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女性主义视域下恩古吉笔下黑人女性形象研究

2021-12-31 20:34尹红茹
南阳理工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后殖民维拉殖民

尹红茹

(南阳理工学院 传媒学院 河南 南阳 473004)

恩古吉·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1938-)是肯尼亚小说家,也是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恩古吉作为一名具有马克思主义思想倾向的作家,他主要从后殖民女性主义出发,观察后殖民时代非洲妇女精神面貌的发展变化以及她们在社会变革中所起的作用。恩古吉看到这些女性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受到新殖民势力、父权制的桎梏,但她们已经逐渐从殖民时期以及前殖民时期被压迫、被剥削的境地,一步步走向独立。这些女性甚至在反对新殖民主义的社会变革中担当起了领导者的角色。恩古吉虽然不是正面描述非洲女性形象的第一人,但他却是充分肯定非洲黑人女性在社会政治运动中的价值的第一人。

一 后殖民女性解放思想与恩古吉的女性观

与后殖民理论对殖民地实际解放问题的悬置一样,后殖民女性主义在殖民地/前殖民地女性解放问题上也存在同样的悬置。后殖民理论早期置性别问题于不顾的做法,曾遭到一些学者的批评。比如吉尔伯特就曾指责过赛义德对女性问题的忽视,他说,“《东方主义》书中在涉及殖民分野的两边时很少注意妇女的地位,《文化与帝国主义》也基本上仍停留在一个男性主义概念的视野内。”[1]后期一些少数族裔女性后殖民学者也只是以第一世界女性的视角,以怜悯、高人一等的态度,借言说第三世界女性来言说自我。换言之,和后殖民理论的实质是西方学术内部的自我探讨一样,后殖民女性主义也只限于理论上的纷争,不触及殖民地妇女的真正解放。后殖民理论和女性主义实则是皮肉分离的状态。所以,如同“解放政治”希望后殖民理论能够回到殖民地的实际解放一样,解放政治视角下的后殖民女性主义也应该回到殖民时期/后殖民时期女性的实际解放问题上来。如果从女性解放的角度来衡量后殖民女性主义,很显然,它并不是致力于为殖民地女性发声的理论。那么何种女性主义理论比较适用于殖民时代或后殖民时代妇女的解放问题呢?此时,着力于女性解放的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言论就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马克思和恩格斯把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当作他们人生的最高追求,妇女解放问题作为人类解放事业的一部分,当然也在他们的关注范围内。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引用了傅里叶的经典话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人类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2],首次真正地提出了妇女解放。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恩格斯对妇女的地位、婚姻、家庭做了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女性解放的言论虽然不是很多,也并不具有一定的系统性,但它已经极大地影响了女性主义的发展,以致形成了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唯物主义女性主义三种理论流派。这些派别的具体观点虽均有着自己的特质,但也具有诸多共性。比如,第一,它们基本都认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阶级分析法;第二,它们都认同马克思和恩格斯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的学科研究范式;第三,它们都注重女性所受的意识形态上的压迫;第四,它们都致力于女性的真正解放。所以,从解放政治的视角来看,基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女性主义理论在此就有了极大的适用性。

