议,但关于前期革命文学究竟源于何时,从“发生学”上来说却始终是一笔糊涂账(1)部分台湾学者更是笼统地将“革命文学”之发生认定在1926年前后,如王尔敏《中国近代知识普及运动与通俗文学之兴起》中说:“新文学运动之一个中心信念,是将文学超然存在,反对‘文以载道’之观点。而在民国十五年前后,开始出现‘革命文学’一词,于是文学将负担表达某种主义之宣传功用。质言之,即当时所谓社会主义,实即共产主义。文学须为此种思想服务,供其宣传,始被视之为革命文学。重要理论家为郭沫若与成仿吾。”参见《中国近代史论集22:新文化运动》(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编),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6页。。王烨先生曾撰文说:“现代文学界从构造左翼文学历史的思想出发,把邓中夏、萧楚女、沈泽民等早期共产党人视为革命文学的倡导者,甚至以社会主义青年团刊物《先驱》的‘革命文学’栏目、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提出要使文艺无产阶级化的决议,来证明这种文学史想象的合法性。这种文学史叙述,呈现出将共产党与革命文学、政治与文学联系起来的‘当代意识’,但却遮蔽了初期革命文学发生的真实历史面貌。”[3]正是基于此,他在文章中重申田仲济先生的观点,认为革命文学其实最早源于文学研究会的提倡:从1921年7月费觉天致信郑振铎呼唤“革命的文学家”出现,郑振铎予以热烈回应并在《时事新报·文学旬刊》上发表《文学与革命》开始,革命文学倡导就已然出现了。之后,获得郑振铎支持的费觉天在《评论之评论》上开辟“革命的文学讨论”专栏,正式开始倡导革命文学。至于《时事新报》《晨报》《中国青年》《民国日报》等刊物上对革命文学的呼唤则是对文学研究会倡导的呼应和实践。这种说法有一定的事实依据,但也不无可推敲之处。因为,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追求所蕴含的“工具论”倾向固然跟革命文学倡导的内在理路有着逻辑上的一致性,并且也的确有若干文学研究会成员参与了革命文学的倡导,但强调沈泽民等人的文学研究会成员身份与强调他们的党派身份其实并无二致,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基于此便从“发生学”上认为革命文学是由文学研究会发起显然还需作进一步的论证。当然,对革命文学进行溯源并非本文的主要任务,况且“源头”也往往草蛇灰线隐约难辨,早期的许多文献中虽然出现了“革命文学”或“革命的文学”等说法,但其“革命文学”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其实还很朦胧。因此,是否可以从文学史的意义上算作革命文学的源头也往往存在争议,难有定论。本文主要旨在对“五卅运动”前《民国日报·觉悟》上的革命文学倡导作一历史性考察,并就早期的革命文学“星星之火”未能成“燎原”之势的原因试作探讨。

结合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来看,《觉悟》上最初出现的革命文学倡导是跟反对泰戈尔式“靡靡之音”密切相关的。1924年泰戈尔访华在中国文化界引起巨大反响,知识界反应不一,甚至产生了激烈争论。而当时的共产党人对于泰戈尔轻物质建设重精神和玄想的观念是持明确批判态度的:“当时,泰戈尔的访华现象,引起中国共产党的注意,党中央认为需要在报刊上表明中共的态度。陈独秀亲自操刀,为《中国青年》组织发表批评泰戈尔的文章。作为中国共产党内文学专门家,沈雁冰、沈泽民兄弟俩率先响应党中央的要求”[4](P78),撰写文章对泰戈尔的文化观念进行批评。沈雁冰写了《对于泰戈尔的希望》(载1924年4月24日《觉悟》)和《泰戈尔与东方文化》(载1924年5月16日《觉悟》),而在1924年4月18日出版的《中国青年》第27期“泰戈尔特号”上,除刊出了实庵的《泰戈尔与东方文化》、秋白的《过去的人》、亦湘的《泰戈尔来华后的中国青年》外,也发表了泽民的《泰戈尔与中国青年》。泽民的文章对泰戈尔的思想进行集中批判,尤其是对于泰戈尔保存印度文明的主张,认为简直“与中国现在的一般国粹派毫无二致。这种思想若是传布开来,适足以助长近日中国守旧派的气焰,而是中国青年思想上的大敌”[5]。该文虽然肯定了泰戈尔为反对殖民政府舍弃英皇所赐爵位的革命精神,但是主张“对于他的思想,我们决不可含糊接受,因为他对于中国青年思想的前途,是有害无益的”[5]。亦湘则在文章中直接将反对泰戈尔跟提倡革命文学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中国现在的情势,完全处于被帝国主义包围及支配的下面,我们在这个时期,非积极地反抗,就只有甘心的屈服。所以我们所需要的文学是革命的文学,所需要的思想是联合被压迫民族,共起反抗国际帝国主义而独立的思想,决用不着太戈尔那种懦怯地逃藏在灵的世界中去享乐的文学和思想,不但我们中国用不着,即全世界的被压迫民族,都用不着。”[6]

