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蜜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关于《周礼》的成书年代,历来众说纷纭、聚讼不已,至今尚无定论。造成这种结果的因素很多,或根于文献不足征,或缘于信仰因素,或基于政治原因,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尤其由于刘歆、王莽与《周礼》有着密切关系,因此,刘歆为了王莽篡国而伪造《周礼》的说法甚嚣尘上,胡安国父子倡之于前,康有为、廖平张之于后,遂使此说几成定谳。后赖有钱穆等人之辩驳,方破此说。然刘歆、王莽与《周礼》之关系究竟如何?刘歆是否一开始就重视《周礼》?《周礼》在刘歆古文经学中究竟居于何种地位?王莽是否受到刘歆的影响而重视《周礼》?诸如此类的问题仍有进一步商讨之处。本文即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史料为根据,试图对于刘歆、王莽与《周礼》的关系问题作一新的探讨。
在中国经学史上,《周礼》的成书问题毫无疑问是经学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历来围绕着《周礼》成书问题提出了诸多不同的看法,至今仍然未有定论。
既然称作《周礼》,那么想必其一定与“周”有关,因此,《周礼》的作者最先被认为是周公。此说最先由刘歆提出,唐代贾公彦在《序周礼废兴》中引马融《传》说:“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然亡其《冬官》一篇,以《考工记》足之。时众儒并出共排,以为非是。唯歆独识,其年尚幼,务在广览博观,又多锐精于《春秋》。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1](《序》,P9)郑玄在注《周礼》时也有类似的说法:“周公居摄而作六典之职,谓之《周礼》。”[1](P2)《隋书·经籍志》亦曰:“《周官》盖周公所制官政之法。”此说后来遂成为古代经学家的主体看法,如王安石、朱熹、孙诒让等皆持此说[2](P4-5)。
除了《周礼》为周公所作外,在历史上最有影响的说法是《周礼》出自刘歆伪造说。此说倡自胡安国、胡宏父子。如胡宏曰:“《周礼》之书本出于孝武之时,为其杂乱藏之秘府,不以列于学官。及成、哀之世,歆得校理秘书,始列序为经。众儒共排其非,惟歆以为是。夫歆不知天下有三纲,以亲则背父,以尊则背君,与周公所为正相反者也。其所列序之书,假托《周官》之名,剿入私说,希合贼莽之所为耳。王安石乃确信乱臣贼子伪妄之书,而废大圣垂死笔削之经,弃恭俭而崇汰侈,舍仁义而营货财。不数十年,金人内侵,首足易位,涂炭天下,未知终始。原祸乱之本,乃在于是。”[3](P259-260)可以看出,胡宏认为《周礼》本身为周公所作,但流传的《周礼》则经过了刘歆的篡改,并非原本的《周礼》。刘歆之所以篡改《周礼》是为了迎合王莽的篡位。不难看出,此种说法主要为了针对王安石以《周礼》变法最终导致北宋灭亡而言。此后洪迈、廖平、康有为、徐复观等人皆持此说,如洪迈说:“《周礼》一书,世谓周公所作,而非也。昔贤以为战国阴谋之书,考其实,盖出于刘歆之手。”[4](P420)廖平《古学考》说:“此书(《周礼》)乃刘歆本《佚礼》、羼臆说揉合而成者,非古书也。”[5](P68)康有为说:“至《周官经》六篇,则自西汉前未之见……故与莽所更法立制略同,盖歆所伪撰也。歆欲附成莽业而为此书,其伪群经,乃以证《周官》者。故歆之伪学,此书为首。”[6](P76)徐复观说:“《周官》乃王莽、刘歆们用官制以表达他们政治理想之书。”[7](P203)