相比于其他非洲作家,恩古吉对女性形象的偏爱已不是什么秘密,他经常在采访和演讲中表达他对女性和女性权利的支持。学者弗洛伦斯·斯特拉顿(Stratton Florence)曾说恩古吉是最受女权主义批评家推崇的非洲男性作家。非洲男性普遍认为女性唯一能做的工作就是做家务、生儿育女。恩古吉强烈谴责非洲人的这种大男子主义态度,认为这贬低了女性的能力和智慧。他对在西方资本主义的入侵下妇女越来越被当作商品的现象也深感不安。评论者艾乐科·波尔姆(Elleke Boehmer)说,“肯尼亚作家恩古吉多年来明确肯定女性在他的作品中所占据的强势地位,这在非洲英语文学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在非洲文学历史的舞台上,非洲作家(其中大多数是男性)往往把精力集中在民族主义斗争的主题上。相对于民族或人民的解放,妇女的解放被认为是次要的。因此,恩古吉努力将妇女解放问题纳入对新殖民主义的反抗旗帜下,值得肯定。”[3]作为一位具有左翼倾向的作家,恩古吉对女性的看法深受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女性思想及其相关女性主义理论的影响。换言之,恩古吉的女性观是建立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阶级论和资本论的基础上的。在被问到他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来塑造女性形象时,恩古吉回答说:“在殖民地社会,当你把非洲的农民说成是一个阶层时,你基本上也是在谈论女性以及她们的劳动。她们为土地问题作斗争,与整个经济部门作斗争。在解放斗争中,妇女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4]由此可见,恩古吉是从阶级、反殖民主义、解放的角度来理解肯尼亚女性的。恩古吉对女性一贯秉持尊重、赞美的态度,他看到了非洲女性在独立前后所受的种族、性别和阶级压迫,他更看到了非洲女性所具有的和男性一样巨大的反抗力量和个性魅力。

恩古吉在小说中虽然也描写过一些受殖民和父权文化双重压迫的非洲女性,但他主要塑造了那些逐渐走向独立并踏上革命道路的女性形象。正如研究者所观察到的,恩古吉“将阶级置于性别差异之上”,“在阐述肯尼亚妇女的斗争时,恩古吉将社会和政治现实联系起来”[5]。非洲黑人女性虽然和男性一样同处于新殖民势力的压榨之下,但是她们已经能够挣脱殖民文化和父权制的束缚,并自觉地将自身的解放与民族的独立解放紧密相连。学者俄勒克·波尔姆说,恩古吉“倾向于把女性塑造成偶像——代表肯尼亚人民所有坚韧和坚强的象征性人物。在对革命力量的描绘中,他要么让女性加入男性有序斗争的行列,要么把女性提升到高于男性的地位。”[3]恩古吉小说中的女性大概分为两类,一类为虽然依然遭受着新殖民主义的摧残,但是已有了主体意识,逐渐走向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的女性。另一类是在思想独立的基础上,从小我走向大我,自觉承担起改造社会的历史使命,向革命进发的女英雄形象。这些女英雄已经一改往日作品中那些漂亮、被奴役、需要被男性引导才走向政治成熟的女性。相反,她们反过来成为革命的引路人,引领男性走向政治成熟。她们并不是靠女性魅力,而是靠大写的人的魅力,吸引着男性,改变着男性,让他们走向成熟。这种颠倒,体现了恩古吉对女性的信心,也体现了恩古吉将性别让位于阶级的立场。在恩古吉看来,革命者没有种族、性别的分野。人类解放事业的开拓,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搏斗,是男性和女性共同的责任。

恩古吉重点描写女性的作品包括《碧血花瓣》《十字架上的魔鬼》《乌鸦巫师》等。其中《碧血花瓣》中的万佳和《十字架上的魔鬼》的瓦丽恩尕作为传统的非洲女性,她们在背负着殖民文化包袱的同时,还遭受着新殖民势力的压迫。不过,在肯尼亚独立后,受先进革命者的熏陶和影响,她们的自我意识和阶级意识逐渐萌发,最终摆脱了男权制、新殖民主义的束缚而走向新生。

二 走向独立的黑人女性

成书于1977年的小说《碧血花瓣》描写了独立后又陷入新殖民统治的肯尼亚。在这部作品中,作家着力刻画了一位从遭受奴役到挣得自由的女性——万佳。万佳在还是一名中学生时,就被一个叫基米里亚的有钱有势的大人物诱骗失身并抛弃。万佳被迫离开家、离开学校后,遂面临着怎样养活自己的问题。恩古吉说肯尼亚妇女在新殖民社会仅有的职业选择是在农场打工、做女仆或者卖淫[7]129。马克思女性主义者奥古斯特·倍倍尔说:“前两个(在农场打工和做女仆)所得如此之少,而又如此辛苦,以至于一个女人想要以此生存,是完全不切实际的。”[8]万般无奈之下,万佳只好选择卖淫。

