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

2021-12-29 13:14
关键词:布里奇伍德李大钊

叶 建

(温州医科大学 城市文化与社会发展研究所,浙江 温州 325035)

20 世纪一二十年代,胡适等留美学生毕业回国,给国人带来了当时西方较新的史学理论著作,这为近代中国史学脱离传统经学的羁绊并向现代史学转型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此后,鲁滨逊《新史学》、弗林特《历史哲学概论》等西方史学著述持续得到中国学人的关注和探讨,并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史学理论名著。与此同时,部分西方史学理论著述则犹如昙花一现,其学术价值及产生的社会影响被后世逐渐淡忘。重新挖掘这些消逝在学者研究视野中的西方史学理论著述,有助于当下学界更为清晰、完整地理解近代史学理论形成与发展的脉络。为此,本文就伍德布里奇(Frederick James Eugene Woodbridge)史学理论著作在近代中国的传播情况加以探讨,希望对相关问题的研究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在近代中国的传播概况

(一)伍德布里奇与中国学生的交往

伍德布里奇(1867—1940),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1894 年赴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执教,1902 年转聘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并于1912年至1929 年间担任该校政治学、哲学和理论科学学院院长,1939 年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退休。伍德布里奇是当时美国哲学界“新实在论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哲学家梯利认为:“武德布立吉(F.J.E.Woodbridge)反对主观的唯心论及传袭的意识观。他说意识本身是关系——一种意义之关系——恰如时间空间等事物间之关系。明了不过是事物在被认识着的情景中所有复杂的不可抗拒的意义之联结。认识对于实在所增加者只是增加实在而已,并不能变更实在。认识实在者不是外在的心依其自己的观念,实在之被认识,是依其自己之扩展及重整的秩序。事物不是代表意识以外的别的事物之观念,乃是真实的事物,在意识中时,有互相表现之心能。”①[美]梯利:《西洋哲学史》,陈正谟译,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554页。伍德布里奇一生出版的专著中仅有《历史的目的》(The Purpose of History)为史学理论著述,其他大都是哲学理论著述,如《心灵的领域》(The Realm of Mind)、《自然与心灵》(Nature and Mind)、《论自然文集》(An Essay on Nature)、《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观》(Aristotle's Vision of Nature)和《阿波罗的儿子:柏拉图的论题》(The Son of Apollo:Themes of Plato)等。

20 世纪一二十年代,胡适、冯友兰等中国学者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时曾聆听过伍德布里奇讲授的课程,而且他们师生间关系密切,交往比较频繁。其中,胡适在1915年至1917 年就读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研究院期间选修了伍德布里奇开设的“历史哲学”课程。他后来回忆说,这门课与其在康奈尔大学本科所选的客雷敦(J.E.Creighton)教授的同名课程“截然不同”,“他总是提醒我们做研究工作在运用史料时要特别当心。柏拉图的对话录和亚理斯多德的著作之中,伪托甚多。他总教导我们‘高级批判学’和这些古籍的批判史;他也指导我们如何去清查伪托和认清窜改。那些都是近年来西方对古籍研究的新发现”,因而“大感兴趣”。②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见《胡适全集》(第1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85页。又如罗家伦(字志希)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就读时也是经常和伍德布里奇等人讨论,他的有些想法和观点遭到伍德布里奇等人的问难,从而“常得他们的教益”③罗志希:《科学与玄学·自序》,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页。。这种经历对罗家伦弥足珍贵,其《科学与玄学》一书为此专门记载了他们交往的一个片段:当时,罗家伦的一篇学术论文引述了彭加勒《科学与方法》关于时间的论述,伍德布里奇对此进行发难,前者进一步做出解释,而伍德布里奇又持续跟进并发问,“他如果在逻辑上不先假定一个绝对的标准,他所谓大十倍、百倍,是比什么大?他在说什么?他自己所用字句本身的意义,就不能使人明了(Unintelligible)。如果什么都是相对的,我们根据什么说他是相对的?”④罗志希:《科学与玄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03页。这推动了罗家伦对该问题思考的深化,并由衷地感叹道:“他们的思想是步步经过考察和锻炼来的!是一步不放松的!”⑤罗志希:《科学与玄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03页。此外,冯友兰在1919年冬至1923年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研究院就读期间也曾听过伍德布里奇开设的课程,在时隔60 年后追忆当时的情景时说:“我的老师杜威教授、伍德布里奇教授、蒙太格教授都不在了,但是他们的音容,他们对我的教诲和帮助,我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⑥冯友兰:《哥伦比亚答词》,见《三松堂全集》(第13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63页。

