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秀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回归”作为与“散居”和“定居”并列的流散文学三大基本要素之一,是流散文学中反复出现的母题。由于非裔流散族群的特殊历史背景,他们对家园的回归往往充满了艰难险阻,其结果也常常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因此对于非裔族群而言,想象中的回归成为他们文化寻根的关键。
阿夫塔·布拉赫(Avtar Brah)是对流散族群是否有可回之乡这一争论持否定态度的学者之一。他认为并非所有的流散族群都“将归巢的欲望表现为回到流散‘起源地’”。而对于那些确实显露出回归流散“起源地”渴望的群体,他也从概念内核的角度质疑了其可能性。布拉赫认为流散在本质上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在书写归巢欲望的同时,也批判着固定起源地”的概念。家园作为“流散想象中由欲望所化的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所在”[2],一旦离开,就再也无法返回。即使能够重新造访地理意义上的流散“起源地”,它也决计不再是离开时的家园。但归巢的渴望不仅是人类的本能,更是流散族群在背井离乡的漂泊中以及遭受接收地群体或其文化排斥时纾解怀乡情绪的一种精神寄托。因此,流散族群往往通过不同的方式踏上回归的旅程,试图寻找他们血脉与文化之根。
这种家园已无可挽回的窘境与对家园的不懈追求催生了想象的回归,即对“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的回归。这个最早由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出的概念被麦基特里克应用到流散研究中。她提出流散族群回归的多样性,认为其可以是“真实的,想象的,政治的,经济的和创作的……(我们)对小说、信件、媒体、记忆、电影、歌曲、经济汇款、时尚和食品等形式的认知应当与对度假、旅行和永久回归的认知相同,它们均跨越国界并为那些生活在境外的人提供家园的意义”[1]158。而考虑到现代非裔流散的历史背景,对于大批非裔流散族群,特别是大西洋奴隶贸易和奴隶制度时期的早期流散者而言,他们的奴隶身份使得实际的回归成为不具备现实可能性的奢望。而当代非裔流散族群实际的回归也常伴随着来自外界的艰难险阻或是源自内心的挣扎和犹疑,其结果也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甚至往往以困惑和失望收场。因此现当代非裔流散族群回归的主要形式是虚构的:他们通过传说、民间故事、歌曲和文学作品等一系列虚拟的、想象的回归,寻找与家园故土的文化关联,以助其在流散土地上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
作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裔女性作家,莫里森无疑是当代美国非裔流散族群最强有力的发声者之一。而纵观莫里森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她对非裔流散族群回归问题的关注。首先,莫里森对于美国非裔流散族群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从文学的形式对“想象的共同体”的回归。