随着国家的独立,万佳来到远离家乡的小镇伊莫罗格,她渴望通过对肯尼亚传统农耕生活的回归来摆脱卖淫生活。万佳在和当地妇女们一起在田地里的辛勤劳作中获得了平静。下雨的时候,万佳深情地站在土地上,似乎自己和雨水、土地融为了一体。她通过与土地的勾连而重获一种纯洁感。作家在这里几乎将万佳作为大地母亲的象征,以她对土地的深厚感情暗示肯尼亚人对土地根深蒂固的眷恋。与此同时,和单纯、热情的乡村教师卡冉加之间的爱情也让万佳感到安心和幸福。然而,一直迷恋着万佳的小学校长穆尼拉无法忍受万佳与卡冉加的爱情,就找借口将卡冉加辞退,致使后者不得不离开了伊莫罗格。失去卡冉加的万佳万念俱灰。这时以基米里亚为首的大资产阶级来到偏远的伊莫罗格,他们疯狂掠夺村民们的土地,建造工厂、酒店、度假村等。田园牧歌般的伊莫罗格被迫进入新殖民的发展轨道。失去土地的万佳对此深感绝望,抱着“如果赢不了他们,就加入他们”的想法,她投靠了基米里亚、姆齐戈和崔伊这三大资产阶级,依靠他们开了一家豪华妓院。马克思、恩格斯曾描述过资本主义社会中男女关系的异化现象,“把妇女当作满足生理需求的工具来对待,这是男女关系异化最突出的表现。”[8]万佳深知自己与这些男人的关系是不正常的,正如她对新殖民社会里的人们的深刻洞见——“我们都是妓女”[6]240。可是在阶级意识萌生之前,在找不到切实的出路之前,这实属万佳的无奈选择。

五年后,卡冉加的归来让万佳开始渴求独立。五年的游历已使卡冉加成长为了一名成熟、杰出的工人运动领导人,这样的卡冉加让万佳更加厌恶自己依附于资产阶级的堕落生活。更重要的是,卡冉加立足于无产阶级立场与新殖民势力斗争的言行深深影响着万佳。万佳的阶级意识逐渐萌发,她明白了自己受压迫的根源就在于万恶的新殖民体制。因此,万佳自觉当起了工人运动的内线:她向基米里亚等人打探其扼杀工人运动的计划,再向卡冉加通风报信;她利用自己的魅力,挑拨三人之间的关系。在小说结尾,万佳把基米里亚等人分别哄骗进妓院不同的房间里,然后用匕首出其不意地杀死了基米里亚。万佳最后的暴力反抗,不仅是其走向精神独立的象征,也是阶级的复仇。恩古吉本人高度赞扬万佳这一角色,说她是“劳工阶级的女英雄和争取自由的先驱”[9]。

