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法(close reading)是最适应于诗歌文体的一种批评方法,短小的篇幅可以让批评者深入文本肌理,去细察每一个词语的质地和音色,倾听词语与词语之间碰撞出的微妙声音,感受从中传达出的丰富意蕴。这种由英法新批评派创造的批评方法,对于中国传统的印象式批评大而化之的流弊,以及因过分注重“知人论世”而可能带来的意图谬误,都有一种有效的纠偏作用。细读法自有其限度,但无疑它已经成为现代批评的一种基本功。据编者的印象,虽然当下的诗歌批评看似颇为繁荣,但真正能够基于扎实的文本细读的批评作品却并不多见。我们还是习惯于在批评中自说自话,泛泛而论,或固执于把作者意图与文本意图划等号。这些都是当代诗歌批评的不良倾向。本期宋宁刚对臧棣诗作《绝对的尺度》的细读,和李继豪、荣光启对张执浩两首诗的细读,都表现出较扎实的细读功夫,同时他们还能在此基础上对诗作背后的诗学理念进行追索,更为难得。我们期待更多优秀的细读批评作品。
臧棣与海子、西川等当代著名诗人同为北大校友,且与后两者年龄相当(与海子同年,比西川小一岁)。不过,相比海子和西川,臧棣被读者熟知和接受,比上述两位都要晚一些。直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以来,臧棣才逐渐成熟、稳定,成为过去二十多年中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也成为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至今,“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诗人。
与以“他们”为代表的“民间写作”的直接、爽利和口语化不同,“知识分子写作”更强调诗歌写作的难度,因而在诗思和表达上,由于其智性特征,显得更为曲折,甚至晦涩。阅读此类诗人的作品,很难期待能够从情感和语势上直接给人感兴和打动,而是需要通过智性的投入,在理解其“内部构造”的基础上,产生阅读的智趣。就此来说,读臧棣等人的诗,有点像读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等人的小说。在语言层面上,臧棣的诗甚至要更加晦涩、曲折和凝缩。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诗乃语言的艺术?这个问题,只能通过诗歌本身来回答。
这里要讨论的,是臧棣早年的一首短诗:《绝对的尺度》。这首诗在臧棣的作品中,也许算不上代表作,却很能说明他的诗歌创作的一些普遍特征。這也是我们选取它作为讨论对象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由于这首诗乃诗人的早期作品。早期作品能说明什么呢?简单(同时也不免有些粗暴)地说,一个诗人的创作可能会有两种比较明显的倾向。一种是不断变化——如果处在某个突变的时代节点上,由于时代风气的变化,写作者的写作方式也可能随之变化。另一种情形,则相反,即变化不那么大。要是与此同时,时代的精神和风习更多显示出一定稳定性和延续性,我们从写作者身上就更容易看到某种连续性。当然,具体到某个诗人身上,又会有不同程度的差异。有的写作者生性多变,不断寻找新的表现方式;有的则相反,不那么多变,而是在某一种方式、或某一个路向上不断强化自身。
就臧棣而言,笔者以为,他是双重意义上的不多变者。从诗人所处的社会状况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不断走向经济化、商品化,虽然商业化的特征不断突出,却还没有发生质变。从诗人自身来说,臧棣的诗歌创作也有着相当的持续性,且不断明晰和强化这种倾向;在此基础上,逐渐拓展——更像是在以强化作为拓展。正因此,才使得我们讨论他的早期诗作,并以此来观照他后来的创作,才有了可能。
下面,我们来看这首诗。它写于1998年暑期。这一年,诗人34岁。题目《绝对的尺度》,显得有些抽象和费解。让我们先带着这份费解来看诗。全诗共三节、九行,每节三行,形式上很齐整。我们逐节加以细读。
正午的奇迹仿佛只是/一种垂直的安静。/除了柳叶,天光没有别的脚尖。
