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金成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钱庄者,有无限公司之性质,以独资或合伙组织,均依自己之信用,吸收社会一方之资金而贷诸他方,以调剂金融界之需要与供给,及以货币为交易之企业也。”[1]本文中“钱庄”即指此类。钱庄主要经营汇划、发行庄票、货币兑换和存贷款业务。明朝中叶已有钱庄,明末钱庄开始货币兑换和贷款业务;清乾隆中期钱庄渐增办理存款与发行钱票业务;鸦片战争前钱庄开始对个人提供高利率贷款;1860 年左右钱庄开始对工商业者贷款。[2]钱庄由经营货币兑换向存贷款业务转变。
学术界对近代钱庄的研究成果集中在近代钱庄的兴衰、业务,钱庄与其他金融机构的关系和区域钱庄史研究方面。桑润生[3]简略梳理钱庄发展轨迹,陈明光[4]研究钱庄的产生发展、剖析钱庄商人经营制度与习惯。张国辉[5]考察晚清钱庄与票号的信用水平与职能变化,及其在外资势力渗透中的作用。李一翔[6]研究不同时期银行和钱庄两种金融机构关系演变,审视传统与现代金融机构关系。林矗[7]则通过永嘉县钱庄业增资改组,研究钱庄的衰落与转型。关于近代钱庄衰落的原因,学者们众说纷纭。徐华[8]认为钱庄衰落原因在于国民党政府建立国家银行体系,对钱庄进行打击,其观点对本文有所启发。孙建华[2]认为钱庄之衰落,源于银行以新代旧取代钱庄,即熊彼特所说“创造性破坏”。此外韩国学者林地焕和李一翔[9]等中国学者虽有提及钱庄组织制度与业务“银行化”,然目前所见似并无从外在经济制度层面分析钱庄衰落的文章。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拟对钱庄与银行、国民政府关系及钱庄“银行化”进行综合考察,进而分析钱庄衰落的制度原因。
近代中国银行引进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钱庄则土生土长于中国封建社会。银行与钱庄分别作为现代经济机构和传统经济机构代表,其势力消长易使人以为钱庄衰落源于银行取代钱庄之新陈代谢规律。事实果真如此?不然。19 世纪末产生的中国银行,与钱庄相比出现较晚。其与钱庄并非生来就是竞争对手,相反两者在银行成长初期相处融洽和睦。在银行业最初十几年发展历程中,钱庄业不仅为其经营管理层输送大批人才、提供创办资本,还解决其业务难题。譬如四明商业储蓄银行发起人即有“上海钱业公会会长袁濂卿、泰崇钱庄投资人李厥生和宁波源隆钱庄经理吴葭简”[10]。又如中国通商银行首任“华大班”陈笙郊与其继任者谢纶辉皆是钱业中人,中国通商银行成立之初信用基础薄弱,缺乏与工商业的联系,陈笙郊凭借人脉关系和钱庄业背景,使部分钱庄放弃与外国钱庄的拆借关系,转而向通商银行借款。中国通商银行得以将资金放给钱庄生息,渡过艰难时期。1897 年8 月至11 月中国通商银行对钱庄的拆放款占其总放款的96%以上,1911年前放款规模稳定在100 万两左右[11],1912—1935 年上海钱庄向本国银行拆款金额更是高达3000万至4000万两。[12]钱庄历史悠久,信用基础好,有客户无资金,银行截然相反,双方正好互补。
银行与钱庄业务联系紧密,联合向政府或企业放款。1921 年由于社会上银元品类繁多、成色不一,阻碍正常贸易,上海银行业与钱庄业联合组成上海造币厂借款银团,为造币厂提供250 万元建设资金(1924 年银团又追加250 万元),银行与钱庄按9 :1 比例分摊。20 世纪20 年代民国著名企业家张謇创办的南通大生纱厂发生困难,上海银行业与钱庄业为帮助其渡过困境,联合组成银团对其放款。其中“永丰钱庄与金城银行上海分行还合组了永金公司,专门对大生纱厂进行放款,到1927 年底止的放款金额达到31.89 万元”[9]69。