此次,她笔下的人物也经常踏上困难重重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回归之旅。发表于1977年的《所罗门之歌》是托妮·莫里森的第三部小说,这也是她作家意识逐步形成后的第一部作品。这部作品不仅反映了莫里森写作风格的成熟和写作主题的极大丰富,也见证了她对当代美国非裔流散族群出路问题的思考。在这部作品中,成长于北方都市的主人公奶娃衣食无忧却精神贫瘠,缺乏自我认知和身份建构的基石。机缘巧合下他踏上了一条自北向南,自城市到乡村的回归之旅,并在美国南部,这个美国非裔流散族群的第二故乡实现了事实与想象中的双重回归。
文化无根者是流散行为的必然产物,也因此成为流散文学反复出现的意象和学者们的关注焦点。早在1993年的BBC瑞斯系列演讲(后结集成书RepresentationsoftheIntellectual)中,萨义德就曾将流散者“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又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3],借但丁的《神曲》定义为“林勃”(Limbo)。中国学者梅晓云则对应其“文化飞地”(Cultural enclave)的概念将移民所致的“不能落根”的现象概括为“文化悬挂”(Cultural Suspending)[4]。
《所罗门之歌》以20世纪中叶的美国为背景。对这一时期的非裔美国人而言,从非洲大陆被绑架和贩卖到美洲的充满血泪的“中段航线”(Middle Passage)已经成为祖辈的记忆。但受重建(Reconstruction)时期后疯狂反扑的种族极端分子威逼而再度背井离乡,北上前往大城市寻求生机的史称大迁徙(The Great Migration)的流散浪潮却仍然是许多非裔美国人历历在目的过往。与奴隶贸易时期相比,这波流散浪潮虽也含有种族主义压迫的迫使性因素,但这批北上的流散族群大多曾怀藏着“美国梦”,渴望北上的迁徙能成为改变自身命运也改善家人生存环境的契机。如学者孟萍所指出的:“20世纪的黑人大迁移使数百万的南方黑人来到北方寻找更大的自由和更多的机会。这些离家出走的人怀揣着走出种族隔离束缚的梦想,来到一个所谓充满自由和希望的北方。在他们的想象中,北方的生活无疑会充满刺激,而北方带给他们的将是更有自尊、更充实、更富足的生活。”[5]而现实中,这批北迁的非裔族群有的在北方站稳了脚跟,有的却铩羽而归。
部分对大迁徙的失望源于北方的现实:这里并非许多非裔美国人憧憬中的伊甸园。随着大量非裔美国人的到来和工作岗位竞争的激化,北方种族问题逐渐暴露并尖锐起来。而部分在夹缝中求生的非裔美国人为了生存,逐渐在对“美国梦”的追求中被同化,抛却了其文化和传统,转而接纳了金钱至上的消费主义价值体系,复刻了白人中产阶级男子主义的家庭模式,甚至内化了白人中心主义的种族观念。莫里森《爵士乐》中的男女主人公乔和维奥莱特就曾怀着携手在纽约筑梦的希望北上,却在大城市的纸醉金迷中逐渐丧失了初心。不仅两人逐渐离心,也与黑人社区割裂开来,成为破碎分裂的“病人”。而《所罗门之歌》中奶娃的父亲麦肯·戴德也是如此。麦肯专制的父权统治使得奶娃家庭环境压抑、亲情淡漠,而其扭曲价值观的洗脑也让奶娃潜移默化中追随了其父的脚步。在事业上,奶娃接受了金钱至上的消费主义价值体系,认为金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并过分追求物质;对母亲和姐姐,他采取了大男子主义的态度;在社区中,他内化了种族主义思想并加入阶级观念,将自己与贫穷的黑人割裂开。这样压抑、冷漠、充满排斥感的家庭氛围以及其与社区黑人的割裂使奶娃的身份无所依托,有如空中楼阁,严重地妨碍了他的自我认知和身份建构。
