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性之于现代性:反叛还是延续?

2022-01-01 09:17张晨耕
齐鲁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现代性逻辑资本

张晨耕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082)

“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是我国2035年远景目标,这表明,现代化建设依旧是我国当前社会发展的任务与主题。与现代化问题相对应的就是现代性问题,现代性作为对现代化的理论总结与哲学反思,既是对既有现代化历程经验教训的总结,也是对现代化持续深层展开的探索指引。而时至当下,甚嚣尘上的后现代性仿佛要抛弃现代性而表征一种人类社会历史的新进展。因此,厘清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关系,关乎中国的现代性建构,更关乎中国的现代化发展。具体而言,后现代性是一种观念意识还是现实在场?后现代性逻辑是对现代性逻辑的隐匿延续还是真实反叛?后现代性与现代性又有着怎样的辩证关系?我们需要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下对这些问题给予回应和解答。

一、后现代状态: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

按照斯蒂芬·贝斯特与道格拉斯·科尔纳的看法,后现代性起源于一种对固有的反现代传统的延续,经由“保守党人伯克、梅斯特与泰纳到浪漫主义者如布莱克、爱默生与华兹华斯再到存在主义者如克尔凯郭尔、尼采与海德格尔”[1](P34),再通过20世纪60年代的革命造反运动给人们带来的历史断裂感,以及造反运动所培育的后现代理论家在随后70年代和80年代变成成功的学院派和知识分子[1](P13),最终,后现代性通过对现代性的反叛而得以突显。后现代主义认为,现代性所包含的那种肇始于启蒙运动的对确定性知识与理性的追求,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宏大叙事,对绝对真理、普遍性、美好未来的预设与追求等,已不再能对历史、现状与未来做出合理的阐述,科技进步与资本主义的新发展使后现代性内含一种去中心化、碎片化、非理性的认知方式与内容。对于后现代性而言,以下事实是不容否定的:

第一,不论人们对后现代性的成立与否持怎样的态度,也不论人们认为后现代性是对现代性的延续还是颠覆,后现代性及其与现代性的关系问题,已经作为一种学术思想上的争论普遍存在于学术圈与思想界,不管我们对这种争论持怎样的态度与观点,这种争论本身都是客观存在的。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会为争论双方不断提供新的素材以驱使争论持续下去。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后现代性与现代性作为对人类当下发展状况的抽象概括与理论总结,二者必将处于持续的纠缠之中。

第二,不可否认,我们当下已经生活在了一个“后的时代”[1](P2)。如同人们常常用现代性来概述紧随传统社会之后并与之产生断裂的历史时期一样,后现代性往往被用来表述紧随现代性之后并与之产生断裂的一个“新”历史时期。后现代性首先被人们用来表征一种历史时间上的延续,并且这种延续必然照应着现实中的某些重大变化。后现代性既表现为一种理论思潮——后现代理论,也表现为一种社会事实——后现代社会。对于后现代理论,我们可以反对、赞成甚至回避,但是对于后现代社会,我们必然置身其中,即便我们认为后现代理论所呈现的理论命题都是“伪命题”,但后现代社会所涵盖的社会事实并不是“伪事实”。在当下,后现代性客观反映了人类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社会事实:在经济方面,快速、灵活、分散、虚拟的生产与消费方式渗透于各行各业,而极具这些特色的互联网经济、共享经济等新兴经济模式,成为社会经济发展新的推动器;在政治方面,人们常常拥有多重的社会角色与政治身份,多元化的参政议政途径以及数字化的社会治理方式得到普及,地域分散、特色鲜明的社区政治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社会治理作用;在文化方面,借助网络传播平台,几乎人人都可以成为文化产品的生产者、传播者、消费者,传统的宏大叙事与经典作品,或者被拒斥权威、中心、主体的大众所解构,或者被工业流水线下的文化商品所取代,后现代文学、后现代影视等成为人们所热衷的文化消费品。因此,后现代性就是对当下社会现实生产与生活样态的呈现,我们无论如何都难以回避——甚至已经沉浸在——后现代性所表征的这一现实场域。

第三,后现代性本质上是对人类社会历史形态的概括与阐述,是对断裂于传统社会的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根柢的现代社会的反思与超越。因此,一方面,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是一种双向确证的关系,对现代性的研究必须以后现代性作为反思参照,而对后现代性的探寻也必须从现代性的角度切入。另一方面,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再到当下所谓的后现代社会,这一系列人类社会历史的转变均根源于以生产方式转变为核心的人类现实实践活动方式的转变。所以,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研究必须回归对人类现实实践状况——尤其是现实生产状况——的剖析,回归对资本主义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剖析,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生产方式的揭示与批判则必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二、后现代性逻辑:现代性逻辑的延续还是反叛?