银钱合作也体现在稳定金融市场方面。1916年5 月袁世凯北京政府为应付极度窘迫的财政状况,发布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停兑令,上海金融市场发生严重恐慌。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决定抵制停兑令,并派分行营业主任胡睦芗与钱庄业联系,请求钱庄业给予协助以维护市场秩序。钱业人员认为:“银行与钱庄本为一家,唇亡则齿寒,吾业决不能听之任之,当尽一切力量,施以援手。”[13]钱庄恢复收兑中国银行钞票,于是一周后恐慌平息。此外,银行与钱庄亦合作对抗外国金融势力。1919 年五四运动爆发,在上海学生请求下,银行业与钱庄业同时于6 月8 日至10 日停业以示支持。11 日风潮平息,银行与钱庄开市,鉴于市场银元短缺,双方决定“只开新币银元(国币)一种行市,取消鹰洋(外国流入的银币)行市”,并派代表与汇丰和麦加利等外国银行讨论,迫使其接受。最终,“数十年来控制全国金融市场的鹰洋势力被彻底排除”,洋厘行市统一。[6]109
银行与钱庄当然不只有合作,亦有竞争。双方同为金融机构,面临共同危机和利益,自会携手合作。但市场资源有限,钱庄与银行产生利益对立,二者又会竞争。双方的竞争表现在存贷款业务、汇兑和制度方面。
(1)存款竞争。钱庄囿于旧规只接受熟人大额储蓄,相对银行较为保守。为了与钱庄争夺存款,银行不仅灵活创办业务开办小额储蓄,而且设置高于钱庄的存款利率。上海银行即因开创“一元开户”业务,吸收大量稳定的小额储蓄资金,十几年后总金额达两千多万元,后为各银行模仿。银行存款利率也普遍比钱庄高0.5 至1 厘[14],“钱庄存款利息之不及银行优厚,却为钱业在吸收资金方面无法与新式银行竞争之一大原因。”[15]尤其是“废两改元”前,钱庄因怕储户借洋厘高低变动而牟利,只接受银两存款不接受银元存款,即便碍于情面接受银元亦不给利息。但上海的银行同时接收两种存款,并给予银元储户利息,增强了竞争力。“此项存款如给利息,存款必多,假使应用得宜,收入之部,必大可生色。”[16]事实果真如此,银行的银元存款额不久即超过钱庄。
(2)贷款竞争。20 世纪初,银行以抵押贷款为主,钱庄以信用贷款为主。钱庄贷款对象多为小型工商业者,这些人习惯了方便体面的信用贷款,与钱庄关系紧密。银行只得向钱庄拆款获得收益,一旦“逾矩”即遭受钱庄的抵制。积极与钱庄进行业务竞争、大力与工商业建立业务关系的上海银行即是如此。1925 年上海银行的南通分行因对商业信用贷款,惹怒南通钱业公所。该钱业公所认为信贷是钱庄业务,对其侵犯自己利益不满,与上海银行断交,并要求任何银行不得进入其业务领域。曾担任余大钱庄经理的上海总行往来部经理宋云生,开办工商业贷款业务,因其对工商业降低利息以扩大贷款规模,被钱庄业认为是在挖墙脚。后一有名钱庄因此拒收上海银行本票,严重影响该银行信誉。小型商业缺乏抵押品,钱庄亦能满足其借贷需要,因此钱庄的商业信用贷款业务较好。但一战后中国现代化工业有所发展,其运营需要大笔资金,钱庄资本少、允许借贷时间短,大型的面粉厂、化工厂等只得向银行抵押贷款,银行与工业联系开始紧密。尤其20 年代后银行抵押贷款得到认可,大型工企业开始成为银行抵押贷款业务的稳定客户。同时钱庄在金融风潮中因信用贷款遭受巨大损失,亦开始经营抵押货款,并为存放抵押品专门建立堆栈。银钱业贷款竞争日趋激烈。
