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左翼思潮再政治化方案之“难”
——以政治马克思主义为切入

2021-12-29 13:30魏凌云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工人阶级左翼思潮

亓 光,魏凌云

(中国矿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长久以来,从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性别、身份的激进话语批判到晚期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的时代诊断,再到以生活政治取代阶级政治的实践介入,后现代左翼正用愈加激进的话语掩饰其政治上的退却,类似的“政治承诺”及其设计方案是他们在阶级之外寻找新的批判落脚点的理论构想。在此,“阶级消解”概念现身[1],“政治”概念的争议性明显增强。政治马克思主义试图重建工人阶级与社会主义政治的关联以完成“再政治化”。对此,伍德、布伦纳两位政治马克思主义领军者聚焦后现代左翼思潮的核心议题,依据马克思主义历史叙事重新探寻阶级与阶级关系的合理定位,以此为基础做出当前资本主义并未发生本质改变、设计政治方案需根据阶级利益而非普遍利益、阶级斗争的原则是建立工人阶级利益与社会主义政治的本质关联的重要判断。可见,政治马克思主义见证了左翼“政治承诺”异常转向的变迁,通过探索政治马克思主义的概念演进、语义转换与理论图景,进一步厘清西方左翼“离散政治”(1)当前西方左翼思潮话语具有“离散政治”的特点,具体体现在西方左翼思潮在阶级之外寻找批判的落点,这一思潮的代表学者有科亨、拉克劳与墨菲。由于他们过分依赖哲学,导致其批判理论深陷于文化领域。参见胡大平《西方马克思主义话语转向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2页。的话语呈现,有助于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叙事逻辑,在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再政治化方案”中增强我国的制度自信。

一、当代西方左翼再政治化的困境:新社会主义(2)“新社会主义”为艾伦·伍德著作The Retreat of Class,直译为“从阶级退却”,但译者认为,“从阶级退却”只是现象性描述,指当前资本主义社会变化使社会阶级结构的阶级分析方法面临挑战,人们背离了“阶级政治”而转向“话语政治”,这一现象的实质是“A New True Socialism”(NTS),即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参见艾伦·伍德《新社会主义》,尚庆飞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译者的话”第2页。

作为初生于20世纪70年代这一特殊历史阶段的学术思潮,政治马克思主义(Political-Marxism)亦无法逃脱时代裹挟,成为西方左翼“政治共识”异常转向之变迁图景的重要见证。历史地看,这场变迁正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逐渐脱离政治实践、转向话语理论、激进理论与消解马克思主义革命性的关键节点。在此,“政治马克思主义”的概念表达、语义色彩、情感转换已然成为这场变迁的独特记录,是当代西方左翼再政治化困境的写照。

(一)西方“消解革命”话语传统中的“Political-Marxism”

从概念结构来看,“政治马克思主义”属于主从式复合词汇,“马克思主义”是概念的主体,“政治”则是对条件或类别的限定。在西方话语范畴下,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Western-Marxism)的概念结构相同,是一个社会思想史概念[2](P.1),特指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出现的哲学思潮。英国学者佩里·安德森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一书中详细考察了这一思潮的起源与流变,并较为全面地归纳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语义特质。回顾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发展,理论在结构上长期与政治实践相脱离是其第一层内涵,这源于左翼学者逐渐将校园作为外界斗争的避难所与流亡地,其妥协性不断消解革命。这一转向使左翼学者使用大量艰深术语,将未经专业化学习的普通群众拒之门外[3](P.64),因而造成理论难以与工人运动相结合,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第二层内涵。第三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倒转了马克思的研究方向,从政治学、经济学转向哲学[3](PP.68~69)。此外,“西方马克思主义”还有第四层内涵,那就是浓厚的欧洲“地方主义”色彩,其对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批判大体上都是基于欧洲作为现代性起源的判断。[4](P.2)可以说,安德森较为详细地勾勒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整体韵味,这可以成为理解“政治马克思主义”底色,也是对新兴的西方思潮持有正确立场的有效前提。