写于1981年的《十字架上的魔鬼》在主题和人物设置上基本是《碧血花瓣》的延续。故事的女主人公瓦丽恩尕——其吉库尤语的意思是“带着镣铐的女人”,这名黑人女性的经历即是她不断挣脱镣铐走向新生的过程。和万佳最后的被动抗争不同,瓦丽恩尕走向独立的过程具有更多的自主性。瓦丽恩尕的经历和万佳极其相似,她也是在少女时期就被一名老富翁诱骗怀孕而不得不从学校辍学。被抛弃后的瓦丽恩尕很快就意识到,要想让自己和孩子活下去,必须学习一项生存技能。她就去读了函授大学,随后在内罗毕找到一份工作。但在小说伊始,瓦丽恩尕就因拒绝当老板的情人而失去了工作,接着又因拖欠房租而被房东赶走。流落街头的瓦丽恩尕开始反思自己累遭逆境的原因,容貌靓丽的她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黑皮肤。瓦丽恩尕对自己肤色的不满源于其在殖民时代就接受的基督教信仰。小时候在村里的教堂里,她就像很多非洲人一样被灌输非洲人是劣等民族、需要白人上帝拯救等观念。韩国学者李锡虎说,“非洲女性通常都被当作第三世界女性主义或非裔美国女性主义的一个下属分类来看待,因为这种分类都是将‘民族’与‘种族’的体系置于‘阶级’和‘性别’的体系之上的”[10]316。实际情况比这更糟。无路可走的瓦丽恩尕想要自杀。她不明白的是,像她这样有文化、有工作技能的女性之所以累遭逆境,原因不在于自身,而在于新殖民社会中阶级压迫和性别压迫的合谋。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认为,社会中阶级压迫和性别压迫这两个体系,“是两个不同利益的代表,在它们互相重叠和交叉时妇女们会受到更加严重的压迫”[11]。“不同时考虑帝国主义、家长制度和资本主义、种族歧视等因素,就无法准确地理解‘在非洲生活的女性们的存在现状’”[10]317。所以,瓦丽恩尕的遭遇并非个案,而是非洲女性乃至整个下层阶级的缩影。

瓦丽恩尕阶级意识的苏醒始于她在魔鬼盛宴上亲耳聆听到资本家关于如何剥削、压迫人民的演讲。自此她这才知道新殖民世界分为两个——剥削者的世界和被剥削者的世界,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剥削的无产阶级中的一员。“阶级意识就是在每个成员联合起来的过程中,在主观上意识到自己是属于一个特定阶级的”,“他们对自身阶级地位、历史使命具有认同感”[15]。有了阶级意识后,瓦丽恩尕面临的就是怎么做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瓦丽恩尕梦中的“回声”告诉她的。“回声”说除了上述世界外,“还有第三世界,一个革命的世界”。“工人们不知道还有第三个世界,那是一个推翻人吃人的制度的革命世界。”资产阶级用宗教、学校教育、报纸舆论和酒精等,“欺骗他们,软化他们的思想,改变他们的认知和立场”[13]219-224,让他们安于被吃的地位。与“回声”的对话、亲眼目睹工人和学生代表的被抓,彻底警醒了瓦丽恩尕。她知道了像她这样的非洲下层女性,想要摆脱受压迫的地位,必须站起来反抗吃人的新殖民社会。有了这种觉悟后,瓦丽恩尕的精神面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她不再以黑皮肤为耻了;其次,她不再涂脂抹粉、按男性所喜欢的妩媚性感来打扮自己了;再次,她有了主体意识,觉得自己是自己身体和思想的唯一主人。恩格斯说,“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14]。瓦丽恩尕就认为没有任何工作女孩子是不能干的,她决定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汽车维修工程师。为此,她先去理工专科学校里学习了机械工程专业,然后就去一家汽修厂应聘。汽修厂的工人们全是男性,他们开始时看不起她,然而瓦丽恩尕出色的修理技能很快就赢得了这些男性的尊重。当有车主想调戏她时,瓦丽恩尕就严肃地告诉他,“希望你尊重我”,“我的胸部和工作没有关系”[13]264。当这人还妄图对她动手动脚时,瓦丽恩尕就用学过的防身术一脚将其踢倒在地。此时的瓦丽恩尕不仅在经济上、精神上走向了独立,她甚至能保护自己!激进女性主义代表费尔斯通说,跟共产主义的终极目的在于消除阶级差异相似,女性主义的核心目的则是除去性别的差异,即将两性传统气质实现中和。瓦丽恩尕现在就具有这种类似于雌雄同体的特征。当后来瓦丽恩尕所在的修理厂的地皮被国内外的大资本家看上,要把修理厂变成一个大妓院时,瓦丽恩尕决意和工人们一起抗争。她的抗争在小说最后达到了高潮。在知晓戛里图亚的父亲就是当年诱骗她的老富翁——同时还是收购修理厂地皮的资产阶级一员后,瓦丽恩尕毫不犹豫地用手枪结果了老家伙的性命。恩古吉借瓦丽恩尕的经历说明性别压迫的本质正是阶级压迫,正如马克思主义早已阐明的,性别的解放最终必将统一于阶级的解放。

