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宗 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中国古代的文学地理研究源远流长。《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就是按照不同的地域和诸侯国来分类编排的,这就体现出一种文学地理的观念。《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札评价“国风”,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论及文学创作与“山林皋壤”的关系并提出“江山之助”的命题,唐代魏征《隋书·文学传序》把江左文学与河朔文学进行比较,南宋朱熹《诗集传》大量“以地证诗”等,都是文学地理研究的典范。1902年,梁启超提出了“文学地理”的概念[1]84,学界此后出现了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王国维《元剧之时地》、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贺昌群《江南文化与两浙文人》等颇有价值的文学地理研究成果,开启了20世纪文学地理研究之先河[2]。但在1949年后,文学地理研究陷入低谷,甚至一度中断。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地理研究重新受到关注,逐渐成为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但相对于诗文词曲等文体,古代小说领域的文学地理研究成果显得较少[3]10。胡海义教授的新著《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就属于文学地理视野下的古代小说研究新成果。该著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一般项目“古代小说‘西湖’书写研究”的阶段性成果,其中部分章节及相关内容发表在《文学评论》《学术研究》《明清小说研究》《暨南学报》等学术期刊上,部分被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转载,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如程国赋先生称其“将促进中国古代小说史时空形态的关系研究”[4]6,曾大兴先生称其“是运用文学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地域文学的一部力作”[5]8。关于该著的优长之处,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予以评述:
中国古代有许多诗文词曲流派以地域命名的现象,如江西诗派、茶陵派、公安派、竟陵派、阳羡派、桐城派、湘乡派、常州词派、临川派、吴江派与苏州派等。相比之下,“西湖小说”可谓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唯一以地域命名者,其创作一直薪火相传。宋代至清末活跃着数十位好以“西湖”为名号的小说家,如西湖渔隐、西湖情侠、西湖墨浪子、西湖香婴居士等。宋元时期诞生了《西湖三塔记》《绿窗新话·邢凤遇西湖水仙》《夷坚志·西湖女子》等小说作品,明清涌现出《西湖一集》《西湖二集》《西湖佳话》《西湖拾遗》《西湖遗事》《新西湖佳话》等诸多明确标示“西湖”的小说集。历代还有很多小说作品虽然在篇名上没有明示西湖,但也喜欢讲述西湖故事,尤其是白蛇系列、济公系列、小青系列小说更是将主要的故事发生地与重要场景置于西湖,具有浓厚的西湖情结。西湖小说在明末清初蔚为大观,以浓郁的地域空间特色在中国小说史上独树一帜,令人瞩目,值得探究。因此,该著的选题具有较大的新意,是目前学界出版的第一部研究西湖小说的专著。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的文献基础扎实。作者从明末清初小说中辑出71篇白话短篇小说、5部章回小说和35篇文言小说,共计111篇(部)西湖小说作为研究对象,并辅以《梦粱录》《西湖老人繁胜录》《都城纪胜》《武林旧事》《西湖游览志余》《西湖游览志余》及各种方志笔记。书末附有《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一览表》《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的主要人物形象、梦境与西湖诗词统计分析一览表》与《明末清初以“西湖”为名号且与小说有关的文人一览表》等对文献精加工后而制作的表格,为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正是因为立足于扎实的文献基础,该著修正了学界的一些误解。如关于“西湖小说”这一概念的最早出处,学界普遍认为是著名史学家谈迁于顺治十一年(1654)在《北游录》中最先提出的。该著经过考证认为,至迟在明代崇祯年间,湖海士在为小说《西湖二集》崇祯云林聚锦堂本所作的序言中就已提及“西湖说”。经过详细考证,该著认为这是“西湖小说”被有意简省或无心脱落所致。“西湖小说”概念的最早出处由清初提前到明末,由史学界回归至小说界,更真实地反映了西湖小说兴起的历史境况,从而解决了西湖小说研究的一个基础文献问题。