相较于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Political)更为复杂。从“政治”在西方左翼思想传统变迁的角度看,马克思主义语境下的“政治”侧重于冲突维度,强调阶级与阶级关系,具有革命性的内在要求。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虽然未能与工人运动结合,但他们基本认同斗争源于界限的存在,斗争的目标就是为了跨越界限。[5]但到成熟资本主义时期,随着阶层流动变化加快,知识分子开始反思多元化政治主体的界定问题。特别是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以公民参与、普遍的激进主义、意识变革、文化复兴与当然的个人政治为特征的新社会运动的兴起[6](P.131),使左翼认识到所谓的革命并非是跨越阶级,而是从根本上取消了这一界限。在这里,“政治”被概念化为对抗性支配下体系化(即占据权力或权力保持一致的人群)与不能体系化(即边缘人群)之间永无止境的冲突。[7](P.45)总之,“政治”基本背离了其原初的革命性特质,转向反思传统阶级主体。结合“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演变史,可以初步推断西方学者选择以政治作为限定词,与当时左翼政党回避阶级斗争、消解革命主体的做法密不可分,而厘清“政治”的确定性内涵需要重勘西方左翼建立“政治”共识的关键难题,以此为依据反思“政治马克思主义”概念提出的历史语境及其语义色彩。

(二)从对抗到妥协:西方左翼思潮政治共识的初困境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国家相继爆发五月风暴与布拉格之春,“代表了东方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终结’的开始”[8],后现代主义思潮由此取代了结构主义地位。这一转变深刻影响了传统西方左翼,具体表现为左/右政党之间的分野逐步缩小冲击选举政治、金融资本渗透于资本主义国家各个角落、传统上对公民事务的关心被公司权力与经济全球化颠覆为政治衰弱等问题。这一方面重创了西方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信心,他们或宣布退出左翼阵营,或尝试多样化探索;另一方面,后现代主义主张依靠现存民主制度挽救西方衰退的政治,这种告别阶级、重新寻找革命主体的观点引发激烈讨论,正如利奥塔所言,“从革命思想和行动那里继承下来的政治从此失业”[9](P.7)。在这里,西方左翼思潮在右翼民粹主义的影响下转向非阶级维度,新左派鼓吹革命时代的终结,彻底转向了“第三条道路”。

为了寻找出路,激进理论应运而生。拉克劳、墨菲吸收了葛兰西霸权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命题,开启了马克思主义的语言学转向,他们宣称社会主义的出路是彻底民主,认为左派的任务不是放弃自由民主意识形态,而是要在激进的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深化和扩大民主。[10](P.198)在这里,激进理论再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话语理解的多元性,所谓的“彻底民主”既可以被理解为现有民主制度彻底化和普遍化的政治主张,又是替代现有民主制度的乌托邦的政治批判。[7](P.67)而这一倾向恰恰反映出左派的危机,即无论是自由主义者还是社会主义者,都无法提供脱离权力的民主制度。后现代左翼不再从对抗关系维度理解“政治”,而是将对抗理解为人类存在的基本维度,进而否定阶级斗争基本条件的客观性而取消阶级斗争。

那么,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重建政治共识。在长期的历史变迁中,“政治”越发表现出含混性,它不但消解了最初的革命性,而且增加了政治共识的困境。“政治的终结,这一今日遍及大街小巷的传言,往往被描述为一个特定时代的终结,而这个时代是通过一种特定的时间的运用,即承诺的运用而划标出来的。”[11](P.3)朗西埃曾检验了20世纪80年代法国社会党总统候选人做出的百余条“承诺”,发现没有多少人关心承诺的完成情况。申言之,政治最终摆脱了其革命起源的民主,而将其复归于对共同体的不同利益及其不同部分之间的平衡所达成的大多数人的民主。[11](P.1)由此可见,重建政治共识的首要前提就是重勘阶级关系与阶级斗争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历程中的定位,这也是左派走出后现代主义困境的必由之路。但是,由于当时后马克思主义思潮发展迅猛,少数觉醒左翼知识分子力量薄弱,所以当布伦纳、伍德提出阶级关系在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过程中占据主导地位时,面对的几乎是一边倒的讽刺,盖·鲍耶斯(Guy Bois)认为布伦纳将“阶级斗争”大剂量注入自己的历史解释中,放弃了现实的经济领域,陷入主观主义的历史观。[12](P.115)在这里,鲍耶斯以“政治马克思主义”(Political-Marxism)讽刺布伦纳过于关注个人对抗与阶级斗争,而这一原则正是当时被后现代左翼所消解与掩盖的。可见,“政治马克思主义”概念初生时的消极语义色彩与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密切相关,是左派消解“政治”革命性的理论表征。