或许是受亦湘文章的启发,在这一期《中国青年》出版后的第10天——1924年4月28日,沈泽民又在《觉悟》上发表了《我们需要怎样的文艺?——对小说月报西谛君的话的感想》,也开始呼唤革命文学。针对《小说月报》第15卷第2期卷头语中所说不管是“恶之花”还是“善之花”,只要感情真挚、技术精密便是一篇好作品的观点,沈泽民指出:“艺术是将来的东西,在现在这种剥削奴隶的时代,并没有艺术”,进而呼唤“革命的文学”出现[7]。沈泽民的文章表面看来只是对郑振铎所撰《小说月报》卷首语的回应,但字里行间却仍然贯穿着对泰戈尔认为中国目前“并不急需物质的进步,而最急需的是东方精神文明的复活”这种观念的批判。他说文学本身是服从于生活背景的,而“物质的条件把中国全体民众底生活陷于这样的境地了,把我们底思想及生活的意向投入这样的轨道了,所以我们对文学的要求是:怎样可以发挥我们民众几十年来所蕴蓄的反抗的意识,怎样可以表现出近日方在一代民众心理中膨胀着的汹涌的潜流:换一句话说,我们要一声大喊,喊出全中国四百兆人人人心中的痛苦和希望;再换一句话说,我们需要革命的文学”[7]。同时,他也尝试对“革命的文学”之内涵进行廓清和界定:“所谓革命的文学,并非是充满着手枪和炸弹这一类名辞,并非像小说月报所揭示为标语的血与泪,并非像创造社诸先生所时常吐露的怨愤;也并非说几句肉麻的话以为是对道德观念的反抗,就算革命;也并非故意矜持,装出老前辈的派头,把文学弄成枯燥无味的东西。”[7]在对这些容易被误认、被混淆为“革命的文学”的现象做出了明确的否定性判断之后,沈泽民具体指出了“革命的文学”其关键是作者要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者:“假如要具体一点,我可以说作者须要自己是一个青年,并且是站在青年队伍中间的;不但如此,且须是站在民众底队伍中间的;他底人格必须是健全的……我们需要这中间有一支主力军出来,这一支是文坛上的革命军,要他领了中国的民众向实际生活的革命进行!”[7]这些论述虽然还较为简略,但从中已经可以大致概括出沈泽民的“革命文学观”了。在他看来,革命文学并非简单地在作品中喊几句革命口号或点缀几个革命名词就算完事,重要的是作者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所以他要求作者在做“文坛上的革命军”的同时,还要切实深入到民众中去,领导民众“向实际生活的革命进行”,从具体的革命实践中发现创作的源泉。这种从文学创作源于生活的观念出发,强调革命文学家必须要有具体的革命生活实践的观点,其实跟鲁迅在1927年10月21日《民众旬刊》第5期上发表的《革命文学》中所表达的观点是一致的。鲁迅在文中说:“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8](第3卷,P568)撇开这样的认知是否合理不谈,在革命文学倡导初期,当不少言说者对革命文学的表述尚处于一种混沌状态之时,沈泽民对此已经能有如此清晰的思考还是值得肯定的。