(3)国内汇兑竞争。20 世纪初票号没落,钱庄顺势取代票号在汇兑业务上占据重要地位,形成以上海为枢纽的连接各商埠钱庄的内汇网。银行业兴起后,凭借拥有分支机构、消息灵通和资金丰厚的优势发展汇兑业务,给予钱庄沉重打击。此外,银行业大力开展押汇业务,在商业汇兑领域与钱庄业的申汇针锋相对。30 年代后,申汇业务衰落。“自银行业发达后,通汇地点遍于全国,原有银号(钱庄)汇兑,几全为银行占有”[17]。
除业务竞争,银行与钱庄还存在制度矛盾。1933 年“废两改元”统一货币前,钱庄实际控制金融市场,银两与银元并行,二者兑换以钱业议定的洋厘为标准。1923 年上海银行公会会长盛竹书提议固定银两与银元兑换比率,138 枚银元折合100 两白银。这一方案意味废除洋厘朝统一货币迈进,但遭到钱庄业的反对,钱业公会会长秦润卿认为“此种办法与银行确有利益,与钱业有害无利”[18],最终因钱庄业反对,该提议废止。直到1933 年国民政府废两改元,才建立了统一货币制度,此为经济制度存废影响银钱利益的显例。
虽然本国银行建立后与钱庄业有千丝万缕联系,危机时刻双方曾一起合作,但市场资源有限,双方为各自利益必然走向竞争。此时现代经济机构银行实力远不及旧式经济机构钱庄,银两并行制和汇划制下钱庄金融地位不可动摇。
1840 年鸦片战争至1927 年,钱庄发展虽有低谷,但低谷过后继续兴盛,至1927 年左右达到鼎盛,钱庄客户多为依靠中外贸易繁荣的中小工商业者,钱庄与工商业者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列强用枪炮打开中国大门,客观上促进中国贸易发展,中国商人和外国洋行贸易又离不开钱庄。一方面,资金薄弱的中国商人向钱庄信用贷款获得收购资金,待商品卖出再偿还贷款。工商业随中外贸易发展而兴盛,工商业者贷款与存款额增加,带动钱庄繁荣。另一方面,对外贸易中,华商与外国洋行语言不通,故华商寻找代购中间人进行交易。当时贸易普遍采用货到付款方式,即华商收到货物后通过中间人付款,但洋行怀疑中间人信用,不肯先交货后收款。这时双方信任的钱庄庄票出现,解决交易双方后顾之忧,使得交易得以完成。庄票由特定钱庄发行,作为可至发行钱庄领取银钱的凭证,可被当作临时纸币使用。中间人以信用贷款方式至钱庄开出延期支付的远期庄票与洋行完成交易,并将货物送至华商手中,华商收到货物付给中间人货款,中间人收到货款再返还钱庄。如此一来,钱庄作为交易双方均信赖的金融机构,实际承担信用借贷风险。钱庄庄票既便利了贸易,又扩大了钱庄自身信用和业务规模。外国银行在中外贸易中逐渐与钱庄建立联系,双方承认彼此支票和庄票,相互抵销方便贸易进行,钱庄凭借其在中外贸易中重要作用,不断发展繁荣。
1933年国民政府“废两改元”前,中国实行“两元并行”的银本位制,中外贸易不得不借助上海钱庄进行银两和银元兑换,钱庄在这种混乱货币制度下获利颇丰。如按含银量兑换,每两银73%可换1银元(1 银元=7 钱3 分),但两元兑换率随着市场供需关系变动而增减。因其无论如何变动不会超过1 厘(银两的计量单位,10 厘为1 分),所以称银元折合银两的市价为洋厘。洋厘由上海汇划钱庄决定,成为中外交易的准则。上海钱庄自1856 年实行记账虚银本位,凡在钱庄存取银元皆记为规元,规元是一种概念标准货币,并不真实存在。储户每次存入或取出2 万银元,都是在进行银元与规元兑换,要付给钱庄5 两手续费。此外钱庄可以根据行业经验对季节性贸易引发的金融市场变动进行预测,提前囤积或抛售银两和银元,低买高卖获得丰厚利润。[4]150虽然钱庄借助“两元并行”制决定洋厘、获利丰厚,巩固了自身金融地位,但这种投机行为扰乱正常经济秩序,货币不统一的“两元并行”制也阻碍经济发展,显然为南京国民政府所不许。