(三)革命主体的退场:历史与现实的相互责问

西方左翼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试图在阶级之外寻找新的革命主体,其本质为阶级退却背景下的再政治化问题,其批判理论存在两个基本特质。一方面他们在商品生产逻辑之外批判资本主义,另一方面致力于改变生活环境,将革命转移到文化维度。上述两个维度的转向共同推动了更深层次的历史观转向的过程,且后者从根本上决定了前者的方向。概言之,左派与知识分子消解阶级的行为逐渐聚焦于历史观,并试图将阶级主体从历史发展中移除,形成多元历史观,其目的在于重现历史。

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具有两个共性特征。一是反本质主义的“无主体过程”与“决定论”观点,主要指后现代主义将历史限定于话语的界限之内,进而否定了历史的实在性与主体性,陷入绝对的决定论理论框架内;二是从共时性研究转向历时性研究,主要指随着结构主义占据历史叙事的中心,研究对象逐渐从结构、关系、空间替代了过程、变化与时间,福柯将此应用于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这一趋势既深刻影响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研究的走向,又体现出资本主义差异性、多元化的历史变迁对左派造成的困境,即如何在尊重多元存在的现实状况的前提下,占据一个使之统一起来的同时又不会陷入单一主体中心的普遍性位置,从而避免传统阶级路线的难题。[7](P.46)在这里,后马克思主义所提供的话语替代方案是最简单、直接的出路,正是话语的不确定性契合了这种两难境地,但仅仅依靠话语表象仍然难以触及其根本矛盾。

布伦纳、伍德通过重勘资本主义起源以凸显阶级关系与阶级斗争,积极捍卫阶级斗争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主导地位。对于“主观主义历史观”的批评,伍德认为,作为“社会因素”对立面的生产方式根本不存在,而且,马克思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根本变革,恰恰在于用“社会因素”来定义生产方式和经济规律本身。[13](P.24)伍德强调的正是历史的“实在”性质,通过在“本质”与“具体”之间引入“中间环节”(经历),从阶级形成角度确定革命主体,进而适应资本主义多元化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其作为反本质主义的对立面有力地抨击了后马克思主义的碎片化历史叙事,在继承E.P.汤普森思想的基础上强化了“多布-斯维奇”的资本主义起源争论,哈维·凯伊因而提出“可以把政治马克思主义看作是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阶级决定论的延伸”[14](P.238)。“政治马克思主义”也由此具备了积极语义的色彩。

“政治马克思主义”语义色彩的转换见证了西方左翼后现代思潮50余年来的变迁。西方“消解革命”话语传统奠定了左翼思潮“离散政治”的理论底色,为政治马克思主义的出场渲染了独特的韵味;而这一倾向反映到现实领域便是左翼的政治方案,即从对抗到妥协的多元立场逐渐向“第三条道路”靠拢,将政治领域的革命转向日常生活的变革;这一转变延伸至历史观领域并试图通过多元历史重构现实时,其主体与客体、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对立就显露无遗。正是在这里,“从阶级退却”问题凸显,并成为后现代左翼思潮的突出特征和左翼政党政治共识的核心问题。在此背景下,西方左翼逐渐撕下党性标签,试图在阶级之外寻找新的批判落脚点。而在左派忙于宣告阶级政治的死亡和否定阶级主体在历史发展中的核心地位时,保守派的掌权者却始终将有组织的工人阶级作为他们的敌人,不遗余力地打压左派。这时,内外交困的左翼不得不重提政治方案,走向“再政治化”之路,政治马克思主义就是这一方案最主要的倡行者。

