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的伦理学说

2021-12-31 19:29余达淮贾正宇
齐鲁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伦理学共产主义资本主义

余达淮,贾正宇

(河海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8)

在马克思的经典文本中,并未看到其创立具有严格学术规范的伦理学说,更遑论对善以及伦理学其他相关概念的界定,而只是提及了道德只是阶级的道德,是属于上层建筑的范畴。但是这并不表明马克思没有伦理学说,恰恰相反,马克思是有伦理学说的,只不过是以不在场的方式呈现,即以道德内容的存在支撑了非道德形式的伦理学论述。也就是说,马克思的伦理学说归根结底是一种无产阶级的道德解放学说,它不再以传统的、纯粹概念体系性的面貌呈现,不是从道德概念本身出发谈论道德,而是以一种不具道德形式而具有道德内容的方式糅合进其整个学说之中,是一种别具一格的伦理学。

近代西方伦理学说一般承接于形而上学性,以追求绝对的知识为目标,因而限制了其对人自身的开放性。如斯宾诺莎所言,“规定即否定”,因而规定了概念的范围与意义,也带入了限制。而马克思并没有走同西方伦理学一样的路径,“马克思的学说中并没有一个严格学术规范意义上的伦理学理论”[1](P330),而是摒弃了形式上的界定,越出了西方伦理学逻辑,从历史现实出发,形成了一种实质性的伦理学说,而这种实质性归根结底在于唯物史观的伦理学运用,最终表明无产阶级的道德解放。这种方法论上的不同是相较于形式主义伦理学的根本。

西方伦理学具有一种形式化特征,以形而上学作为根本方法,将善作为一切道德原则的最抽象形式。首先是目的论与义务论,此两种理论实际上都遵循某种规范,在某种既定的道德原则的指引下应对各种道德的冲突,企图将道德问题以普适化的原则作为指导的方式来解决。但是原则之间也具有互竞性,即矛盾,因为在不同的情境下应用不同的规范会导向不同的道德结果,比如从功利主义原则或从康德的绝对律令式原则看待同一个行为,可能得出的道德判断不同,同一个行为可能在前者看来是不道德的,而后者看来是道德的。毕竟功利主义寻求善的最大化并不考虑行为本身,而绝对律令的道德原则寻求纯粹道德动机不顾结果如何,因而两者之间必有冲突产生。而德性伦理学则强调道德人格的塑造,这种道德人格实际上来自于道德原则内化后的有伦理德性的人,以好的品格约束人的行为,或者说有德性的人不仅遵循一般道德原则,而且会做出一些超义务的高尚行为。因而目的论与义务论遵循规则的束缚与要求,而德性伦理学则是以道德典范作为追求的目标,以塑造具有高尚情操的自我。前两者明确要求主体的行为要遵循道德原则,而后者追求人格化的完满道德原则,都是追求某种规范的内化,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以求达到和谐完满的社会。所以,本质上都是以规范规训每个个人,以组成良好的社会秩序。自由、平等等道德概念实际上解构了作为整体的善,道德冲突似乎演变为道德规则间的冲突,善所统御下的普适性的规则无法处理所有的道德情景,多个普适性的规则就产生了不同的道德结果,这时候结果与结果间的比较就取决于个人的道德判断,因而社会领域的合作要求与原子化个人的道德无法得到协调。由此可以看出,西方伦理学是一种“形式化”伦理学,“悬置”了社会现实、社会关系以及制度安排,“而不考虑现实中人的特定存在状态是否道德,是否合乎人性”[1](P334)。只包含了一系列抽象的概念规定与伦理规范,既解构了真正的道德主体——人,又拆解了“善”的实质性的内涵,本应不会出现冲突的道德反而呈现出一系列两难,其只是在道德形而上学的领域内兜圈子,远离了现实;道德从来都是人的道德,而非道德概念的道德。

