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娟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明代科举考试以殿试作为最高层级,以时务策面向已通过会试的士子来征求对社会紧要问题的看法和对策。士子们需要在殿试策论中模拟臣子的话语方式,将其平日积累的经史素养与对时务的通达认识熔炼为器识,我们借此可以观察到他们的素养结构与思维方式。他们对制策的回应能被朝廷认可,应是切合了朝廷的应对思路与决策方向,而这对于研究明代社会政治史不失借鉴意义。
参考明代历科的登科录[1],结合古今明代历科殿试策汇编可知:有明一朝开科取士共计89次,其中以民生与经济、边海防、吏治为主旨的发策居多,而这恰与明代社会情势相呼应[2]99,其中的吏治问题反映了朝廷吏治的阶段性问题。官场风气关乎治乱,治国理政的关键在于吏治。明初注重选贤用能,刑法严苛,以重典治吏,对此士子们加以反思,提出才德衡量之法,主张考课贵精;正统、成化年间,官场风气恶化,法度渐趋松弛,士子们在殿试策论中提倡分科甄别、反腐驭臣之法;到了嘉靖、万历等朝,君权和阁权严重对立,党争不断,集团腐败,官场陷入混乱局面,士子们针对性地提出精选、严课、久任方略。
洪武年间的殿试常以“求贤用人”发策。洪武十八年乙丑科(1385)为第二次殿试,太祖感叹:开国以来,对贤才孜孜以求,但总难见效,“其有能者,委以心腹,多面从而志异”[3]503,他感叹识人难、用人难,提出官员选拔、考核与监督的问题。榜眼练子宁在策论中直言太祖“察之不详而用太骤之过”[3]507,他慨叹“天下之才,生之为难,成之为尤难”[3]508,沿用司马光《资治通鉴》中的观点:“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才德全尽者为圣人,才德俱无者为愚人,德胜才者为君子,才胜德者为小人。[4]第1册:14-15应量才德而授职:庸劣者黜退,无需杀戮;小人为祸,奸邪者除恶务尽;纯德君子多加历练。他建议采用胡瑗立经义治事斋的方法:“经义斋者,各治一经”,务“明体”之学;“治事斋者,各治一事”[3]509,习“体用”之学,培养专业人才。同科状元丁显建议以有公心和能力的人任纠察官,以“宽大长者”任布政之司,“互察其府、州、县贪廉能否,无得相通,各闻于上,以凭黜陟”[3]505-506,每三年由御史巡视,问民之疾苦,从而实现吏治清平[3]509。这些建议基本符合太祖强化行政、监察、司法之间制衡的施政方向。
建文二年庚辰科,惠帝在殿试制策中反思:虽施仁政,但身边总有为恶者,是否教化不及所致,有贤才难治、礼乐难兴之叹,并结合本朝实际,探求施政顺序。燕王朱棣已于去年七月起兵“靖难”,当年二月鞑靼率众协助燕王,策问中以“恶人”影射燕王朱棣,借古喻今地考察士子们的政治敏感性。[5]305当科状元胡广指出,正如上天生物自有不齐,自暴自弃者不受教,无损于圣人之世。并以躬行仁义、不求近功鼓励君上,以近日“远近骚动,而民心不摇”[1]79-80归于惠帝施行仁义固结人心之效。榜眼王艮提出应以教化为先,刑罚为后。用人必以德行为先,量才授职,度德定位,严格考绩黜陟之法,“择守令以措刑,慎选举以致贤才”[1]89。探花李贯认为关键在于君主“用心”力行,从“六府三事”入手,切实做好生产、税收、府库等实现修明协和。[1]1册:98-99
成祖有意识地从重刑治国转向宽猛相济,永乐十三年乙未科制策在全面反思事功之效。状元陈循博通经史,在策论中梳理汉唐宋的考课经验:汉代刺史以六条察郡守(太守);唐代置考功郎中、考功员外郎以“四善二十七最”进行考核。“四善”标准是“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3]579,偏重德行和工作作风。“二十七最”则偏重行政能力和绩效,如“纠正之最”的标准是“访察精审、弹举必当”[3]579。上等三级:一最四善“上上”,一最三善“上中”,一最二善“上下”;中等三级可以保住职位或官阶:无最有二善者中上,无最有一善者中中,善最皆无者中下。如有“爱憎任情,处断乖理,背公向私,职事废闻,居官谄诈,贪浊有状”者为“下三等”,列入下等者依次革职降级,听候监察查处,移交司法部门。[6]223-224宋代有“三科之辨”,“治状尤异为上,恪居官次、职务粗治为中,临事弛慢、所蒞无状为下”。[3]580考课施行时,有所任非人、考核指标过于繁琐,以及未能持续等问题。他通过分析指出汉唐宋专注事功未能把握住道德建设的根本,勉励君主借鉴经验以仁义为纲纪,修明法度。