留美期间,胡适等学者除在课堂上倾听伍德布里奇教诲并与之讨论外,还积极阅读他的史学理论著述《历史的目的》。当时,伍德布里奇出版的学术著述还很少,罗家伦分析说伍德布里奇“可以算是一个有历史地位的哲学家”,但其理论观点主要见诸于论文,“他自己几乎没有印过一本大的专著;他的历史地位,只是几篇学报里的重要论文为他挣扎来的”。⑦罗志希:《海天中关于治哲学回想的一瞥》,见《科学与玄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65页。1916年3月间,伍德布里奇在北卡罗来纳大学连续作了三次讲座,其讲稿《从历史到哲学》(From History to Philosophy)、《历史的多元性》(The Pluralism of History)、《历史的连续性》(The Continuity of History)后经整理以《历史的目的》为书名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在1916年7 月出版。⑧Frederick J.E.Woodbridge,The Purpose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16,Note.该书在出版后引起了中国在美留学生的关注,胡适在1917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完成的哲学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曾引述该书的观点来解释“意象”概念,“‘他望着旷野,但当他去看的时候,看成了花园’(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第89 页)。正是花园这个‘意象’确定了旷野要变成什么,在这个意义上,形相因不仅是动力因,而且也是目的因”①胡适:《先秦名学史》,见《胡适全集》(第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页。。冯友兰在1920年5月18日阅读了该书,当天的日记将伍德布里奇译为“伍德里奇”,“历史的目的”则译为“历史的意志”。②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1页。

(二)《历史的目的》与高校史地类学报论文译介

20 年代初,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英文原著已经传入国内,学人可以通过购买或借阅等方式接触到此书。这其中,最先将《历史的目的》介绍给国人的中国学人是何炳松。何炳松曾留学美国与胡适相识,归国后又是同事,两人交往甚密。他曾自述这种关系说:“我和适之先生的文字交,始于民国二年的夏季。我记得当时他是《留美学生季报》的编辑,我是一个投稿的人。民国四、五年间我和他才在纽约常常见面谈天,成了朋友。民国六年以后我在北京大学教了五足年的书,又和适之先生同事,而且常常同玩。”③何炳松:《增补章实斋年谱序》,见《何炳松文集》(第2卷),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223页。据此,何炳松从胡适那里获知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的信息及其学术价值是很有可能的事情。1921 年1 月,何炳松在《史地丛刊》第1 卷第2期发表了译文《从历史到哲学》,并注明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教授J.H.E.Woodbridge著”④何炳松:《从历史到哲学》,见《何炳松文集》(第4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499页。。尽管何炳松没有指明该译文英文原著的文献来源,但通过比照《历史的目的》收录的同名文章的内容,还是不难发现二者的联系,即该译文是以后者为蓝本翻译而来。为说明这种判断是正确无误的,现略举一例以资进一步的佐证,如《历史的目的》“从历史到哲学”章节指出:

The serious study of history is charac‐teristic of a certain maturity of mind.For the intellectually young, the world is too new and attractive to arouse in them a very ab‐sorbing interest in its past. Life is for them an adventure,and the world is a place for ex‐cursions and experiences. They care little about what men have done,but much about what they might do. History, to interest them, must be written as a romance which will fire their imagination, rather than as a philosophy which might make them wise.But maturity,somewhat disciplined and disil‐lusioned,confirms the suspicion,which even youth entertains at times, that the world,while offering an opportunity,hedges the of‐fer about with restrictions which must be un‐derstood and submitted to, if effort is to be crowned with success. The mature may thus become eager to understand life without ceasing to enjoy it. They may become philo‐sophical and show their wisdom by a desire to sympathize with what men have done and to live rationally in the light of what is possi‐ble. They may study history, convinced that it enlarges their sympathies and promotes ra‐tional living.⑤Frederick J.E.Woodbridge,The Purpose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16,pp.1—2.

何炳松遵循伍德布里奇的语言风格并将上述这段文字直译为:

研究历史,为一种成熟心理的特点。知识幼稚的人,往往被维新世界所诱。故对于过去,不生兴味。他们所注意的,是人类的将来,不是人类的过去。要使他们生出兴味来,除非将历史编成一种小说似的著作。但是我们知识成熟的人,世界虽给我们种种机会,仍是有种种限制的。我们如要希望成功,终不能不屈伏于各种限制之下。所以知识成熟的人,一面享受生活上的快乐,一面并想懂得生活上的快乐。他们有哲学的态度,一方对于过去人类事业,表出同情,一方对于自己生活,根据可能的道理。所以他们研究历史,因为历史这样东西,可以扩充他们的同情,同增高他们合理的生活。①何炳松:《从历史到哲学》,见《何炳松文集》(第4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499页。

随后,同年11 月出版的《史地学报》第1卷第1期刊发的史学理论文章大都提及了《历史的目的》,并推介到了新的高度。由于当时中国学人的英文程度各有千秋,及学界尚未形成统一的译名,故他们在推介该书时各行其是,王庸《欧史举要》直接援用英文书名,缪凤林《历史与哲学》、陈训慈《史学观念之变迁及其趋势》等文章则是英文书名与中文译文并举,且中译名相互不一致,如缪凤林译为“史的”,陈训慈译为“史之目的”。这些史学理论文章大都引用《历史的目的》原文并译为中文,缪凤林《历史与哲学》有三处原文中译:“历史之真象,究为何乎?曰演进与活动而已。(此层摘取或特立其《史的》(Woodbridge:Purpose of History))”;“新近史家,则主示真:或特立其《史的》谓,史在示真”;“现今史之公例,为史家所公认者,曰‘史之绵延’(Continuity of history)。(见《史的》)”②缪凤林:《历史与哲学》,《史地学报》1921年第1卷第1期。。陈训慈《史学观念之变迁及其趋势》则有九处原文中译,涵盖了《历史的目的》收录的三篇文章,如“Woodbridge:《史之目的Ⅰ》:‘历史真相非一成不变,而为进步的;愈求愈精,愈久愈明’”;“Woodbirdge 所谓史为理性的事实(a rational enterprise,见《史之目的》Ⅱ)”;“Woodbridge曰:‘历史初重纪载记忆,继尚了解,今则务求理性生活之说明(Illustration of rational being)’。(见《史之目的》Ⅲ)”。③陈训慈:《史学观念之变迁及其趋势》,《史地学报》1921年第1卷第1期。

总之,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中国史坛,通过报刊论文的介绍,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一度成为了学人关注的学术热点。由于这些撰文介绍《历史的目的》的中国学人多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学生,他们对该书的理解通常是受到其老师即留美归国学者的启发,但囿于自身理论水平的限制,往往是就伍德布里奇史学理论著述的部分观点来谈其史学思想,以致对其整体评价存在偏颇。或许正是如此,当这些青年学生认为有更新的史学理论可以借鉴之时,伍德布里奇就被视为过时进而被淡忘,陈训慈1925年《史学蠡测》不把《历史的目的》列入西方史学参考书籍要目的作法,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这种现象的存在。④陈训慈:《史学蠡测》,《史地学报》1925年第3卷第5期。

