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聪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西蒙·约瑟夫·奥尔蒂斯(Simon J. Ortiz, 1941—)是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运动的代表作家、杰出的当代诗人,他的创作为传承印第安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其作品多取材于印第安口述故事和部族生活,充满文化记忆张力。作品通过对过去的指涉,促成文化身份的认同,从而现时化地展现文化记忆。印第安文化记忆是文化、历史框架下的部族记忆,是对文化遗产的扬弃,是印第安人为了理解现在、憧憬未来而回忆过去的基本方法。
奥尔蒂斯的代表作《祈雨之旅》(GoingfortheRain)(1)本文所引译文均由笔者根据德语或英语文献译出。是一部饱含文化记忆的诗歌集。诗集融诗歌与散文为一体,记录了濒临消亡却弥足珍贵的印第安文化记忆,揭示了诗人对当代印第安人在美国社会中生存困境的关切与反思,反映了诗人典仪式的心路历程、文化探寻与精神求索。诗集通过对“绝对过去事件”[1] (P56)的重构巩固了印第安文化的主体同一性,通过隐喻化典仪使印第安文化意义得以彰显,通过文化符码的展演构建了具有希冀特征的印第安记忆。《祈雨之旅》把印第安过往的重大事件及其回忆以文化记忆的形式固定、保存下来,促生了具有强烈归属感和认同感的文化凝聚力。本文拟从文化记忆的内容、形式和媒介三个方面对诗集所蕴含的文化记忆加以阐释。
诗集《祈雨之旅》以诗歌《郊狼讲述的创世神话》开篇,假郊狼之口讲述了印第安创世神话,凸显了神话对印第安文化记忆的奠基作用。诗歌将神话置于文化记忆框架之中,从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自我三个维度呈现了印第安文化记忆的内容。
记忆的张力首先来自于古老的印第安平顶山。花岗岩质的平顶山是神话中印第安祖先的诞生之地,也是印第安文化记忆的“被唤醒空间”[1](P38)。正如诗中郊狼所述:“当你从地球母体娩出/你便拥有了生命;/你黑色的头从花岗岩中迸出/余灰尚未冷去,/直到下起雨来。”[2](P41)根据郊狼的描述,印第安祖先脱胎于地球母体,是自然之子。但其诞生的地点却是模糊朦胧的,因为这里需要回忆和纪念的不是可被远古印第安先民证实的真实处所,而是后续植根于此的印第安文化与思想。而“花岗岩”则提示了可供回忆的线索:世世代代的印第安先民正是居住在花岗岩质的平顶山之上。这里山路险峻、易守难攻,便于防御外敌、保卫部族,不但是印第安人安身立命的家园,也是印第安文化的滥觞之地。一座座矗立的平顶山如同纪念碑一样承载着印第安文化记忆,使得朦胧奇幻的文明发祥地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家园。即使对于已经离开这片神圣土地的印第安人而言,这里仍旧是记忆深处的生命之源,为其文化身份提供了现实的支撑。在平顶山从祖先的诞生地到当代印第安居留地的巨变中,印第安人的地理与精神家园也蜕变为印第安文化记忆的母体。藉由平顶山,神话对接了印第安“史前神话时代的绝对过去”[1](P56)与现实当下。平顶山天衣无缝地将印第安文化直接连入了神话中的创世时期,并成为印第安文化合法性的依据。