《我们需要怎样的文艺?》中对革命文学的呼唤与反对泰戈尔之间的关联被随后一个正式竖起革命文学大旗的文学社团看得十分清楚。这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公开倡导革命文学的社团——1924年5月由杭州之江大学学生许金元、蒋铿等人发起组织的悟悟社。1924年6月2日,许金元在《觉悟》上发表《革命文学运动》,正式提倡革命文学,而他所呼吁一起努力的“同志”就是“爱好文学和反对泰戈尔的诸君”。至于稍后发表的《为悟悟社征求同志》,内中表述则更加明确:

伊、雁冰、诵虞、洪熙、泽民、杨幼炯、亦湘(名次乱排)和反对泰戈尔的靡靡之音的文学而认识革命文学底需要的诸君:

诸位中有许多先生们,在本刊上和《中国青年》上底大作,我已很佩服地读过了。我愿、我极愿诸君肯和我们(悟悟社)合作这件伟烈的工作……

同志们,“靡靡之音”的文学底势力,现在是何等地雄厚!我们的责任是何等地重大呀!我们与其分工,何如合作,我们还须尽力地鼓吹!鼓吹!鼓吹!!!鼓吹个“全国风从”。[9]

跟沈泽民一样,提倡革命文学的悟悟社并不否认“非革命文学”的艺术价值,甚至连他们所反对的泰戈尔式“靡靡之音”的文学也认为自有其存在的价值,而他们之所以公开反对这类作品,就是因为这些作品并不是时代所需要的。既然泰戈尔式的“靡靡之音”不合中国的需要,应当加以反对,那么什么样的文学才是当时的中国所急需的呢?答案就是革命文学。而为他们的主张提供支撑的则是一种从现实政治需要出发对文学进行考量的实用主义文学思想:

我并不反对“靡靡之音”文学底本身存在价值。因为靡靡文学和革命文学是同样地包括在文学门类之内,而占着水平线的地位的。但是在今天中国的环境之下,前者于国家是含有危险性的,是所不需要的;后者是能挽救危险而鼓舞民族性的,是所急需要的。所以,我们应该竭力提倡后者。

现在,国内到处都弥漫着靡靡文学的气焰。我们应该起来提倡、宣传,作“革命文学运动”。

有许多人识得泰戈尔派的文学,不合于现代中国的需要,而起来反对。但是,你们只是消极地反对这派的文学,就算了吗?你们何不更进一步,积极地来提倡适应于现代中国底需要的革命文学?[10]

然而,尽管悟悟社从反对泰戈尔派“靡靡之音”出发,努力呼唤并致力于建设时代所急需的革命文学,但其时他们对革命文学的认知却还是相当粗浅的,其思考甚至还没有触及此前沈泽民所达到的境地。在悟悟社的创社宣言中,他们对革命文学正式阐述如下:

我们深信文学是可以指导人生的;我们底目的是要在这“伊和他”、“唉和哟”的“靡靡之音”底下提倡“革命文学”Revolutionary Literature,鼓舞国民性。

…… ……

“革命文学”是什么样的文学?

“革命文学”是奋斗性的文学;

“革命文学”是牺牲性的文学;

“革命文学”是互助性的文学;

“革命文学”是合作性的文学;

我们提倡“革命文学”就是秉着这四条原则的精神。灌输在我们文学的作品里面,来做指导人生的工作。[11]