仁宣时期推进吏治建设,以严厉考核确保吏称其职。自太祖洪武十年(1367)诏遣监察御史巡视州县,成祖将御史出巡设为正式规定,仁宗洪熙元年(1425)确定巡按每年八月出巡,宣宗时期巡按职务更加制度化。巡按御史代天子巡察视事,监察地方官吏,“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7]卷七十三《职官志二》:1180御史以小制大,并与常驻地方的按察司相互协同,在澄清吏治、整肃风俗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正统时期,吏治状况逐渐恶化。成化年间,弊政尤多。成化二年殿试以治道之纲目为问,状元罗伦的答案是:五伦为纲,礼乐、刑政、制度、文化为目;要纲举目张,心为根本,学为要务。看似老生常谈,实际上关乎明前期反腐斗争引起政治恐慌的反思:不能一味靠残酷刑罚来解决问题,通过德礼教化可令人心服。他指出当时士风沦丧、是非颠倒的情形,主张阻塞奔竞,杜绝谄谀,奖掖名节,张扬正直,以振士夫之风;应“综核名实,督行劝惩”,重视儒师选任、科贡严选,使无实才者不得幸进。[3]714-715其锋芒直指宪宗荒唐的“传奉官”制度——由皇帝直接传递宫中意旨任命官员,而不用通过吏部选拔、廷推、部议等过程。这样一来,官员选拔缺少公平、公正的标准和程序,严重败坏了官场风气。榜眼程敏政在策论中强调后妃、外戚不得干政[3]723,也是针对宪宗宠幸万妃,万氏一门尽数封官而发。他建议“复十科荐士之法,勿专其柄于铨曹”,此法是由司马光创设,按照师表、献纳、将帅、监察、讲读、顾问、著述、狱讼、财赋、司法十科所需的专门人才,分别从有官和无官的人中选拔荐举,论才干授官;被推举人若无才或为非,推举人和被推举人同样受到惩处,选取真才实学。他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建议君王防范官员专权,“举八柄驭臣之制,勿限其职于宾格。著循良之绩者特褒,犯贪污之罪者连坐。”驭臣八柄即为“爵禄废置、生杀予夺”[4]第5册:4700,轻重视情、宽猛随时,赏罚严明、恩威并用,使官吏廉洁勤奋。士子们敏锐指出官吏铨选制度受到了破坏,吏治腐败问题逐渐凸显。
成化五年(1469)己丑科,宪宗提出人才选拔与考察之途拥塞的问题,状元张升指出:文臣借开贡混升国学,或纳粟滥登仕籍,“以有限之职,待杂进之流”[3]730,铨衡之途壅塞。捐纳制度始于成化,相当于政府实行公开的买官卖官,大量素质低劣之人进入官场,官场风气日趋恶化。弘治六年(1493)毛澄在策论中指出在富教背景下,注重铨衡和考课是减少贪腐、合理用人的关键。弘治十五年(1502),孝宗提出如何“简贤为辅,用君子,不惑于小人”,选才、课绩等问题如何祛弊施救、化行政举。状元康海直切敢言,主张应以道义养士,以赏罚来任士,用之不拘,分等考课,以才能为根本而不尽拘流品,以官职来试炼其才,按实绩来考课,减少侥幸觊觎者与冗懦不称职者[3]843,受到孝宗称赏。
明代中后期,君臣离心离德。武宗、世宗、神宗荒怠,“吏治既以日媮,民生由之益蹙”[7]4803。嘉靖到崇祯数朝,殿试策对于吏治和用人问题的思考尤为集中于君臣一体、实政实心。
由于承平日久、制度老化,原有的选人模式逐渐失效。嘉靖三十二年状元陈谨指出当时的官场腐败问题已经普遍化、日常化:朝廷大臣、百工庶府纳贿招权、诬上自恣;内台司谏彼此附和、党同伐异;军门督府刚愎自用、贪残少恩;藩臬守令或尸禄养望,或违背道义求取名誉。[3]1025-1027这与三代理想和明代前期贤臣的作风形成了鲜明对比,改变乱象有赖于君臣相得、严肃纲纪。嘉靖三十五年(1556)状元诸大绶在殿试策中针对不同类型的朝臣,指出考核名实的必要性:用废黜之法避免懈怠,施行三年考核,“时申核实之令,以稽文饰之奸。”“某称贤能也,必审其贤能之实”,名浮于德则不用;“某称课最也,必核其课最之详”,禄浮于功者必黜;“某也任某事,克胜其任”,受职怠事则惩愆;“苟阿好而狥私,则治其欺罔之罪。”[3]1035在贪污腐败成风时,应根据现状,以帝王之术恩威并施,以法制确保上下同心、殊途同归。从朝廷到地方,由大臣以督监司,由监司以督守令,明确赏罚,振肃纪纲,严实考核,痛革因循,令天下士人洗涤心志。嘉靖三十八年,世宗以用人、理财之道为题策天下士子,状元丁士美认为要“精其选,严其课,久其任”[3]1044。嘉靖皇帝用朱笔圈点其策论“君臣交儆”“人臣自靖”八字,钦点为状元。[3]1039可见,朝廷也在急于寻找能使君臣一体的方略,着眼于解决困扰天下的吏治问题。