在奶娃出走前,唯一能与麦肯·戴德的影响相抗衡的正向引导源于奶娃的姑姑派拉特。这是一个拥有神秘的治愈与慈爱力量的母亲形象。这样的角色在莫里森作品中反复出现,是她笔下传统南方互助互爱精神的化身。首先,奶娃的出世就归功于派拉特的帮助。她通过下药的方式,暂时阻止麦肯剥夺妻子露丝性生活的行为,并在露丝保胎和生产时给予了援手。而每当奶娃来到她家,她都会为奶娃烹调黑人传统菜肴,唱诵民歌,讲述他们在南方的往事,引导奶娃接触南方文化。只有在派拉特家中,奶娃才感受到一丝家庭的温暖,接收到一点南方黑人传统文化的熏陶。
麦肯与派拉特这对原本在父亲被种族极端分子谋杀后相依为命的兄妹,在他们北上逃亡之旅中决裂,只因派拉特阻止麦肯从他们为求自保而杀死的一个白人那拿走金子。分道扬镳后麦肯选择在北方闯荡,而派拉特在南方漂泊了多年后才来到密歇根与麦肯重聚。然而,在麦肯阴暗且自以为是的内心,他一直误以为派拉特拿走了金子,并为此一直怀恨在心,甚至指使奶娃去偷那个藏在派拉特屋顶上沉重的袋子。而当奶娃尴尬又羞愧地发现袋子中不过是派拉特重返杀人的山洞挖出的骸骨而非金子时,麦肯再次在贪欲驱使下指使奶娃踏上南下的寻宝之旅。
从表面看奶娃南下之旅的起因是自私而贪婪的物欲。但从根源上来剖析,奶娃依照父亲之命南下的根源在于他那份茫然孤立的文化无根感。笔者在《游走于黑白文化间的“文化孤儿”》一文中对黑人伦理身份的建构问题进行了阐释,认为自我的构建应当是“家庭身份、集体身份和个人身份的和谐统一”[6]。而伦理身份的定义应当“以血缘关系为基础……集体和社会关系作支撑。由家庭中的子女、父母、姐妹、夫妻身份以及社区和邻里、朋友身份共同编织而成”[6]。而奶娃由于沾染了麦肯的等级观念,在家人和社区贫穷黑人面前始终抱持一种优越感,人为地切断了与家庭和社区成员的密切联系;对待与其保持了乱伦关系的表外甥女哈格尔(派拉特的外孙女)漫不经心、始乱终弃;与仅有的朋友吉他也因种族观念的分歧渐行渐远。与其自负的父亲一样,他也从未反躬自省,只一味地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令他窒息的家庭:“我那个家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爹想让我成为他那样的人,他还恨我母亲。我母亲想让我和她往一处想,她也恨我父亲。科林西安丝不跟我说话;莉娜想让我走开。而哈格尔想把我拴到她床上,要不就想让我死。”[7]225因此没有血缘关系做基础又缺乏社会关系的支撑,奶娃的自我构建仿佛是空中楼阁。这种茫然孤立的无归属感和无根感是优越的生活也无法消弭的。因此,经济上无法独立,内心也缺乏有力支撑的奶娃一方面不满于父亲的专制,一方面却只能服从于这种强权,甚至急于取悦父亲,以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存在。为此,他不惜一路马不停蹄,翻山越岭,踏上寻金之旅。
对母国或祖辈故土的实体的、现实中的回归对于初代非裔流散族群而言可能是心心念念却难以实现的执念。他们亲历了与亲人失散而又颠沛流离、千难万险的流散苦痛,成为被两种文化不断拉扯的文化无根者。对于他们而言,故乡是他们应对来自接收地拥有绝对优势的主流文化冲击时的武器与力量源泉。在《所罗门之歌》中派拉特与哥哥分道扬镳后就选择排除万难,回到母亲的故乡弗吉尼亚州。而在派拉特前往密歇根投奔哥哥之前的二十多年四处漂泊的生活中,她唯一的幸福的时光就发生在弗吉尼亚的卡尔帕小岛上。在那里她体会到了“至亲般的幸福”[7]152,并与一个再也无人可及的男人生下了女儿丽巴。这段在母亲故土的生活经历也成为日后派拉特时常回溯的精神给养。