20 世纪30 年代前钱庄发展虽偶有挫折,但总体呈现上升态势。上海钱庄业执全国钱业牛耳,上海钱庄的发展变动一定程度上代表全国钱庄业的发展状态。1911 年10 月因辛亥革命带来的战乱和金融恐慌,上海倒闭42 家钱庄。[2]287但1912 至1926 年,上海钱庄数目由28 家增加为87 家,资本增加11 倍多,每家平均资本额增长3 倍多。[19]49钱庄业在战乱之后益发繁荣。
20 世纪30 年代之后钱庄开始衰落,再也无法占据“百业之首”地位,甚至逐渐沦为银行的附庸。1931 年2 月至5 月,杭州同源、同康、同升钱庄和绍兴恒昌源庄先后清理;8 月至11 月,汉口的怡德、晋祥、汇丰、协泰钱庄,萧山的瑞和、益昌、元康等钱庄倒闭;1932 年1 月,“杭州汇康、嘉兴仁泰、通吉等庄倒闭。”温州钱业因获中国银行两次贷款得以勉强存活。20 世纪30 年代,为何钱庄倒闭数目如此之多?又为何钱庄自此以后,开始衰落再也无法崛起?钱庄的衰落是多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既有外部原因,亦有内在因素。①但对钱庄影响最深远,直接导致钱庄衰落并使钱庄成为银行附庸的是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金融政策。天灾战乱具有暂时性,不会对钱庄造成根本影响,只有南京国民政府以其政治力量制定的长效性金融政策和扶助的日益强大竞争者——银行,才能对钱庄造成持续性、根本性打击。
南京国民政府一开始即对钱庄抱有轻视态度。1928 年国民政府召开全国经济会议和全国财政会议,邀请相关人士对金融、贸易、税务等领域的政策措施进行讨论和表决,银行业出席代表30 多人,钱庄业仅3 人受邀出席。全国经济会议上讨论表决的十个议案按内容可分为建立国家、专业银行与“废两改元”两类,对钱庄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前者“确立了银行业在国家金融体制中的中心和统治地位”,扶持了钱庄的最大竞争对手,后者“直接动摇了钱庄业利润来源的主要支柱”[20]66。之后,国民党政府颁布《银行法》明确规定把钱庄纳入银行系统进行管理,钱庄应依《银行法》进行增资和改组,彻底否定了钱庄存在的作用和价值,虽然最终国民党政府因社会舆论反对,并未实施《银行法》,但其态度已经相当明确。
会议上,国民政府为了发展经济和巩固政权,还着手准备币制改革,讨论发展国民经济的方针策略。两次会议均将改良币制作为制定金融政策和经济政策的首要目标,并通过《废两改元案》。1933 年3 月国民政府财政部颁布《废两改元令》于上海试行,4 月因效果良好又颁布《废两改元布告》令全国通行。“废两改元”之后银两与银元的汇率固定,规元银7 钱1 分5 厘可兑换新银元一枚。公私款项收付、契约票据和市场交易一律使用银元,废止银两流通。1933 年“废两改元”产生以下影响:统一货币,促进贸易和经济发展;解除银两制对银行束缚,确立银行在金融界主导地位;沉重打击钱庄,钱庄不仅失去货币兑换利润,而且丧失操纵金融市场的规元银制度、金融业过账的汇划制度和洋厘等金融工具。银行不再受制于钱庄,钱庄地位严重下降,丧失不可替代性。
废两改元之后,接踵而至的“白银风潮”又给予钱庄沉重一击。1929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后,西方国家普遍放弃金本位制使本国货币贬值,间接降低商品价格,并在中国大量倾销商品转嫁危机,尤其是1933 年美国总统罗斯福为渡过经济危机,不仅放弃金本位制,采取通货膨胀政策降低物价、刺激消费,而且颁布《银购入法》和《白银法案》,准备收购白银11 亿盎司。美国收购白银,引起世界银价不断上涨,导致银本位制的中国白银外流、银根缩紧,出现严重的通货紧缩,此即1934 年“白银风潮”。