恩古吉对万佳和瓦丽恩尕最后的变化及复仇行为的描写,虽然带有浪漫主义的理想色彩,但是却预示着非洲女性已经觉醒。恩古吉借这些已经觉醒的形象表明,非洲女性已经有了阶级集体意识,虽然她们尚不能担任起革命领导者的角色,但却预示着女性革命领导者的必然崛起。

三 走向革命的黑人女性

关于妇女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马克思及其追随者早就对之做了肯定。马克思说:“没有妇女的解放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15]列宁也说:“革命的成败取决于妇女参加解放运动的程度。”[16]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恩古吉越到后期越注重妇女在革命事业中的作用,他认为无论是反殖民还是反新殖民斗争,都离不开女性的参与和领导。

恩古吉首次塑造的革命女性是《十字架上的魔鬼》中的瓦恩嘎丽。早在殖民时期,瓦恩嘎丽就参加过反抗殖民者的“茅茅运动”[17]。据记载,在肯尼亚历史上这段著名的运动中,女性战士的人数占到总人数的5%左右。瘦小的瓦恩嘎丽就是这些女战士中的一员,她不仅肩扛手提为游击战士运送枪支弹药,还亲自上战场与敌人浴血奋战。恩古吉借小说中穆图里之口表示对瓦恩嘎丽这样的女战士的赞赏:“所有像瓦恩嘎丽的女子们都是国家的英雄。”[13]146由于瓦恩嘎丽在殖民时期积攒了斗争经验,所以到了新殖民时期她又成为一名老练、成熟的革命者。瓦恩嘎丽的老练与成熟表现有三:其一,她对肯尼亚新殖民现实的清醒认识;其二,她始终如一的政治反抗激情;其三,她面对暴力机关抓捕时的无畏和从容。所以,横跨殖民和新殖民两个阶段的瓦恩嘎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革命者。

恩古吉对女性的信任和颂扬在最后一部寓言体小说《乌鸦巫师》中达到顶峰。《乌鸦巫师》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阿布贾里的非洲国家,该国首都从早到晚都散发着让人窒息的阵阵恶臭,这种恶臭是作家对新殖民主义国家的隐喻性书写。与无处不在的恶臭形成对比的是女主人公尼亚维拉身上的香气。很明显,作家在两种气味的对比中,寄寓着对尼亚维拉的厚望。尼亚维拉是一位出身于资产阶级、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女性。在小说伊始,她鲜明的个性特征就通过其对婚姻的选择体现出来。她的父亲想让她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资产阶级,尼亚维拉断然拒绝。因为她认为婚姻不是阶级联姻,而应该以爱情为基础。为此,她不顾父亲的反对和翻脸,毅然嫁给了一个她爱的贫穷艺术家卡努鲁。这是她对父权制的第一次反抗。但是婚后当她意识到卡努鲁只是为了金钱才和她结婚时,尼亚维拉不顾世俗的偏见,很快就与卡努鲁离了婚。这是她对父权制的第二次反抗。