马克思则避免了形式化困境,以对工人阶级的道德热忱,将唯物史观应用于伦理学,作为道德主体的人在道德领域中得以显现,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片面性”经过劳动异化而改变,形成无产阶级产业后备军,打碎旧世界,走向新世界,走向一种“实质性伦理学”。马克思的哲学起点是自我意识哲学,人是理性的存在物,因而是自由的存在物,凡阻碍自由之物,包括取代主体的纯粹概念,皆当批判。马克思自加入《莱茵报》开始,其自我意识哲学便向着现实敞开,这也就意味着人始终占据着主体性的地位。其遇到自由出版、林木盗窃以及维护摩塞尔记者等现实的问题,以“批判的武器”应对,逐渐发现纯粹意识对现实的僭越无法改变不道德的现实。道德原则的指导应用的主导权力并不在受苦受难的人民手中,而是掌握于剥削者手中,因而道德全都是掩盖资产阶级利益的资产阶级偏见。在初步意识到私人利益重要性后,在随后的《论犹太人问题》以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区分了政治解放与人类解放,以及探求人类解放的具体途径,完成了“两个转变”。马克思指认了道德批判背后更本质的世俗性力量,而西方伦理学的形式化方式恰恰遮蔽了这种力量,企图激发道德的力量以扭转现实非道德境遇,然而观念的力量在触及现实时遇到更为坚固的力量,阻滞了道德原则的普适化应用。实际上,马克思起初黑格尔式的理性主义应对方式遇到现实的问题开始失灵,因而就逐渐越出了形式化原则所导致的困境,将理性包裹的概念剖开,显露出作为社会历史的主体,即现实的个人,开始以一种“逆向的逻辑”粉碎了形式的桎梏,立基于尘世重新认识世界。所以马克思说:“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2](P11)《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即是马克思重新认知现实的尝试,将哲学与政治经济学融合的初步成果,发现了异化劳动的非道德性现实。这并不表明批判的武器的退场,反而是“精神撬动物质”的开始,物质力量的运用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而无论精神力量还是物质力量都统一于现实的个人中。道德在马克思的思想中一直都存在,只不过形态发生了变化,美好道德的追求转化为支配物质力量的目的。马克思所追求的是合乎人性的生存方式,以及成全前者的制度安排。其中需要解析的是精神力量发挥作用的方式,以驾驭物质力量实现合乎道德的共产主义社会,这正是对道德社会内容的本质追求,而非流于表面化的西方伦理学的形式追求。所以说,道德在马克思的理论视野中是以一种完整的姿态隐性呈现的,这正是立基于唯物史观的方法,而非西方伦理学形而上学式的形式化拆解道德为规范的方式,从而实现了对形式化的批判性超越。

马克思正是在唯物史观的应用下,指认出“精神撬动物质”的支点在于无产阶级,因而完成了实质性伦理学的现实性沉降。西方伦理学的形式化特征,掩盖了资本主义对劳动力压榨的现实,因而资本主义的道德就是以形式化的方式鼓吹着美好生活,维持着资本主义的秩序。马克思深刻地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P502)资本主义道德诉诸于解释世界以掩盖资本主义历史暂时性,马克思则指认了改变现存的世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提出:“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总和决定着社会的状况”[2](P533)。所以正是生产力因素推动社会关系的变革,从而使得社会形态发生变迁。而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P501)。因而形态变迁即是社会关系的变更,有人的存在才有社会形态变更。而在资本主义时代,社会关系简化为两个阶级间的关系,无产阶级既是旧社会的掘墓人又是新社会的开拓者,从无产者形成阶级的那一刻开始就形成了自己的道德,即“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由无产阶级夺取政权”[3](P44)。最终消灭私有制,重建新的社会主义的个人所有制。

因而,“批判的武器”只有被无产阶级所掌握才能转化为改变世界的物质力量,此时“批判的武器”则已经立基于唯物主义历史观之上,实质性伦理学有了坚固的历史观支撑,伦理理想具有了实现的路径,即无产阶级的革命行动。即是说,作为支点存在的无产阶级能够统合伦理理想与物质力量归于己身,通过革命性的行动将伦理学的道德内容得以现实化。马克思唯物史观的伦理学运用,挖掘出了被资产阶级所剥削、压榨的无产阶级,从现实性上找到了颠覆资产阶级剥削道德的主体,从而初步形成了侧重于真正的伦理道德现实化的实质性伦理学,否定了资产阶级的道德内容。总之,马克思的伦理学是扎根于阶级社会的现实,依靠物质发展并兼顾意识能动性,以追求道德内容真正得以现实化的伦理学。

马克思将道德建立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对于道德的支撑是出于理论的方式,并没有阐明资本主义本身的问题而导致其自身必然灭亡,因而这种实质性的伦理学就需要进一步世俗性地支撑。马克思在第一次遇到世俗利益问题时就逐渐投入到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中去,《资本论》的诞生指认资本主义自我矛盾膨胀的必然结果是私有制的消亡,而其也“是工人阶级的价值观”[4](P253)。因而,基于资本主义的经济现实所建立的实质性伦理学,即是对于经济社会的道德性批判,从而进一步具体化为经济——道德式的伦理学说。