二、《历史的目的》对李大钊撰述《史学要论》的启发

(一)《史学要论》与《历史的目的》的“形似”

受到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影响并传播其学说的近代中国学人,并不局限于留美学者及其再传弟子这一群体,李大钊也是其中重要的代表人物。20年代初,李大钊正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系执教,与何炳松是同事,两人私交甚密,而且李大钊一直有订阅国内外报刊的习惯,这说明他极有可能通过上述渠道获知当时学界对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的推崇。此外,李大钊“夙研史学”⑤李大钊:《狱中自述》,见《李大钊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0页。,对史学理论本身就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后来还撰写了《史学要论》《史学思想史》等多部理论著作。这些都表明李大钊是有可能对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这部著述产生阅读兴趣的。并且,李大钊通晓英文,在日本留学期间就已能自如地阅读英文著述,换言之,他在阅读甚至摘译西方史学理论著述方面没有基本的语言障碍。基于此,近年有学者通过对李大钊《史学要论》和何炳松译文《从历史到哲学》进行文本比勘的方式,来探讨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在中国学界的影响,推测二者有内在的学术联系,认为李大钊“活的历史”思想有可能源自伍德布里奇①姚正平:《一个可能的思想来源:李大钊“活的历史”与伍德布里奇〈从历史到哲学〉的对比分析》,《社会科学论坛》2016年第4期。。这种文本比勘的方式无疑具有一定的学术依据和较高的学术创新价值。

不过,这种作法也存在一定的局限,即采取何炳松译文而非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英文原著为母本,会使论证本身先天不足,不能自圆其说。究其原因,一是忽视了何炳松作为译者的学术创新,忽视了其对英文原著的处理时而直译、时而意译,甚至有时摘译,因此部分译文表述从论证逻辑和语言风格与原著不能完全等同;二是忽略了伍德布里奇其他同类史学论著的存在,导致了《史学要论》引述的观点并非出自《从历史到哲学》一文。事实上,《历史的目的》收录的三篇论文构成了一个整体,有时不同章节意思相近但并非为同一出处。因此,这种推论只能说是一种假说。但是,通过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英文原著与李大钊《史学要论》的文本对勘,我们不难发现,李大钊“活的历史”和“解喻”思想确实渊源于伍德布里奇,且主要是以《历史的目的》为蓝本。

具体来说,《历史的目的》收录的“从历史到哲学”一文是李大钊《史学要论》的重要思想渊源。譬如,伍德布里奇在该文中分析了历史解释的性质,认为它是相对固定但又随着时代不断变化的,其英文原著如此表述:

For the truth of history is a progressive truth to which the ages as they continue con‐tribute.The truth for one time is not the truth for another, so that historical truth is some‐thing which lives and grows rather than some‐thing fixed to be ascertained once for all.②Frederick J.E.Woodbridge,The Purpose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16,p.17.

对于上述这段话,李大钊基本秉承其原意,在部分文字表述上有适度的阐发,译为:

去年的真理,到了今年,便不是真理了;昨日的真理,到了今日,又不成为真理了。同一历史事实,昔人的解释与今人的解释不同;同一人对于同一的史实,昔年的解释与今年的解释亦异。③李大钊:《史学要论》,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4页。

然而,李大钊对《从历史到哲学》的借鉴在《史学要论》中所占的比重并不高,《历史的多元性》是他引述最多的文章。譬如,伍德布里奇在《历史的多元性》一文中详实地阐述了“实在的过去”内涵,认为历史是客观存在的,并由此成为人们理解和诠释的对象,其英文原著对此这样表述:

The past is dead and gone. It is some‐thing over and done with,so that any change in it is forever impossible.We should then,if we would be precise, say, not that it is the past which grows and enlarges, but only our knowledge of it. We recover and conserve it in memory and imagination only, and as we recover it more and more successfully, we know and understand it better.④Frederick J.E.Woodbridge,The Purpose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16,pp.28—29.