二、政治马克思主义:作为再政治化的理论图景

后现代左翼思潮无论是从生态、性别、身份政治,还是从意识形态批判、生命政治学使马克思主义政治化,都“不再是对疾病进行诊断的一种方式,其本身已成了一种疾病”[15](P.12)。政治马克思主义撕掉了后现代左翼思潮“激进民主”的虚假外衣,重申了无产阶级与社会主义政治之间的关联,以论证阶级主体在资本主义历史发展以及通向社会主义道路的不可替代性。在这一过程中,伍德、布伦纳十分注意多元历史观问题,这是因为历史叙事的假设不仅直接决定了阶级主体的定位,又关系到资本主义本质的厘定与社会主义斗争的主体界定。在很大程度上,政治马克思主义已然撼动了后现代左翼思潮的根基,若要彻底击碎它,则需要回归现实的政治方案。既需要回归激进民主、厘清民主的确定性内涵,又需要提出有别于激进民主、凸显阶级主体的再政治化方案。

(一)革命主体在政治马克思主义历史观中的重申

如果说伯恩斯坦尚存发动工人阶级追求集体权利的革命意识,那么在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下,西方左翼学者完全转向了论证彻底民主的可能性,正式进入了“无主体”阶段,阶级不再作为激进政治的主体,革命政治学也被悬置。在这里,政治马克思主义试图以历史观为突破口,从资本主义起源中寻找阶级关系的定位,重申革命主体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关键作用。

纵观当代西方左翼的资本主义起源论,“无主体”是其显著特征。大量研究新斯密主义、新马尔萨斯主义、世界分工理论的学者都放弃了阶级分析的立场,而主张将贸易、人口、分工或者结构主义的“多元”因素作为资本主义起源的第一推动力。例如M.M.波斯坦就认为,“欧洲经济发展应该归因于特定且不受外力干扰的周期性人口增减”(3)此处援引的波斯坦的具体论述转引自埃伦·米克辛斯·伍德等人撰写的长篇学术综述。参见埃伦·米克辛斯·伍德《资本主义的起源——学术史视域下的长篇综述》,夏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然而,这带来一个问题,即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跨越被认为是一个人口、分工、贸易增长带来的量变过程,因而这一转变就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换言之,资本主义发展逻辑贯穿人类社会发展的始终,这种“无主体”思维便是这一时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共享母体。

事实上,真正的问题是,应该准确理解阶级在社会转型特别是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跨越的定位。在此,政治马克思主义主张“以市场迫切性为核心的财产关系”是资本主义的特殊性质,并以此研究资本主义起源的时间、地点、领域。资本主义产权关系具有特殊性,区别在于前资本主义依靠“政治性构成财产”对劳动人民施加强制性剥削,资本主义却在法律上规定了劳动人民的“自由”,其对工人阶级的控制主要依靠财产依赖性的纯经济剥削。进而言之,资本主义的特殊性在于“市场”成为产权关系建立的中介。这里的“市场”并非是普遍意义上的分工或贸易,而是以经济为主导的社会关系强迫劳动者进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是生产力被迫适应财产系统,而非财产系统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16](P.4)市场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互补性存在,而是一切的主宰。市场的依赖性带来竞争、积累与受益最大化的迫切性,资本主义起源的问题被表达为生产者、掠夺者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开始变得如此依赖市场的。[17](PP.72~73)在此基础上,农业资本主义成为市场依赖性的典范。以英国农业资本主义为例,它之所以成为资本主义的典型有四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市场依赖性首次出现于16世纪的英国;二是集权化的统治方式使英国成为空前统一的国家,交通发达,人口膨胀,农业是支撑新经济发展的物质保障;三是英国贵族通过经济权力攫取的财富与“经济以外”的权力缺失之间形成平衡;四是佃农缴纳地租与市场性竞争有直接关系。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角度看,“市场依赖性”由竞争、剥削、积累驱动,因而以城镇为基础的市民阶级并不能作为资本主义的必要载体。[18]这带来了两个结果,即市场依赖性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和有产者与无产者的区分。

总之,缺失主体参与的社会发展理论往往陷入多元决定的自我建构,也就背离了资本主义阶段性的立场。可以肯定的是,政治马克思主义发现了西方左翼试图用大众联盟的彻底民主掩盖主体缺位的本质,并依据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论证阶级关系在社会转型中的关键地位。但是,若要在“从阶级退却”的背景下重建革命主体,所考虑的问题除社会发展理论中阶级主体的参与外,还要考察后现代主义所谓彻底民主中的“民主”,才能进入后现代核心话语之中。