前两行是个完整的句子。同样令人费解的是:何谓“正午的奇迹”?何谓“垂直的安静”?正午是太阳直射头顶的时候。八月的正午,如果是晴天,这种“垂直”感,会更明显。暑热,加上蝉鸣的噪声,更是会让人焦躁难耐。如果此刻四处一片安静呢?会不会给人一种意外的宁静感,乃至片刻的清凉感?这或许就是诗人所说的“正午的奇迹”。如此说来,“垂直的安静”,是将正午阳光垂直的照射和静谧的安静两种状态,巧妙嫁接到一起后的诗性表达。这种修辞方式,即拈连或移就。
这样,前两行说的,就是夏日正午难得的安静。意思很简单,但是经由诗歌语言对日常情景的重塑之后,就显示出另一种魅力。这种魅力,可以说是“陌生化”带来的,本质上说,是语言的新的可能性带来的。
第三行,“除了柳叶,天光没有别的脚尖。”前两行已经提到过天光——“正午的奇迹”“垂直的安静”里,都暗含着天光。让我们想象一下:正午的天光垂直打下来,光落在柳叶,尤其是柳叶尖上,泛起白光的样子。如果没有柳叶,我们只会感到太阳光的强烈,而不会看到它的具体表现。现在,通过柳叶,我们仿佛看到了天光的“脚尖”。这又是极为凝缩的一句,也是极具想象力的一句。当然,这并不是说,除了柳树再没有别的树,而是,很可能在“我”的视野内,只有柳树,或柳树更显惹眼。
水竹的祈祷。以及荷花的手绢/将古老的诱惑重新打包成/一种美好的礼物。
水竹,好理解;何谓水竹的“祈祷”呢?大胆臆测,要么是水竹展开的样子,枝干撑开,顶上的叶子因密集而低垂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像微微颔首祈祷;要么,就是诗人将与水竹并无关系的“祈祷”生生地拈连拼贴至此。对于诗的创作来说,后一种情形并非不可能。想到臧棣非常善于将看似不相关的两个词语“焊接”一处,这么想并不过分。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此外,要说明的是,这种拼贴并非无限度的,它也要考虑整首诗的情况,比如这里,“祈祷”与馈赠,以及后面“美好的礼物”就是相合一致的。同样,荷花好理解;何谓“荷花的手绢”呢?荷花盛开的样子,粉色或白色,那一片片硕大的花瓣,从视觉和质感,说它像“手绢”,也是令人惊艳的感受。
接着,何谓“古老的诱惑”?我们知道,水竹(尤其竹子)和荷花,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极为常见的意象,无论诗、画还是建筑,以及各类装饰,常会用到它们。而此刻,它们在室内或者窗外(根据前面的“柳叶”和下文的“芦苇”,我更倾向于是在户外),相应存在,仿佛来自古代,构成了“古老的诱惑”,进入“我”的视野,仿佛“一个美好的礼物”,出现在这安静的正午。当然,这“古老的诱惑”并不是全然按照古代的样式出现的,而是在新的环境下出现的(比如室内环境可能变了,户外的环境也变了,更不用说时代和趣味也都发生了巨变),如诗所言,是经过“重新打包”而成为“美好的礼物”的。因此,这“礼物”是一种新的美好,而非古或旧的美好。
将这一节诗,如此“拆解”来看,意思也近乎简单,甚至了无生趣。但是经过诗歌语言的再造,它显出一种新的魅力。这里,令我们赞叹的,并不是诗歌通过曲折的语言所描述的外在现实,而是诗歌语言本身,是诗歌语言的陌生和奇异,给了我们阅读的快意(如果不理解,则成为阅读障碍)。就此来说,诗人更像是一个无中生有的创造者。
身边,芦苇的尺度大胆到/全是碧绿的缝隙。还有你呢。/全部的心弦也跟着纷纷竖起。
“芦苇……全是碧绿的缝隙”,应当不难理解。在芦苇丛生的地方,你一眼看去,所看到的不仅是一根根苇秆、一片片苇叶,还有秆与秆之间、叶与叶之间、秆与叶之间的缝隙,也即背景。我们看东西,通常会注意东西本身,而忽略了背景。就像看芦苇,通常只注意到芦苇本身,而不太会注意到苇秆和苇叶之间的空隙。如果芦苇是密密丛丛的一片,那么,放眼看去,不大能够看透。相反,看到的情形更可能是,其他的、没有进入你目光聚焦之处的苇秆和苇叶,也即“碧绿的缝隙”充当了你的注目之处的背景。
如果上述理解还有点道理,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有诗人此处的发现。即他在人们通常都看“芦苇”、看具体的物的时候,敏感地注意到它“碧绿的缝隙”,注意到事物的背景,以及其中隐藏的可能的诗性。这是非常有眼光的,堪称独特的发现。诗即发现,这两行可说是经典的例证。
这一句的困难在于,“尺度大胆到……”。看到“尺度大胆”,我们很容易想到比如情色,甚至性。“尺度大胆到/全是碧绿的缝隙”,难道诗人这是在做某种隐秘的暗示?虽然不能十分确定(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暧昧性本身既是诗的魅力所在,也是诗意存在的一种方式),但是如此理解也并非不可能。