然而对于在流散接收地出生的土生土长的二代流散族群而言,没有了流散切肤之痛,又缺乏对故乡直观感受的他们往往被习以为常的生活禁锢了思维,缺乏兴趣与勇气去探访他们祖辈的故土和血脉亲族。《所罗门之歌》中奶娃作为受到白人文化侵染的二代非裔流散族群的典型代表,就是在机缘巧合下颇为讽刺地以寻金为动力,踏上了南下之旅。而有趣的是,与奶娃寻金初衷相反的是,他自北向南的旅途实则是一个从工业化大城市到农业乡村的一步步远离拜金思想和物欲,转而亲近南方故土的旅程。而这种转变是通过交通工具、沿途风景以及地域文化等方方面面的变化得以体现的。奶娃的两段旅程分别是从飞机到巴士到徒步的密歇根至丹维尔之旅以及从自行驾车到徒步旅行的沙理玛之旅。总的来说,两段旅行共同体现了由省时省力、舒适便捷的现代交通工具到亲力亲为、艰难辛苦的出行方式的转变以及对待南方故土从居高临下的冷漠到水乳交融的和谐的转变。
第一段旅行中,奶娃首先通过乘坐豪华飞机从位于美国北部五大湖地区的家乡密歇根南下到达宾夕法尼亚的匹兹堡。飞机的快捷舒适使奶娃的自信心膨胀起来:“乘机飞行振奋了他,使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和不会受到伤害的感觉。坐在这样一只由复杂的金属机件制成的闪闪发光的巨鸟之中,高高飞翔于云彩之上……简直不可能让奶娃相信自己犯过或会犯错误。”[7]223飞机的出行方式虽方便快捷,但其弊端是旅客被禁锢在这个充满工业文明的庞大机器中,无法与沿途的风光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而仅有的对沿途风光的观察视角也是俯瞰,这也与奶娃此时被工业文明激发的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快感相吻合。
然而这种一时的错觉迅速被接下来艰辛的长途跋涉打破。父亲的老家丹维尔远在两百四十英里以外,且只有“灰狗”大巴经过。因此他必须放弃舒适的飞机,搭乘缓慢颠簸的大巴车前往这个山村小镇。此时奶娃对沿途景象的观察视角已变成平视。但再旖旎的风光也难入心高气傲又怀有成见的奶娃之眼。在他看来,“这里无非是一片青翠”。仅仅几分钟的观赏后,奶娃便被“城市人认为大自然都是千篇一律的那种厌倦感攫住了”[7]229。身处青山碧水间的奶娃只将这种朴实却大气的自然之美看得平淡无奇,反而怀念起箱子里的苏格兰威士忌;而丹维尔汽车站的简陋更是让他意识到他已然开始远离他所熟悉的现代化的城市生活了:“站里没有个人衣物存放箱,没有行李房,也没有出租汽车,这时他意识到也不会有洗脸间和厕所了。”[7]230美国南部乡村在此时的奶娃心里只是贫穷和落后的象征,而南部自然的美与其蕴含的力量他都还未曾领略。
奶娃与南部自然风光真正意义上的接触是在得知那个埋有骸骨且可能藏有黄金的洞穴消息后。为了保密他选择孤身一人前往山洞搜寻。然而他的一身行头,包括那考究“三件头哔叽西装、浅蓝色多扣衬衫和黑色条纹领带,还有那双‘富乐坤’皮鞋”[7]230,以及他奢侈的浪琴手表,不仅使他在小镇显得格格不入而引人侧目,更是他只身在林间穿行时的阻碍和累赘:衣服紧绷闷热,鞋子硌脚易滑。奶娃从未曾想过“只是走过树林,穿过树丛,在无拘无束的土地上迈步会如此步步维艰”[7]255。然而也正是在这种亲身的接触中,他逐渐放下了自己的虚荣,被迫学会和自然打交道——衣服被撕破,索性就把领带也拽下,他学着调整方向,变得身手矫捷,最重要的是他逐渐懂得“单凭身体的直觉去做这一切”[7]256。此时的奶娃终于与南部乡村自然间有了切实的密切的接触。他不再是俯瞰或是远眺它们匆匆掠过的剪影,而是置身其中,用身体感受自然的力量。但这时的奶娃仍然抱有访客、探险者甚至是入侵者的心态,并没有与这片曾是他父辈故乡的土地产生共鸣。