在印第安神话中,自然万物都是具有神圣意义的象征。印第安人在长久存在的自然中寻找部族记忆的现实依据和文化记忆的回忆靶点。诗中的山脉、岩石是神话的自然背景,给予印第安人持久而稳定的回忆,是印第安文化记忆中具有灵性的自然依附。神话为空间化的文化记忆创造出这样的自然家园,并对其加以保护,使之成为印第安人进行精神活动的场所,并提供了身份认同的自然象征,成为他们回忆的索引。印第安人和平顶山进而在象征意义的层面上构成了一个有机共同体,无论部族成员是否在场,都可以在此意义层面上坚守这个共同体,从而为印第安文化记忆构建了回忆空间。这是一种连结古今、贯通意义的天然途径,对过往的回忆、对当下的阐释、对未来的希冀可以融合在自然界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之间,使对物的记忆通过神话转化为文化记忆,并随着自然界的不断存在而得以传承。
文化记忆张力还体现在诗歌对人与人关系的神话记忆中。关于印第安祖先的诞生,郊狼如是说:“当时还辨不出是什么,/直到后来,郊狼这样告诉我,/但也许他在瞎吹,/一对孪生子降生了,/尤乌亚耶和马萨维。”[2](P41)郊狼“瞎吹”式的讲述模式拉开了印第安创世事件在空间和时间上的绝对距离,其背景和情节本身具有可信性、合理性,但细节又混沌不清。通过这种方式讲述的印第安创世神话在生动、真实的基础上兼具抽象、隔离的特质。在这种虚实结合的叙事语境中,郊狼强调的是印第安人诞生之初就是血脉相连的孪生子,这就奠定了印第安文化记忆中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的天然文化关联。尤乌亚耶和马萨维(2)在《祈雨之旅》中,奥尔蒂斯将孪生子的名字拼写为凯瑞森语的Uyuyayeh和Masaweh,这两个名字在英语中一般拼写为Oyoyewi和 Masewi。是印第安创世神话中的孪生先祖,他们相伴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起劳动奋斗,一起承担面对,甚至一起戏弄族人。这种人与人之间本初的和谐关系模式为现实社会中异化了的人际关系找到了解决方案——尤乌亚耶和马萨维的同胞之情所指涉的正是与人际关系的异化相对的自然关系。如是,人们便可以常常忆起神话中印第安人的手足之情,从而将被异化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引向文化记忆中那种和谐、平等、互助的初始关系。
尤乌亚耶和马萨维的关系不仅为印第安人奠定了平等互助的人际关系的模式,同时还承载了部族酋长带领其成员一同抗争、奋斗的记忆。诗中这样描述:“兄弟们,双胞胎说,/‘让我们引领这些可怜的生灵,/并拯救他们吧。’”[2](P42)在这里,尤乌亚耶和马萨维实质上扮演了部族首领的角色,带领着亲如家人的印第安人披荆斩棘、奋勇求索。这样的文化记忆指向了印第安人在部族首领和民族英雄的带领下奋力抗争、取得胜利的创世历程。在印第安神话中,尤乌亚耶和马萨维是众人的首领,他们负责祭祀,并具有唤雨的神奇能力。他们的神奇力量是基于为部族成员谋利益、福祉的使命担当,基于对自然万物的崇敬。这就奠定了印第安首领领导族人的记忆根基。唯有在贤明首领的带领下,印第安人团结一致才能求得生存与发展。
诗集中的神话叙事还为印第安人与自我的和谐关系提供了文化记忆内容。创世神话中展现了世界浩瀚与人类渺小的鲜明对比。因为“世间万物都如此奇怪”,所以“那时,人们都想知道/大地之上是什么”[2](P42)。这里所强调的是世界的混沌、复杂与无限,所以印第安人唯有谦卑、努力,才有可能在无限的世界中获得有限的知识,进而能够生存下来。但这是个困难而艰巨的过程,正如郊狼所强调的人生旅程的艰难:“后来,他们终于见到了光/在历经林林总总的惊险、丰富而又充满了悲壮的/冒险后;/这就是生活,所有这些,所有这些。”[2](P42)作为个体的人,唯有在历经挫折后,方可得见光明。这是印第安文化记忆里核心的个人成长观,也是给予印第安人无限力量的记忆根源。这种记忆给了印第安人一种平和而坚毅地处理与自我关系的信念:磨难与艰辛是通往光明的必经之路,唯有在这段冒险的征途上不断前行,方可最终达到胜利的彼岸。在此过程中,印第安人与自我的妥协、对自我认知的不断调整终将促成个人的成长。