(一)后现代性对现代性反思批判逻辑的顺延

后现代性兴起于对现代性的反叛。对于后现代性而言,我们最突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其“反-”(anti-)的特性,这是一切“后理论”所共有的特点,而这种“反-”的特点同样体现在现代性对传统的断裂与对立之中,福柯就将现代性看作是一种反思批判的态度与精神气质。在现代性中,对“人”的主体性地位的确立是现代社会区别于传统社会的首要特征。通过对传统社会中宗教神权与宗法伦理的颠覆,现代性使得人们认识到,一方面,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是由人的现实实践活动推动与构成的,而不是神创的,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也应该服从人的目的与需要。另一方面,人类社会对人自身而言是可以被认识、被改造的,并且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历程就是人类对其认识与改造的历程,人类始终在不断认识当下并反叛与突破当下。基于此,在现代性之下,人自身主体性建立的同时也拥有了一种“反-”的特征,而后现代性对现代性的种种“责难”就是现代性这种基于主体性“反-”的特征的延续。当然,这种“反-”的特征贯穿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始终,但是只有在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人的主体性的建立才使得这种“反-”的特征能够被人自觉运用与操持,而后现代性则是这种运用与操持的突出表现。

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所共同具有的这种“反-”的特征是基于以下两种途径实现的:第一,建立在科学技术进步与理性化扩展基础之上的对自然与社会的改造与探索。通过对科学技术的运用,人类对自然的改造成为一种可量化的操作,人们可以清晰地认识到当下改造自然的能力与状况相对于过去的进步以及相对于未来的不足,并在此驱使下不断反叛与突破当下。同时,现代性使得人们按照一种科学与理性化的方式进行社会建构,人类社会按照不同的标准被赋予阶段论的划分,人类都自觉努力“反叛与突破”低阶段而向更高阶段迈进。第二,建立在快速发展、进步基础上的反思批判性。对神权的颠覆使得人们拥有了挑战一切权威的勇气与能力,通过人的反思批判性,人们对人类社会历史的过去与未来、优势与缺陷等不断有新的认识与把握。如果说启蒙运动时期,人们将一切事物都纳入理性的法庭下受审进而产生了现代性,那么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人们又将一切事物纳入自身反思批判视野中而产生了对现代性的巩固与反叛。确立现代性“反-”的特征的两种途径本质上也是现代性自我确证的途径,是对现代性的定位与自我认识。后现代性对现代性的反叛与突破本质上是一种对现代性蕴含的“反-”的特性的延续,是一种对现代性的确证。

此外,现代性的自我确证是在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展开的,人类对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历史越是有宏观上的改造与拓展,同时也就越有微观上的挖掘与探索,人类对自然界整体规律与面貌的把握是以揭示越来越细分的具体规律与新领域为基础,人类对社会历史宏观观念的建构也是以把握越来越具体细微的生活生产实践为基础。从牛顿力学到量子力学,从历史理性批判、历史规律探索到日常生活批判、消费社会批判,无不证明着这一点。因此,现代性本身蕴含着宏大叙事与碎片化、中心与边缘这样的双重因素,后现代性拒斥宏大叙事,倡导碎片化和去中心化的主张是对现代性内在本质的深掘,是对现代性的自我确证。