除了上面两种看法外,对于《周礼》成书的代表性看法还有西周说、春秋说、战国说、周秦之际说、汉初说等[2](P4-8)。其中持战国说的学者最多,如郭沫若在《〈周官〉质疑》一文中认为《周礼》乃荀子弟子所作,“《周官》一书,盖赵人荀卿子之弟子所为,袭其师‘爵名从周’之意,纂集遗闻佚志,参以己见而成一家言。其书盖为未竣之业,故书与作者均不传于世”[8](P92)。钱穆在《〈周官〉制作时代考》一文中,从祀典、刑法、田制等方面说明《周礼》是战国晚期的著作。他说:“《周官》还只是像战国三晋人作品。远承李悝、吴起、商鞅,参以孟子,而为晚周时代的一部书。”[9](P462)顾颉刚通过《周礼》与《管子》之间的比较,认为《周礼》出自齐国或别国的法家:“《周官》和《管子》的文辞虽有参差,而其中心思想则同是组织人民,充实府库,以求达到统一寰宇的目的,由此可以猜测它出于齐国以及别国的法家,跟周公和儒家根本不生关系。”[10]杨向奎亦认为《周礼》出自战国齐人之手:“《周礼》可能是一部战国中叶左右齐国的书,《大戴礼》曾经引用过它,司马迁、匡衡也引用过它,无论如何不是王莽的伪造。”[11]金春峰认为《周礼》乃战国末年秦人所作。在他看来,秦人对于周代礼制和文化既有继承也有变革,这在《周礼》中得到了最好的反映,“正是秦的政治、经济、文化、历史资源,为我们理解《周官》提供了真正的锁匙”[12](P288)。这些看法虽然不尽相同,但均认为《周礼》成书于战国时期。
可以看出,《周礼》作于周公的说法无疑出于信仰立场,并无可靠证据。而认为《周礼》出于刘歆伪造的说法毫无疑问有着政治因素的影响,经过近代史学的科学研究,除了极个别的人外,这种说法几乎无人问津了。至于战国说,内部虽然有着分歧,但基本上为学界所接受。
从史书记载来看,《周礼》显然非刘歆伪造。最早提及《周礼》一书的是《汉书·景十三王传》: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者从而游。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对三雍宫及诏策所问三十余事。
河间献王刘德是汉景帝次子,其于汉景帝前元二年(前155)被立为河间王,薨于汉武帝元光五年(前130)。从“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可以推断献王所得民间献书当在景帝时期。这样看来,《周礼》在汉景帝时就已经出现了。
对于上述的记载,后世向来存有疑问。因为既然《周礼》为河间献王民间献书所得,那么何以司马迁的《史记》未有记载?按《史记·五宗世家》曰:“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河间王。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与上述记载相比,《史记》恰恰缺少了河间献王民间献书的记载。康有为等人据此以怀疑河间献王所得《周礼》为班固根据刘歆所说羼入,从而证明《周礼》乃刘歆伪造。康有为曰:“余初读《史记》河间献王、鲁恭王世家,怪其绝无献王得书、恭王坏壁事,与《汉书》绝殊。窃骇此关六艺大典,若诚有之,史公何得不叙?及读《儒林传》,又无《毛诗》《周官》《左传》,乃始大疑。又得魏源《诗古微》,刘氏逢禄《左氏春秋考证》,反覆证勘,乃大悟刘歆之作伪”,“(刘歆)见《史记·河间献王世家》有‘好儒学’三字,以为藩王之力能够书也,于是将生平伪撰之书一举而附于《河间传》中,以证成其真而阴灭其迹”[6](P120、P123)。对此,王葆玹认为,司马迁之所以对河间献王得书之事缺载,与其对河间国情况缺乏了解有关[13](P117-118)。从现有材料来看,司马迁虽然没有提及《周礼》,但其对《周礼》一书是有所了解的。否则,在《史记·封禅书》中就不会两次引用《周官》了。《封禅书》曰:“《周官》曰,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祇。皆用乐舞,而神乃可得而礼也”;“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按:前者本于《周礼·春官宗伯》:“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后者“望祀”之说不见于《尚书》,而见于《周礼》和《礼记·王制》(1)《周礼》曰:“牧人……望祀,各以其方之色牲毛之”(《地官司徒》)、“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春官宗伯》)。《礼记·王制》曰:“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这说明这里的《周官》指的并非《尚书·周官》,而是《周礼》。
