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辞与图的传统及体义

2021-12-31 19:29许结
齐鲁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楚辞屈原

许结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在文学史上,以楚辞为中心的骚辞写作或被视为一体,或汇入赋体创作,历世摹写,源源不绝,自成一大传统;而在绘画史上,围绕楚辞文本的图像书写,肇自南朝,兴起宋代,而蔚然大行于元明,集成于清代,亦成一大传统。这两大传统均归附于同一的文源,就是以屈原为代表的楚骚文本。所不同者,一则以语象传承其文意,一则以图像再现其情景。对此,前贤言说多归于一途,或论骚辞,或品骚图,已具体而深明,然于骚辞与骚图共呈之骚学史的意义,或有未发之蕴。因此,从辞赋发展史的视阈观觇骚辞与骚图传统,其中内涵从骚经思想到辞像的演变,骚辞与骚图创作意趣的互为与分离,以及语图关系在骚学中的呈现,似有值得思考的问题,也宜为进一步探寻。

一、骚辞与骚图的传统

战国楚地以屈原为代表的骚辞创作经汉人的整理与摹写,到东汉王逸编撰《楚辞章句》而为首成之完整的文本。观其创思及价值,诚如王逸在《离骚章句序》中所说:“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愬,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而由此构成的骚辞书写传统,虽有诸家言说之异,但其主旨,大体仍如王逸所云: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1](P2-3)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亦云:

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2](P46)

这一骚辞之发韧及批评,形成了内含忧患、悲怨、质疑并具有强烈个性情感的审美意识(1)详参拙文:《离骚学与中国古代文论》,《西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其影响不仅在历代仿骚之作,或较大范围的辞赋创作,而且也是中国诗史的重要一环,成为文人追附的“诗骚”传统。

当然,如果回到骚辞写作本体,其传承最明显的还是历代的“拟骚”作品,这又包括“骚诗”与“骚赋”,倘着眼于《汉志》所列“屈原赋”这一系谱来看,骚辞出入“赋域”而形成的正绪,又宜关注继王逸编纂《楚辞章句》后的三个历史节点,这似乎最能彰显其传统的意义。第一个节点是南朝萧统所编《文选》的体例,即“别骚一体”问题。萧统在《文选序》中说明录“骚”之意云:“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诉。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3](P1)如果说阮孝绪的《七录》立“骚目”是从目录学的角度改变《汉志》列“屈原赋”归骚于赋的分类,那么《文选》则是从文学文本的意义脱“骚”于“赋”,别为一体,这在骚辞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具有重要的意义。第二个节点是宋人对骚辞的辑录、整理与延伸。据现存文献,宋人辑注《楚辞》者以七家为著,分别是晁补之《重编楚辞》、洪兴祖《楚辞补注》、杨万里《天问天对解》、朱熹《楚辞集注》《后语》、钱杲之《离骚集传》、吴仁杰《离骚草木疏》、谢翱《楚辞芳草谱》(2)参见周建忠著、施仲贞补:《五百种楚辞著作提要》,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1 -23页。。其中以晁补之、洪兴祖、朱熹三家最突出,然观其思想结穴,则在于从经学语境回归《诗》域。例如晁补之《离骚新序上》认为:“《诗》亡而后《离骚》之辞作。非徒区区之楚事不足道,而去王迹逾远矣……然则相如始为汉赋,与雄皆祖原之步骤,而独雄以其靡丽悔之,至其不失雅亦不能废也。自《风》《雅》变而为《离骚》,至《离骚》变而为赋……《传》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故《怀沙》言赋,《橘颂》言颂,《九歌》言歌,《天问》言问,皆诗也,《离骚》备之矣。”[4](卷36)此为汉人论《诗》与“赋”的一种再述,内涵“文学观”的反省,即再次彰显宋人借骚辞对“赋”创作进行去“芜”存“精”的工作。第三个节点是元人祝尧《古赋辩体》的编纂及“祖骚宗汉”赋学观的确立。祝氏录“骚辞”分别有正编卷一、卷二《楚辞体》上、下,即屈、宋、荀三家赋,卷九外录上列《后骚》,录《招魂》《惜誓》《哀时命》《招隐士》《反骚》《讼风伯》等,又列《辞》,录《秋风辞》《绝命辞》《归去来辞》等。祝编虽为赋总集,但于骚辞的处理,犹效王逸以及宋人传统,即区分原骚辞(以屈原作品为主)与赓续骚辞(后世拟骚之作),然因以“赋集”呈示,所以更重宋人辨体而视屈辞为辞赋祖的观点,而使之系统的理论化。如《楚辞体上》云:

宋景文公曰:《离骚》为词赋祖,后人为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圆不能过规,则赋家可不祖楚骚乎!然骚者,诗之变也……初不正名曰赋,然赋之义实居多焉。自汉以来,赋家体制大抵皆祖原意,故能赋者要当复熟于此,以求古诗所赋之本义,则情形于辞而其意思高远,辞合于理而其旨趣深长。[5](P27-29)

至于书中《外录上·后骚》所谓“楚臣之骚,即后来之赋……愚载屈宋之骚而未及于后来之为骚者,则以赋虽祖于骚,而骚未名曰赋,其义虽同,其名则异……故先以屈宋之骚载之为正赋之祖,而别以后来之骚录之为他文之冠”[5](P492-493);《辞》所谓“辞与赋一体也,特名异尔,故古人合而名曰辞赋。骚号楚辞,《渔父》篇亦号辞,是其例也”[5](P527),均围绕这一主旨展开。由此再看祝书于骚辞传统的意义,要在改变《文选》“别骚一体”再次将其引入“赋域”,而予以“祖骚”的崇高地位。自此元明清三朝,于骚于赋,或多批评胜意,然总体来看,皆因承传衍。

与骚辞创作相对应的,是历代的骚图绘制。有关骚图绘制,作品甚多,论述亦多,仅《中国古代书画图目》载录楚辞图像即有179幅,而相关专书,如郑振铎编《楚辞图》、饶宗颐《楚辞书录》、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崔富章《楚辞书录五种续编》等,均有“楚辞图”的著录(3)参见郑振铎编:《楚辞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饶宗颐:《楚辞书录》,香港:苏记书庄,1956年;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崔富章:《楚辞书录五种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当然,也有诸多旁衍之作,如有关楚辞的名物、故事等图像,常为相关编著忽略,诸如陈洪绶《水边兰若图》《餐芝图》、罗聘《兰蕙竹石图》《鬼雄图》、陆治《端阳即景图》、沈周《芝田图》、吴伟《渔父图》、顾时启《兰蕙图》、方士庶《端午即景图》等(4)参见罗建新:《楚辞图像研究的回顾与前瞻》,《中国文学研究》(辑刊)2016年第1期。,皆为骚图书写的范围。而从历时观骚图传统,除有人考述汉画像石中《九歌》神祗图像(5)参见林河:《汉代画像砖上的〈九歌图〉》,《民族艺术》1998年第2期。,其自觉的文人骚图的绘制始于南朝,即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所录史艺(南朝宋人)的《屈原渔父图》,谓“传于代”[6](P136)。近人姜亮夫推测“画《九歌图》的人也很多,六朝时就有了”,又说“最早画《九歌》的是李龙眠”[7](P119),前者无据,后者却与骚图绘制的历史相符,也是其绘制的第一个重要阶段,就是宋人骚图的兴起与盛况,乃至姜氏复谓“象屈原赋这样惊动绘画的艺术大家来画这样多的图,是没有第二个的”[7](P142)。宋人绘骚,以《九歌》为主,兼及《离骚》《卜居》《渔父》等,其代表作如李公麟《九歌图》《湘君湘夫人图》、马和之《九歌图册》、佚名之《屈原卜居图》《屈原对渔父图》《离骚九歌图》。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宋代骚图与其对骚辞的整理与弘扬,是有着共时特征的(6)详参拙文:《宋代楚辞文图的学术考察》,《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继宋之后,元明两朝承续其图,乃以《九歌图》编制为主,兼及其他,例如钱选的《临龙眠九歌图》、张渥的《九歌图》、仇英的《九歌图》、陈洪绶的《九歌图》及《屈子行吟图》等。这一时期的骚图有着明显的文人化趋向,其中包括继承宋人少量的题咏,而出现了大量围绕骚图绘制的文字作品,即以语象配图像的书写方式。诗歌作品有贡奎的《题九歌图》、蒋易的《题李伯时九歌图》、李存的《题李伯时九歌图》、刘诜的《题胡忠简家所藏九歌图》、柳贯的《题离骚九歌图》、王沂的《题屈原渔父图》、虞集的《为题马竹所九歌图》、袁桷的《次韵虞伯生题祝丹阳道士摹九歌图》,卢挚的《题李伯时九歌图》等。例如王沂的《题屈原渔父图》:

屈原水之仙,妙在远游赋。餐霞饮沆瀣,所述非虚语。孰云葬鱼腹,聊以辞渔父。眷眷乡国心,靳尚终莫悟。沅湘流不极,鼓枻竟何处?日暮悲风多,萧萧满枫树。[8](卷3,P411)

诗意改变前人突出屈原以死明志的色彩,而赞颂其异俗的高洁气象,充分展示其个人的写作风格与处世情趣。清人承宋、元、明三朝,摹写骚图者甚多,其中虽有单幅作品如张若霭《屈子行吟图》、丁观鹏《九歌图》、吴藻《饮酒读骚图》等,然最突出的成绩是在数量上集大成绘制的出现,就是萧云从原绘、门应兆补绘的《离骚全图》的制作(7)分别是萧云从《离骚图》、门应兆《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今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萧氏原绘,共计64图,门氏补绘91图,共155图。如此宏整的图像规制,实源于官方的意志,即乾隆四十六年(1781)御旨:“《四库全书》馆进呈书内有萧云从《离骚图》一册……但今书中所存各图已缺略不全……令门应兆仿照李公麟《九歌图》笔意,补行绘画,以臻完备。”书成,乾隆帝复为八韵诗云“因之为手绘,足见用心精……迁云可以汲,披阅凛王明”(8)语见《四库馆臣补绘离骚图》卷首,引自陈洪绶、萧云从、门应兆编绘:《离骚图》,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第259 -260页。,其历史借鉴及政治教化的意义十分明显。

骚辞与骚图虽有着不同的因承传统,但其中的共时形态与历时演变,又具有文图互为及差异的关联,宜为考述与省思。

二、从骚经到辞像的演变

骚辞的接受与骚图的造像有一共同的特点,就是依“经”立义问题,换言之,骚辞是拟效经义(《离骚经》),骚图也是摹绘经文。对此,洪兴祖《楚辞补注》针对王逸以“经”解“骚”的说法,注引司马迁“离骚者,犹离忧也”与班固“离,犹遭也,明已遭忧作辞也”及颜师古注“忧动曰骚”诸解,作按语云:“古人引《离骚》未有言‘经’者,盖后世之士祖述其词,尊之为经耳,非屈原意也。”[1](P2)此就屈辞创作本原而论,然观其接受则显然有着“经义”化的史迹,包括宋人的楚辞研究,例如朱熹《楚辞集注》首列《离骚经》,并采用以“传”附“经”之法列《九歌》《天问》等于次,再以历代“拟骚”作品归于“后语”。这种以传附经思想,早在汉代司马迁记述刘安上《离骚传》并引录其语已然存义:“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9](P2482)对应汉人以“赋”为“古诗之流”,可知其比附风雅,实即依“经”,所不同者汉人以骚附经,宋人以骚为经,这其间内涵了“骚经”思想形成的过程。也因此,朱熹在《离骚经叙》中分别引述淮南王刘安语与宋祁“《离骚》为辞赋之祖”的说法[10](P6),以“辞”证“经”。这一思路继而为祝尧《古赋辩体》接受,确立“祖骚”的赋论,以致后人转述其义,仍准《诗》以证“经”,如陆葇《历朝赋格·凡例》云:“夫子删《诗》而楚无风,后数百年屈子乃作《离骚》。骚者,诗之变,赋之祖也。后人尊之曰‘经’而效其体者,又未尝不以为赋,更有不名赋而体相合者,说详祝氏《外录》。”[11](卷首)显然,骚辞附经是古代评论者尊骚或祖骚的思想主旨。同样,骚图附经也是不可忽略的现象。纵观画论史述,自陆机《演连珠》称道“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12](P4-5),已将“宣物”的语象与“存形”的图像类同“雅颂”述作,实亦以文图比拟经义的观念。这一思想延伸到宋代骚图的兴起,如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叙图画名意”云:“古之秘画珍图……典范则有《春秋》《毛诗》《论语》《孝经》《尔雅》等图……观德则有《帝舜娥皇女英图》……忠鲠则隋杨契丹有《辛毗引裾图》……高节则……宋史艺有《屈原渔父图》”[13](P10-11),明确将骚图依附于被视为“典范”的经图。继此传统,宋濂《画原》论画谓:

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14](卷16)

张丑《清河书画舫》述历代绘画也认为:

古今画题,递相创始……两汉不可见矣,晋尚故实,如顾恺之《清夜游西园》之类。唐饰新题,如李思训《仙山楼阁》之类。宋图经籍,如李公麟《九歌》、马和之《毛诗》之类。[15](P553)

一论图写经义的本原,一论“宋图经籍”的绘事,且以李公麟《九歌图》为例,都在说明骚图附着经图的历史价值与思想特征。于是,本经也成为骚辞与骚图共同的崇尚。

然则落实到骚辞(辞体)与骚图(画体),两种书写传统又有着不同的走向,骚辞重在“辞”的承习,骚图重在“像”的敷衍,这也就呈现出不同的体义。例如前引陆机“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的话语,钱钟书则偏重于“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两句加以解读,认为:

陆机分划“丹青”和“雅颂”的界限,说:“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引),这里的“物”是“事”的同义词,就像他的《文赋》:“虽兹物之在我”,《文选》李善注:“物,事也。”北宋邵雍在两首诗里,说得详细些:“史笔善记事,画笔善状物,状物与记事,二者各得一”;“画笔善状物,长于运丹青,丹青入巧思,万物无遁形。诗笔善状物,长于运丹诚,丹诚入秀句,万物无遁情”(《伊川击壤集》卷一八《史画吟》《诗画吟》)。[16](P63)

此先解陆机说“物”为“事”,以事情与物形区分语象与图像,又引邵雍“无遁形”与“无遁情”论诗画之别,其意义同样可启迪于骚辞与骚图的体义区别。这其中也内涵了骚辞与图在被经义化(骚经)后的传承过程中,又因文与图的属性而向“辞”与“像”的延展及凝定。

就骚辞传统论,当以拟骚作品为中心,其体义充分显示出对屈骚原典心志与语言的传承。仅据朱熹《楚辞后语》所列篇章,又涉及“辞”“赋”“歌”等类,以汉代作品为例,如汉武帝的《秋风辞》、班倢伃的《自悼赋》与《乌孙公主歌》等。这些作品最突出的就是“骚怨”情怀。读此三篇的词句,如: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辞》)

惟人生兮一世,忽已过兮若浮。己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勉虞精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自悼赋》)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乌孙公主歌》)[10](P228-234)

以物象状事情,人生不遇的怀思居多,这也成为历代拟骚作品共存的心志。只是在拟骚写作的发展中,又有大量的旁衍作品,其中也不乏并无“骚怨”情怀的书写,这也呈现在被归于“骚体赋”的作品中。例如清人林联桂《见星庐赋话》卷一在节录祝尧有关屈骚的话语后,列举了数目可观的骚体赋篇名:

在汉,则有贾谊之《旱云赋》,黄香之《九宫赋》,司马相如之《长门赋》,王延寿之《鲁灵光殿赋》,李尤之《函谷关赋》;在晋,则有潘岳之《秋兴赋》,郭璞之《江赋》《盐池赋》,孙绰之《游天台山赋》;在唐,则有李白之《惜余春赋》《悲清秋赋》,赵冬曦之《三门赋》;在宋,则有王诜之《帝车赋》,文同之《石姥赋》;在元,则有黄潜之《太极赋》,杨维桢之《凤凰池赋》,汪克宽之《九夏赋》;在明,则有何景明之《织女赋》,朱灏之《逃暑赋》,李梦阳之《观瀑布赋》,宗臣之《钓台赋》,湛若水之《交南赋》……皆骚体赋也。若夫班固之《幽通赋》,冯衍之《显志赋》,蔡邕之《述行赋》,曹植之《洛神赋》,王粲之《登楼赋》,陆机之《豪士赋》,陶潜之《闲情赋》,鲍照之《游思赋》,谢朓之《酬德赋》,江淹之《去故乡赋》,柳宗元之《闵生赋》,韩愈之《别知赋》,李翱之《感知己赋》,刘禹锡之《望赋》,晁补之之《求志赋》,王十朋之《民事堂赋》,皆可以骚赋之类推之。[17](P2)

分“骚体赋”与“可以骚赋之类推之”两项,其中固然有很多“骚怨”书法,但也不乏用骚语写铺陈之赋的作品。比如孙绰《游天台山赋》、王诜《帝车赋》、黄潜《太极赋》、李梦阳《观瀑布赋》、王十朋《民事堂赋》等,皆假骚语(如六言中夹一“兮”字的楚调)写赋罢了,其在淡褪怨情的同时,却在语言形式上强化了骚“辞”与“体”的意义。

与骚赋创作重“辞”且尽情发挥自我的情怀不同,骚图重在对屈骚原典的摹写与再现,所重在“像”。尽管绘画同有心志,如宋人李公麟白描《九歌图》,同时人章深《跋李龙眠潇湘图卷》谓:

舒城李生为师作《潇湘横看》,爱之,俾余评……画无工拙,要在会心处。披此轴,飘然起尘外之想,亦有足佳。[18](P604)

又明人陈洪绶自述创作《九歌图》云:

丙辰,洪绶与来凤季学《骚》于松石居。高梧寒水,积雪霜风,拟李长吉体,为长短歌行,烧灯相咏。凤季辄取琴作激楚声,每相视,四目莹莹然,耳畔有寥天孤鹤之感。便戏为此图。[19](P20543-20544)

一则他评,谓之“会心”,一则自评,谓之“戏为”,且其“飘然起尘外之想”与“有寥天孤鹤之感”,兼有创作者与鉴赏者的感受,其中不乏将身世与时代融织于画幅的艺术匠心。但是,这仅属一种“知音”的深层感受,如果仅读图是很难理喻的。再以《九歌图》为例,清人吴升《大观录》卷十二评李公麟绢本白描六段《九歌图》云:

图只按《文选》所载《东皇太乙》《少司命》《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山鬼》……墨笔作山水、树石、屋宇、舟舆、人骑,俱极纤细。人物间施浅绛色,图之景,各随歌所诠次而描摹之。[18](P601)

其依《文选》篇目图绘《九歌》原典六幅,完全是“随歌所诠次而描摹”的作品,是歌中情景的图像再现。而对其艺术特征,清人孙承泽《庚子销夏录·李伯时九歌图》则谓:

昔人称其人物似韩滉,潇洒似王维,若论此卷之妙,韩、王避舍矣。他不俱论,即湘夫人一像,萧萧数笔,嫣然欲绝,古今有此妙手乎?[20](卷3,P27)

评语中择取“湘夫人”一像,赞之为古今“妙手”,论绘形及神,推为上品。于是由此再看后世拟作,如今人汇集的《九歌图》七种[21],包括李公麟、张渥、赵孟頫、陈洪绶及萧云从五家绘像,可谓大同小异,很难辨别出各自的创思。究其因,则在所画体义全然依附于原典,李绘是《九歌》的图像再现,张、陈诸家又是摹写李图。至于萧云从首肇全本《离骚图》,其所绘也不乏时代精神与个人情怀,如清人李楷《离骚图经序》以为“楚大夫之骚经”,“尤于今时为宜”,所以“尺木穷甚于洛承、河东,能以歌呼哭啼,尚友乎骚人”[22](P20576-20578),将其置放于明清易祚之际加以认知,是有特殊意义的。然观萧氏《离骚图序》所称“精于经者必稽详于图”,又可见其仿效《诗》《易》图的依经立义与按文绘像的性质。至于门应兆补绘萧图,更是摹形补益之作,使骚图趋于程式化。