1934 年7 月至12 月,上海中外银行白银外流2.58 亿元,流失42%。[4]193中国工商业者面临市场缩水、外商倾销商品和通货紧缩的不利局面,纷纷破产。钱庄多对工商业实行信用放贷,且钱庄资本薄弱,为了扩大业务规模往往向外商银行和本国银行等同业金融机构借款,因此钱庄业务规模远超自身资本。但银行因通货紧缩为规避风险,催索外债、缩减贷款业务,钱庄储户又只取不存,导致钱庄资金周转困难。1935 年不少钱庄倒闭致使钱庄信用下降、谣言四起。储户争相取款形成恶性循环,钱庄破产不断,钱庄业惶恐不安,出现1935 年钱业大恐慌,波及全国。[8]353-357全国各地共有100 多家钱庄先后倒闭[6]190,其中包括上海钱庄业实力雄厚的几家汇划钱庄。
在钱庄危难之时,银行业伸出援手。1934 年末中央、中国、交通银行向钱庄拆放资金,1935年2 月三行允许钱庄无限制抵押贷款,截至1935年4 月,“银行向钱庄放出之款已逾2200 万”[21]。但钱庄业还是难以渡过难关,不得已请求财政部救济,财政部设立的钱业监管理事会决定放出2500 万元公债,允许钱庄业以抵押品换公债,以所领公债至三行换取现款。由于财政部和银行救济,大部分钱庄渡过危机。
但为获得救济,钱庄业不得不在其他方面作出让步。1935 年6 月上海钱业公会决定把银行存入钱庄的汇划款转存至钱业联合准备库,钱庄联合准备库加入银行票据交换所。这意味着钱庄被纳入银行票据交换系统,丧失原先汇划制的中心地位,而钱庄准备库听命于政府,成为银行与银庄业资金融通的桥梁,又截断钱庄自主拆借资金的重要渠道。钱业监管理事会代表政府管理钱庄,强令钱庄从属银行,钱庄受到银行与政府制约失去独立性,逐步沦为银行附庸。
钱庄业虽渡过难关但白银仍不断上涨,因此国民政府决定废除银本位制,加快币制改革。1935 年11 月国民政府实行法币改革,规定:中央、中国、交通三行发行的钞票为法币;交粮纳税和公私款项收付一律使用法币交付;白银收归国有禁止流通。法币改革之后,银价涨落不再影响人们日常生活,制止了通货紧缩。但钱庄失去银两、银元兑换的利润后,再次失去了“买卖现银和发行纸币的利益”,“过去能获得利益的特点尽皆失去”[20]68。1935 年后钱庄几乎成为银行的“跑街”②。当然,钱庄的衰落不仅仅“归功”于国民政府的金融政策和恶劣的社会环境,其自身存在的缺陷和日益强大的竞争对手银行都是钱庄衰落的重要原因。
钱庄“银行化”,是指传统经济组织性质的钱庄在经营管理中,向现代经济组织银行靠拢,在组织形式、业务、机构等方面模仿银行。1935年上海钱庄业面临危机,出现钱业恐慌,但银行却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这为灵活多变的钱庄业谋求改进,提供了榜样。钱庄最大弊病在于资金薄弱、经营信用贷款业务,导致其应对危机能力差。钱庄为克服这些弊病采取一系列措施,上海钱庄是这方面的代表。“上海的商业、工业都比较的繁盛,上海钱庄的经营,便不得不逐渐的改变它原有的面目而与银行实行同化。”[22]
钱庄对“银行化”的态度经历了消极到积极的转变。1906 年上海协源钱庄总理林韶斋逝世,协源与协大、延源改组为豫源钱庄,秦润卿任经理。因钱庄规模小、利润少,1919 年2 月改组为“豫源商业储蓄银行”。其银行储蓄章程中较为紧要者为第二条:“存入之数可随时支取,自一元起每月不得过二百元,存储总数无论何时不得过三千元……凡非结账之期不得结取利息。”该银行对存取款的限制,或延续了钱庄经营思维,对储户颇为不便。后因银行收益不如钱庄,5 月银行歇业改设福源钱庄。[23]这一转变说明当时钱庄缺乏改组银行的内部动力和外在压力。[2]37推动钱庄“银行化”的力量只能是生存压力。社会经济环境恶化,导致钱庄缺陷的暴露和银行优势的凸显。