从中可以看出,尽管悟悟社同人认同文学研究会的文学观,认为文学可以指导人生,并且从这种工具论入手试图建构自己的革命文学理念,甚至还提出了“奋斗”“牺牲”“互助”“合作”等关键词来对革命文学的内涵进行界定,然而不得不指出,这样的界定仍然是十分空洞的。也就是说,他们虽然受时代情绪的感染,本能地从实用主义出发希望建设一种有益于民族国家进步的文学(革命文学),但实际上却是呼唤的热情多于理性的思考,有关革命文学的理论建设还处在相当初级的阶段。因而,虽然蒋铿又在1924年6月18日的《觉悟》上再次发表《请知识阶级提倡革命文学》,许金元也于同年7月1日在《觉悟》上发表《为悟悟社征求同志》并直接向沈雁冰、沈泽民、章洪熙、亦湘等人发出呼吁,希望他们支持悟悟社,共同提倡革命文学,但却应者寥寥、光景惨淡。除去《新浙江》《小说月报》等一些刊物对这个新生的革命文学社团给予介绍宣传外,他们的呼吁并没有得到多少回应。也许是因为过于寂寞,他们开始主动出击,与当时报刊上发表的一些讨论革命文学的文章进行商榷,以期获得更多的关注。而在此过程中,悟悟社成员对革命文学的认识也得以深化。

1924年7月12日,许金元在《觉悟》上发表《为革命文学再说几句话》,与秉承发表在《文学》第129期上的一篇题为《革命文学》的杂感进行商榷。秉承在杂感中认为革命文学的关键就在于作者应当是一个革命者,只是喊喊口号、虚张声势是创作不出真正的革命文学的。这其实跟沈泽民以及后来鲁迅对革命文学的理解相近。许金元明确反对这一观点,认为“我们在文学的范围之内,应该谈文学的问题(指出一种合于现在国家需要的文学),非文学的问题是谈不到的。‘革命者’是人,是不在文学范围之内的”,他从情感才是“文学底原动力”的理论出发,对秉承的观点予以驳斥:“他(指秉承——笔者注)说‘真的革命者’不论‘特意’或‘乘兴’,也‘不论以什么东西为题材’,做起文来,感人的力量由内发射,‘一定感人极深’和‘撼摇一时代的人心’。其实文学底运动力既是情感,我们只要能有革命的情感,自然也能产出动人的革命文学作品。”[12]这种“革命的情感”说,实际上只是一种口舌之辩,因为很难想象一个非革命者却有着“革命的情感”。事实上如果一个人具有“革命的情感”,那么即便他不去参加实际的革命斗争,但至少从思想上也必然认同革命的理念,而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为革命者。在革命的旗帜下,思想文化领域的努力同现实层面的斗争同样重要。

或许是有感于悟悟社提倡革命文学的空泛,1924年7月15日《觉悟》上发表了杨幼炯的《革命文学的建设——与悟悟社诸君一个商榷》一文,文章肯定了悟悟社诸君倡导革命文学的努力,但也对他们的倡导流于呼吁、缺乏建设表示不满:“在‘灰色的雾’正弥漫在中国文艺界的时候,很难得悟悟社诸君振臂一呼,使沉醉在迷惑之网里的青年们,得以觉醒……我们对于悟悟社所标榜的革命文学,认为是现在社会所极需要的文学”,“革命文学而近日既如此重要,可是我们若是徒徒标榜,而无具体的建设,那还是于社会无丝毫影响。所以我对于悟悟社诸君,不能不进一步希望……我们欲使民众早日觉悟,社会改造的理想早日实现,当有一种文学的具体建设。不然,文坛上尽有革命的倾向,也等于无的放矢了”[13]。然而,尽管杨幼炯指出了革命文学建设的必要性,但在讨论具体建设路径时,却找到了自然主义作为应当依循的艺术法则。他说:“今日的文学家,当从事客观的描写社会的丑恶和病状,促大家反省,使他们兴奋起来。因此,我们现在应该拿自然主义作革命文学的建设……应以冷静的理智,求自然的真;以客观的事实为本位,渗溶作者的理想于事实之中,抛弃空想的精神界。而注重物质方面,作心理与生理上的描写,留意观察自然而加以解剖,尽情描写黑暗的现实,激起民众改造的决心,而为文学界开辟一新境界。”[13]很明显,他一面在讨论革命文学建设,一面却又把革命文学的外延无限扩大化了。在他看来,“描写社会的丑恶和病状,促大家反省”就是急需的革命文学。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现实主义或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特征,与悟悟社成员所强调的“革命”文学内核相去甚远。并且从理论上来说,将革命文学局限于写实也是有缺陷的,革命文学并不拒绝浪漫,恰恰相反,一些后来较为成功的革命文学作品中大都充满浪漫的想象,而且现实的革命斗争也需要这种浪漫的想象以吸引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不过,杨幼炯的“商榷”毕竟是对于悟悟社倡导的一种正面响应,而且尽管他的讨论实际上远离了“革命文学”的内核,但其态度却是诚恳而认真的,因而悟悟社成员蒋铿在对杨幼炯的答复中,首先对其关注和支持表示感谢:“我们竖起了革命的文学之旗,挥舞呐喊,努力地向前跑着;却惹起了几个躺卧在偶然找得的绿荫上,唱着月朗风清,鸟语花香的温婉动听的歌儿的悠游者底厌烦和讥笑!难得杨先生出来,和我们讨论,给我们不少的助益。”[14]当然,蒋文也对杨的论点进行了辨析,由于心存感激在前,蒋铿的讨论表现得相当温和。他说:“杨先生主张拿自然主义作革命文学的建设。在相当的范围里,我们觉得对于现在的文艺界,确是一服清凉散;而在我们革命文学里,总还觉得未能十分妥合。”[14]接着,他从“为人生而艺术”和“文艺上的科学化”出发论述了自然主义与革命文学内在的同一性,但也指出了二者的显著差异,那就是“革命文学兼重主观和客观的而自然主义则极力避免主观而纯采客观的态度”,并且“革命文学是兼重感情和感觉的,而自然主义则纯为感觉而绝少感情”(着重号为原文所有)。在文章的最后蒋铿写道:“我以个人的名义,谨答我们最感激的杨先生,还望杨先生不吝赐教,予以匡正。更希望社会上的先觉来指导和帮助我们,尤盼望有志于文学的青年们来和我们携手前进!”[14]这里,蒋铿通过对杨文的回应,再一次发出了征求同志和支持者的呼吁。