(二)社会同质性在政治马克思主义民主观中的重构

受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左翼学者批判经典马克思主义具有本质主义倾向,质疑经济对社会结构的决定性影响,加之多元、差异的社会现状使左翼学者更加确定难以寻找同质性社会代表实施民主程序。在这里,拉克劳、墨菲的“无主体”的彻底民主理论受到广泛关注,其本质是通过扩展资本主义民主的形式来反对资本主义。政治马克思主义认为,他们做法的实质是一种新的乌托邦,企图通过资本主义民主的手段过渡到社会主义民主,本质上混淆了两种民主。为了更加清晰地勾勒两种民主的区别,伍德梳理了民主概念的历史变迁,基于此提出阶级斗争对于社会主义民主的必要性,重建了其与工人阶级之间的关联。

在实质民主向形式民主的现代转型中,资产阶级以自由主义替代古典民主,置换了民主的核心内涵。实质民主意味着“小生产者在很大程度上免于受前资本主义社会直接生产者一直遭受的超经济榨取”[13](P.198),是底层劳动人民对特权的反抗;而资本主义“全新的民主概念把古希腊的观念推向了一边”[13](P.199),统治阶级极其惧怕政治权力向劳动大众扩散,这一转变是特定的社会关系使然[19](P.68)。在前资本主义时期,劳动者主要受到超经济强制的制约,公民身份、法律地位导致其无法享受自由与平等;而资本主义的社会财产关系将“经济”从超经济强制中分离出来,凸显了财产在工人阶级中的核心地位,这种特性导致“一方面,公民权不是由社会经济地位决定”,“另一方面,公民平等不会直接影响阶级不平等,形式民主没有从根本上触动剥削”。[13](P.198)在这里,资本主义的“市场迫切性”的社会财产关系在超经济手段减弱的条件下仍然对劳动人民施加控制。虽然劳动人民获得了更多的政治自由,但仍不过是源于经济手段而被资产阶级完全操控的底层劳动阶级。

所谓的资本主义民主,是一种支撑社会不平等以维持原有的“精英”与“劳动大众”之间经济关系的公民平等形式[13](P.210)。为此,一方面,要祛除社会内涵的公民权概念。由于资本主义社会以市场迫切性为核心的社会财产关系占据主导,经济手段得以在一定程度上取代政治手段,政治权力的普及便不会撼动经济地位的不平等,这些情况在18世纪晚期的美国得到了充分发展,从而使得重新界定没有社会含义的民主成为可能。另一方面,要将资本主义民主与自由同构。“我们现在已经非常习惯于很少根据民众的统治或大众的力量来界定民主,而是更多地根据公民自由,言论、新闻和结社自由,信仰自由,私人领域的保护,反国家的个人(或者)‘公民社会’的防御等等来界定民主。”[13](P.228)显然,大众已经忘记了民主内涵的初心,而是沉溺于自由主义民主的模糊话语中。

那么,取代资本主义民主话语的替代性方案是什么?在这里,后马克思主义发展了公民社会理论与新多元理论。首先,左翼学者抛弃了公民社会概念的资本主义批判意蕴,将其转变为适应资本主义的工具。他们认为,当前多元化社会要求划分出独立于国家之外的空间,以容纳自治、自由联合与冲突,即公民社会所能容纳的中介就是资本主义形式民主。形式民主因此找到了与资本主义的自洽性。对此,一方面,公民社会理论将整个资本主义制度简化为众多机构与关系,消解了资本主义的总体性逻辑,从而将资本主义的存在概念化;另一方面,公民社会旨在证明资本主义在特定条件下有益于形式民主,但没有形式民主的资本主义仍然可以正常运行。其次,在反思自由主义多元利益论中,新多元论(身份政治)坚持当代资本主义呈现出后现代异质性、多样化特征,为了适应这种变化,有必要探寻新的多元化原则。新多元论绘制了当代世界的多元化现状,强调压迫与统治的多样性预示着解放斗争的多样性,这就为资本主义民主提供了时代必要性。而新多元论将阶级淹没在“身份”等掩盖剥削的话语之下,本质上承认了阶级差别、平等地对待所有压迫。[13](P.225)最后,左派将斗争从经济、阶级转移到种族、性别、生态等领域,并将消除这些“不平等”作为社会主义者的目标。可是,所谓资本主义的“超经济”产品的消亡与资本主义的消亡并无直接关联,相反,他们对工人阶级等级的划分恰恰掩盖了资本主义制度的结构。因此,二者并非矛盾对立关系,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在批判现代民主与后现代民主的过程中,政治马克思主义对社会主义民主作了必要的阐释。第一,民主的内容由一定的社会关系所决定,普遍意义的民主是不存在的;第二,民主的范围应该包括政治领域与经济领域,片面强调其中任意一个领域就违背了实质民主;第三,民主的对象是具有明确指向性的阶级,内在地规定了压迫与被压迫、统治与被统治的阶级关系。