经济——道德式伦理学实际上是对实质性伦理学的进一步发挥与具体化,可以说,经济——道德式伦理学本质上就是实质性伦理学。马克思这种实质性的伦理学是在对西方伦理学形式化方案的批判中形成的。西方伦理学以哲学家们所建立的“原则神”来规范现实,以一种绝对的方式作为道德的根基,从而分有了善形成一系列的子概念,实质上将“上帝之城”作为了出发点。马克思最初对现实问题的处理方式就是以宣布违背理性的方式,宣示现实的应然状态,直到遇到物质利益问题,精神屏障不堪一击,世俗力量的绝对性破灭了精神的幻想。这也是经济——道德式伦理学始发之所。但是,实质性伦理学的问题在于马克思的论证方案是理论性的,缺少关键的环节,即资本主义自身现实性的研究。所以经济——道德式伦理学是随着马克思逐渐进入政治经济学领域而形成的,尤其在19世纪50年代后,《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等,再到1867年《资本论》发表,对资本主义进行了解剖与分析。也就是说,经济——道德式的伦理学说立基点是经济现实,是以世俗为出发点而道德树立于其上的纵向结构的伦理学。实质性的伦理学指向合乎人性的生存方式及其安放的制度安排,以唯物史观为基础,具有一种本质性的界定,即无形式的内容道德,但是缺少了经济现实的支撑,其更多地是相对于形式化的伦理逻辑而言的。也就是说,经济——道德式伦理学是对现实的进一步敞开,具体到了社会经济形态的现实之中。并且两者的共同理论基础都是唯物史观,因而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形容两者间的关系,即经济——道德式伦理学是实质性伦理学应用于具体社会形态而形成的。

经济——道德式伦理学本质上就是经济社会的道德批判,尤其体现在《资本论》中。在经济学的背景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道德批判以对资本主义的经济批判为基础。《资本论》中,马克思所研究的对象是资本、资本的人格化即资本家及其辩护者、否定资本主义制度基础上的未来社会构想,有人说是伦理三对象,即“作为一切反道德根源的资本,为资本做道德辩护的资产阶级思想家与经济学家,另一个则是未来社会的道德模型”[5](P11)。而我们认为,所谓“一切反道德根源的资本”,在马克思那里是辩证的,即表现为“从善”与“显恶”两种属性。从资本的最初形态——商品资本开始,因为“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6](P47),其中藏着资本主义的一切秘密。资本增殖的秘密就在于商品生产中资本家对工人剩余劳动的无偿占有。资本家以工资的形式补偿工人劳动力消耗,而超过必要劳动的剩余则被资本家剥夺。因而工人恢复自身劳动力所购买的消费产品都是自己生产的结果,工人的消费也从来都是有偿交换自己的劳动产品。同时,价值通过市场机制既得以实现又得以在资本家间重新分配。所以,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分配、交换以及消费四环节中,工人始终处于被压榨地位。具体而言,生产是工人剩余价值的生产;分配仅是工资于工人间的分配;交换则是交换工人自己的劳动产品;消费既是消费自己的劳动产品也是消费自己的劳动力。所以,无产者支撑起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上层。就资本主义诞生而言,其起始于:两种不相同的商品占有者必须互相对立并且发生接触。所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道德性”在于对于社会财富和社会文明的贡献度,而资本主义的反道德性实际上也就是资本家拥有所有生产资料而实际上拥有阶级权力,即对只有劳动能力作为自身财产的劳动者进行残酷剥削,从而无偿性地占有劳动者所付出劳动而生产的剩余价值。资本主义的原罪性就在于以暴力或者滥用律法的方式剥夺了劳动者的生产资料,因而一无所有的劳动者只能涌入城镇为资本家劳动而得以维生,所以“大多数人的贫穷和少数人的富有就是从这种原罪开始的”[6](P821)。资本的原始积累为资本主义创造了资本增殖的条件,因而也确立了资本主义的道德,其本性就是维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存续与发展,同时也是对于劳动者的道德压迫。可以说,资本主义经济就是一种由“压迫”所堆砌起来的制度,所以对无产阶级的剥削构成了资本主义的地基,这也是资本本性的反道德性所在。