现代性所具有的这种“反-”的特征,使人们陷入了一种持续的“怀疑主义”当中,处于一种不满与存疑的状态,人们需要通过不断改善自身所处的环境,不断提高自身对自然、社会乃至人类本身的认识与改造能力,通过对一种“更好未来”的实现而证明当下的“合法性”。这种持续的怀疑主义不是建立在对现状无知的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对现状越来越深入把握的基础之上,怀疑本身就是人表达自身主体性地位的重要方式。因此,现代性越是深入拓展,人类改造自然与社会的能力越强,人类就越持有一种持续的怀疑主义。最终,在这种持续的怀疑主义之下,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人们对现实中的成就与问题越来越敏感,不确定性与流动性逐渐成为人类持续的怀疑主义之下人类社会的重要特征,在20世纪60年代革命的发酵下,后现代性顺延着现代性自身所蕴含的“敏感”“流动性”“不确定性”“快速”等“反-”的逻辑与特性而到来了。

(二)后现代性对宏大叙事拒斥与归复的辩证法

不可否认的是,现代性同样给人类社会发展带来了种种困境与劫难。霍克海默与阿道尔诺就将文化工业——这一现代性的突出要素——“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2](P107),再加之现代社会中科技通过战争对人的戕害,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对人的剥削,虚假民主政治对人的愚弄等,人们发现自身生活在一个被现代性给定的叙事与脚本所全面异化与复魅的世界里,现代性逐渐反噬了其通过扬弃传统社会而努力争取来的人的自由,这是现代性的自由悖论。因此,种种后现代理论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的发展,尤其是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人类社会也呈现出了新的特点与趋势。后现代性对现代性的反叛表现为一种对宏大叙事和确定性的反叛,认为人类应该在艺术、生活、生产等方面都追求并彰显各自的特色与个体差异性而拒斥统一性与普遍性,同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反抗与避免现代性带给人类的普遍异化与灾难,恢复人们被现代性褫夺的自由与主体性。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3](P4)两百多年前卢梭的这句呐喊表明,现代社会所呈现的自由背后往往蕴含着强大而无形的枷锁。象征着对现代性宏大叙事反叛的后现代性,其背后也蕴含着种种集权控制与普遍性。后现代性中的碎片化与差异化无不是通过一种更加广泛而集中的控制来实现的,表现为一种分散与集中的,并“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4](P13),只需看看信息时代互联网对人的隐私、信息、爱好、选择等有着怎样的控制与引导就能明白这一点。更为重要的是,人类社会的碎片化与差异化越是进一步拓展,其背后的统一性与普遍性也越稳固,二者是同向增长的关系。正如现代性通过资本打倒传统宗教的神的同时建立了资本的神一样,后现代性在前门拒斥现代性宏大叙事的同时又悄悄在后门放进了一种新的更为隐秘的集权控制与普遍性。不论是现代性还是后现代性,都囿于这种普遍与差异、集中与碎片的辩证法之中。

与此同时,人的自由与主体性也是后现代性拒斥宏大叙事下的普遍性与确定性所力图重塑的重要内容。但不论在现代性之下还是在后现代性之下,人的自由的实现与主体性的确立往往伴随着社会力量的共同增长,现代性理论中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韦伯的工具理性,以及后现代理论中福柯的全景监狱、德波的景观社会、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等,都描绘了这种外在力量,也都批判了这种外在力量对人的自由与主体性的侵蚀。后现代性通过对非中心的关注、对逻辑与理性的拒绝、对碎片化的拓展等并不能矫正现代性对自由的反噬,例如当下社会信息传播呈现的是一种碎片化、分散化的样态,但这种传播往往带来的是信息价值与传播方向的集中引导,并造就了一个个坚固的“信息茧房”。由此,我们越是推进个人自由的实现,我们就越是在编织、扩大一张隐形的限制自由的网,如同我们越倡导后现代性的碎片化与去中心化,我们仿佛越是在编织一种更为宽广的宏大叙事。后现代性虽然看到了现代性中人的枷锁,但是后现代性往往也只能用另一种本质上相同的枷锁取代之,因为后现代性本身并没有消解现代性的自由悖论。

总之,正如阿格尼丝·赫勒所说的那样:“后现代性并不是在现代性之后到来的一个阶段,它不是对现代性的补救——它是现代的。”[5](P13)虽然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所表征的历史场域有所差异,但二者交织在共同的历史问题域之中。不论是“反-”的特性还是持续的自我怀疑,都是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所共有的特质。后现代性逻辑是对现代性逻辑的延续而非真正的反叛。