事实上,杨幼炯对悟悟社只标榜提倡却缺乏建设的批评也催动了悟悟社一些革命文学建设实践活动的发生。此后,他们编辑出版了《悟悟》月刊作为建设革命文学的园地。1924年12月30日《民国日报·杭育》的“新书报介绍”栏里刊登了一则《〈悟悟〉创刊号出版》的消息,内中说:“悟悟社是个文艺的团体,但该社是不同一般的普通的团体。他们是别竖旗帜的。他们要在‘靡靡之音’盛响着的时候,提倡革命文学,鼓舞国民性,引导民众趋于革命的途上去!《悟悟》就是他们辛苦经营的结晶,现在创刊号已经出版。书由上海书店总发行,本外埠各大书店,均有代售。”[15]后来他们也曾试图编辑一本《革命新诗歌选》,作为建设革命文学的一种努力。1925年2月17日,《觉悟》上刊出许金元的一则《征求革命新诗歌》的启事,内中说:“我现受我们‘悟悟社’之托,在着手编一本《革命新诗歌选》,诸君若肯费心在五四以来曾见过的报章杂志中,代为搜集些资料寄来,我是非常欢迎而感激的。并且待书出了后,可以酌量地予以相当的酬答,如该书或《悟悟月刊》等等。”[16]可惜的是无论出版《悟悟》月刊,还是编辑《革命新诗歌选》的尝试,都没有在社会上产生什么反响。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标举革命文学旗帜的新文学社团,悟悟社的处境是十分孤独寂寞的,正如鲁迅所说的新文化运动初期的《新青年》那样,他们倡导革命文学的呐喊“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8](第1卷,P441)。蒋铿所说的他们遭到了“悠游者底厌烦和讥笑”若确实存在的话,恐怕也只是私下里的,并没有在报刊上公开发表过,否则悟悟社早会抖擞精神、奋起反击了。无怪许金元在《为悟悟社征求同志》中悲观失落地感叹:“不幸得很,以提倡革命文学为宗旨的悟悟社,竟只引得极少数人底同情。不知诸君对于悟悟社,可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不?如有,蒋铿君和我,都极愿‘竭诚答复’。倘蒙‘下问’。”[9]态度如此谦逊,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呼唤并没有唤来“同志”加盟,连先于他们倡导革命文学的沈泽民、亦湘等人也都无动于衷,这自然不免让人失望。在创办《悟悟》月刊、编辑《革命新诗歌选》的努力也并没有引来更多的关注后,悟悟社诸君终于心灰意冷,悟悟社也随之无疾而终了。