实际上,这种伦理学背后隐藏着一种对抗性,以经济中的不道德指向道德的经济追求,即从物的依赖性转向人的全面发展,从而导向资本主义的内爆。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实际上就是一种对抗,即生产力的控制力以及阶级道德间的对抗。由于资本主义系统对超额利润的追求,生产越来越社会化,资本家逐渐无法操纵生产力的增长,最终生产力的力量会越过掌控,打破资本主义的私有界限。因为对于资本主义而言,“市场必须不断扩大,以致市场的联系和调节这种联系的条件,越来越取得一种不以生产者为转移的自然规律的形式,越来越无法控制”[7](P273)。而市场自身是有界限的,这种界限在于作为卖方资本家的对立面,其呈现的是一种社会消费力的萎缩,“社会消费力既不是取决于绝对的生产力,也不是取决于绝对的消费力,而是取决于以对抗性的分配关系为基础的消费力”[7](P273)。对抗性分配的消费力是被资本家限制的,即使信用机制的诞生也只是缓解了这种对抗。所以,一方面是愈益不受控制的生产,另一方面则是狭隘的社会消费力,因而资本主义需要不断地破坏已有的生产力,将生产限制在消费的界限内,从而在生产的膨胀与收缩的循环中维持自己的系统活性。在这个过程中,“所生产的剩余价值的量虽然会增加,但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条件和实现这个剩余价值的条件之间的矛盾,恰好也会随之而增大”[7](P273)。即是说,矛盾并不会因为生产力的周期性收缩与膨胀而维持原状,反而是在此过程之中酝酿着更强大的破坏力。但这种道德对抗的背后也具有一种一致性,即都是对于作为物的商品的依赖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都获得了“人的独立性”,物与物的关系取代了人的关系,从而也就使得个人看起来互相独立。实际上,这种独立是商品拜物教支配下的独立,重新建立了物的等级制,人被束缚在剥削与被剥削的两端。前者依赖资本增殖,后者依赖商品恢复自身劳动力。正是在此种现实下,社会生产力产生巨大飞跃,但也带来了人的片面化,每个人的追求被扭曲为成为资本家,被作为物的商品资本关系所禁锢。但物的依赖关系只是暂时的历史形式,随着社会的发展,物的桎梏终会被人的全面发展所冲破,从而不道德的经济现实必然在对“社会的人”的追求下逐渐解体。作为对不同道德追求的两大阶级在资本主义系统中的矛盾本性,使得资本主义系统从内部开始自我解体,资本所创造的生产力为“为利润服务”让位于“为人服务”提供了条件。

马克思对共产主义并未有详细的论述,而只是轮廓性或者总体性的界说,并且更多地是一种“前人类史时代”的否定性论述,即在否定阶级社会的基础上论述的。可以说,共产主义社会是经济与道德对抗的双重解决,是在占有高度物质生产力基础上并产生与之匹配的道德意识,是经济——道德式伦理学的完成。人类史前史的所有的不道德得以消弭,摆脱了异化状态,实现了社会与自然的统一。因而共产主义本身就是道德的实现,是道德与社会的完美融合,即一种道德社会。

共产主义道德是经济——道德式伦理学对抗性的消弭而实现的完成状态,是以否定资本主义并且是适应生产资料公有制而建立起来的道德。马克思以“社会的人类”为立足点,彻底地否定了资产阶级的道德,资产者“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3](P36),同样,无产者也可以改变现存的世界,为“社会的人类”的共产主义社会而创造出自己的世界。马克思说:“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3](P52)所以,共产主义的实现是双重实现,一为所有制,二为意识观念。资本主义私人所有将被共产主义所有制所代替,“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3](P45)。这个消灭私有制的过程,也是无产阶级摆脱自身的狭隘性以及剔除旧时代的印记,使自身得以蜕变的过程,从而得以在旧时代的地基上重建共产主义的意识观念。同时否定资本主义道德并不等于对资本主义的全部否定,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生产力的巨大飞跃是共产主义实现所必备的物质基础。而正是在物质丰裕的基础上,产生了与之适应的道德。马克思说:“财产的任何一种社会形式,都有各自的‘道德’与之相适应。”[8](P214-215)因而共产主义道德是与生产资料公有制相适应的产物。因为对于资本主义的遗产——庞大的生产力,需要与之匹配的精神力量方能驾驭,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道德确实就是生产力。所以,经济——道德式伦理学说的对抗性的消弭过程也是一个精神力量锻造的过程,经济对抗实质上是对于生产力的掌控权的争夺,是要剥夺资本家的财产,“这里所改变的只是财产的社会性质。它将失掉它的阶级性质”[3](P46)。以共产主义的占有来消灭阶级本身。而精神的对抗就寓于前者之中,于其中坚定自己的立场以及不断在否定资本主义道德的过程中塑造自己的新道德。所以,经济——道德式伦理学具有一种过程性,物质与精神的纵向结构贯穿于此过程的始终,其指向的正是共产主义的实现。

