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惠卿,黄庆斌,刘香萍
(广东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肇庆 526114)
巴尔扎克对严肃的现实主义立场的坚持使其被冠以“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的命名,然而以单一的现实主义概述其艺术的成就未免失之于偏狭。以叙述学的视点观照巴尔扎克小说,读解其精妙复杂的叙事结构、充盈着丰富想象的浪漫风格与意蕴深厚的象征技法,无疑能使我们更切近巴尔扎克不朽艺术价值的源头。
巴尔扎克的文学经典化地位建构的因由是来自多方面的,而其叙事结构为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带来的新变则无疑是其艺术贡献中最为令人瞩目的一个方面。巴尔扎克以精妙的构思不断拓宽叙事的边界,他不厌其烦地创造小说的各种结构体式,以不同的故事呈现了多元的叙事题材,展示着迥异的艺术风格,体现了其驾驭多种叙事风格的写作才能,而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其叙事结构的多边与复杂。
对现实主义写作立场的专注使巴尔扎克的小说带有史诗的品格,为凝集社会中的百种世态、千种世相,巴尔扎克常常使用西方传统的“流浪汉小说”的结构方式,以主人公的行踪为线索展现各异的社会空间、串联拼接不同的文化空间以及不同社会层级的生活方式[1]。
《高老头》的叙事结构便是一个具有典型性的结构样本,拉斯蒂涅的上升轨迹便是其据以结构文本的线索,拉斯蒂涅栖身的伏盖公寓便是巴尔扎克展览世相的热烈舞台。循着拉斯蒂涅的在各个文化空间的游走,读者愈加清晰地体认到法国社会平和表象下的激烈动荡,贵族阶层随着传统价值体系的崩塌而退出中心,资产力量的崛起带来了光怪陆离的社会乱象,小说的情节结构依傍人物行走的轨迹建构,故事结构又极大地助推着人物形象的发展与丰满。同时,巴尔扎克有极力规避“流浪汉小说”因“叙事结构的线性延展带来的单调性,缺乏有洞察性的社会横断面”的弊病,采取了网状的叙事结构来丰满故事的结构,使其真正具有“披露社会肌理,展示时代景观”的史诗价值。《高老头》多视角地摄取了贵族阶层的社交聚会、资产阶级的逐渐崛起与下层社会的贫瘠生活,形象地塑造了华贵貌美的鲍赛昂子爵夫人、依靠金钱换取女儿们关心的高老头、身负沉重秘密的伏脱冷以及没落的贵族大学生拉斯蒂涅等经典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各有其跌宕的命运,各自面临着不同的生存状貌,关系复杂却条理清晰,按照作家的叙事目的在小说中有序地出场、退场,构成了小说琐碎繁复却致密和谐的整体结构。
不难看出,巴尔扎克尤为注意嵌套式的叙述结构,以“故事中的故事”不断丰富故事的叙事层级。不同故事在同一文本中相互交缠、层层嵌套,最终形成复杂的嵌套式结构。如《红房子旅馆》讲述了一个多年前的案件在时过境迁后偶然间得以破获的故事,故事的表层是觥筹交错的宴席间,宾客赫尔曼因兴之所至为宾客们讲述了一个多年前发生在红房子旅馆的案子,引发了席间宾客们的惊奇;表层故事引起的是内层故事的情节,也即发生在红房子旅馆中的那桩旧事,小说的叙事时间便由“此在”时空跳荡至“彼时”的时空。随着赫尔曼讲述的逐渐深入,聚精会神的宾客们不时地发出惊呼,读者的注意也逐渐从表层故事中剥离,在内层故事结构中不断延伸;而巴尔扎克则不失其时的编织小说的深层文本,将宾客与读者们从“彼时”拉回“此时”。正当“我”和宾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时,“我”的女友却从对故事的沉浸状态中脱出,惊觉坐在我们对面的特伊凡先生冷汗涔涔、坐卧不安,最后竟以至于昏厥过去。