不过,尽管沈泽民等人对悟悟社的呼唤没有做出回应,他们实际上却并未停止对革命文学的思索和倡导。1924年11月6日,沈泽民在《觉悟》上发表《文学与革命的文学》,他从文学是生活的反映出发,再次阐述革命文学家必须是革命者的观点,并且强调了从事实际革命工作对于创造革命文学的必要性:“诗人若不是一个革命家,他决不能凭空创造出革命的文学来。诗人若单是一个有革命思想的人,他亦不能创造革命的文学。因为无论我们怎样夸称天才的创造力,文学始终只是生活的反映。革命的文学家若不曾亲身参加过工人罢工的运动,若不曾亲自尝过牢狱的滋味,亲自受过官厅的迫逐,不曾和满身污泥的工人或农人同睡过一间小屋子,同做过吃力的工作,同受过雇主和工头的鞭打斥骂,他决不能了解无产阶级的每一种潜在的情绪,绝不配创造革命的文学。”[17]——悟悟社强调情感是“文学底原动力”,认为只要有革命的情感就能创造出革命文学作品,而沈泽民则认为实际生活经验才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从而强调没有革命的实践就“绝不配创造革命的文学”,双方对革命文学的理解相差悬殊,或许这就是沈泽民最终没有响应悟悟社的呼唤而另组春雷社继续提倡革命文学的原因。当然,悟悟社的呼吁得不到支持和响应也与其成员均为在校学生,人微言轻,本身就缺乏号召力有一定关系。

从1924年11月15日开始,《觉悟》上连续刊登广告《春雷文学社小启事》:“我们几个人——光赤、秋心、泽民……组织了这个文学社,宗旨是想尽一点力量,挽现代中国文学界‘靡靡之音’的潮流,预备每星期日在《觉悟》上出文学专号。请读者注意。”[18]由春雷文学社编辑的《觉悟·文学专号》第1期于1924年11月16日正式亮相。首期发表了蒋光赤的《我们是些无产者》(代文学专号宣言)《现代中国的文学界》,王秋心的《和平女神颂》,以及王环心的《爱情与面包》4篇作品。《我们是些无产者》虽然标明“代文学专号宣言”,其实只是一首诗,跟反对“靡靡之音”倡导革命文学的宗旨并没有什么关联。不过诗后注明写于“十月革命节后一日”,因而也就不难理解诗中含蕴的阶级对立与阶级斗争思想了:“朋友们啊!/我们是些无产者;/我们知道无产者的命运是悲哀的,/所以我们诅咒有产者野蛮而恶劣。/我们要联合全世界命运悲哀的人们,/从那命运幸福的人们之宝库里,/夺取我们所应有的一切!”[19]相对而言,倒是《现代中国的文学界》一文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对文学界现状的不满和对“靡靡之音”文学的批判: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现代中国的文学界,除一部分外,好生堕落!我不得不惊异现代多数的新诗人,新文学家之无出息!

所谓“靡靡之音”的文学潮流,现在漫溢全国。我们说好些,“靡靡之音”是文学界中的颓象;我们说坏些,“靡靡之音”简直是亡国的徵象……帝国主义如恶魔一般在那里张着一张血口,睁着两只红眼,舞着四只利爪,要来吃我们的肉,吃我们的心肝,吃我们的灵魂……这是我们现在的生活!这是我们现在的命运!倘若我们不是弱者啊,我们最低的限度要喊一声“反抗!”[20]