(三)阶级利益在政治马克思主义阶级观中的重建

对人类普遍利益的追求是后现代左翼思潮的理论根基。他们认为,只需通过“统一的人类之善”这种语言形式,就可以将工人阶级意识转化为社会主义意识。在此语境下,阶级政治就是一个阶级使其自身包容于“国家统一体”内,并与其对立阶级达成伙伴关系的程度[19](P.182),社会主义革命就是一个群众性的社会运动。而这种群众性运动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可能发生,一是福利资本主义能够彻底改变资本主义的剥削本性,二是基于人类基本利益的威胁,如核危机、自然灾害等,显然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那么,除此之外的群众运动所造成的结果不外乎有两种可能,一是凸显群众的“平等性”,二是把大众权力应用于阶级政治。很明显,以普遍利益为基础的群众运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后现代左翼思潮政治方案的预计效果,其结果是要么失败,要么必须走向阶级政治。后现代左翼思潮正试图通过“人类普遍利益”吸引群众建立“跨阶级的人民同盟”,宣告“工人阶级与社会主义之间并无必然的或特定的联系”。[19](P.4)

在此基础上,政治马克思主义希图以社会主义民主引领工人阶级参与社会主义斗争,核心问题是如何持续激发工人阶级的政治动能。伍德指出,尽管工人阶级没有把社会主义当作自己的目标,但是通过对物质利益的追求,他们能够推动社会主义的形成。[19](P.190)具体内容有三个方面:一是鼓动工人阶级,这与后现代左翼思潮专注于方案制定而不顾可行性相区别;二是政治马克思主义着重论证工人阶级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利益对立,并提出工人阶级利益追求与资本主义利益追求相反,这一因素是鼓动工人阶级的关键;三是二者的不相容性赋予工人阶级具有天然的破坏资本主义的能力,即使他们的目标并非社会主义,也能因利益冲突而完成革命使命。

众所周知,工人阶级的政治组织作为变革的能量场,是阶级利益实现与解放动力汇聚的主要机构,在社会主义斗争中占据核心地位。政治马克思主义考察了以工党为代表的工人阶级政治组织,其目的是服务于工人阶级的利益,代价就是放弃了那些关于统一的德性或者国家利益观念。[19](P.193)在很大程度上这就是选举政治的灾难,选举的胜利并非社会主义斗争的目的,更不是工人阶级取得政治上成功的标准。作为执政党,工党应该与社会根基保持足够的联系,并真实地代表工人阶级的利益,也就是说,选举并非社会主义革命的终点,而是关键一步。据此,政治马克思主义提出政治行动的科学性标准是,以社会主义目标(最终消灭阶级)为指导,以工人阶级利益与社会主义政治之间建立本质关联为首要原则,以鼓励和培育工人阶级在革命斗争中产生政治冲动为主要任务。

三、出路抑或退路:政治马克思主义“再政治化”方案之评估

从理论上看,政治马克思主义强调阶级关系的关键作用,并规划了一条全新的再政治化路径。无疑,其方案对于抨击激进政治学具有一定的积极价值,但是否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回归”则需谨慎判断。