对于这段英文,李大钊逐字逐句加以直译,使之成为《史学要论》的重要内容:

实在的过去,是死了,去了;过去的事,是做了,完了;过去的人,是一瞑长逝,万劫不返了,在他们有何变动,是永不可能了,可以增长扩大的,不是过去的本身,乃是吾人关于过去的知识。过去的人或事的消亡,成就了他们的历史的存在,自从他们消亡的那一俄顷,吾人便已发见之于吾人想像中,保藏之于吾人记忆中;他们便已生存于吾人的记忆中、想像中了。吾人保藏之愈益恒久,即发见之愈益完全,即解喻之愈益真切。⑤李大钊:《史学要论》,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3页。

又如,《历史的多元性》一文分析了历史真实的双重含义,认为这既指向过去客观历史的记录,又可以理解为对过去史实的理解和诠释,后者是在不断变化并趋于完善的,其英文原著这样表述:

As we have seen, the term“truth”,when applied to history,has a double mean‐ing.It may mean that the record of what has happened is correct, and it may mean that the understanding of what has happened is correct. If the record is correct, its truth seems to be something fixed once for all and unchanging. The perfect record may never be possessed,but it seems to be ideally possi‐ble, because the events which the record would keep in memory must have happened,and ,therefore, might have been recorded if fortune had been favorable.If,however,the understanding of what has happened is cor‐rect, its truth can not be something fixed once for all. It is fixed only from time to time.One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what has happened does not displace another as truth might displace error, but one supplements and enlarges another. Histories which have gone before are not undone by those that fol‐low after. They are incorporated into them in a very real way. Historical truth, there‐fore,when it does not mean simply the cor‐rectness of the records of history,is progres‐sive. If the record of what has happened is correct, its truth is perpetual; if the under‐standing of what has happened is correct,its truth is contemporaneous.①Frederick J.E.Woodbridge,The Purpose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16,pp.27—28.

李大钊在《史学要论》中翻译了这段英文,但这次不是原文直译,而是根据自己行文需要对原文的顺序结构、语言风格加以调整,从而表述为:

只有纪录的卷帙册籍,是印版的,定规的。纪录是可以终结的,纪入纪录的历史事实则没有终结;纪录是可以完全的(在理论上是可以完全的,在事实上则完全的亦极少),纪入纪录的历史事实,则没有完全。不但那全个的历史正在那里生动,就是一个一个的历史的事实亦天天在那里翻新。有实在的事实,有历史的事实,实在的事实,虽是一趟过去,不可复返的,但是吾人对于那个事实的解喻,是生动无已的,随时变迁的。这样子成了历史的事实,所谓历史的事实,便是解喻中的事实。解喻是活的,是含有进步性的,所以历史的事实,亦是活的,含有进步性的。只有充分的纪录,不算历史的真实,必有充分的解喻,才算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实,亦只是暂时的,要时时定的,要时时变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的真实有二意义:一是说曾经遭遇过的事的纪录是正确的,一是说关于曾经遭遇过的事的解喻是正确的。前者比较的变动少,后者则时时变动。解喻是对于事实的知识,知识是天天增长的,天天扩大的,所以解喻是天天变动的。②李大钊:《史学要论》,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2—403页。

(二)《史学要论》与《历史的目的》的“神异”