共产主义道德究竟是何种样貌?马克思并未正面具体言说,更多的是以一种反面叙事的方式来隐喻。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共产主义有一个最初表达:“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2](P185)以异化作为叙述肌理,实际上是一种哲学性阐述,但也包含着对于物质财富的要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说:“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2](P539)共产主义在此处被指认为一种消灭资本主义现实的运动,以及代替资本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3](P53)。共产主义具体如何依然不清晰。直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详细地解剖了资本主义,由此以一种反面性的叙述界定共产主义,即资本主义不道德的反面。其“给人类提出了解放的目标与全球化规则:为人服务,而不是为利润服务”[4](P253)。经过反面性论述后,在1875年《哥达纲领批判》中,共产主义则呈现为,“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8](P435-436)综合而言,马克思正面与反面的叙述都指出了共产主义各方面的一些特点,物质丰裕、劳动是第一需要、人是目的等等。但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特征的界定仍然无法正面直接表述出共产主义的道德样貌,因为作为完满的世界的共产主义社会是无法详细具体描述的,具体样态总要立基于当时的历史条件,纯粹思维的想象毫无意义。但是,可以得出的是,共产主义是合乎人性的生存方式,可以说,共产主义道德社会是完美的集合体,其中的一切因素都指向人自身,人类本身的发展成为了终极目的,人与人的关系亦摆脱了“异化”状态。而作为自然产物的人同样实现了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即人的社会性与自然性的统一。

既然无法具体呈现共产主义的样貌,因而可以换一种开放性的界定方式,即共产主义道德是无界定的界定,自然而然的道德状态,无秩序的秩序。这种无秩序的秩序经过否弃过程而生成,而有秩序的典型国度即柏拉图的“理想国”。理想国是一种按美德伦理建立起来,以德性决定社会等级,统治者拥有智慧,护卫者拥有勇敢,农民与其他技工拥有节俭的美德,且此三种美德都受到正义美德制约,因而也就规定了概念的社会秩序。“美德的理念体现为职责,体现为目的,人们的社会生活现象必须完成这个职责,实现这个目的。”[9](P107)理念世界就是逼迫着现实世界向理念世界接近,同样也是划定了牢笼,下达了禁令。在这个云端之国中,实际上确立了人的纵向等级,按照人的禀赋安排了固定的社会身份,并赋予各个阶层不同的道德特性,以求各司其职推动整个社会的和谐进步,所以这个共同体仅仅知道“不同的工作”。实际上拒绝了后天努力的纵向上升流动,这样的社会中等级的桎梏囚禁人的思想,天生的农民与其他技工只能是整个社会的物质资料供给者,哲学与之无缘。这样的社会以一种理想的原则支配了一切,剔除了人的后天流动的可能,同样人不再是个体性自我,而只是三种德性的普遍性物质载体,这个国家也就只有三种人,容不得模仿者——身兼不同身份的存在。马克思对禁令实现了超越,首先是立足于现实世界,尤其是资本主义现实所界定的两种道德,即剥削者的道德与被剥削者的道德。共产主义道德就是要求消灭道德秩序,把纵向固定的社会拉平,每个人的身份可以在社会中自由变换,可以是诗人、鞋匠等等,容许了模仿者的存在。其次,人格化的节俭道德依靠高度发达的社会生产力,得以摆脱自身被规定的位置,因而“靠他人的劳动而生活将成为往事”[8](P233)。共产主义的道德就是要创造一种无秩序的社会和谐状态,即在无秩序中呈现出一种秩序。在这种状态中,每个人“各行其是”而又相互协调,是“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统一和完成。

共产主义的样貌虽然无法具体描述,但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却是可以描述的。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道德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之上,因而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亦是生发于经济社会的道德批判的基础上,其必然产生因历史唯物主义方法的伦理学运用而特有的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诸如时间、自由人联合体等。