后来几经探查,读者竟发现特伊凡先生正是多年前发生在红房子旅馆的那桩案件的当事人,小说便在读者的极大惊异间收场,留下巨大的情感旋涡等待读者慢慢咀嚼、消化。表层文本、内层文本与深层文本之间层层嵌套,形成了立体复杂的叙事结构,读者在欣赏其探案故事带来的感官刺激、体验其反转手法带来的阅读惊奇之外,不得不意识到其叙述结构的精巧,使小说在内容之外获得了“有意味的形式”带来的审美韵味。《幸福的家庭》中的嵌套式结构则运用得较为隐秘。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舞会上,四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为一个容貌绝丽却略带忧愁神色的美人所吸引。巴尔扎克藉由四道不同的目光与叙述声音对女士进行了描绘,使读者从不同侧面得以关注该人物的特征,但读者通过不同叙述主体的猜测与揣度所悉知的恰恰不是有关这位女士的任何真实信息,而是洞察了这四位叙述主体本身的内心与思想。叙述者对他人的凝视中带有他们自我的主体投射,使他人反而成为主体的一个“镜像”。当读者为作家的匠心惊叹时,作家却又在结尾处陡然揭示了女士的身份与其忧郁情绪的动因,以叙事人称的变化构建了小说文本的不同层级,形成了嵌套式的复杂结构,令读者在层层深入中逐渐“分花拂柳”“拨云见日”,知晓故事的真相与作家的叙事目的。
巴尔扎克小说的叙事结构颠覆了传统小说沿主人公移动轨迹、线性的时间发展结构小说的模式,形成了多重叙事文本嵌套、多重叙事内容交织的立体、复杂的叙事结构,使小说成为折射社会生活的一面棱镜,展示更为丰满的故事内容,呈现更为复杂的织构故事的方法。这种复杂的叙事结构拓宽了文本内容的纵深与容量,使传统小说平铺直叙式的叙事变得更为生动立体,更好地实践着“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
现实主义并非真实世界的镜像,创作主体在观照社会的同时必将形成自己对现实的独到体认,并将个体的经验放诸于艺术的创作中,以恣肆的想象力在文学的世界中聚沙成塔。作为具有艺术禀赋的作家,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写作中无疑也飞扬着丰富的主体想象,形成了具有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写作。
巴尔扎克对民间文化的熟稔使其在小说中融入了众多具有奇幻色彩的质素,超自然的故事情节体现了丰富而浪漫的想象,古老的民间传说、神秘的传奇故事极大地触动着受众的心灵。如《长寿药水》化用了民间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药水的神奇故事,讽刺了当时众多神职人员一面利用手中的把戏愚弄民众,一面又贪图长生与青春,希冀借助魔法满足自己的私欲的猥琐心理。作家瑰丽的想象行走在文字之间,用小小一瓶药水勾连起了人间的悲欢喜乐,故事情节既富有喜剧小说的荒诞色彩,也具有十六世纪哥特小说的奇幻风格。《改邪归正的梅默特》则取材于西方传说中恶魔与人类签订契约,以满足其愿望的方式诱使人类出卖灵魂的故事。巴尔扎克极尽浪漫的想象,将人类与恶魔之间基于协议之间的斗智斗勇设计得起伏跌宕,恶魔出于诱惑而吐露的蜜语甜言是那样动听,人类对于欲望的抵抗又是那样充满矛盾性与斗争性。同时,巴尔扎克对浪漫主义的诠释不仅体现在对民间传说、故事的化用中,对现实的变形、夸张也流露出荒诞的意味[2]。如《驴皮记》中瓦伦丹获得了能够实现全部愿望的魔力驴皮,在世俗的愿望得以满足的同时,驴皮也会相应地拿走其生命作为抵偿的代价。