客观地说,李大钊对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的借鉴与推介,并非是原汁原味地抄袭或模仿,而是一种另具思辨色彩的学术创新。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李大钊为近代史学理论建构引入了分析历史哲学的思想和内容,将伍德布里奇所使用的“understand”“know”等词译为“解喻”,并赋予了历史解释的涵义,这在当时是没有先例的。对此,现代学者这样评价,李大钊“在无意之中道破了历史本身和历史真实间的秘密”,其提及的四点看法:(1)所谓“过去”,原有“实在的过去”和“历史的过去”之分,前者指过去本身,是一去不复返的死了的过去,后者指常存人间的活着的过去。(2)所谓史实,原有“实在的事实”和“历史的事实”之别,前者相当于实在发生过的事实,后者意谓史籍所著录所解喻人群所记忆的事实。(3)所谓“历史的事实”原有二义,一是纪录正确的真实,一是解喻正确的真实。须二者兼备,既有“充分的纪录”,又有“充分的解喻”,才算历史的真实。(4)解喻是不断变动的,故去年的历史真实未必是今年的真实,昨日的真实未必是今日的真实。“虽有可能得自克罗采(B.Croce,1866—1952)之流学者的暗示,但在中文述作中,这还是前所未见的。”①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下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0页。

其二,李大钊为阐明唯物史观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中的地位,将伍德布里奇历史解释思想与史观的价值论证进行了有机的联系。李大钊认为,“史学家应有历史观,然后才有准绳去处置史料,不然便如迷离漂荡于洋海之中,茫无把握,很难寻出头绪来”②李大钊:《史学与哲学》,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5页。,强调“根据新史观、新史料,把旧历史一一改作,是现代史学者的责任”③李大钊:《史观》,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5页。。但是,历史观为何会不断地演变,尽管时人认为这是学术进化的必然结果,但李大钊显然不是推论的。他从《历史的目的》汲取理论养分,将“the truth of history”(历史的真实)等概念译为“史观”,提出“历史观是史实的知识,是史实的解喻,所以历史观是随时变化的,是生动无已的,是含有进步性的”。④李大钊:《史观》,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4页。“一时代有一时代比较进步的历史观,一时代有一时代比较进步的知识,史观与知识不断地进步,人们对于历史事实的解喻自然要不断地变动。”⑤李大钊:《史学要论》,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4页。由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历史观的一种”,“他以为社会上、历史上种种现象之所以发生,其原动力皆在于经济,所以以经济为主点,可以解释此种现象”⑥李大钊:《史学与哲学》,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页。。因此,李大钊就明确了唯物史观在历史学中的地位,“马克思和今日的一派历史家,均以社会变迁为历史学的对面问题,以于其间发见因果法则为此学目的。二者同以历史学为法则学。此由学问的性质上讲,是说历史学与自然科学无所差异。此种见解,结局是以自然科学为惟一的科学。自有马氏的唯物史观,才把历史学提到与自然科学同等的地位。此等功绩,实为史学界开一新纪元”⑦李大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9页。。

其三,李大钊援引中国事例替换了《历史的目的》的西方案例,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中国学人因知识背景差异对西方史学理论产生的疏离感。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是以美国学人为预设读者,援引事例也是以西方文化中的经典案例为主,如在阐述人类认识与客观历史的区别时以柏拉图为例,认为存在两个不同的柏拉图,即“历史上客观生活过的柏拉图”和“不同时代人民心目中的柏拉图”,并且这两个柏拉图,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后者以前者为基础,但不是真实的柏拉图本人,其英文原著这样表述:

Plato is dead, and not one feature, cir‐cumstance, or action of his life can now be changed. He lives only in the memory of man; and because he lives there and stimu‐lates the imagination, there is born a Plato of the imagination. There are thus two Pla‐tos, the one real and the other historical.The one lived and died long ago; the other still lives in human history. The real Plato has produced the historical Plato and af‐fords a check upon historians in their repre‐sentation of him. That representation may approach progressively nearer to what the real Plato was like, but it can never be the man who has passed away.⑧Frederick J.E.Woodbridge,The Purpose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16,p.29.