徐复观虽然不怀疑《汉书》记载的正当性,但其为了论证《周礼》为刘歆伪造,却把《汉书·景十三王传》与《史记·封禅书》中的“《周官》”解读为《尚书·周官》[7](P238-239)。河间献王所得“《礼》《礼记》《孟子》《老子》”等皆为书名,而非篇名,由此“《周官》《尚书》”也应分别为书名,而非一书中的篇名。加上上面《史记·封禅书》所引确实出自《周礼》而不见于现存《尚书·周官》,因此,《汉书》和《史记》所记确为《周礼》无疑。
对于河间献王所得《周礼》,有人认为其得自“李氏”。唐代陆德明云:“或曰:河间献王开献书之路,时有李氏上《周官》五篇,失《事官》一篇,乃购千金不得,取《考工记》以补之。”[14](P41-42)《隋书·经籍志》亦云:“而汉时有李氏得《周官》。《周官》盖周公所制官政之法,上于河间献王,独阙《冬官》一篇。献王购以千金不得,遂取《考工记》以补其处,合成六篇奏之。”陆德明卒于630年,《隋书》成书于656年,二者论述略同,故《隋书》的说法应该本于陆德明。而陆氏所说“或曰”未知何人,亦未知其所说何据。对于《周礼》,《汉书·艺文志》曰:“《周官经》六篇”,并未亡《冬官》一篇。从前引马融《周官传》可知,《周礼》亡《冬官》一篇的说法出自马融,《冬官》可能在此之前就亡佚了。
河间献王所得《周礼》献给汉武帝后,被收入秘府,并没有广泛流行。马融曰:“(《周礼》)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1](P9)至刘向、刘歆父子中秘校书的时候,《周礼》才被著录,“《周官经》六篇”(《汉书·艺文志》)。对于《周礼》的流传情况,刘歆本人是清楚的。《汉书·艺文志》曰:
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
这是刘歆对于《乐记》成书的论述。《周礼》在战国魏文侯时就已经出现了。汉文帝时,窦公又把此书献给文帝。汉武帝时,河间献王在作《乐记》的时候也参考了《周礼》的相关论述。由此也可看出,《周礼》并非刘歆伪造。
刘歆在中秘校书的时候虽然发现了《周礼》,但其对《周礼》并未发生兴趣。因为在刘歆争立古文经书的时候并未提及《周礼》,这显然与其并非出自鲁恭王坏孔子壁所得有关。
从上可知,《周礼》在刘歆之前就已流传,并非刘歆伪造。刘歆虽然重新发现《周礼》,但《周礼》却并未因其发现而产生历史影响。真正把《周礼》推向历史舞台的是王莽。
王莽与刘歆曾同为黄门郎,交情甚好。汉哀帝继位的时候,王莽就推荐刘歆为侍中、太中大夫。后来刘歆上书让太常博士,遭到执政大臣和儒生的诋毁,先后出为河内太守等职。汉平帝继位,王莽持政,刘歆方得到重用,先后出任右曹太中大夫,又升迁为中垒校尉、羲和、京兆尹,兴建明堂、辟雍,封为红休侯。并且主管儒林、史卜之官,考定律历。
王莽曾受《礼经》于陈参。王莽并非一开始就注重《周礼》。汉平帝继位,王太后临朝称制,委政于王莽。王莽为大司马,随后又因符瑞而封为安汉公,“莽功德致周成白雉之瑞,千载同符……莽有定国安汉家之大功,宜赐号曰安汉公,益户,畴爵邑,上应古制,下准行事,以顺天心”(《汉书·王莽传上》)。这里虽然提到“古制”,但并未提及《周礼》。同年“二月,置羲和官,秩二千石;外史、闾师,秩六百石。班教化,禁淫祀,放郑声”。“外史”“闾师”皆出自《周礼》,钱穆认为“据《周礼》设官始见此”[9](P92)。但仅是根据《周礼》设官,并未对其有特别重视之处。
元始四年(4),王莽才开始真正重视《周礼》。《汉书·王莽传上》曰:
是岁,莽奏起明堂、辟雍、灵台,为学者筑舍万区,作市、常满仓,制度甚盛。立《乐经》,益博士员,经各五人。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皆令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壹异说云。