不少士子指出了地方官员更调频繁的问题,提倡“精选、严课、久任”的方略。如嘉靖二十三年(1544)秦鸣雷,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申)时行、王锡爵等。他们直言,当时官员任期不定,甚至一年之际如过客迁徙,因此,有些官员会不思作为,唯求无过,官员既无定志,则无实心,往往因仍苟且、有失职守。洪武间已有“人才称职者宜久任”之说,明初到成化之前,官员皆久任,考满需九年而经三次考核,嘉靖五年定有司久任法。张居正改革并推行久任考成法,九年考满后,有政绩者升迁。知府、知县六年一迁,其间某人不宜任某官、某官不宜在某地的,抚、按官可量行更替;各省布政使、按察使三年一迁;中央科、道、部、曹六年一迁。[8]促使官员精通本职,提高行政效率。但当时官场风气躁进,很难真正实现久任,选任官员时往往只重资格,不过问操行政绩、是否考满。嘉靖四十一年,给事中李瑜曾言:“衡者平也,权衡低昂百物而使之平者也。今铨属官未遇两考辄得骤升京堂,而各部积日累劳始得循次补外,遂至更调如奔竞旁起。如此其得谓平乎?”[9]推行久任之法,责成官员在任期内完成职责,不能一走了之;贤能称职的官员可以越级提拔,不必频频更调,能够起到责成与激励的公平与实效。万历二年(1574)四月,朝廷复行久任法,有“巡抚久任,可加俸、加衔,不可轻易更动”的建议[6]174。
由于缺乏有效的外部监督,极易造成权力失衡的局面。万历十年(1582),二十岁的万历皇帝开始亲政,因怠政而引起的朝臣攻击,尤其立储一事与朝臣的矛盾和争议给神宗带来极大压力,也开启了门户之祸。自万历十八年起,神宗不再临朝理政,谕旨全靠内监传达。万历三十八年(1610)殿试,韩敬直言不讳地提及万历皇帝久不视朝、不见朝臣、不御经筵,以致权臣内侍为把持朝政,树党相攻,各立门户,是非峰起的事实,建言万历“复经筵日御之规”、“修禁庭昼接之例”,以定国是,以清言路,以息纷争。[3]1240他能直触逆鳞,勇气实属可嘉。君王委顿于上,朝臣党争于下,政府陷入空转,吏治制度已经失灵。
崇祯元年(1628),面对内外交困、摇摇欲坠的局势,崇祯帝以求贤、任人、选将之道发策。刘若宰在对策中发挥制策中所引明太祖的话,“任人之道,譬之用器,可任重者重任之,可任轻者轻任之”[3]1283时。是需要臣子们既有管商之才,也怀吕葛之心,但管商之才一直为士大夫所轻视,正是因此才导致国体不壮、士气衰弱。明末士子们已经在反思学风空疏、空谈心性的危害,更加强调经世致用,纷纷注目诸子,作为救世之方。他强调吏治的关键在于:用人得当,“材当则能必效”;考核激励机制合理严格,“功审则庸必奋,任久则绩必著”;法律严明,制度合理,“法严则令必行”。至于选将,他强调要不拘一格。像刘邦用韩信、刘备访孔明一样,虚心以任人,实心以任事。[3]1287崇祯四年辛未科殿试,状元陈于泰分析:屯政、盐政大坏成为影响和困扰明末朝廷军饷和后勤保障的关键问题,而这也与武将私占屯田、役使屯军相关,动摇了屯田制的根基,导致屯军逃亡,屯田荒芜,屯田粮锐减;主兵不足,大量募兵,大大增加了军饷开支。朝廷的问题既关于治人也关乎治法,是涉及到廉政、赋税、军事等方面的错综问题。至崇祯十年(1637),殿试以“安攘大计”发策。刘同升一举夺魁,他指出:安攘之计主要取决于人才的任用,需要如李抱真般忠君报国的将领、如刘晏般知人善用的股肱之臣。选贤任能同时,还必须改革军队。“简京营之冒诡,汰老弱之耗粮”,则有望挽回危难之局。[3]1307其策论言辞激烈,切中时弊。只可惜此时官场痼疾已深入膏肓,这些措施无法在短期内见效,很难力挽狂澜。
明代士子们在殿试策中关于吏治问题的思考并非仅仅停留于谈论时务,他们导源于经史,有着醇正的儒家治理信念,还能推衍于时政,不失书生风骨。这些殿试策论通过征经引史形成由经所代表的政治原则到历史事迹,再到现实举措的完整逻辑结构,使得殿试策具有批判反思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