在处理这段英文材料时,李大钊基本上复述了伍德布里奇的观点,但对其中所例举的“柏拉图”加以处理,将它替换为中国学人熟知的“孔子”,从而表述为:

实在的孔子死了,不能复生了,他的生涯,境遇,行为,丝毫不能变动了,可是那历史的孔子,自从实在的孔子死去的那一天,便已活现于吾人的想像中,潜藏于吾人记忆中,今尚生存于人类历史中,将经万劫而不灭。汉、唐时代人们想像中的孔子,与宋、明时代人们想像中的孔子,已竟不同了;宋、明时代人们想像中的孔子,与现代人们想像中的孔子,又不同了;十年以前,我自己想像中的孔子,与今日我自己想像中的孔子,亦不同了。①李大钊:《史学要论》,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3页。

三、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在近代中国传播的学术理路

伍德布里奇《历史的目的》在20 世纪20年代的中国史坛有一定范围的传播,并积极推动了近代史学理论的形成。这固然与留美归国学者及其再传子弟的师友、师生间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但同时也应看到,伍德布里奇史学理论的深邃及其与近代中国史学理论发展理路的契合实为主因。具体来说,有以下几方面的契合:

其一,契合了时人主张从哲学的高度来探究近代史学理论内涵的学术逻辑。1921年,何炳松翻译的伍德布里奇《从历史到哲学》开宗明义要从哲学的高度来研究历史,“哲学不但是一种人类生活的装饰品,而且是一种人类生活的好方法,那我就要利用史学同诗学来帮忙,但是还是以史学为主”②何炳松:《从历史到哲学》,见《何炳松文集》(第4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00页。。这种重视哲学的研究逻辑是与何炳松的主张高度契合的。何炳松认为,“人也,社会也,以及人群活动之产品也,皆将有同归于尽之一日。是说也,亦宁非空言而已乎?凡此诸说,皆关史意者也。亦即所谓‘历史哲学’者也。研究史学者,亦谁能脱此窠臼乎”,并强调世界通史的编撰“当有一种人生哲学为基础”。③何炳松:《历史研究法》,见《何炳松文集》(第4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6页。李大钊对哲学也情有独钟,认为史观与之关系密切,“史学家的历史观,每渊源于哲学。社会现象,史学家可以拿自己的历史观来考察之,解释之”④李大钊:《史学与哲学》,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页。。史学研究的公理公例及方法与哲学有关,“就历史事实而欲阐明一般的原理,便不得不借重于哲学”,“史学研究法与一般论理学或智识哲学,有密切关系”。⑤李大钊:《史学与哲学》,见《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5页。故李大钊在建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时以伍德布里奇为学术知己,借鉴《历史的目的》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陈训慈,其情况与何炳松等人大致相近,他认为伍德布里奇的史学思想是一种“哲学史观”,是近世以哲学解释历史的一个重要代表,“德之Eucken(1846—),Woodbridge,美之E.D.Adams,S.Matthews,其最著者”⑥陈训慈:《史学观念之变迁及其趋势》,《史地学报》1921年第1卷第1期。。

其二,契合了时人主张以进化的角度来推动近代史学理论发展的学术路径。何炳松认为,“十九世纪以来,社会科学日新月异,而要以进化二字为宗”,“吾人既深信人类为进化之动物,则可知古今环境断不相同。中外人情,当然互异。互异者,不能强同;不同者,终于殊异。空间迥异,中外无符合之端;时间不同,古今无一辙之理”,史学研究“当推求过去进化陈迹,以谋现在而测将来”。⑦何炳松:《〈史地丛刊〉发刊辞》,见《何炳松文集》(第2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82—683页。伍德布里奇的《从历史到哲学》无疑是暗合何炳松的主张,认为史学研究“是利用过去的事实,来实现人类精神的进步”,是“进化的”“活动的”,“事实虽然很古,历史年年可新。记载可以完全无缺,我们对于史事的知识是无穷的。记载的正确,并不是历史的真理”。①何炳松:《从历史到哲学》,见《何炳松文集》(第4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05—506页。这有助于时人深化认识何炳松所提倡的史学研究要不断更新变化的观点,故后者将它译成中文推介给国人。陈训慈也是基于类似的学术路径推介伍德布里奇的《历史的目的》。在他看来,伍德布里奇的史学思想是从黑格尔等人批判宗教史观的哲学传统发展而来,“西洋自宗教势力衰后,始有明显哲学史观之可言,而其发扬阐述,颇具精理焉”,“对于史实之中,欲推究种种原理,以作人生意义之解释,而供人生之指导”,而且伍德布里奇秉承了达尔文的进化观点,“以说明进化为能事”,“Woodbirdge 言‘史非但为纪载的,而为进行的动作的’(《史之目的》Ⅰ)”。②陈训慈:《史学观念之变迁及其趋势》,《史地学报》,1921年第1卷第1期。