“还有你呢。/全部的心弦也跟着纷纷竖起。”这里的“你”指谁?看起來,更像是“我”的对象化——自己跟自己说话时,将自己称作“你”。这种情形,在很多诗人诗作中都能看到。在臧棣的诗中更是常见。如此说来,这一行的意思就是,“你”的“全部的心弦也跟着纷纷竖起。”跟着什么“纷纷竖起”呢?跟着“芦苇的尺度大胆到……”带给“你”的惊讶、意外,进而“全部的心弦……纷纷竖起”。
现在,回到诗的题目:绝对的尺度,仍然不好理解。不过,也不是毫无线索。因为诗在最后一节提到了“尺度”:“芦苇的尺度大胆到……”。何谓“绝对”?如果说诗中“芦苇的尺度”真有情色与性的暗示,那么,将其称为“绝对”,也并非不可以。我不想借弗洛伊德的“爱本能”“力比多”之类的术语来过分延展。仅就这个暗示本身,说它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的“绝对”的意味,并不过分。
就整首诗来看,从最初的“柳叶”,到后来的“水竹”与“荷花”,再到后面可说是这首诗的高潮的“芦苇”;从最初的“奇迹”,到中途的“美好的礼物”,总体的意思也是贯通的。借用一个比喻,这首诗就像是掩映在丛林中的风景,需要某些定睛、看透的功夫,才能解悟。我不否认,这种“拆碎七宝楼台”的解读方式,有它的限度,但是也同样相信,它并非没有道理。至于在多大程度上有道理,需要读者自己去判断。
以上,我们以《绝对的尺度》这首臧棣的早期诗作为例,从最基本的层面解释了如何理解这首诗,进而希望以这种理解方式和路径,疏通——至少是部分地疏通对于臧棣的其他诗作进行释读、开解的可能性。因为从诗思的构造方式、诗句的表意方式上,诗人实在是有一些普遍和“惯用”的技艺。当然,并不是说以上解读可以绝对地保证什么。因为总会有例外。由于某些过于个人化和偶然性的情境而产生的诗句,可能会增加阅读和理解的困难。但是大多数情形下,只要足够细心,从中寻绎作者的思路,并非不可能。
从臧棣的诗来看,高度浓缩的炼句是很典型的一个特点。不过,这些诗句又不只是节省词语的问题,用几句话来“转译”臧棣的一行(句)诗,即便意思能够说清楚,诗意也可能面目全非。这也再次证明,诗意与表达是极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显见的事实是,将古诗译成白话之后,也可能遭遇诗意丢失的问题,包括很多古诗的“不可译”,原因也正在此。
最后,简单说一下臧棣诗歌的语态。其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诗歌,在语态上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叙述上的个人化和私人化。在个人化乃至私人化的叙述中,诗歌的声调不大可能高。也就是说,它更适合采用日常的、低语的,甚至私语的和轻微的表述来展开。在这一点上,“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倒是高度一致。这种低语式的叙述,似乎对阅读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之所以有这个感觉,是因为诗歌要求读者以更低微、更沉静、更专注的心境投入。否则,在阅读时就可能倍感艰难,甚至会有不得其门而入的苦恼。对于臧棣这样以“非直接”的方式所写的作品来说,更是如此。不过,不能因此就简单地判定说,“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哪一种写作方式更好。正如不能说鲁迅和胡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哪个更好一样。这个世界,需要托尔斯泰也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如需要海明威也需要福克纳,需要金斯堡、布考斯基也需要庞德和T·S.艾略特。
附:
绝对的尺度
臧棣
正午的奇迹仿佛只是
一种垂直的安静。
除了柳叶,天光没有别的脚尖。
水竹的祈祷。以及荷花的手绢
将古老的诱惑重新打包成
一种美好的礼物。
身边,芦苇的尺度大胆到
全是碧绿的缝隙。还有你呢。
全部的心弦也跟着纷纷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