诗集中的神话深刻地预设和揭示了作为一般意义上的人所会遭受的挫折与苦难。并通过与当代印第安人生活的关联,使印第安人在遭受挫折时能够拥有强大的精神鼓励和动力支撑。诗集通过神话吸入具有普适意义、范式特征的个人成长记忆内容,展现了印第安人一般性的行为规则与成长模式:“当时他们都很小,/后来他们都长大了。”[2](P41)这反映出印第安人自然和谐的成长观。印第安人关于个人成长的回忆浸淫在困苦抗争中,而部族文化记忆和个人成长记忆也通过这种共同的磨难糅杂在了一起。神话使印第安人对个人的困顿永志不忘,使这些不懈奋斗与抗争在人们的崇拜中得以升华,并将个人成长的路径在时间层面上永恒化。如是,神话在承载民族起源记忆的同时也兼具个体奋斗历程的回忆。再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不断传递给后代,使磨难与抗争成为回忆的构成部分。最终被纳入到具有区别他者意义的印第安人成长准则与文化记忆之中,与上述对于人与自然、人与他人的记忆一道成为文化记忆的核心内容。
《祈雨之旅》将应该被印第安人铭记的部族记忆、历史经验和身份认知通过神话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且延宕其文化涵义,对当下不断产生连结、聚合作用。在印第安文化定向中,神话比个人化记忆或者客观事实有着更高层次的合法性,具有权威叙事与文化导引的强大力量。通过将文化记忆与时俱进地拉进不断发展的当下的框架之内,神话在指涉过往的同时生产出对未来的无限希望,从而在印第安文化身份认同的过程中起到核心作用,并深刻地影响印第安人的文化生活。就这个层面而言,神话是印第安部族记忆中最不可忘却的核心部分,是印第安人文化归属感和文化身份认同的基石,是印第安文化记忆的核心内容。
诗集《祈雨之旅》由《序言》以及《第一:准备》《第二:离去》《第三:归来》《第四:雨至》诗章构成。四个诗章的名称与印第安祈雨典仪的基本流程高度吻合。典仪是印第安人在节日或重大场合,遵循着固定、严格的程序所进行的传统庆典与仪式,是印第安文化记忆的组织形式。由于其重要的文化意义而成为印第安文学中重要的创作素材。不同于大部分印第安文学作品中对典仪的直接描写,《祈雨之旅》以祈雨典仪中的四个流程为组织形式和线索,精心穿起了诗人寻求文化记忆的旅程。这是出于对部族隐私的尊重,更是出于诗人生活化和现时化典仪的匠心。正如诗人所述:“典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每天早晨,我虔诚地去做,不是徒有形式,而是诚心诚意。我尽量使典仪赋予琐碎的日常生活以意义,使其成为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3](P52)。诗人之所以强调典仪的重要性,是由于在典仪进行的过程中,印第安人通过共同的舞蹈、吟唱、肢体动作、表情来综合地完成对共享过去的重温与体悟。他们也通过共同的在场参与获取和分享文化记忆。典仪的重复展演保证了部族的凝聚力和独特性,完成了有关文化身份知识的传承,保障了文化意义上认同的再生产。
在《序言》部分,奥尔蒂斯开宗明义地说明了诗集与典仪的关系:四个诗章就是遵循着祈雨典仪的流程,记述对于文化记忆的探寻与求索。诗人试图通过自己的旅程来追忆典仪所负载的历史,并通过诗歌的形式使固化的印第安文化记忆在当下的时间框架中得以阐发。正如诗中古老的印第安歌谣所吟唱:“让我们再去一次出发,兄弟;让我们去恭请雨神。/让我们一起吟唱颂歌。/我们这就动身。马上启程。/我们将请回雨神。”[2](P37)这首古老的歌谣正是印第安人对祈雨典仪的深刻记忆。奥尔蒂斯的故乡阿科马居留地干旱少雨,人们举行典仪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雨典仪成为部族成员共同遵守的文化规约,体现了他们共同认可的价值观。在不断的重复过程中,典仪成为了印第安文化记忆最重要的表现形式和演示方式,从而确保了印第安文化记忆代代相传。