(一)重审难题:政治马克思主义对“去阶级化”问题的精准诊断

政治马克思主义始终与后现代左翼思潮相对立,在数次激烈的交锋中非但没有被强大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吞没,反而愈加彰显其强盛的生命力,这是因为政治马克思主义精准地抓住了对方难以自圆其说的“去阶级化”问题。后现代左翼思潮主要从两个方面消解阶级。一是否定历史发展中的阶级主体,强调多元身份政治;二是主张以激进民主取代阶级斗争实现社会主义。政治马克思主义从以上两个维度“诊断”后现代左翼思潮,并试图构建西方左翼思潮政治承诺的具体内涵。

首先,政治马克思主义重申传统阶级主体在历史认识论中的关键地位是其再政治化方案的独特贡献。后现代主义思潮之所以能够将阶级主体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中移除、构建不同群体对抗的社会形态变迁理论,根源在于他们认为人类社会发展蕴含着一种普遍化逻辑,这一预设规定了阶级主体在历史发展中已经无关紧要,社会主义政治也就与无产阶级脱离了关联。政治马克思主义认为,当务之急是“证明资本主义是一种历史存在,是有其产生也有终结的历史存在物”[20]。他们将“市场依赖性”作为资本主义的本原,一方面从财产关系角度解释转型时期阶级斗争的出现,另一方面基于资本主义的特殊性揭露资本主义逻辑普遍化的逻辑陷阱。不言而喻,政治马克思主义从超经济角度阐述资本主义起源于市场依赖性,有力地打击了历史终结论。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非是依据人性而建立的自然结果,而是从诞生之日起就包含强制性剥削;意味着资本主义不可化约为贯穿人类历史的要素,因为资本主义经济持续增长的逻辑带来经济倒退,所以需要政治力量的干预;意味着统治阶级的改良或无产阶级代理人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资本主义的矛盾,必须依靠具有自觉意识的无产阶级通过阶级斗争推动社会转型;意味着资本主义固有矛盾无法克服,未来将被一个更高级的社会形态——共产主义社会——所取代。由此,多元身份政治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其次,政治马克思主义从民主思想史切入揭露后现代左翼思潮,只不过是利用民主斗争的幌子来强化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以政治斗争取代经济斗争。后现代左翼思潮认为,社会主义斗争必须依靠民主政治来推进,即在女权主义斗争、生态斗争、反种族歧视斗争等多元主体中建立领导权,通过这一对抗就可以实现社会主义过渡。正如伍德所言:“主张民主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而且社会主义运动的一个主要任务是重新控制民主斗争这一领域,在这一点上,通常是退回到了‘自由的’或‘资产阶级的’政治。”[19](P.135)显然,后现代左翼思潮试图依靠纯粹的政治斗争来实现社会主义,但阶级斗争首发地点一般不是政治领域,而是经济领域。在这一时期,工人阶级的目标往往局限于狭义的阶级利益,只有通过长期斗争经验的积累,工人阶级才会有“意识”地冲破经济与政治的界限,直接面对资本主义的权力结构、国家、法律、警察,等等。[19](P.185)后现代左翼思潮试图跨越经济斗争而直接开展政治斗争的悖论暴露出经济斗争是工人阶级建立工会组织、树立阶级意识的起点,后现代左翼思潮试图跨越这一步骤,正是20世纪初鼓吹社会改革的俄国民粹主义思潮的变形。

(二)滑向深渊:政治马克思主义在“实践领域”的全面退缩

政治马克思主义对后现代左翼思潮的指认始终难以冲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主义固有思维,抛弃马克思主义对立统一的立场,导致其在“实践领域”的全面退缩。

政治马克思主义认为依靠阶级利益就可以吸引无产阶级参与社会主义斗争,因此抛弃了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灌输与阶级意识的培养,其实质上是工联主义倾向。工人阶级为了改善自身状况而参与的反对资本家的抗争是阶级斗争的最初形式,但是,要进一步捣毁资产阶级的上层建筑则需要转向政治斗争,而转向的过程就出现了两条路径,一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武装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二是被资产阶级蒙骗的改良主义,即工联主义。在这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武装的重要性进一步凸显,如果工人没有理论感,那么这个科学社会主义就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深入他们的血肉。[21](P.72)以此为据,重勘政治马克思主义的解放议程,可以发现他们所提倡的阶级斗争更多的是以满足阶级利益为目标而非反抗压迫,因而理论灌输也就排除在解放议程之外。这条路径最终指向的并非社会主义民主,而是资产阶级谎言。