主人公希冀通过许愿来满足自身的行为与现实中的我们毫无差异,因为“他是如此地热爱着生活,以至于不愿让其如暗黑的河流般缓缓流去,而宁愿其翻涌如激流,在澎湃和激荡中消逝远去。”但当瓦伦丹的欲望得到充分的满足,以至于他无法向魔力驴皮许下更多的愿望时,他对死亡的恐惧便日渐清晰起来。瓦伦丁在对欲望的不断抵御中备受煎熬,最终为了品尝爱情的芬芳而消耗了全部的生命。充满浪漫幻想的故事与那张神奇的驴皮令人啧啧称奇,而瓦伦丹的悲剧又使读者不得不审视自我,从而从哲学层面对自我的欲望进行反思:“为永葆生命的康健,人类要用理性去克制欲望的延伸,然而悬置自己的欲望便意味着人生鲜见欢乐的面影。如何平衡欲望与生活是人类面对的永恒命题。”
巴尔扎克以冷峻的现实主义立场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当时的现状,勾勒着一幕幕笑与泪交织的“人间喜剧”。然而讽味十足的批判绝非是巴尔扎克小说的唯一底色。巴尔扎克以文学的笔触构筑他心目中的“理想国”,作者以浪漫主义的笔法书写着对社会前景的无限畅想,描摹着理想化的资产阶级英雄形象,这就使他的小说因主观抒情色彩的流溢而充满浪漫主义的情调。如《苏城舞会》中的男主人公颇具有浪漫小说的传奇色彩,巴尔扎克借由艾米丽的眼睛带领读者一睹这美貌青年的风采:尽管他初登场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计,但他那“睫毛浓郁、清澈透亮的碧蓝眼珠”“姿态威仪又不失活力的体魄”与那“略带着忧郁、愁思的沉静面庞”便让读者早已看出他并非是凡物,沉浸在浪漫的幻想中了。作家不惜铺张笔墨去描绘舞会上众多男女对他的钦羡,以宏伟繁复的建筑物与雕饰华美的餐盘作为其出场的背景,将青年的形象烘托得更加完美而具有神性,后来这个青年果然位极国会议员,引领着国家的改革。这个青年显然是社会中新兴的资产阶级的拟人化,寄托着作家对于新生经济力量与政治体制的乐观情绪。在小说《沙漠里的爱情》中,巴尔扎克则更加富于想象的诗意,主人公因不堪军旅生涯的疲惫与危险而奔逃,直至荒凉的大漠中才摆脱缉拿者的追击,获得一线喘息之机,然而此时一只斑斓猛虎却带给他以新的生存挑战。士兵的不弃抗争使人与兽都无法结束彼此的生命,最终竟然使两者达成了奇异的平衡,互相成为恶劣环境中的旅伴。其中,“老虎”和“士兵”恰恰可以被视为人的一体两面,揭示了唯有人以毅力与坚持克服自己的“兽性”,才能抵达生命的和谐之境。
对现实的变形、夸张使巴尔扎克的小说流露出荒诞的意味,对民间神怪传说、市井奇闻的化用更使巴尔扎克的小说富于幻想的生命力。然而,巴尔扎克浪漫主义风格的写作的终极指向始终是现实主义的,是指向严肃而复杂的生活的。他以“超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形构不属于现实的事物、传递陌生的经验,但同时又尽力使之不远离现实世界与日常生活[3]。在超越真实的浪漫想象中凸显现实主义的底色,这或可作为考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关系的一种经典文本。
象征技法通过具体的象征物表征着作家思想结构深处的情思,成为读者读解作家精神世界的通幽曲径。创作者的主观情志融化入具体的象征物中,以直观的形态激起接受者无意识深处的对文化符号的理解,触动读者的心灵。巴尔扎克虽以犀利的笔触揭示着社会中的形色各异的“人间喜剧”,但在故事的深处作家还是在执着地追寻着人间的美好,追索着高尚的道德价值。他肯定了工业文明与新兴资产阶级蓬勃的生命力,无时无刻不渴求着与自然建立联系,通过返归自然抵达生命的和谐境地。这种内在的叙述动机深刻地影响了其小说意象体系的建构,美好人性的象征总是被投射到自然生灵中加以表述,构成巴尔扎克文学世界的一道独特风景。