奶娃最终的蜕变与彻悟发生在南下旅途的终点是弗吉尼亚州一个小的可怜,连名字都没有的荒村——沙理玛。在这里奶娃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倨傲的态度和有意无意表露的种族主义思想让他与当地非裔美国人起了肢体冲突。他们一方面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一些教训,一方面又认为他确实需要帮助,因此在一番打斗后,他们邀请奶娃参与他们夜晚的狩猎活动。他们简单治疗了他穿着湿鞋湿袜长途跋涉的脚,边揶揄嘲弄着他华而不实的衣着行头,边翻箱倒柜地找来合适的衣物,将奶娃从头到脚的装备起来。而当狩猎真的开始,当奶娃被夜晚的寂静包裹,被幽暗的森林吞噬,他内心真正的觉醒产生了:“他自身——那个所谓的‘人格’的外壳——让位了”。隔绝了外物的干扰,也剔除了愤怒与狂妄的偏见,那一刻奶娃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他——他的钱不成,他的车不成,他父亲的声名不成,他的西装不成,他的皮鞋也不成。事实上,这些全是他的绊脚石”[7]284。奶娃踏上旅程时身上的行装物件此时几乎都丢失殆尽。仅剩的已经破损的手表和两百多的钞票在这不见人迹的露天野外毫无用处。在这里“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就是与生俱来的身体……还有视、闻、嗅、味、触——还有他自知他不具备的其他官能与意识:在需要感觉的一切事物中,要有一种分辨能力,一种生命本身可以仰仗的能力”[7]284-285。放下偏见的奶娃领悟到要想在这黑暗而危机四伏的森林中生存,就必须尊重和模仿那些当地黑人,学会去用五感感知自然。他嗅着桉树香甜的气味;他用心聆听自然界的声音,并与树木低语;他如盲人抚摸盲文一般,用指端的触觉解读大地的留言。刹那间奶娃感受到对南方这片养育了他祖辈父辈的土地的一阵“激情的冲动”。而当奶娃表现出足够的沟通诚意,自然也给予了他善意的回馈。他不仅感受到隆出地表的根枝如“老祖父的那双粗糙却充满父爱的手”[7]286的抚爱,更重要的是当奶娃将手指探进草丛,大地提醒了他迫在眉睫的来自吉他的死亡威胁。这个加入了黑人激进组织“七天”的奶娃的老友,因误以为奶娃私吞黄金而跟踪并打算勒死他。而奶娃正是由于脚下土地的警告才逃出生天。
这一路自北向南,自城市到乡村的旅途见证了奶娃从一个金钱至上的倨傲而充满偏见的俯瞰者慢慢抛却成见,成为学会用平等的视角和尊重敬畏的态度面对生养他祖辈的土地的沟通者。在旅途终点,奶娃感受到了与美国南部土地间的密切联系。仅仅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就兴奋不已:“走在大地上就像是他属于大地;就像他的两腿是庄稼的茎,是树木的干;他的部分躯体就这样往下延伸,延伸,直扎进石头和土壤之中,感到在那里十分畅快——在大地上,在他踏脚的地方,他也不跛了。”[7]288这里树木扎根隐喻的含义再明晰不过了:莫里森通过指出奶娃对南方土地的归属感,以及这片土地对他微跛的脚的疗愈,清楚地表现了她对美国南方的热爱,以及她对美国南方作为非裔美国人具有疗愈作用的精神家园的认可。