三、辞与图的游离与聚合

由于骚辞重“辞”与骚图重“像”的属性,“辞”仅属于“楚辞”语象的延续而表现出极大的模拟性与承袭性,在辞赋史上并不受到重视,而“图”则属于对“楚辞”的图像再现,呈现出不同的艺术视域,故有较明显的创造性,宜受到更大的关注。同时,又因为骚辞属于“拟骚”之作,往往印合于作者的生世与心志,从文学创作来看又不乏个性化特征,而骚图绘制的均为“原骚”(即屈原《楚辞》作品),而相承之“拟图”,多半是图像的摹写,表现出的是程式化的特征,即如有集成性质的萧云从《离骚图》及门应兆的补绘,其成绩也只是摹写(沿习前人绘品使之更为精细)与补益(补绘前人所及的楚辞名物、事象与情景而使图观得以扩大)而已。缘此,骚辞与图的游离与聚合又有几点创作现象值得注意。

考察骚辞创作,“拟骚”的好作品不在诸如模拟《九歌》《九章》类的“九”体写作,以及对屈原骚怨心态萧规曹随的继承,而是一些仅习其词调(骚体)而各自为文的骚赋。比如汉代张衡的《思玄赋》,虽用骚体句式构篇,却全然书写自己处世图身的心志。据《后汉书》本传载:“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观赋中言词,如谓“穆负天以尽牛兮,竖乱叔而幽主;文断袪而忌伯兮,阉谒贼而宁后”;“嬴擿谶而戒胡兮,备诸外而发内”等,即通过“寺人勃鞮”“赵高”等故事,以表达对当时宦官乱政的愤慨,这也与前引本传所载张衡时迁侍中,汉顺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23](P1914-1938)的史事契合。这显然是游离于楚辞原典而自抒情志的创造,自有其史述与文运。又如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是以骚辞描绘宫室的作品,寄托了大量汉室兴亡的沧桑与感慨,而其仿效屈原《天问》并用一段文字对灵光殿壁画的呈现,即“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3](P171),其中包括神话人物、历史帝王等,既是殿壁图像的本真,也是作者赋写图像的创造。再如潘岳的《秋兴赋》乃假骚辞肇写赋体感秋起兴之作,其赋开篇云: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3](P192)

接着引述宋玉“悲哉,秋之为气”的话语,书写自己“宵耿介而不寂兮,独展转于华省”的境遇,以时令之茂落,喻人生之荣悴,其于后世杜甫的《秋兴诗》与欧阳修的《秋声赋》,均不无启迪作用。同样的道理,唐代柳宗元的骚赋作品,如《惩咎赋》《闵生赋》《梦归赋》等,也因为抒写个性而印合时代,成为赋史圭臬。如明人倡导“唐无赋”说,却或创作模拟柳赋,如李梦阳的《省咎赋》之于柳宗元的《惩咎赋》,或评述其赋如王文禄《文脉》所言“柳赋,唐之冠”,其重点已不在骚辞语象,而在其内涵与精神。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骚图,作于草创期的如李公麟的白描《九歌图》,其原典规摹与图像再现,自然具有不可忽略的历史价值及时代意义,但也因其仅是规摹原典,后世复摹再摹,其类型化与程式化非常明显,这既淡褪了原创的价值,也形成了视觉审美的障碍。所以比较而言,有些一方面追奉原典(楚辞),一方面又游离其义的绘画作品,反而显示出更强的艺术生命力。这其中比较典型的是《潇湘八景图》与《饮酒读骚图》。众所周知,潇湘风景在《楚辞》中留下了身影,也是“二湘”作品的背景呈现,然作为专题画作,直到北宋时期的宋迪始创制《潇湘八景图》,分别为写“雨”(潇湘夜雨)、“雪”(江天暮雪)、“湖水”(洞庭秋月)、“雁”(平沙落雁)、“舟”(远浦归帆)、“寺”(烟寺晚钟)、“渔村”(渔村落照)、“山市”(山市晴岚)。对此,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记述其事云:

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24](P171)

宋迪的画作不传,可在其后不久即北宋末年的李公麟就绘制有《潇湘卧游图》,继后南宋的王洪又创作了《潇湘八景图》,使宋迪的画制得以在摹写中展现。也正因为这类图画摹写骚辞景观而加以极大的拓展,并作用于近古画作与画风的构建,所以不仅在元明清三朝尚有其创作生机,又衍生出类似的“八景”创制(如“燕山八景”),而且向东亚国家如日本、朝鲜的传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9)详见石守谦:《移动的桃花源》第三章《胜景的化身——潇湘八景山水画与东亚的风景观看》,北京:生活·读者·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65 -143页。。又如陈洪绶的《饮酒读骚图》,事本《世说新语·任诞》所载王孝伯(恭)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对此,余嘉锡按语引《赏誉篇》“王恭有清辞简旨,而读书少”的说法,以为:“此言不必须奇才,但读《离骚》,皆所以自饰其短也。恭之败,正坐不读书。”[25](P764)“饮酒读骚”,超脱了楚骚原典,创造的是一种新景观,是王恭所处时代的“魏晋风度”,而观陈洪绶的《饮酒读骚图》,又远离了关于王恭读书多寡的考述,只是一种用图像展示饮酒读骚的情形,并借酒气与骚辞,寓含某种具有时代特征与个人感受的洒脱或悲怆。翁方纲撰《陈章侯痛饮读骚图二首》之二云“扣角商歌碎唾壶,湘江涛卷百千觚。山阴试共萧家笔,对写天皇古画图”[26](P72);又作《陈章侯饮酒读骚图为未谷题二首》,如其一“莲也每画人,瘦削如枯禅。或疑自貌欤,今审知不然”,其二“饮酒是何境?大抵纯乎天。恍莽虚无中,必有所寄焉”[26](P116),所写绘的当下情境,是颇有深意的。陈洪绶之后,同题绘作层出不穷,如汪学金《题邢陶民扁舟载酒读离骚图》谓“酒阑歌罢悄无人,斑鸠叫雨江天黑”[27](卷24),李治民《题同年李秩然饮酒读骚图》谓“读罢饮酒酒杯乐,美人渔父心陶陶。丹青妙手由神工,我辈自有真形容。美君骨秀鹤山鹤,翩迁健翮欲凌空。读骚畅饮常不醉,青莲水面来熏风”[28](卷1),所题画作不同,所秉持的精神则相通。这类图像之所以成为文士脍炙人口的谈资,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与骚辞的游离而得以精神的聚合。

骚辞与图的聚合,除了辞与图之间的互文,还有一个创作现象,就是以骚赋描写骚图作品的出现。例如元代朱德润的《沅湘图赋》描述情景云:

挂扶桑之弯弓兮,临东方之启明。骋六骥于广莫兮,岂修途之可量。及前贤之方驾兮,又何蹇乎吾行。慨时俗之淫薄兮,曷淳风之浑庞。纷鸡虫之得失兮,孰澄清之是遑。耿予怀之遐邈兮,写秋风之沅湘。[29](P4828)

清代方履篯的《小山招隐图赋》是题写董晋卿《小山招隐图》的作品,其赋中有云:

于是斜飙回拂,遗尘汨前,翔兮浅浅,渺兮翩翩。荡荣趾于睫末,沈此心于流泉。曾峦壑之可循,孰慕悦之足先。魂忳邑而太息兮,蹇灵修而未悔。捐余玦以纫秀兮,夫亦知其甄采……悲落叶以没蹻,遵霜露以为期。步丝绪而憯戚,寒崚崚其几时?挽同心于千里兮,虽憴俛而奚辞。[30](卷1)

所歌咏的两幅图画都不是直接绘制屈宋楚辞的作品,但作为派衍的创作,其心志与精神却遥契骚怨,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历史聚合。而这两篇赋作皆以骚辞题骚图,在其为数不多的同类作品中,也是弥足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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