挣脱家庭束缚的尼亚维拉,很快就把自己的价值锚定于妇女解放运动。非洲大部分国家实行一夫多妻制,丈夫给妻子娘家一些聘礼,妻子就成为了他的无偿劳动力。许多妇女每天劳动多达18个小时,但她们对所耕作的土地和所照管的牲畜却并不具有所有权。如若离婚,妇女即一无所有。这实际上是一种奴役性的父权制压迫。除此之外,殖民/后殖民时期的非洲妇女,还遭受着种族、殖民/新殖民和阶级压迫。《乌鸦巫师》中的众女性就遭受着这样的压迫。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尼亚维拉不仅做到了自我解放,她还要帮助其他姐妹摆脱压迫。恩古吉在此通过对姐妹情谊的渲染指出尼亚维拉对其他女性的帮助。姐妹情谊这一术语源于西方传统女权主义运动,“它指的是在父权社会体制的压迫及其在父权制意识形态的压制下广大妇女在潜意识中形成的一种亲同姐妹互助互爱的情谊,在这种精神的引领下团结起来反抗共同的压迫。”[18]研究者哈德森·威姆斯认为,姐妹情谊对黑人妇女而言是一种特别重要的生存体验。小说中姐妹情谊的第一个体现是尼亚维拉对温吉妮亚的帮助。温吉妮亚是一个传统、贤惠的上层阶级女性,当其身居高位的丈夫塔吉里卡患病的时候,温吉妮亚想方设法为其求医问药;温吉妮亚还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在丈夫被囚禁时,她把丈夫的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可即使如此,她仍逃脱不了丈夫的轻视和殴打。更可悲的是,温吉妮亚和众多非洲女性一样,她对于丈夫的虐待已经感到习惯和麻木。尼亚维拉首先在思想意识上,让温吉妮亚认识到男女是平等的,丈夫这样对她是在犯罪。然后尼亚维拉又组织了一个民间法庭来审判塔吉里卡,判决其当众被妇女们狠狠鞭打,使其以后不敢再虐待温吉妮亚。就这样,尼亚维拉把温吉妮亚从传统的父权制压迫中解救了出来。与此同时,她还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温吉妮亚,使这个上层资产阶级妇女的阶级意识向无产阶级发生了位移。后来温吉尼亚利用自己身处权力核心的优势,自愿给地下革命组织“人民之声”充当情报员。通过这样的描写,恩古吉似乎暗示了姐妹情谊和阶级情谊的合二为一。尼亚维拉发起的更为声势浩大的妇女解放运动是对被囚禁的第一夫人瑞秋的解救。瑞秋因对丈夫和女学生睡觉之事表示了些许不满,立刻就被统治者囚禁起来。国母瑞秋的遭遇实为普通非洲妇女的缩影。为了替瑞秋报仇,在统治者召开的争取世界银行贷款的大会上,尼亚维拉安排一群妇女上台表演。这群妇女一上台就脱下裤子,把屁股赤裸裸地展示给包括世界银行官员在内的上万观众,她们还做出拉屎的动作和声音,并不断大喊:“释放瑞秋”和“你囚禁了一个女人,就等于你囚禁了一个国家”[19]。尼亚维拉领导的这次行动,不仅直接挑战了统治者的权威,也向全世界揭露了非洲男性压迫妇女的丑陋行径。

除了对同性姐妹的引导和帮助,尼亚维拉甚至还承担起男性革命引路人的角色。在小说中,男主人公卡尔特尔是一位海归硕士,他回国后因找不到工作而想要自杀。是尼亚维拉救了他,给了他住处,并让他从事乌鸦巫师的工作。尼亚维拉还进一步引领卡尔特尔了解“人民之声”组织,让这个迷茫的下层男性知识分子找到人生方向,最终走向了社会解放运动。