旅程伊始,奶娃把自己看作高高在上的绝对的局外人。与俯瞰南方风光相似,奶娃在初到丹维尔时,对南方黑人也持一种惯性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为求得金子的线索,他需要求助当地人,然而被金钱至上的价值取向洗脑的奶娃起初难以放下身段,甚至本打算通过金钱“买”出一条寻金路。然而从南部黑人无动于衷的反应中,奶娃明白必须做出一些调整,所以他至少在表面上维系了一定的礼貌以博取好感。他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回报,当地牧师库柏在家中接待了他,并在得知他是自己昔日好友的孙子时动情地回忆了奶娃祖父当年在奴隶解放后来到这里垦荒谋生并成家立业的辉煌经历及其被白人极端分子残忍杀害的遭遇。这让奶娃平生第一次理解了他曾反复听过却不解其意的“骨肉相连”的含义。故事本身虽是老生常谈,但置身于事件发生地使其变得格外真实。奶娃也第一次对当年血亲的遭遇产生了切身的共情。然而,当追忆往事的谈话逐渐转向吹嘘他父亲的资产时,这一缕温情再次被寻金以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欲望所打断。相似的情形在面对当年曾帮助过他父亲和姑姑躲避白人极端分子追杀的老妇人瑟丝那里重现。在他们的促膝长谈中,瑟丝的回忆让奶娃首次对家族历史和传承产生兴趣,并对瑟丝产生怜悯之情。然而他未曾深入了解老人身上背负的仇恨就轻率地以屈尊降贵的口吻提出可以给她钱,让她离开现在的居所,这显然冒犯了她。而当瑟丝所指的线索指向一个空空的山洞,铩羽而归又错过同伴的奶娃被路过的好心当地人搭救,载回丹维尔。一路相谈颇欢的氛围再次被奶娃提出的金钱回报破坏,导致二人不欢而散。
奶娃“金钱万能”的价值观让他不断碰壁,并最终在旅途的终点沙理玛镇让他卷入与当地黑人的冲突中。因沙理玛缺乏公共交通,奶娃必须购车前往,而消费再度刺激了他的情绪。金钱至上的价值观让奶娃笃信金钱和物质赋予了他力量,而从陌生人处获得信息和帮助则是这种“能力”的产物。他满心得意地认为金钱与消费让他独立,并正在助其踏出他父亲与祖父的阴影。然而,事实上奶娃完全是在复刻其父嗜钱如命的思想和行动。奶娃将南方人的好客单纯理解成“卖主对买主”的“和蔼谦恭”[7]283显然是片面的。与北方工业城市的个人主义生活方式不同,南方农村社区的互助互爱精神植根于种植园需要集体合作的生产方式。在他们与无论是自然的、经济的还是文化的恶劣环境的长期斗争中,互助互爱的信念已经在经年累月的实践中成为日常习惯。在与埃尔西的采访中,莫里森谈及在黑人的传统文化中那种世代相传的社区意识:“没有人……没有一个成年黑人,靠自我欣赏、自恋和自私生存。他们将社区意识视为理所当然。他们从未想过可以不抱有社区意识生活。那样,生活将无从谈起,他们也不会如此选择。”[8]莫里森在多个访谈中都表达了对类似的互助互爱的南方社区精神的倡导,以及她对于在白人消费主义观念和现代社会福利机构冲击下,这种精神的消亡的担忧。总而言之,在20世纪中期的美国南方,黑人之间的互助精神是刻在他们血液中的惯性。因此,许多南方黑人起初对奶娃都是热情友好的,正是他用金钱摆平一切的态度才对他产生了抵触情绪。
多数情况下,奶娃的冒犯都是无心之举。这一方面反映了奶娃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念和种族主义思想已深入骨髓并化于举手投足间。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其对南部黑人生存状况全然无知的状态。他曾在内心天真地感慨,不明白为何黑人选择离开南方,毕竟这里“看不到一张白人的面孔,而黑人也总是一个个欢天喜地、兴高采烈、自给自足”[7]266。显然,奶娃根本没有看到种族隔离制度和佃农经济给美国南部黑人带来的痛苦。从表面上看,种族隔离使南方黑人摆脱了白人的歧视,获得了经济上的自治,但从本质上说,它是一种在奴隶获得解放后,更为隐蔽和便利的剥削手段。政治方面,吉姆·克罗法案剥夺了南部黑人的投票权;文化方面,社会教育资源和就业机会出现严重的不平等;经济方面,南方白人农场主联手地方州政府,逐渐瓦解了重建时期制定的佃农经济政策。