三、资本逻辑:规制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共同逻辑

理性化与世俗化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通过理性化与世俗化,人类社会取得了当下所见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发展成就。通过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性来打倒宗教神权与宗法伦理,以构建一个世俗的社会生产生活状态,成为任何一个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民族和国家的必然选择。由此,我们往往认为,理性化与世俗化是现代性带给人类社会特有的恩惠。

但是,精神与世俗、神圣与理性在人类社会发展历程中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中世纪教皇在取得精神统治权的同时,必然走向对世俗统治权的掌控;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在实现世俗与理性胜利的时候,必然走向一种新的精神与神学的统治,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就是对这一点的精准揭示。因此,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精神与世俗、神圣与理性的二元对立不会因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而消解掉任何一元。但这并不等于说对立的二元处于同等的地位,中世纪教皇的神权权威本质上是建立在对世俗权威控制的基础之上的,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对商品拜物教的信仰也是根源于商品在人们世俗生活生产中主导地位的确立,精神与世俗、神圣与理性的二元对立中,世俗与理性始终占据决定性的主导地位。因此,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探究,从世俗与理性的角度出发才能揭示出其形态面貌背后的决定性因素。

马克思在抨击莱茵省议会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中,就论述了私人利益与人道的对立,并看到了物质利益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重要性。由此,马克思逐渐从人类现实生产的角度出发,阐释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而建构了历史唯物主义,发现了生产方式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与历史阶段中的决定性作用,并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背后的资本逻辑出发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不论是现代性还是后现代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都在其中占据主导地位,因此,只有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背后的资本逻辑出发,才能揭示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运行逻辑背后的决定性因素。

人类社会历史展开的历程本质上就是人类现实实践活动展开的历程,这一方面包括人类对自然的改造活动,另一方面包括人类对社会的建构活动,而这两者统一于生产实践活动。人类生产实践活动的能力与程度决定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样态,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变必定是人类生产实践活动能力的提升与程度的深化,后现代性跃跃欲试企图取代现代性也必然是因为生产实践活动发生了新的变化。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人类生产实践活动不能被我们直接把握,因为它是每一个具体生产实践行为的集合;另一方面,人类生产实践活动不是无规律地盲目展开,因为不同的时代总有制约该时代生产实践活动的逻辑。因此,把握不同历史时期——传统的、现代的、后现代的——生产实践活动背后的运行逻辑,就能解开不同历史时期生产实践活动的神秘面纱,就能把握不同历史时期人类社会背后的决定性因素,也就能进一步解释为何后现代性逻辑是对现代性逻辑的延续而非真正的反叛。

在传统社会中,社会运行背后的决定性逻辑是宗法逻辑或神权逻辑:一方面,宗法伦理与宗教神权决定着社会权利的分配方式,人的主体性匍匐于神权与宗法之下,对宗教教义与宗法伦理解释权的大小决定着对社会权利占有的大小,人通过在宗教神权与宗法伦理中的地位而获得在现实社会中的地位,并通过现实社会中的地位进一步巩固其在宗教与宗法中的地位。由此,在传统社会中,正如马克思所言:“人都是相互依赖的:农奴和领主,陪臣和诸侯,俗人和牧师。”[4](P94-95)传统社会是一个被规定了的、显而易见的等级社会,人的主体性被种种显性而系统的规则所剥夺,这样的社会是一种“人的依赖性为主”的社会。另一方面,宗法伦理与宗教神权决定着现实生产生活的展开方式,无论是宗教还是宗法,都是建立在对传统农业社会最主要的生产资料——土地——控制的基础之上。在宗教或宗法中地位的高低,与其对土地直接或间接占有的多少是一致的,并且宗教与宗法自身的封闭性,以及对人主体性与积极性的压抑,决定了其对待社会生产的保守性,单纯以追求土地农业产量增长为目的,最终,人类的生产实践活动局限于封建农业生产方式。宗教神权逻辑与宗法伦理逻辑是对人类生产实践活动的异化。