在现代民主理论问题上,政治马克思主义特别强调阶级二元对立而无视资本主义新发展催生的新中间阶层,其导致民主实现方案难以付诸实践。当政治马克思主义将“阶级斗争”大剂量地注入其理论时,就无法避免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们偏执地固守单一阶级分析方法,而对当前阶层日益多元化的现象视而不见。随着技术工人、知识分子等新中间阶层的不断壮大,如何定义工人阶级成为新时期亟须解决的问题。对此,伍德等人并未深入研究,而是草率地挪用汤普森以“过程”定义阶级的理论。然而,将阶级作为“仅在过程中才能看到的现象”[13](P.82),强调工人阶级意识对界定阶级的特殊作用,不仅弱化了阶级分析的确定性,而且极易陷入唯心主义、多元决定论的偶然性圈套。在这个意义上,后现代左翼思潮更重视社会现实的变化,并尝试在实践中发展马克思主义,这正是政治马克思主义所缺失的。

尤为关键的是,虽然政治马克思主义通过重勘资本主义本质确立了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必然性,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了政治承诺,但在工人阶级如何发动社会主义运动问题上却语焉不详,换言之,政治马克思主义具有政治想象却无法描绘出实现其承诺的具体条件。在当前全球化与资本帝国主义的影响下,工人阶级如何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实现自发的联盟、对抗资产阶级,这需要从多元化的身份政治转变为阶级政治,既要求左派政党在马克思主义内部确立自身身份、承担发动社会主义运动的使命,又要对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的激发提出更高的要求。令人遗憾的是,政治马克思主义虽然从理论上确认了阶级关系在资本主义发展中的核心地位,但在实现条件上却加深了乌托邦幻想。

(三)再现悖论:“再政治化”方案的流产

虽然政治马克思主义是西方批判理论历史沉浮的一个环节,但是其作为西方左翼再政治化的路径规划表现出了明显的悖论。这突出表现为他们宣称在理论上无限接近正统马克思主义,在实践上却难以在工人阶级中间掀起波澜。

从政治马克思主义的语境来看,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转向了话语批判与霸权斗争。他们认为,当前资本主义强势发展使马克思主义解放议程不具有可行性,因而试图依靠职业知识分子的争论重建历史唯物主义。这一背景不仅催生出后马克思主义,也深刻影响了政治马克思主义。从布伦纳对英国资本主义起源历史的解说到伍德“重建”历史唯物主义,都倒置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悖论在这里逐渐显现。政治马克思主义强调资本主义特殊性是从阶级关系(市场迫切性)角度来阐述,并非是资产阶级追求剩余价值,这根源于其倒置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关系。可见,这一做法虽然符合政治马克思主义论证资本主义特殊性的需求,却恰恰掩盖了剥削与被剥削的内在关系,消解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

进一步观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化方案,不难发现其始终在何为“政治”问题上游离,以“霸权”“接合”替代了“政治”的确定性义界,呈现出政治—文化—话语的特殊转向[22],并在拉康、福柯的结构主义理论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的拱卫下成为左派霸权转向的工具。近年来,西方后现代左翼思潮不断消解政治的做法引起政治马克思主义的关注,他们在哀叹阶级主体衰落的同时也在尝试重塑阶级关系理论。但是,20世纪西方工人罢工运动的失败并不能完全归咎于理论,政治马克思主义所谓的“重返阶级”也只不过是一种抽象的哲学构想,他们一边呼吁革命的理论,一边却将社会理论与政治实践划分界限,这正是西方左翼再政治化方案的关键悖论。

概言之,我们之所以需要重点关注马克思主义在西方曲折发展的原因,是因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关系着西方左翼再政治化的发展方向。不论如何,作为无产阶级解放的行动纲领,西方左翼在唤醒无产阶级革命意识方面的失败与其话语转向密不可分。总之,政治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尝试只能是一种理论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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