20 世纪30 年代,上海钱庄“自改洋本位后,业务日渐稀少”,“思想新颖者,颇多改弦易辙”[24]。尤其是抗战时期,国统区面临严峻的通货膨胀,钱庄为了生存发展,积极引进银行组织制度来增加资本和信用,增强自身抵抗风险的能力。由于通货膨胀日趋严重,钱庄改组公司制的资本门槛相对降低。国民政府未强制要求钱庄改组为银行,相反鉴于有些小钱庄改组银行反造成金融秩序混乱,国民政府于1943 年和1944 年分别要求钱庄改组银行必须达到合并三家以上钱庄和资本达到1000 万元的标准[25-26],但收效甚微。钱庄通过“银行化”来改革自救,显然是认识到银行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制的优势。
钱庄组织形式“银行化”。钱庄由无限责任组织向有限责任公司的转变,无疑减轻了出资者的责任、增强了其投资意愿,钱庄因此更易募股集资,对钱庄来说极为有利。全面抗战前已有钱庄改组为银行,如1934 年4 月上海北市的益丰钱庄改组为正明商业储蓄银行[27],1937 年2 月重庆和成钱庄改组为和成银行。[28]除钱庄改组为银行外,亦有钱庄另设新银行,如钱业裴云卿新设上海浦东商业储蓄银行。1937 年抗战爆发前重庆钱庄共23 家,至1941 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共53 家,再至1945 年抗战结束时只剩21 家。抗战时期国统区钱庄数目的减少与大量钱庄改组银行有关,1937 年7 月至1945 年8 月仅重庆地区,就有同心、福钰、光裕、永利等共25家钱庄增资改组为银行[29]。
与国统区钱庄自发改组银行引起国民政府限制相反,沦陷区日伪政权强迫钱庄业改组银行。1941年12 月11 日,伪华北政务委员会财务公署颁布《金融机关管理规则》,规定经济机构必须达到股份有限公司、股份资本超过50 万的标准才能经营。天津钱庄除六十多家无法达到资本限额停业外,均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2]6021942 年8 月汪伪财政部要求金融机构,凡是原合伙组织形式,均需在一年内改组为公司制。“硕果仅存的廿余家著名汇划钱庄,也依次第改为股份有限公司组织”。[30]1944 年初仅元盛、义昌、均昌三家汇划钱庄未改为公司制,1944 年后上海汇划钱庄均改组为公司组织形式。自此以后“一般老庄为适应环境起见”也改组有限公司制,“资本额也随之扩大”。
钱庄业务“银行化”。为扩大业务,上海钱庄仿效银行业务进行革新。1933 年5 月上海钱业公会建立上海钱业业务研究社,以“研究钱业学术促进钱业业务”为宗旨,为钱庄研究改革方案。在此背景下,同泰、寅泰等钱庄新开“特种往来存款”业务,无需熟人介绍个人与企业均可开户,利息每月一结,比银行的活期存款更方便。上海钱庄还提高利息达到7 厘至1 分2 厘,并废除九五利息折扣,改革后钱庄存款额有所增加。与此同时,钱庄还增设了银行业务。1933 年起上海钱庄增设抵押贷款、储蓄存款和工厂放款等业务;兼营地产信托业务;推广使用承兑汇票;模仿银行“保管贵重物品、代客买卖有价证券”,力争赶上本国银行。1936 年已有三分之二的天津钱庄在业务方面模仿银行,30 年代末四分之三的钱庄新增了银行业务,“如开办抵押贷款、代理保险、公债及贵重物品保管等”[9]91。