陈寅恪先生指出:“苟今世编著文学史者,能尽取当时诸文人之作品,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之长编之所为,则其间必有启发……”[6]9文学史研究应该兼顾“时间先后”与“空间离合”,在传统的时间视角之余关注空间思维,才能真实全面地反映文学发展的历程。但由于源远流长的编年史的强大惯性,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大多忽视了空间思维,而过于偏重线性的时间维度。杨义先生就指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基本上侧重时间维度,对空间维度重视不够”[7],因此他在《文学地理学会通》中大力倡导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思路与方法。蒋寅先生也提倡“将文学视为发生在一定空间场域中的现象,成为一个考察文学问题的新视角”[8]。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体现出鲜明的空间思维与地域视角,彰显文学地理的研究意识。这首先体现在对“西湖小说”的重新界定上。此前学界普遍将西湖小说的范围限于白话小说,且主要是指白话短篇小说[9]158。该著认为西湖小说是一个以地理实体为标识和核心词的文学概念,“具有较高的地域文化与文学地理研究意义,其界定不应受到小说类别和语体的限制”[10]6。而且谈迁的《北游录》具有较高的人文地理研究价值,他在其中的指称和湖海士一样,是着眼于杭州小说家的籍贯和作品的地域因素。因此,该著对西湖小说的界定只关注杭州的地域空间范围与西湖的空间场景意义,而未拘泥于语体与篇幅因素,“只有这样才能更全面、真切地反映出小说史对西湖与小说关系的观照和认同,以及杭州西湖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的特殊地位和深远影响,尤其是发掘西湖小说在地域文学及文学地理研究中的重要价值”[10]6。因此,该著对西湖小说的界定是确当的。这种空间地域思维与视角是贯穿全书的。全书分为六章,每一章都体现出空间思维与地域视角,如第一章分析明末清初西湖小说兴盛的地域因素,第二章探讨明末清初西湖小说题材的地域特色,都明确是从地域切入。第三章分析明末清初西湖小说艺术特色,注重梦境内涵与语言的本土化,也是从地域空间角度立论。尤其是第五章“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与文学地理研究”更是集中运用空间思维与地域视角,来深入剖析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的文学地理研究特质与意义。即使是第四章讨论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与科举文化,第六章分析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的局限性,也注重分析杭州在中国科举地理分布中的独特地位,反思西湖小说的地域色彩的消退局面。
文学景观具有重要研究价值,“文学景观是文学地理学的核心研究对象,并日益成为新的研究中心和重心,代表了文学地理学研究的未来发展方向”[11]。《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对西湖小说中的景观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在第五章中列专节对西湖景观的层理层累构造、人文内涵、叙事属性与文本功能等方面进行深入探讨。其认为西湖不仅仅是故事场景,作为景观的“西湖”甚至成为西湖小说的灵魂内核与精神符号,是西湖小说地域精神最为集中的体现之处。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在文学景观研究上多有新见,如提出了景观层理的概念,认为西湖景观在不同时代被不断地改写、重塑,最终累积沉淀下来,形成了层理丰富多彩且清晰共存的独特构造。该著尝试运用层理结构分析的方法来考察西湖景观,认为景观层理结构在西湖小说中常常清晰可见。景观层理虽然也与时代有关,但时间在小说叙事中被空间化了,景观叙事将时间淡化甚至凝固,成为空间形态的景观层理[12]。不同时代与文体的绘景模式和经典片段常被采撷至此,在叙事的作用力下,形成了以西湖景观为“地核”,依次排列成诗(词)话→画意→传奇→史笔→现实景观的层理构造。在此,叙事性的强弱取代时序先后成为决定层理位置和容量的关键因素。与叙事的关系越密切,叙事的“密度”越大,层理的内涵就越丰富,景观描绘就越精彩。该著认为这种立足于空间书写的景观层理及其叙事,改变了景观附庸于抒情和时序的传统格局,以丰富、鲜明的景观层理结构还原了景观的空间属性,可谓集古代文学景观书写之大成,具有独特的文学史意义和文学地理研究价值。该著还对西湖景观的人文性与自然性,虚拟景观(内部文学景观)和实体景观(外部文学景观)的结合与转换,景观的人文内涵、叙事属性与文本功能进行了深入探讨,认为“西湖小说将景观服务于抒情和时序的仆从地位解放出来,变成文学叙事的主体和中心”[10]354。这些见解是深刻的,对促进小说景观研究是富有启示意义的。
总之,《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作为文学地理视野下的古代小说研究新成果,在文献搜集、空间建构、景观分析等方面,丰富了文学地理与古代小说研究。但该著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如对于文学地理研究常用的系地方法还应提升,对于西湖的自然环境如何影响小说家的审美取向和构思过程还需要进一步的探讨。希望作者在文学地理与古代小说研究领域再接再厉,取得更多更好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