此事亦见于《汉书·平帝纪》,不过在元始五年(5)。其曰:“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这里并未明确提及《周官》,可能包含在“逸经”“古记”里面了。王莽这次召集“天下异能之士”,主要是为了“正乖缪,壹异说”。随后群臣认为王莽功业可与周公相比,应该位在诸侯王之上,“赐以束帛加璧,大国乘车、安车各一,骊马二驷”。于是有了关于“九赐”之礼的讨论。《汉书·王莽传上》曰:
于是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富平侯张纯等九百二人皆曰:“圣帝明王招贤劝能,德盛者位高,功大者赏厚。故宗臣有九命上公之尊,则有九锡登等之宠。今九族亲睦,百姓既章,万国和协,黎民时雍,圣瑞毕溱,太平已洽。帝者之盛莫隆于唐虞,而陛下任之;忠臣茂功莫著于伊周,而宰衡配之。所谓异时而兴,如合符者也。谨以六艺通义,经文所见,《周官》《礼记》宜于今者,为九命之锡。臣请命锡。”奏可。
“九命之赐”的主要依据是《周礼》和《礼记》。《周礼·春官宗伯》曰:“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壹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上公九命为伯,其国家、宫室、车旗、衣服、礼仪,皆以九为节”。《礼记·王制》曰:“制:三公,一命卷;若有加,则赐也。不过九命。”《大戴礼记·朝事》曰:“命:上公九命为伯,其国家、宫室、车旌、衣服、礼仪、皆以九为节”,“诸侯之得失治乱定,然后明九命之赏以劝之,明九伐之法以震威之”。至于“九命之赐”的具体内容,《汉书·王莽传上》曰:“于是莽稽首再拜,受绿韨衮冕衣裳,玚琫玚珌,句履,鸾路乘马,龙旗九旒,皮弁素积,戎路乘马,彤弓矢,卢弓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甲胄一具,秬鬯二卣,圭瓒二,九命青玉珪二,朱户纳陛。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虎贲三百人,家令丞各一人,宗、祝、卜、史官皆置啬夫,佐安汉公。”按:“九赐”之说最早见于《韩诗外传》:“诸侯之有德,天子锡之:一锡车马,再锡衣服,三锡虎贲,四锡乐器,五锡纳陛,六锡朱户,七锡弓矢,八锡鈇钺,九锡秬鬯。”(卷八)王莽所受“九赐”源自《周礼》和《礼记》,显然与《韩诗外传》无关。
元始五年(5),王莽依据《周礼》对当时的祭礼作了改革。《汉书·郊祀志下》曰:“莽又颇改其祭礼,曰:《周官》天地之祀,乐有别有合。”王莽认为按照《周礼》祭祀天地的礼仪,其配乐有合有别。祭祀天地的合乐是“六律、六钟、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祭祀天地的别乐则是:“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乐八变,则地祇皆出。”王莽还根据《周官》“兆五帝于四郊”的思想对西汉的郊祀制度进行了改革。《汉书·郊祀志下》曰:“后莽又奏言……谨案《周官》‘兆五帝于四郊’,山川各因其方,今五帝兆居在雍五畤,不合于古……分群神以类相从为五部,兆天地之别神:中央帝黄灵后土畤及日庙、北辰、北斗、填星、中宿中宫于长安城之未墬兆;东方帝太昊青灵勾芒畤及雷公、风伯庙、岁星、东宿东宫于东郊兆;南方炎帝赤灵祝融畤及荧惑星、南宿南宫于南郊兆;西方帝少皞白灵蓐收畤及太白星、西宿西宫于西郊兆;北方帝颛顼黑灵玄冥畤及月庙、雨师庙、辰星、北宿北宫于北郊兆。”
居摄三年(8),王莽母亲功显君去世,刘歆与博士诸儒七十八人议其服。在此议论中,刘歆等人曰:“摄皇帝遂开秘府,会群儒,制礼作乐,卒定庶官,茂成天功。圣心周悉,卓尔独见,发得《周礼》,以明因监,则天稽古,而损益焉,犹仲尼之闻韶,日月之不可阶,非圣哲之至,孰能若兹!纲纪咸张,成在一匮,此其所以保佑圣汉,安靖元元之效也……《周礼》曰‘王为诸侯缌縗’,‘弁而加环绖’,同姓则麻,异姓则葛。摄皇帝当为功显君缌縗,弁而加麻环绖,如天子吊诸侯服,以应圣制。”(《汉书·王莽传上》)刘歆等所议主要以《周礼》为依据,“王为诸侯缌縗”出自《春官宗伯·司服》“王为三公六卿锡衰,为诸侯缌衰”,“弁而加环绖”出自《夏官司马·弁师》“王之弁绖,弁而加环绖”。此为《周官》第一次以《周礼》的名称出现。可以推测《周官》改为《周礼》当在居摄元年(6)至居摄三年(8)之间。《周礼》在新莽时期设立学官也在此期间。《汉书·艺文志》曰:“《周官经》六篇。”注曰:“王莽时,刘歆置博士。”荀悦曰:“歆以《周官》(十)六篇为《周礼》。王莽时。歆奏以为《礼经》。置博士。”[15](P435)孙诒让曰:“通覈诸文,盖歆在汉奏《七略》时,犹仍《周官》故名,至王莽时,奏立博士,始更其名为《周礼》,殆无疑义。”[16](P3)