如《幽谷百合》中,青年菲利克斯初临安德尔河谷时,在“其势如同一只翡翠制的杯子”的绿色河谷间,瞥见了“一抹轻柔的白裙,浮现在青翠的碧草间……您已知晓她正是这幽谷中天然地生长的一枝百合花,风裹挟起沁人的幽香直扑我的鼻息,她却无知无觉地静静开放着。”形如翡翠杯的安德尔河谷象征着理想、开阔的自由园地,而幽谷中生长的、幽香扑鼻的“百合花”自然象征着美丽的莫索尔夫人,她形貌昳丽且品性正直忠贞,是巴尔扎克理想中的女性范式。人物的象征与环境的象征浑然一体,表征着巴尔扎克对于自由环境与美好人性的呼唤。又如《金眼女郎》中,一对情意相投的爱侣约会时,“小客厅的花瓶中盛放着品种繁杂的玫瑰,枝叶亲密地交握着,热烈的红、娇艳的黄与纯洁的白,搭配得那样错落有致。简而言之,是为这爱情精心打量计算过的。”或浓或淡的玫瑰亲密地交握着枝叶,象征着金眼女郎与亨利之间紧密无间的浓烈爱意。红色、黄色与白色交相辉映,共同铺陈了暖色调的布景,代表着和谐、温情的色彩的象征意义便也呼之欲出。
值得注意的是,巴尔扎克对象征物的赋义往往是多重性而非单一性的,随着故事情节的深入或理解角度的不同,具体的象征物将迸发出多重象征意义,造成读者审美感知的延宕,带来更为绵长、持久的审美体验。如《假面具中的爱情》中象征物“面具”,它不仅是舞会上的装饰道具,而且是主体隔绝外界窥探、保护自我的一种方式。面对陌生男子莱昂急切的求爱,埃莉诺没有轻易地摘下“面具”显露自己的真实面目,而是以“面具”为屏障掩盖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牢牢地掌握了爱情中的主动权。此时,“面具”象征着主人公埃莉诺清晰的主体认知与保护自我的智慧;而当了解到莱昂深深地思恋着那位“消失不见”的戴面具的女郎时,埃莉诺意识到莱昂忠贞的品性不同于自己的前夫,这时“面具”不再是埃莉诺据以保护自己的屏障,而象征着人际交往中无法坦诚相对的隔绝状态,成为阻碍埃莉诺追寻真正爱情的壁垒。于是埃莉诺终于摘下了“面具”,袒露了真实自我的同时收获了美满的爱情。在戴上和摘下“面具”之间,象征物的寓意在不断地变幻,不仅构成了丰富的意义层次,而且演绎了一种情感的力学。在《欧也妮·葛朗台》中,巴尔扎克的象征技法显得更加娴熟,具有原型象征意义的“金子”的象征内涵被以不同颜色的隐喻意义表述出来[4]。当吝啬鬼葛朗台看到金子时,“那些金属闪着灿灿的金光。金子!老头儿伸出手指爱抚着它……哦,多么光灿,多么沉甸甸啊!这交易真是划算极了!”闪烁着金属色泽的“金子”象征着金子本身具有的货币属性,象征着丰厚的财富,也象征着葛朗台对金钱万分贪婪的守财奴本性;与之相对的,葛朗台太太则对金子全然没有兴趣,因为一旦占有金子便意味着被丈夫视为敌人,要忍受他的各种刁难。于是她眼中的“金子”散发出“讨人喜欢的金红色泽”,但却并非激起她的任何占有之心。对于这样一位仁爱宽厚的夫人,巴尔扎克在描绘她的死亡场景时特意运用了“金色”:“天堂的光辉照耀着她,似乎是在树叶的间隙中洒下的太阳的金光……”此时,“金子”象征着葛朗台太太忠厚的品质与圣洁的心灵,这颗心灵有着金子般珍贵的价值,给人以金红色般温暖的感觉;而欧也妮·葛朗台眼中的“金子”却“发着白灿的光,这姑娘并不懂得其中的价值,她的渴望只是因为父亲葛朗台、表弟查理都向往着它……”最终,欧也妮决定以永远保持贞洁来永远地占有父亲留下的金子,也揭示出“金子”象征的最后一重含义:作为自然界还原能力强的金属,黄金不参与一般化合反应,永远保持着单质的“纯洁”状态。这里的“金子”象征着欧也妮·葛朗台对自己贞洁的顽固守持。
具有独特风格的象征体系显示了巴尔扎克小说创作在现实主义之外的丰富内涵,意蕴绵长的“象外之意”使小说在反映现实社会的同时飘荡着诗意的哲思,使之在思想内核之外更添艺术的魅力。从中我们或可瞥见巴尔扎克小说的多重面影,从更深广的角度对其加以理解和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