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亚群
阿国看鸭是我考上初中的事。他的父母给他准备了一根“看鸭梢”和一群鸭。他替自己置了一身行头,草绿色的军装,一顶帽。帽用柳枝扎成一圈,像个盖子。在阿国眼里,这样的打扮才像个英雄。阿国每天捏著“看鸭梢”,神色庄严,目光笃定,颇有“鹤立鸭群”之风。鸭子在阿国的指挥下,整整齐齐地簇拥着他,伸长脖子,一边“嘎嘎”叫,一边摇摆而行。阿国看的鸭群从来没有鸭子走失,倒是会莫名其妙地多出几只来。
阿国跟我哥做过同学,后来跟我也做了同学。念到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劝他父母最好让他跟他妹妹做同学。他父母一听,知道老师的意思了,干脆就让阿国退了学。阿国的位子空了好久,大家都觉不出有什么异样,照样念书,照样玩耍。在老师与同学的眼里,似乎阿国不来上学才是正常。
阿国的书确实念得一塌糊涂。他只能数到十,十以上的加法一直没有学会。他书虽然念得不好,但有个优点——从不撒谎,而且非常仗义。他个子很高,遗传了他父亲一米八的基因,与我们相比,足足高出一个头。看到我们被别的同学欺侮,他会主动出手。但我们不念他的好,反而欺他傻,自己做过的坏事总赖在他头上。他想申辩,可从结结巴巴的话里飞出来的唾沫又变成了惹人烦的理由。老师说:“这么傻的事只有傻子才会做。”
我望着教室最后一排的空位子,心里不是滋味。我们都嫌阿国傻,取笑他,欺侮他,而他事后总是笑呵呵继续与我们来往,一点都不计前嫌。记得有一次老师问我们长大了想做什么?阿国把手举得高高的,只差没从座位上站起来。老师看着阿国高高的手,似乎有些犹豫。第一次没叫他,第二次也没叫他。阿国脸上一次次地闪过失望,可手还是举得笔直笔直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老师最后还是叫了他。阿国一激动,屁股刚抬起,凳子“啪”地摔倒在地,慌乱中碰倒了桌子,稀里哗啦,打破了教室的宁静。老师直皱眉头。阿国不等老师开口,响亮地说:“我想做名英雄。”大家哄堂大笑。老师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厌恶,故意问阿国想做什么英雄?阿国挠挠头皮半天说不出话来。教室里再次响起笑声,那笑声里飞扬着嘲弄与不屑。对于这些,阿国是不会理解的,他跟着同学们一起快乐地笑着,似乎那些笑声是对他向往做英雄的鼓励。
阿国退学后,接过了“看鸭梢”。他每天赶着鸭群,大清早就出门,趁露水还没干,赶紧领着鸭群去觅食。这时候蜗牛、蚯蚓等都还舒舒服服趴在泥地上。
鸭是所有家禽里最容易养的,阿国把鸭子赶下池塘后,一个人在附近的几棵枣树上逮知了。池塘里不能待久,久了会影响水质。池塘里的水是一村人的生活用水,洗、淘、涮全靠一口池塘。这个阿国也懂。他把鸭子带出池塘后会去村外,如果看到有人翻地,他就赶鸭子过去。鸭子在泥巴里吞蜗牛、嗍蚯蚓,直到把脖子下的食袋撑得滚圆。因为阿国看鸭看得顺风顺水,鸭子被他看得肥肥硕硕,开始下蛋了,个大皮青,喜得他父母乐不可支。大家开始觉得阿国是个优秀的看鸭人。
有一天,阿国看到一只鸭子倒立在水中,久久没有浮上来。鸭子喜欢把脖子插入水中,两只鸭脚板悬空翻上翻下,待玩够了,才会放下鸭脚板。阿国当然知道鸭子的习性。可那天那只鸭子倒插在水里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阿国用“看鸭梢”戳戳鸭脚板,结果鸭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两只红脚板继续悬空着。阿国又捡起一块大石头,重重砸下去,激起的水花有几尺高。鸭子在波浪里颠簸了几下后姿势依旧。阿国急了,嘴里“呜呜啊啊”叫着。
这时老葛路过池塘,看见阿国一副癫狂的样子,问他怎么了?阿国脸涨得通红,指着水里的鸭子,结结巴巴地说:“鸭子是不是要淹死了?”老葛一听,觉得很好笑,于是戏弄阿国,说:“阿国,鸭子快要被淹死了,你救不救?”阿国脚一跺,嘴巴里迸出一句话来,“我去救鸭子。”老葛来不及反应, 阿国早跳进水里,一只手长长地伸向鸭子。忽然, 鸭子从水里抬起了脖子,“嘎嘎”狂叫几声,快速游到了树荫下。阿国的脖子却往水里沉,两只手慌乱地拍打着,嘴里“ 呜呜啊啊” 地喊叫。老葛慌了,意识到阿国是不会游泳的,顾不得脱衣服,跳进水里,一把抓住阿国的衣领往河埠头拖。
傍晚,阿国父母从地里收工回来,看到阿国浑身湿漉漉的,还不住打着哆嗦,问他怎么了?阿国说,他去救鸭子了。他父母知道自己儿子傻,但觉得这事如果没有人教唆,他是想不到要去救鸭子的。于是问他是不是有人提醒他这么做的?阿国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父母。他父母气得在院子里直骂老葛不是东西。老葛听见了,装作没听见,他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过分了。
阿国问他父母,他这样的行为算不算英雄?两位老人噙着泪水,直点头。阿国笑了,像个三岁孩子那样,笑里没有内容,只有清澈。
李金锋//摘自《梯子的眼睛》,浙江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远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