表面上而言,时间概念与道德范畴并无关联,但这是从抽象角度看待的,时间在马克思那里是具体的社会时间,“是以人的生产实践活动作为出发点的”[10],是与资本主义的批判相关联的,从而成为了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马克思解剖了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指认了资本主义的增殖源泉正是在于工人剩余劳动时间内所生产的剩余价值,而一天的时间是有限度的,剩余劳动时间的绝对扩张意味着其他时间的减少,而绝对剩余价值的延长的界限是生理极限。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剥削方式随之产生,其将劳动时间严格限定在一定的限度内,但相对地增加了剩余劳动时间的比例,而缩短了必要劳动时间,也就意味着精神、肉体的劳动消耗增加。所以,工人的时间完全分割为了劳动时间与非劳动时间,而工人劳动时间又划分为必要劳动时间以及剩余劳动时间,劳动时间内完全是为了自己谋生的同时也为资本家“谋生”。而在非劳动时间范围内,工人需要扣除恢复劳动力的休息时间,最终留下的自主活动时间并没有多少。尤其当今资本主义的剥削方式的变化,所谓的非物质性劳动将劳动时间与非劳动时间的界限模糊化,因而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工人完全无法自由地从事所意愿的活动,即使所意愿的活动也只是附属于资本的活动。而且资本主义的价值增殖实际上包括流通时间在内,价值的实现就在于此,而这个过程即是工人的消费时间,资本主义建立起庞大的商品景观的布展,架空了本就没有多少的自主活动时间。主体时间已没有余额,完全被资本逻辑所掌控。资本主义剥夺了人自身发展的时间,将之服务于资本的发展。马克思所要建立的共产主义就是要将时间归于人自身,“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11](P542)。在共产主义条件下,主体不再是作为一个谋生的主体,而是作为完全支配自我时间的主体,劳动时间与非劳动时间在此时融为了一体,劳动为自己的同时亦是为他人,只不过资本所加诸于劳动之上的剥削枷锁被解除了。正如马克思所言:“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3](P47)劳动不再是剥削劳动,时间也就不再是资本增殖时间,人自身成为了自己时间的主人,因为人才是时间的主体,共产主义真正实现了作为时间的主体的人。在此种意义下,时间是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

自由人联合体生发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土壤之上,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性超越,是在现实的具体实践中对资本主义批判的结果,是一个道德的社会,也可以说是一个超政治的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财富等级制,使得人可以通过金钱获得一切,资本拜物教是弥漫于社会中的主导力量,其以幽灵的方式在场,支配着可利用的一切为自身服务,道德也可以成为其手段。而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必然导致其被更高级的社会形态所取代,自由人联合体就是这样的社会形态,将资本幽灵般的存在埋葬于历史的墓穴中,人的世界以及人的关系归于人自身,“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3](P53)。自由人联合体在占据了资本主义所创造的高度物质文明的基础上,彻底地打破等级制,消除分工,将人的禀赋发挥出来,从而占有自身的全面本质。表面上而言,人这个概念本身是一个生物学概念,关键在于人被建构出来之后就是一个社会历史性概念,即关系性的总和,因而自由人联合体所要建构的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极大丰富性,即以信任交换信任,以爱交换爱。同时也就意味着推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关系,因为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产物。自由人联合体实际上由自由人以及联合体构成,即人与社会,因而联合体的存在只是管理职能,其管理的是物质的流动,不再具有政治属性,而每个人的活动则是社会性的、合乎道德的活动,从而达成人与联合体的有机统一,在联合体中实现人现实的自由,因而自由人联合体就成为人的生活方式,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矛盾的解决。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人类的真正利益在于自身力量和能力的全面发展”[12],但即使是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下,个体的全面发展仍然是相对的,因为这种全面性的发展是对于个体自我而言相对全面的发展,却是作为人类整体绝对全面的发展。自由人联合体剥离了“史前社会”的不道德,成就了共产主义理想的道德社会。但自由人联合体所具有的理想性是现实的理想性,植根于资本主义的现实而具有通达的路径,因而自由人联合体是共产主义现实的道德范畴。

时间以及自由人联合体虽然是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但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不仅仅只有这两个,还有其他诸如劳动、人的实现、自由王国等,而且这些道德范畴实际上是紧密联系的,其不是对道德概念的形而上式的拆分,而是构成了共产主义道德范畴的序列,是一个整体性的、相互联结的道德范畴有机集合体。“马克思的道德理论致力于揭示社会上道德现象背后的本质。这表明道德现象并没有自身的根底,而是以其他东西为根底的。”[13]道德现象的根底即是资本主义的现实,因此这些范畴其实都是生发于资本主义不道德的现实而超拔出来的,从而构成了共产主义的道德范畴。因而脱胎于资本主义现实而导向共产主义的范畴。在马克思这里实际上都具有积极的道德意义,或者说,构成了马克思伦理学说的道德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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