由信用贷款向抵押贷款转变,是钱庄最典型的业务“银行化”措施。钱庄一向以信用贷款为主,但1926—1935 年,上海福源钱庄的抵押贷款额是信用贷款额的三四倍,1935 年达到十倍。[31]1937年部分钱庄为规避风险“兼营丝、茶、米、粮之押款”,“公债押款亦日渐风行”,以至于“各庄本年营业新方针,侧重于国货事业之信用放款及货物之抵押放款”。[32]杭州钱庄业亦是如此,1936 年棉价下跌,义昌钱庄即设立仓库,以棉花作抵押品为棉农低利贷款。“近年新式银行势力日增,钱庄营业不免较前逊色……一般目光远大的钱庄,渐觉从前组织的畸形不善,都纷纷转换方向,采用新政策。”[33]钱业改革之后,各钱庄盈余在几千至四万元不等,“年终自愿停歇倒闭者,一无所闻,前途乐观”[34]。
机构设置等方面“银行化”。钱庄模仿银行内部机构设置,“成立营业、存款、放款、汇兑、信托等业务部门,并设立存放押品的仓库和保管公债证券的保管库等。”[6]232除以上方面,自20世纪30 年代起,还有部分钱庄采用多种方式增强竞争力,如:采用银行簿记方法记帐,增强内部核算能力;聘请会计专家制定新式会计制度;设立补习学校,传授员工新式商业知识;公布赢亏状况等。钱庄“银行化”对于钱庄业务规模扩大和利润增加确有帮助,但在战争状态和国民政府统治下,钱庄缺乏良好发展环境,最终还是走向衰落。
钱庄虽然通过“银行化”接近了现代化经济体制,但并没有挽救自己的衰亡命运。连年战争使得钱庄发展缺乏稳定社会环境,国民党政府为满足战争需要,建立国家垄断金融体系,扩大国家银行势力。即使是私人资本银行也生存艰难,何况是并未完全改组为银行的钱庄。
抗战时期沦陷区钱庄遭受日伪军掠夺,缺乏良好经营环境。1938 年上海沦陷之后,三家钱业公会会员钱庄停业,其余钱庄“开门收帐”等于变相停业。“此后上海租界的局势渐渐安稳下来,钱庄的业务有所恢复,但多偏重于以黄金、外币和股票作抵押的贷放,信用放款规模急剧减少。”1941 年太平洋战争之后,日军占领上海公共租界,清除中国国家资本银行和英美银行,为钱庄和其他私人资本银行从事投机提供了市场。1938—1941 年上海钱庄新增7 家、停业9 家;1942—1945 年新增196 家、歇业11 家,其中仅1943 年就新增146 家。[35]这显然是投机而非正常经营业务的钱庄。
同时期国统区因国家资本银行体系垄断金融业,钱庄在组织形式、资本来源和业务种类方面与银行差别极小。抗战胜利之后,1945 年9 月国民政府财政部规定,只有拥有财政部营业执照的金融机构才可继续营业。上海因此而停业清理的钱庄有179 家,仅48 家拥有营业执照得以继续营业。与上海类似,天津103家钱庄有56家继续营业,汉口88 家钱庄共58 家开业。1947 年国民政府以新颁布的《银行法》要求钱庄,信用贷款不得超过存款总额的一半。这时钱庄已经变成了小型银行,上海许多钱庄刊登广告都宣称“经营一切商业银行业务”。战后以国家资本银行为主体的金融垄断体系成型,国家资本银行存款总额占比由1936 年的63%增加到1947 年的93.3%。钱庄与私人资本银行均沦为国家银行的附庸。
因通货膨胀,国民党政府加强金融垄断政策和对钱庄在内私营金融业的管制压榨,意图挽救财政崩溃。1947—1948 年,国民党政府的一系列规定加深了对钱庄等金融机构利益的损害:禁止票据抵用,钱庄缺乏足够现钞应对客户需求;缴纳存款保证准备金,钱庄可周转资金减少;缴存本票头寸,钱庄资金调度困难;限期缴存增资、冻结存款,钱庄无可调度资金、遭受贬值损失;逼交金银和外币,钱庄实力进一步削弱;降低利率,钱庄吸收存款能力下降。[19]135-1361947 年12月法币发行为抗战前的23 537 倍,同期物价上涨为83 796 倍。[26]2981947 年10 月1 日,宁波钱庄正常经营每千元月息为存款1.5 元,放款6 元;同期黑市利息为150 元。[36]钱庄为苟延残喘,只得投机倒把参与黑市经营。1948 年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强迫收兑私营银钱业大量黄金,仅上海钱庄就交出黄金29 771.03 两。1949 年5 月23 日全国钱庄存款余款共计金圆券4 594 亿元,折合黄金仅287 两。国民政府疯狂掠夺私人财富,钱庄已经穷途末路。