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发生了全方位的断裂,人类的生产活动不再局限于以土地为核心的农业生产,随着历次科技革命带来的生产力进步,人类生产实践活动逐渐扩展到自然的每一个角落,并建构起了前所未有的复杂社会体系。以逐利为目标的资本主义经济活动成为人类主要的社会活动,并建立了统一的世界市场,这使得人们充分享受到物质财富上的丰裕。与此同时,民主政治与多元文化也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以及世界市场的建立而被人们广泛接受与深入实践。由此,现代社会中人的主体性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认可与确证。

但是,现代社会的这些成就是在资本逻辑指引下取得的,而资本逻辑主要表现为资本增殖逻辑。不论是麦哲伦航行还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背后王室资金的支持本质上都是一种以增殖回报为目标的资本投资;不论是科技革命成果的应用还是国民经济学的流行,也都离不开以资本增殖为指引的资本主义经济的推动作用;不论是英国光荣革命还是法国大革命,以及世界其它地区的资产阶级革命,都是出于资产阶级贯彻资本逻辑以攫取自身利益的需要;不论是世界市场的建立还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在世界各地的传播,都是在为资本逻辑开辟道路。马克思曾言道:“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受极卑鄙的利益所驱使……英国不管犯下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6](P854)因此,甚至可以说,现代社会中资本主义历史成就的取得,也是资本逻辑充当了历史不自觉工具的结果。

在现代社会,资本逻辑竭力向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渗透,这不仅进一步激发了资本增殖的欲望,而且为资本增殖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条件。而资本增殖无不是通过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剩余价值的剥削而实现的。最终,在资本增殖目标的指引下,形成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同时,现代社会商品拜物教下人们在资本增殖活动中所处角色地位的差异决定了其经济地位与政治地位的差异,资本增殖活动中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投射在经济、政治、社会等领域,形成了相应的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而剥削与压迫本质上都是对人的剥削与压迫,都是对人的主体性的侵蚀。因此,在现代社会中,通过与传统断裂而得以确立的主体性遭到了新的褫夺,而资本逻辑——尤其是资本增殖逻辑——就是这种现代对传统复魅的根源所在。最终,资本逻辑作为现代人类社会生产实践的决定性逻辑同样是对人类生产实践活动的异化与背离。

因此,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虽然相对于传统社会生活更加富裕、生产能力更强、主体性更加突显,但现代社会中仍旧存在诸多对立。相较于传统社会,现代社会只是转变了对立双方的构成主体与对立方式。虽然神权宗法逻辑与资本逻辑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决定性逻辑都是对人类生产实践活动的异化与背离,但相较于传统社会的封闭性与保守性,现代社会的开放性与流动性使得其能够不断地反思当下并走向未来,以保持自身的生命力与合法性,而后现代社会就是现代社会这种开放性反思的结果。标榜为对现代性反叛的后现代性,其社会现实生产活动是否依旧被资本逻辑所主宰呢?

资本逻辑下资本增殖活动始终面临着种种界限与障碍: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较传统农业生产方式首要的特点就是其对自然有更强的改造能力与更深入的改造程度。然而,恩格斯早就警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7](P998)当下日益严重的生态问题就是资本增殖在自然中的界限所在,资本增殖的自然界限不会因资本增殖方式的转变而消除,而只是随着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建立,通过将环境问题向不发达国家转嫁而暂时被掩盖。另一方面,资本主要通过对相对剩余价值的占有而实现增殖,增殖能力弱的资本及其增殖方式必然会被淘汰。因此,资本增殖主体不断通过科技、管理、教育等方式提升自身攫取剩余价值的能力,并进而提升生产效率、扩大产量,最终造成了生产的无限扩张与市场的有限容量之间的矛盾,形成资本增殖的界限。