他们逐步“剥夺佃农的其他谋生手段,通过重新制定租佃条件削弱其自主权,使他们沦为现代农村经济体制中的纯粹劳动者”[9]。而这也是南方当地黑人与奶娃起冲突的根本原因。当奶娃出现在他们面前,以谈论威士忌一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谈论汽车时,触及他们隐晦却深刻的伤痛——他们的这个工作日本应该“用来收获自己的庄稼的,却要等在杂货店门口,希望来上一辆卡车招他们去做磨坊临时工或地里的摘烟工给别人干活……他们没有自己的庄稼可收,也没有自己的土地可谈”[7]273。
与奶娃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和对南方黑人处境的无知相对应的是他对待黑人同胞时内化的种族主义态度。最初,奶娃在面对南方黑人同胞时是缺乏认同感的。尽管在接触和交流中,奶娃不时感到他们的亲切和热情,对南方出身的祖父及其家庭也产生了血脉相连的悸动。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并没有把南方黑人当作与自己地位相当的同胞,而是隐隐地认为他们低他一等。奶娃在与他们的交流中很少自报姓名,更罕有费心询问他们名字的情形。这是一种典型的支配者的思维模式:支配者只关心提供给他的服务,对随时可被替换品取代的服务者漠不关心。在奶娃的言谈中,这些南方黑人总是被他以“他们”“这些”“那些”等指涉他者的词汇称呼,鲜少出现“我们”的字样。而在肢体冲突中奶娃的咒骂则进一步揭示了他在自己与南方黑人间进行的自我区隔。奶娃使用了“这些黑种的尼安德特人(1)尼安德特人是在大约12万到3万年前居住在欧洲及西亚的古人类,在小说语境中指原始人,带有轻蔑鄙夷的语气。”和“世界上最卑鄙的该绞的黑鬼”等极具攻击性的种族主义措辞。这昭示了奶娃与白人奴隶主相似的种族主义思维模式。因此,在旅途初期,除了拥有共同的黑肤色外,奶娃实则内化了种族主义思想,并怀持着白人一般的支配者的心态将南方黑人视为面目模糊的,不知名的且易于剥削的工具。也因此其与南方黑人的冲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有趣的是,奶娃思维模式的转变也恰恰发生在这场冲突后。如上文提到的,冲突爆发后,当地黑人邀请奶娃参与他们的狩猎活动,而奶娃在无边黑暗中抛弃了金钱至上的价值体系及其带来的倨傲与偏见,他在林中收获的不仅是对南方土地的爱与敬畏,也有对当地黑人的尊重和融入。他与林间生物的沟通是模仿当地黑人的举止和行动,而从吉他手里死里逃生并与当地黑人汇合后,奶娃不再自以为是、心高气傲,而是以一种谦虚的姿态,跨越了阶级的界限,加入黑人同胞的集体中。他对他们坦言自己“吓得要死”并痛快地承认“你们这些乡下黑鬼把我们彻底打败喽”[7]288。此时融洽的气氛不再仅仅是疏离的表面客气,而是敞开心扉的可以开起善意玩笑的真正和谐。
奶娃在小说中最后一次精神顿悟源于对小说标题指涉的所罗门“飞行”歌谣的解读。随着南下的一系列经历和成长,奶娃对寻金的执念渐消。与之相对的是他对亲人,特别是祖辈家族史兴趣的与日俱增:他开始反复忖度并追溯早逝祖母的过往和来历。这些想法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以至于奢侈的名表被遗落也无所察觉。原本对物质无比看重的奶娃最终甘愿舍弃手表,将其留给家乡远亲的行为标志着他思想的蜕变。此时的奶娃终于不仅汲汲于搜罗寻金线索,反而用心感受起小镇热闹、安逸的清晨景象。而无心插柳的是,一群孩子游戏时唱起的歌谣突然唤醒他童年时与派拉特相处的记忆。那一刻思乡之情在奶娃心头油然而起:“他想派拉特,想她的家,想他一意孤行要离开的亲人。”