为了这种传承,诗人在《准备》诗章中开始准备自己的旅程:反思他的过去、梳理他生命旅程中最为重要的事件、回忆部族的过往及其留下的轨迹。他为这场美国南部和东部旅程所做的首要准备便是对文化身份的反思与确认。在《写给孩子的四首诗》中诗人如是思索:“你的印第安名字叫什么?/这个名字必须包括/山脉、沙漠、太阳、诸神/以及歌谣和圆满/必须包含故事、传奇/来描述英雄及其征途/必须有重生和成长”[2](P45)。可见,对于诗人而言,自然、传统、口述故事都是这场文化之旅的必要准备,而这场旅程的目的正是对文化记忆的重新阐释,使其获得“重生”的意义,以促成个人的成长和部族的发展。在该诗章中,诗人着重描述了世界与生命的起源、家庭与孩子、身份认同等对印第安文化而言有着奠基意义的内容。作为部族希望和未来所在的孩子便成为文化传承的关键所在。诗人在此要传达给他们的核心信息就是印第安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思想性典仪。即便背井离乡,即便不能参与现实形式的典仪,即便不再使用部族语言,只要去回忆、去思考、去坚守,典仪就存在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琐碎的日常生活一样可以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典仪式生活。对于印第安人而言,有意义的日常生活正是典仪的现时化。
在《离去》诗章中,奥尔蒂斯通过诗歌指出典仪与印第安人的生活处于一种充盈着情感和价值观的互联关系中,而这两者对印第安人的文化认识意义重大。在典仪进行的过程中,人们意识到典仪与当下生活间巨大的差异。正是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人们意识到昨天的逝去。诗中描绘了与温馨的印第安故乡截然不同的当下都市:“这座盲目的都市充斥着/灯光/车流/死气沉沉的炫目/撕裂我的心/扼杀我的思考。”[2](P76)很多居住在都市中的印第安人开始迷失在以炫目灯光为代表的现代生活中。所以诗人要离开,要通过对部族过去进行回溯的旅行尝试回忆和复兴这些行将消逝的文化传统。这样,在典仪式生活的帮助下,印第安人才能识别出文化他者,形成民族文化认同,并在此过程中帮助部族成员完成对文化身份的界定。诗人祈雨典仪式的旅程是一种对生命与文化意义的求索,诗集中所描述的诗人的旅程、经历和见闻所指涉的文化记忆,不仅局限于当下的社会生活和交往中所具备的那些意义,它同时具有一种与当下不共时的文化意义。
随后的《归来》诗章讲述了奥尔蒂斯通过回忆与思考汲取力量,逐步找到文化自信,朝向印第安传统的回归之旅。在这种文化回归中,与回忆密切相关的语言、身份、地理空间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于印第安传统的回归首先是从打破思想的沉默开始的:“惟愿他的沉默/会很快打破/有意义的事物都来到。”[2](P94)在寻求印第安人当下生活的意义旅程中,唯有通过打破思想的沉默、溯本求源,才能“每次一步地回归”[2](P93)到生活的本真面目。于是,诗人便开始“朝着家走去,/我在思考/彼时我处在/哪个历史时期”[2](P95)。显然,此处的“家”不仅仅是个地域空间概念,更是印第安人思想和情感的归依。对精神家园的回归需要印第安人从部族的过往去审视、回忆和反思过往与当下的关系。他们“思考的不是所在时代的成就,/而是宇宙的延续,/思考的是旅行,而不是前行,/思考的是印第安人所持的谦恭”[2](P108)。这是对于现实社会的深层反思,是关于世界观的印第安思索。