纵观钱庄的发展,钱庄虽因天灾战乱和金融危机而多次出现发展低谷,但其与工商业关系密切“一荣俱荣”,危机过后总能复兴。20 世纪30年代后,由于银行竞争、国民政府币制改革和战争等原因,传统经济机构钱庄不得不正视自身制度缺陷,并以银行为榜样进行改革逐步“银行化”。但在国民政府建立国家垄断资本银行、加强金融管制和战乱的社会环境下,钱庄最终还是走向衰落。钱庄和私人资本银行日渐衰微,相同环境下国家资本银行却凭借政权力量,日渐强大。可见不断更生的钱庄衰落主因是国民党政府的轻视、不支持和压榨,不可否认钱庄投机性缺陷严重扰乱金融市场,阻碍经济正常发展,政府行为具有合理性。国民政府正是通过掌握的政治力量制定规范法律、政策,剥夺钱庄制度优势转嫁给国家资本银行,实现社会利益再分配。
钱庄衰落原因根植于制度层面,钱庄赖以生存并发展壮大的银两并行制和汇划制形成于近代帝国主义入侵导致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钱庄和银两并行制、汇划制在中外贸易中并蒂同生。钱庄借助制度优势融通经济,占据金融行业重心地位成为“百业之首”。但时移事异,在现代经济机构银行衬托下,钱庄因其传统经济机构属性被偏向西方现代化的国民政府轻视。政府为加强国家经济管控,废两改元统一货币、废钱庄汇划中心地位、纳钱庄于银行业的票据交换系统,从制度层面剪除钱庄发展壮大根源。钱庄的制度优势不复存在,地位自然一落千丈逐渐走向衰落。近代钱庄的兴衰也反映了这一点。
新中国成立之后,带有“浓厚封建性”的钱庄因曾促进中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连同一般商业银行被划入民族资本主义范畴。1949 年后80家上海钱庄中投机违法的停业外,营业钱庄仅剩28 家。1950 年7 月上海仅存的钱庄与中小型银行组成银钱业私营联营集团,并于1951 年10 月实现向联合总管理处改组,这一过程因有中国人民银行公股董事参与,钱庄成为“初级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经济”组成部分。1952 年中国人民银行领导下,全国六十多家银行、钱庄组成了统一性全国机构——公私合营银行,钱庄与资本主义银行实现社会主义改造,自此钱庄融入社会主义性质经济中获得新生。[37]在社会主义社会的目标指引下,中国社会性质经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向新民主主义社会转变,被划为资本主义性质的钱庄又因落后于社会和时代发展丧失存在的社会制度基础。可见政府占有强大政治资源,民间资本如果顺应时代发展,得到政府重视和支持就会繁荣。反之,与政府和社会发展方向相违背终将没落。
注 释:
①许多学者都对此有所研究。以上海钱庄为例,中国台湾学者郑亦芳总结上海钱庄衰落原因如下:内因:资金来源减少(主要指新式银行对钱庄“拆款”和钱庄储存“汇划存款”减少);营业利润被夺;制度缺陷(合伙投资、经理专权、信用放款、学徒制等,不符合现代经济形态)。外因:丝茶贸易衰落;天灾战乱;世界经济恐慌波及;南京政府金融政策对钱庄利润影响。除此之外,还有1931 年长江大水引发的农村破产和商业萧条、“九一八”事变切断东北与内地贸易、“一·二八”事变堵塞上海外贸通道等等。
② 跑街,钱庄从事调查商户信用的职员,因经常外出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