[7]309他顿悟到自己父亲为了赚钱扭曲了生活,也为自己憎恨父母、憎恨姐姐们感到不安,为自己对哈格尔的始乱终弃感到悔恨。而也正是在他反思和忏悔的一刻,孩子们的歌谣再次响起,他也终于醍醐灌顶般领会了歌谣的真正含义。这首在当地人人传唱的歌谣,实则讲述的是奶娃的曾祖父所罗门的传奇故事:来自非洲的所罗门在留下二十一个孩子后选择抛下妻子莱娜和孩子们,飞回了非洲。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所罗门的歌谣显然是非裔流散族群通过民间传说的形式对非洲家园进行的想象的回归,但莫里森对传说的再造显然表达了她对非裔美国流散族群回归非洲大陆的消极态度。奶娃才破译出歌谣的真实含义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将所罗门的英勇传奇广而告之。的确,在被奴隶制度压迫下的时代,能够摆脱奴隶制度回到非洲家园无疑是极具反抗精神且值得歌颂的行为。但通过戏剧化地展现兴高采烈向派拉特报喜的奶娃和因哈格尔的自杀悲痛欲绝的派拉特,莫里森也向我们展示了所罗门飞行背后的惨痛代价:“在他梦想着飞行时,哈格尔的生命却在弥留。”[7]342而所罗门当年的行为亦是如此:因他的离开,他的妻子莱娜一连几日地哭喊并最终丧失了理智;他的二十一个孩子也全部被他抛弃并最终沦为孤儿。这种以舍弃已在美国南部建立的家庭为代价,抛妻弃子重返非洲的行为,虽然表面是飞回了非洲的家园,但实则是从美国南部家园再度出走,成了一种二次流散(re-diaspora),重复了妻离子散的过程,因此是无意义的。
而莫里森所倡导的真正的飞翔和回归是派拉特式的。在小说的结尾,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奶娃已经放下的对黄金的执着被吉他所捡拾。坚信奶娃藏匿了黄金的吉他向奶娃开枪,却不料命中了派拉特。派拉特直至临终所留下的遗愿都充满爱与关怀:“替我照看一下丽巴……我要是再多结识一些人多好啊。我会爱他们大家的。要是我认识的人再多些,我也就可以爱得更多了。”[7]346派拉特最终在奶娃的歌声中离世。而奶娃的歌声也唤醒了群鸟,它们“扑腾起翅膀飞到空中……有两只鸟绕着他们盘旋。其中一只一头扎进新坟,嘴上叼起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然后飞走了”。此时的奶娃忆起她如此爱派拉特的原因:“不离开地面,她就可以飞。”[7]347显然,这种不离开地面的“飞行”,这种扎根于美国南部土地的通过爱与关怀展现的飞翔才是莫里森认为真正有意义的飞行。通过对鸟和飞行的隐喻,莫里森明确了当代非裔美国人的“飞行”不应再是对非洲大陆的实际回归,而更多的应当是对美国南方,特别是对南方互助互爱精神家园的回归。
在《所罗门之歌》中,莫里森首次尝试以男性为主人公,借自北向南、自城市至乡村的实际上的回归之旅以及抛却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寻回血脉与文化传承对想象家园的回归之旅,完成了主人公的蜕变,让他从一个受消费主义价值观支配,被种族主义思想洗脑,并且生活在父权专制家庭环境下的无根文化流浪者,逐渐抛弃对金钱和物欲的执着,对自身血脉产生兴趣进而唤醒了本已淡漠的亲情意识,并最终成长为懂得尊重和热爱自然且能融入互助互爱南方社区的文化传承者。同时,莫里森借主人公最终的彻悟和结尾的飞翔隐喻,传达了莫里森将黑人独立健全人格的培养和文化身份的建构寄托于代际间的文化传承以及互助互爱的南方精神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