在这种不断的探求中,人们开始有所收获,生活因为意义的明晰而变得丰富多彩,并且“缤纷色彩提示着/对过往旅程的记忆”[2](P103)。《归来》诗章通过诗人的返程之旅将具有高度重复性的典仪与日复一日的生活关联到了一起。每次典仪的举行都是对以前典仪的重复,并进入到典仪体系之中。每天的生活也在重复着往昔,并成为人生体系中的一部分。通过这种关联,诗人将对意义之物的记忆、部族交往记忆对接到文化记忆构建的空间里。诗人试图将自己的日常生活与神圣的典仪活动相融合,模糊时间和记忆场景的区别来消解两者的差异,使之合二为一地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生活。
在第四诗章《雨至》中,奥尔蒂斯为自身逐渐明晰的文化身份和所获得的文化自信而倍感振奋。典仪式的旅程让诗人感觉到无论到达世界的任何角落,他始终拥有印第安文化基因,通过回忆始终可以保持与部落的紧密联系。正如诗歌《一道矗立之墙的故事》所述:“看似松散的石头,/实则是交织在一起的。”[2](P145)这种交织关系影射了印第安人与部族、与文化记忆的紧密联系。这种联系会给印第安人带来持久稳定的精神支持和力量。在这种支持的力量下,诗人回顾自己的旅程:“我从未见过一座山峰/能如此清晰地屹立/在我脑海,当我需要她的时候/远眺我的故乡,当寂寞/袭来,将我占据/这座山峰就会浮现脑海。/刹那间,我看见她与我分享她的存在/与我一起祈祷。”[2](P128)诗中所描述的卡卫斯迪玛山位于诗人故乡,山顶常年覆盖着皑皑白雪。而诗人记忆中的卡卫斯迪玛是一位坚强女性的形象,是可以获得力量的源泉。这种对于山峰的记忆带给印第安人的慰藉和支持是恒久而稳定的:“没有结束/一切都在成长之中/从大地/到天空。”[2](P147)这样具有永恒性的记忆正如典仪一样会反复出现在印第安人遭受挫折的时候,使他们获得克服困难的信心与力量。
通过这种对日常生活的典仪化描述,《祈雨之旅》将日常生活与神圣典仪、日常的人际交往和典仪中的部族交往融合在诗集所营造的文化时空中。作者的日常生活被赋予神圣的文化意义,古老的典仪通过活生生的当下生活被现时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典仪的作用可被阐释为对印第安人日常生活的疗治。诗集中诗人描述了印第安人日常生活的艰辛、人际关系的异化,以及在当下所遭受的歧视等生活中的晦暗方面。但同时,文化记忆之光可以照亮这些晦暗。这是因为神圣和世俗的生活本源上是一致的,即一种典仪式的原初秩序,同时它又指导着印第安人的日常生活,从而成为印第安文化记忆的首要形式。
《祈雨之旅》生动地展演了诸多经典文化形象,他们作为印第安文化符码,发挥了文化记忆媒介的重要作用。这些象征性的符码是被印第安文化固定下来的客观外化物,恒定地承载相应的文化意义,“使得原本隐而不显的时间和认同索引变得清晰可见”[1](P21)。诗集主要呈现了神灵、文化英雄、恶作剧者三种符码,并汇聚成为“象征意义体系”[1](P16)。反复出现的这三类文化符码形成可被再次识别的模式,从而被当作印第安文化记忆元素得到认同。如此,这些符码就为印第安人创建了一个共同经历、期望和行动的文化空间,并且连结、团结、引导印第安人,营造部族成员间的互相尊重与信任。诗集中的符码也起到了文化促生的作用。他们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出于印第安人不愿任其消逝的执着意愿。印第安人会以回忆的形式不断给这些符码赋义,使他们跟随着自己前行到每个崭新的当下并且生发全新的文化意义。作为文化记忆媒介的文化符码不仅影响了部族成员的文化认知,更是会深切地影响印第安民族及其文化体系。因为作为文化意义外化形式的符码为传承久远的部族记忆不断提供着现实依据和可溯之源。