遗憾的是,春雷文学社比悟悟社更为短命,他们编辑出版的《觉悟·文学专号》仅仅出了两期就停刊了。尽管蒋光赤的《现代中国的文学界》已经展开了对“靡靡之音”文学的批判并且喊出了“反抗”的口号,《文学专号》上也刊登了几篇能够显示革命文学建设成效的诗歌、戏剧作品,但与悟悟社先打出旗帜呼吁倡导而后再从事建设不同,春雷社还未来得及正式亮出“革命文学”的旗帜,他们所编的刊物就流产了。不过,虽然《觉悟·文学专号》停止出版,蒋光赤等人并没有停止对革命文学的探索。1925年1月1日,蒋光赤在《觉悟》上发表了《现代中国社会与革命文学》。这篇文章跟沈泽民的《文学与革命的文学》一样,是早期革命文学思潮中的重要文献。早期革命文学倡导者们从反映论出发,往往偏于强调写实主义——如杨幼炯主张以自然主义来建设革命文学,而蒋光赤却在文中指出了作者“人生观”的重要性,并且认为假如作者“人生观”有问题的话,单有写实主义并不见得会对社会有益:“自从文学革命以来,所谓写实主义一名词。漫溢于谈文学者的口里。我们以为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当然不反对写实主义,并且以为写实主义可以救中国文学内容空虚的毛病。不过我们莫要以为凡是写实的都是好文学,都是为我们所需要的文学。”[21]在蒋光赤眼中,哪些文学属于虽然写实但却非“我们所需要”、并且也没有价值呢?那就是“市侩派”的作品。他将叶绍钧、俞平伯、冰心等人的作品统统视为“市侩派”的写实之作,其特征就是“满意于现在的生活”,“天天说什么花呀,月呀,爱呀”,而郁达夫的作品虽然颓废,但却已经揭示出对社会制度的不满,总比安于现状的“市侩派”好一些。以蒋光赤的眼光来看,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郭沫若:“倘若现在我们找不出别一个伟大的,反抗的,革命的文学来,那我们就不得不说郭沫若是现在中国惟一的诗人了。”[21]对于革命文学,他也正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谁个能够将现在社会的缺点,罪恶,黑暗……痛痛快快地写将出来,谁个能够高喊着人们来向这缺点,罪恶,黑暗……奋斗,则他就是革命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就是革命的文学……近视眼不能做革命的文学家,无革命性的不能做革命的文学家,安于现在生活的不能做革命的文学家,市侩不能做革命的文学家。倘若厌弃现社会,而又对于将来社会无希望的,也不能做革命的文学家。”[21]由此看来,蒋光赤认为革命文学至少应当具备两个要素:一是批判性,就是要对社会现状感到不满,并展开批判;二是反抗性,光有不满还不行,必须起而反抗,把社会的丑恶与黑暗通过作品揭示出来,并呼吁人们打破黑暗,改变现状。而且,在他看来,革命文学创作也是同现实的革命斗争紧密相联的,革命文学对革命实践应起到直接的鼓舞“动员”作用。“对于将来社会无希望的,也不能做革命的文学家”这一条,则注定了蒋所提倡的革命文学必然是以正面表现为主,革命的道路虽然可能曲折,但总体上要呈现出上升态势,让人看到希望。换句说话,他是认为夏瑜的坟头必须要有花环的。

当然,蒋光赤对革命文学的倡导真正为社会所关注是在1928年1月他跟孟超、钱杏邨、杨邨人等组成太阳社之后。而革命文学真正呈现出波澜壮阔之势,也是在太阳社和后期创造社开始提倡革命文学之后。学界有关后期革命文学的研究已经较为充分,并且这些内容也溢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因此有关后期革命文学的内容这里不再展开。令人感兴趣的是,仅以对《觉悟》的考察,“五卅”之前就有那么多倡导革命文学的努力,并且出现了悟悟社和春雷文学社这两个革命文学社团来专门鼓吹倡导,但革命文学的星星之火为什么在被点燃了那么长时间内却始终不温不火、未能形成燎原之势呢?在笔者看来,至少有如下几点原因:

其一,尽管从1921年7月费觉天给郑振铎写信开始就陆续有革命文学的讨论与实践,但早期革命文学倡导相对最集中也最热烈的时期却是在两个革命文学社团——悟悟社和春雷文学社成立之后。悟悟社跟春雷文学社共同的出发点是倡导革命文学以反对并取代泰戈尔式“靡靡之音”的文学——从反对泰戈尔式“靡靡之音”到反对所有“靡靡之音”的文学。但在反对泰戈尔以及所谓“靡靡之音”文学的问题上,正如郑大华先生在《泰戈尔访华与“五四”时期的思想文化斗争》一文中所分析的:当时知识界的态度并非铁板一块。相反,只有陈独秀、瞿秋白等共产党人表示反对,而“玄学派”和胡适、周作人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则或者热情支持,或者并不反对[22](P403-420)。因此,悟悟社和春雷文学社由反对泰戈尔出发的革命文学倡导就显得较为孤立,缺乏来自其他知识分子群体的响应和支持。特别是春雷文学社将反对泰戈尔式的“靡靡之音”进而扩大为反对所有“靡靡之音”的文学后,打击面过大,凡非革命文学即被视为“靡靡之音”,因此叶绍钧、俞平伯、冰心、甚至包括鲁迅这些“五四”新文学的骨干人物的创作都被斥为“不再需要”的“靡靡之音”,在当时的文化语境中这种做法只能使革命文学的倡导更加孤立,难以形成声势。

其二,早期革命文学的倡导之所以应者寥寥,未能形成气候,也与倡导者们对“革命”与“革命文学”之内涵的理解和界定尚比较笼统、模糊不清有关系。倡导者们尽管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新文学创作领域发生变革的必要性,并不遗余力地进行呼吁和鼓吹,试图以“革命文学”来对新文学发生以来那种拘囿于个人话语和浪漫情调的潮流进行荡涤,但对“革命文学”的内涵与建设目标并没有思考清楚,倡导者相互之间也没有形成共识。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朦胧地意识到文学应当面对社会现实,表达“反抗性”等等,但对“反抗”之客体的认识还是比较模糊的。因而这样的倡导自然也就难以引起同情,得到声援。

其三,革命文学滥觞的最终根源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其中有关阶级斗争的学说为革命文学发生提供了理论基础,而时局动荡则从另一方面直接影响着革命文学赖以维系的群众基础。李泽厚先生曾以“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来概括中国现代思想史的发展轨迹,尽管这一观点受到过许多批评和质疑,但由这种理论建构出发进行考察,却可以从一个侧面来解释“五卅”之前革命文学难成气候的原因。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旨在进行文化革新和对民众进行思想启蒙的新文化运动随之展开,期间数度被政治救亡的热情所中断。如果说1919年的“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发生以来第一次大规模政治救亡运动的话,那么在此之后救亡的热情则随着“五四”的远去而慢慢趋于平淡——尽管并未完全消失,但舆论重心却发生了转移,这从《民国日报》附刊《大家讨贼救国》副刊的出现与消失可以看出。此后直到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政治救亡再度成为焦点,这期间经历了一个相对平稳的“间歇期”,悟悟社、春雷文学社对革命文学的提倡恰好处在政治救亡热情相对平和的时期,因此缺乏必要的群众基础,难以得到来自公众的响应。而“五卅运动”之后,民族危机始终像幽灵一样纠缠着国人,民众的革命热情也被一次次的重大事件刺激着长久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如邓中夏所言:“‘五卅’运动以后,革命高潮,一泻汪洋,于是构成1925至1927年的中国大革命。”[23](P190)太阳社与后期创造社对革命文学的倡导之所以能获得成功,革命文学开始发展成为当时的文学主潮,应该跟这种社会环境层面的革命高潮到来有直接的关系。

历史地来看,尽管由悟悟社、春雷文学社点燃的这把革命文学的星星之火在当时并未能够形成燎原之势,但他们主张创作与社会需要相适应的文学以参与到社会变革当中去的反抗意识,以及在此基础上关于革命文学的呼吁倡导和建设实践,都对后来席卷整个文学界的革命文学潮流做了重要的铺垫和促进作用,其文学史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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