其三,契合了时人以西方史学理论为思想资源来批判中国传统史学的学术思维。20年代初,进步的中国学人不满于当时史学发展现状,主张“我国现在的史学界,实在是陈腐极了,没有一番破坏,断然不能建设”③朱希祖:《新史学序》,见《何炳松文集》(第3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页。。在这种过程中,推介西方史学理论被时人视为批判传统史学、启迪人们心智的重要思想资源。何炳松反对因袭守旧,拒绝“援古例今”和“以中拟外”的“殷鉴”④何炳松:《〈史地丛刊〉发刊辞》,见《何炳松文集》(第2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82页。,主张积极引入美国史学理论著述以改造近代中国史学,“尝思致力于中国史学史之编辑,以期于吾国之新史学界稍有贡献。唯觉兹事体大,断非独立所能奏功。且此种研究为吾国学术上之创举,尤非先事介绍现在西洋新史学之名著不足以资借镜”⑤何炳松:《西洋史学史·译者序》,见《何炳松文集》(第3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31页。。陈训慈也是如此。在他看来,《历史的目的》中的部分论断体现了近代史学观念变化的新趋势,如近代史学观念的本质是强调理性而非诉之于情感,《历史的目的》即符合这一特征,“及政治史家则道政事,科学史家则尚纪实,至社会史观、经济史观,皆尚说明,科学史家、哲学史家并尚求公例,此皆理知之表现也。Woodbridge 所谓史为理性的事实(A rational enterprise,见《史之目的》Ⅱ)。又谓与古人相处以知者(To live in the light of past the life of intelligence 者)。从(中)可见史学主知之趋向焉。”⑥陈训慈:《史学观念之变迁及其趋势》,《史地学报》1921年第1卷第1期。

因此,1921 年至 1924 年间,伍德布里奇的《历史的目的》在史坛成为学界热点并非偶然,但它犹如昙花一样,还未经国人深入体会和消化就在他们的视野中消逝了,此后20 年间未见中国学人在自己的史学理论概论类著述或中国史学史著述中提及它。《历史的目的》这种遭遇绝非个案,在近代中国具有较大的普遍性。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西方史学理论在近代中国传播的多元性以及国人对各种学说理解的不平衡性。当然,不能以此忽视或否定伍德布里奇史学思想对于国人影响的存在。这是因为,伍德布里奇的《历史的目的》一方面由于陈训慈、李大钊等人的间接传播而成为近现代史学理论发展不可忽略的重要思想资源;同时还应看到个别学者因阅读伍德布里奇的著作而从中汲取了理论养分,如哲学家傅统先在20世纪50 年代就读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期间阅读了伍德布里奇《心灵的领域》和《自然和心理》等著述,认为这是对他“影响最深”的英文书籍,其中伍德布里奇的自然主义学说,“彻底扫除”了他在青年时期所受的泛神论神学和被黑格尔视为宇宙支配力量的“绝对精神”的影响,使之承认了客观事物的独立存在,认识到“它们是一个继续演进的完整过程,在这个演进的过程中事物是按照正反合的辩证法则前进的。”①傅统先:《我的思想发展过程》,见《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1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349—350页。同时傅统先还专门接受了伍德布里奇修正实用主义的一句话:“并不是有用的就是真理,而真理是在我们实践中由于自然界的某些事物发生有效的作用。”②傅统先:《我的思想发展过程》,见《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1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3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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