这种对印第安民族原初文化意义的保有首先体现在神灵类的符码中,以《祈雨之旅》中的大地母亲为代表。对于印第安人而言,充盈着母性、慈爱、睿智的大地母亲是生命之源、衣食之仓、心灵港湾——她为印第安人提供了阳光、雨露、食物、房屋等生活必需,供其生存;她为印第安人创造了山峰、河流、惠风、祥雨等自然环境,促其成长;她为印第安人供给故事、回忆、神话、典仪等精神源泉,为其疗伤。大地母亲是将文化记忆从绝对的过去带到当下的重要意象。大地作为印第安人母亲,她所象征的印第安文化记忆就变得更加真切、明显。大地母亲给予印第安人民持久的勇气、巨大的力量和无尽的关怀,始终坚定地支持着印第安人。
在象征着文化记忆得以重构的《雨至》诗章中,诗人以《大地母亲》开篇,以彰显这一符码作为文化记忆媒介的核心作用。诗中如是描绘:“这位圣女一直在造/山/几百万年以来从未停歇,直到/她的火山喷发/出无尽的神秘。/多么轻柔/她的步履,她的双手,/惠风/暖雨/正在运动的苦痛/欢乐中的。/我们一并分享。”[2](P121)大地母亲几百万年来一直为人类营造物质和精神家园。“几百万年”的时间营造出与现在的绝对距离,使得大地母亲成为黏附印第安文化记忆的符码。她的温柔为印第安人带来惠风、暖雨,滋润大地,催生万物,欣欣向荣。同时,她为印第安人提供了文化和思想的启迪:辩证统一与和谐共生。人生的苦痛如影随形,但生活的核心和本质却始终是痛苦中所蕴含的欢愉与快乐。而对于印第安民族而言,无论福祸、休咎、吉凶,印第安人都应一起分享、承担。这样的文化符码为命运多舛的印第安民族提供了在当下的阐释中重构印第安的过去的可能。
对于这种重构同样产生关键性作用的还有蜘蛛女,她是诗集中文化英雄类符码的代表。与神灵类符码全知全能不同的是,文化英雄类符码通常是以自己的品德、言行来感染、引导和帮助印第安人。《祈雨之旅》中的蜘蛛女是一位善良豁达、乐于助人、慈祥和蔼的老者,是印第安文化中典型的帮助者形象。蜘蛛女历经世事沧桑,依然乐观积极、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希望。她告诉孩子们要平和、包容地接受生活中的种种:“欢笑和成长/纺东西/缝东西/这就是生活,/把它穿戴在身/所有这些,所有这些。”[2](P48)蜘蛛女现身说法,告诉人们以苦难和欢乐为经纬,将过往和当下都织入布匹,缝成生活的衣裳,并释然地穿戴在身上。这样,随之而来的便是欢笑和成长,而这才是生活的快乐源泉。这便是对印第安文化记忆重构的意义:在积极的框架中去阐释过往的历史。蜘蛛女辛勤而愉悦地工作,将对生活的希冀和感恩都织入了布匹中:“蜘蛛在纺线,/飞快地翻转,/缤纷色彩。/哦,五彩缤纷的颜色,奶奶,/是我在持续了两天的彩虹中看到的。/哦,蜘蛛奶奶,太阳在照耀/透过您的纺车。/她轻柔地工作,她的裙子熠熠生辉,/在夏日清晨阳光的照耀下。”[2](P59)蜘蛛女的劳动生活充满了缤纷色彩和明媚阳光。她使富有文化意义的现实生活具有抽象性,同时赋予绝对过往的文化记忆以真实性。劳动是生活的本质和基础这一朴素的印第安生活观和积极豁达的生活态度,藉由蜘蛛女进入到文化记忆之中。以蜘蛛女为代表的文化英雄类符码是印第安人的记忆之媒,是对势必会逐渐淡去的过往进行定型和保存的有效手段。这类形象进入到文化记忆之后,就脱离了社会交往中的日常生活,变成了一种正典化的、纪念性的文化英雄符码。
除了神灵、文化英雄外,《祈雨之旅》中还展演了一类印第安文化记忆中颇具特色的符码——以郊狼为代表的恶作剧者。印第安人相信郊狼的出现早于人类,所以他天然地成了诸多故事的讲述者和见证者。他复杂多面的性格是印第安文化丰富性的折射,他个性鲜明的言行是印第安思想辩证性的展现,他特立独行的形象是印第安部族独特性的写照。同时,恶作剧者符码因其幽默有趣,更容易引起年轻一代的兴趣。经由这样的媒介,文化记忆就不断通过下一代人找到了传承的路径。惟妙惟肖、精灵古怪的郊狼符码在此过程中充当了文化记忆的引导者角色。通过恶作剧者,孩子们可以较为快捷地获取关于文化记忆的知识,使得他们获得平等的文化身份认同。