学者赛义德·萨德克(Sayed·Sadek)说,“尼亚维拉是恩古吉小说中最成功的女性角色”,“她能够在拯救祖国的集体努力中提供有意义的政治决策”[20]。所以,尼亚维拉不仅是女性运动的出色组织者,也不仅是男性革命道路上的引路人,她还是浩大的“人民之声”组织的领导者。她暗中领导着该组织一次次举行罢工游行活动,对后殖民政府表示反抗。尼亚维拉身上既有女性特有的温柔、细致,又有被认为是男性才有的勇敢无畏、精明强干等特质。恩古吉似乎赋予了尼亚维拉雌雄同体的魅力和能力。尼亚维拉身上的这种双性同体特征,类似于瓦丽恩尕。但尼亚维拉明显是瓦丽恩尕的进阶版,她有能力在实现自我解放的同时,也为被压迫的阶级兄弟姐妹寻得解放。尼亚维拉强大的号召力和颠覆力让统治集团害怕到彻夜失眠,他们指示警察和军队使用冲锋枪、直升机等一切工具和手段来抓她。面对暴力机关的强势抓捕,聪明的尼亚维拉把自己伪装成跛足女巫、乞丐、舞蹈家等,一次次得以逃脱。

总之,恩古吉所塑造的尼亚维拉形象,已经超越了之前他所塑造的所有女性。学者吉金吉里·恩迪吉里格(Gichingiri Ndigirig)说:“尼亚维拉一改恩古吉早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始终是男性世界中的替补。尼亚维拉则不一样,她无论在个人生活还是在革命事业中都是出色的领导者。”[21]研究者怀塔(Waita)说尼亚维拉“象征着不屈不挠的人类精神,一种持续抵制后殖民非洲压迫和剥削的精神”[20]。还有一点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尼亚维拉与恩古吉之前作品中出身于无产阶级的女性不同——她出身于资产阶级。但令人钦佩的是,尼亚维拉很快就突破了自己的阶级局限,与各阶层受压迫的兄弟姐妹站在一起,向自己原本所属的阶级进军。这点似乎意味着恩古吉本人思想的一个转变,也即革命主体力量并无性别或阶级之分,革命可以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四 恩古吉的政治文学观与黑人女性形象的塑造

恩古吉为什么不遗余力地在作品中塑造如此优秀的独立、进步的女性形象?这主要与恩古吉的政治文学观以及他对肯尼亚精英阶层(这些精英阶层当然都是男性)的失望有关。国内研究非洲文学的专家蒋晖曾说非洲文学是反映族裔命运的大文学,这样的评述完全适用于恩古吉。恩古吉相信文学与历史、文学与社会的血肉交汇关系,他认为作家应该扮演历史生产者和推动者的双重角色。成长于非洲土地上的作家们,他们必须避开“抽象的正义与和平概念”,积极支持“非洲人民的实际斗争”,并在作品中书写“非洲工人阶级及其农民阶级盟友争取彻底解放的斗争”[22]80。在评论集《政治作家》的序言中,恩古吉说,“文学无法逃离塑造我们日常生活的阶级权力结构,对此作家别无选择。他能选择的是战场上的一方——人民的一方,或者另一方——那些试图压制人民的社会力量和阶级的一方”,“每个作家都是政治作家。”[22]12恩古吉认为,历史上非洲人民一直不断进行着反侵略的斗争,从反抗奴隶贸易和奴隶制,到反抗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在所有这些斗争中,知识分子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23]恩古吉断言,作家必须与人民团结一致,反对那些试图压制人民的权力机构。他认为只有一场革命才能恢复后殖民时代非洲人民的信心,非洲作家有帮助非洲人民进行变革的责任。这一责任“取决于他对为新秩序、新社会、更人性化的未来而奋斗的阶级和价值观的理解。”[22]75

恩古吉是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坚定支持者,他以作家的敏锐尖锐地指出了肯尼亚独立后赤裸裸的现实:肯尼亚陷入了新殖民主义的泥沼。换言之,肯尼亚的独立并不彻底,革命的任务远没有完成。所以,后革命时代非洲文学的基本任务是充当从欧洲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中解放出来的工具。为此,非洲作家必须采取革命性的立场,他们的重点必须放在对当下社会经济、政治结构的批判上,这对于推动一场新的革命、促使非洲摆脱新殖民主义至关重要。简言之,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决定了恩古吉塑造革命人物形象的必然性。