此后,在新莽时期,《周官》《周礼》的名称并存。王莽即位以后,“每有所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汉书·食货志下》)。《周礼》即其一。始建国元年(9)四月,王莽下诏试图恢复古代的井田制。《汉书·王莽传中》曰:
莽曰:“古者设庐井八家,一夫一妇田百亩,什一而税,则国给民富而颂声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秦为无道,厚赋税以自供奉,罢民力以极欲,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
从后来区博向王莽说井田制的弊端来看,王莽所行的井田制为周代制度:“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从。”(《汉书·王莽传中》)在先秦古书中,《诗经》《孟子》《管子》《春秋穀梁传》《周礼》等书中均已提及井田制。但王莽此说为周制,应本于《周礼·地官司徒》:“凡国之大事,致民;大故,致余子。乃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以任地事而令贡赋。凡税敛之事,乃分地域而辨其守,施其职而平其政。”王莽实行井田制的初衷是为了解决当时贫富不均的问题,这也与《周礼》“施其职而平其政”的精神是一致的。
始建国二年(10),王莽根据《周礼》设立“五均官”。《汉书·食货志下》曰:“莽乃下诏曰:‘夫《周礼》有赊贷,《乐语》有五均,传记各有斡焉。今开赊贷,张五均,设诸斡者,所以齐众庶,抑并兼也。’遂于长安及五都立五均官。”同时还提到根据《周官》征税,“又以《周官》税民:凡田不耕为不殖,出三夫之税;城郭中宅不树艺者为不毛,出三夫之布;民浮游无事,出夫布一匹”。
始建国四年(12),王莽在分封诸侯土地的时候提到了《周礼》:“《禹贡》之九州无并、幽,《周礼·司马》则无徐、梁。帝王相改,各有云为。或昭其事,或大其本,厥义著明,其务一矣。”(《汉书·王莽传中》)天凤元年(14),王莽在改革官制时,《周礼》又以《周官》的面貌出现。《汉书·王莽传中》曰:“莽以《周官》《王制》之文,置卒正、连率、大尹,职如太守;属令、属长,职如都尉。置州牧、部监二十五人,见礼如三公。”天凤三年(16)五月,王莽又根据《周礼》改革吏禄制度。《汉书·王莽传中》曰:“莽又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盖以天下养焉。《周礼》膳羞百有二十品,今诸侯各食其同、国、则;辟、任、附城食其邑;公、卿、大夫、元士食其采。多少之差,咸有条品。岁丰穰则充其礼,有灾害则有所损,与百姓同忧喜也。”地皇四年(23),邓晔、于匡等起义军攻武关、杀宋纲,王莽忧愁,无计可施。其属下崔发还从《周礼》《左传》中为其寻找解决方案,“《周礼》及《春秋左氏》,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汉书·王莽传下》)。王莽居然还听从了崔发的建议,率领群臣前往南郊,搏心大哭。最终国亡身死。于此可见《周礼》对于王莽之影响。
从上可知,刘歆对于《周礼》开始并不重视,因此,其在争立古文经学的时候并未提及《周礼》。到了王莽居摄以后,受到王莽的影响,刘歆才开始重视《周礼》。《周礼》虽然由刘歆重新发现,但其真正对历史发生影响却在于王莽的政治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