郊狼孤傲的形象为孩子们提供了文化独立、身份自信的榜样。他豁达乐观、足智多谋、亦正亦邪、诙谐狡黠,常常戏弄他人。通过对郊狼这一经典形象的刻画,诗人向读者呈现了一个聪明、狡猾的主角,以象征美洲印第安人的智慧和机敏。郊狼还集中地体现了这种矛盾的特质:一方面,他是一个骗子,一个爱吹牛的人,一个麻烦制造者,一个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失去了他美丽皮毛的赌徒;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聪明的家伙,一个总是能够充分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赢得人们尊重的胜利者。这种双面性的生活角色更有利于印第安人坦然地接受并克服磨难:由于历史的巨变,原住民却成为了异乡客,甚至连返乡都要先花钱买张门票方得入内,因为那里已变为“国家公园”[2](P235)。面对这种无奈的现实,唯有郊狼的豁达与诙谐方可有效化解。
奥尔蒂斯把郊狼作为一个重要的连接性人物,把印第安文化记忆和各种印第安故事联系到了一起。印第安文化记忆中符码在昭示着印第安的灿烂文明、深厚的文化底蕴,这些都是印第安人应该引以为豪的。由于郊狼是印第安人耳熟能详的符码,由郊狼来讲述印第安故事,便赋予这些故事时空上的具体感。而郊狼要在文化记忆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必须和印第安部族认同的思想和意义相联系。郊狼及其所讲述的故事恰恰符合印第安的文化思想和认知:人是自然之子、人与自然和谐统一、人的成长和活动应该符合自然规律等。
《祈雨之旅》以符码为媒介来建构文化记忆,记忆经由符码影响印第安人的个人成长与身份确立。符码是印第安文化记忆中活跃的媒介,满足了印第安人渴望被关注和期待被归属的情感需求。它们将现实与过往糅合成一种双螺旋的凝聚性力量,将印第安人紧紧连结在一起。同时,这些符码具有跨越时空、超越生死的永恒特质,从而保证了印第安文化记忆不会因为人的死亡而断裂。而在一代代印第安人不断重复的口述故事中,这些经典形象得以永生,它们作为文化符码,稳定地传承了印第安文化记忆。
《祈雨之旅》中的神话、典仪、符码作为文化记忆内容、形式和媒介,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文化意义。形成了印第安文化记忆的“凝聚性结构”[1](P16),对于印第安文化的保存与延续具有生死攸关的重大意义。诗集将传统的印第安口述故事为形式的口头回忆转换成以英语为形式的文字记忆,这是一种重要的“历史转换过程”[4](P3)。这种转换所形成的“文化记忆之链”[5](P6)把印第安人紧密联系在一起,通过文化身份认同的达成,促其成为血脉相通、文脉相连、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部族共同体。
诗集赋予当代印第安人的生活以文化记忆的指向与意义,从而在对部族过往的回忆里反思、阐释文化记忆,并从中获得慰藉、鼓励和力量。这便是从当下的视角来阐释过往,并赋予过往以现时化的意义。诗集是对印第安文化记忆的探寻与重构:在不断变化的当下参照框架下,不断地重新组织过去,从而有意识地克服记忆断裂、文化消亡。作为文化记忆的《祈雨之旅》展示了印第安人现实生活中被忽略的事实和潜在意义,从而丰富和拓展了日常生活中的文化意义,由此恢复了日常世界中对意义的压抑与遗失。通过《祈雨之旅》,当代印第安文化获得了在其发展的任何阶段中都可保有的双重时空性,并通过平衡和代际两种形式得以传播,从而推动了印第安文化的传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