以上资本增殖的界限本质上都根源于其“无止境增殖”这一历史本性,但这又是资本得以存在与发展的动力与根源,资本增殖逻辑要求资本不断突破自身界限以获得新的增殖方式并强化增殖能力。而这恰恰与现代性的“反思批判性”“向未来而生”等特性相吻合,是现代性发挥自身开放性与创新性以达至后现代性的表现。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由福特主义向灵活积累、非物质劳动的转变,则是后现代性企图突破资本增殖界限的表现。在一般现代性之下的资本增殖是按照福特主义的方式进行的,社会生产按照一种工业化、标准化、机械化的方式组织安排,生产组织表现为一种严密的垂直管理体系,生产者与管理者都被集中在固定的空间场所与时间范围内进行统一的生产活动与管理活动,在此之下所生产的产品以实物性的工业产品为主,社会经济发展以生产为导向。整个社会俨然成为芒福德笔下的“巨机器”,这与现代性所追求的宏大叙事、统一性、普遍性相吻合。随着资本增殖方式的转变,原先福特主义式的社会生产方式逐渐转变为灵活积累式与非物质劳动式的社会生产方式,这种社会生产方式按照信息化、差异化、分散化的原则进行组织,生产组织表现为一种平行的合作体系,不论是生产者还是管理者,都被不同程度地分散于不同的空间场所与时间范围,在此之下生产的产品不仅有实物性的工业产品,而且更主要的是信息、服务、情感以及精神产品。因此,与福特主义式的资本增殖方式相比,在灵活积累与非物质劳动下的资本增殖方式中,劳动者更加自由,劳动更加分散,劳动方式与产品多以符号化、非物质化的方式呈现,这完全是后现代社会的表现,是后现代性拒斥现代性的宏大叙事,反叛统一性、普遍性、强制性的表现。然而,灵活积累与非物质劳动下的自由劳动与分散劳动,其目的在于突破时间与空间、组织与工具等加之在劳动者身上的一切限制,最大限度地攫取剩余价值。同时,这样的一种自由与分散往往在科技与互联网的作用下被统摄于一种更加集中与普遍的体系中,例如当下以分散、自由、高效率为特点的共享经济无不是统摄于一个集中化的互联网平台。符号化的生产方式与产品,是极度的碎片化与极度的统一的结合,符号不仅仅便于灵活与分散,同时也更加便于集中与统一。同时,符号化的象征性意义是现代对传统复魅的体现,例如人们借助奢侈品对自身身份地位的界定与区分。最终,从生产实践活动的角度看,后现代社会依旧没有脱离资本逻辑的束缚与掌控,后现代性依旧操持与贯穿着现代性中的资本逻辑。

总之,当我们从人类现实生产实践活动——这一揭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真实脉络与决定性逻辑的方式——来考察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时候,我们发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以资本增殖为核心与追求的资本逻辑,是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下人类社会实践活动背后共同的决定性逻辑。与此同时,现代性向后现代性的转变本质上只是资本增殖方式的转变,并没有改变资本逻辑的历史地位及其无止境增殖的历史本质,并没有改变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关系,因此,包含种种“新”状况的后现代性逻辑之所以是对现代性逻辑的延续而非真正“反叛”,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二者都是被资本逻辑——尤其是资本增殖逻辑——所操持与决定的。

结语

马克思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8](P705)马克思就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剖析来揭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秘密,这种方法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打破按照前后历史时间的认知顺序而进行从后思索。我们无意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做过多的名词之争,从本质上来讲,对后现代性的解剖也是对现代性解剖的一把钥匙。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必然存在历史时间上的前后顺序,但是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后现代性是对现代性的延续而非真正的反叛。只有通过从后现代性反观现代性这样的一种“从后思索”,才能对现代性有更加完整与深刻的揭示,后现代性的种种表现,是现代性自身创新性、开放性的结果,也是现代性复魅、反思批判性等逻辑的延续,是对现代性的自我确证。

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这种关系的根源在于资本逻辑,资本逻辑是对人类现实实践活动的异化,因此,不论是现代性还是后现代性,虽然其自身的发展始终受困于资本逻辑,但是其自身蕴含的反思批判性又始终指向对资本逻辑的消解,始终指向一个更好的未来。这一更好的未来在马克思笔下是自由王国,是共产主义,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在中国当下现实社会发展中则表现为中国新现代性的建构,表现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实现,而这都必须且也必然落脚于人的现实实践活动,尤其是生产实践活动,其中消解资本逻辑是我们面临的最艰巨的历史任务之一。虽然后现代性因没有完成对资本逻辑的消解而仍旧处于现代性逻辑的规制之下,但是后现代性所表征的种种社会历史事实及其理论形态,同样是我们建构中国新现代性以及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所不容忽视的现实与理论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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