但是以开国总统肯雅塔为首的肯尼亚精英阶层的所作所为使得恩古吉无法将革命的重任寄寓在他们身上。恩古吉对独立后精英阶层的认识与法农对新殖民主义的论述有关。按照法农的逻辑,统治非洲的精英阶层与旧的殖民体系联系过于紧密,独立后非洲各国政府所做的和原来白人殖民者所做的差不了多少。法农使恩古吉相信,独立后非洲人民的贫困是政治精英们忙于积累个人财富而疏于管理国家的结果。伴随着恩古吉对肯尼亚精英阶层的失望以及他对独立后新殖民现实的认识,他对男性精英的角色和作用表示怀疑和否定。这种怀疑和否定导致其将早期小说中所描述的先进男性改革者的角色,逐步让位给独立、进步的女性形象。在一次采访中,当被问及“在你后来的作品中,男性角色让人感到一种空虚”,“但是女性角色却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这么做”时,恩古吉回答说:“新殖民主义社会的特征之一是,它不让人觉得你是自己生活的创造者。但是女性让我们看到了希望。”[4]恩古吉认为独立后肯尼亚的男性精英阶层已经从原来带领民众走向独立的领导者,转化成了法农所抨击的买办阶级。所以,他将革命的希望转移至女性身上。

恩古吉把变革的力量寄寓于非洲女性,也与女性在茅茅运动中所起的作用有关。据考证,茅茅运动中不乏女性战士的身影。虽然女性在独立战争中的贡献,伴随着官方对茅茅运动历史的遮蔽,一并被忽视掉了,但恩古吉始终认可女性在这场独立战争中的重要作用。他在小说中对女性的描述,正是对女性参与解放斗争历史的再现。在小说中,恩古吉有意消弭了性别间的歧视和对立,使之统一于革命立场。恩古吉笔下的女性如万佳、瓦丽恩尕、瓦恩嘎丽等人,完全不同于非洲传统的、被动依赖男性的女性,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通过这些女性,恩古吉让人们看到了非洲女性的魅力和能力,也突破了非洲后殖民文学中对女性受剥削、受压迫形象的单一描绘。正因为此,恩古吉的创作得到了很多女性主义学者的支持。例如评论者高文·纳拉因·夏尔马(Gavin Narain Sharma)就说恩古吉是非洲裔男性作家中,“被女权主义批评家视为非洲女性代言人的作家”[24]。恩古吉的这种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写作,在同时期的塞内加尔作家兼导演桑贝内·乌斯曼(Sembene Ousmane)的作品和电影中也能找到。恩古吉和乌斯曼都在他们的作品中表明,非洲人民或整个人类的问题并非源于性别或肤色。这些作家不约而同地告诉我们,与其说他们的写作是为女性的解放而战(这错误地暗示了所有男人都是自由的),不如说男性应该和女性一起为全人类的自由而战。

五 结语

恩古吉是一位具有激进思想的左翼作家,他的全部作品都围绕着非洲和非洲女性的解放而写作。研究他的专家西蒙·吉坎迪(Simon Gikandi)说:“在新殖民的背景下,性别成为恩古吉小说中的一个重要范畴。他似乎认为,由于男性主导了新殖民主义,女性就代表了某些可以成为颠覆资产阶级秩序的力量。”[25]恩古吉对女性力量的描述也契合了马克思主义者对女性的认知,即在革命斗争中,“妇女不应该被认为是一种替代产品,相反,她们有能力完成新时代的革命任务”[26]。第一世界学者像斯皮瓦克等对第三世界女性的惯常性弱者构建,反映了西方对黑人女性的误读和绝对压制。恩古吉对黑人女性进步角色的定位,是在告诉西方第三世界女性的“异质性”。对恩古吉作品及作品中黑人女性形象的研究有助于中国学者掌握世界文化尤其是非洲文化研究话语权,也有助于构建更加紧密的中非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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