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女性书写的海外承继与超越

2021-12-27 22:11赵泽楠
荆楚理工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虹影

赵泽楠

摘要: 百年前,在五四新文学的指引下,女性书写取得了耀眼的成就。现如今,其光辉并未暗淡,反而继续映照在海外作家身上。虹影,作为一名英国籍的新移民作家,空间上的游移与早期对身份的追寻,带给她一种他者的孤独。在时代变革下的觉醒,也让她与五四女作家在精神处境上不谋而合。在她的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中,不管是关乎个体创伤的成长/自传类小说、对于女性身体和欲望的大胆表达,还是展现父女关系的书写,都携带着五四女性书写的身影。同时,虹影并没有迷失于其中,而是进行自我的超越:个人化写作以及超性别的书写姿态。这些突破不仅具有启示意义,也有利于拓宽当代女性书写的路径。

关键词:虹影;五四女性书写;个人化写作;超性别态度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57(2021)04-0017-07

五四新文学的启蒙话语,提倡冲破封建传统的精神桎梏,追求人性的解放和平等,突显的是大写的“人”。在此影响下,文坛出现了许多反映女性解放、家庭与婚恋问题的文学作品,也诞生了众多“浮出历史地表”且影响后世女性创作的作家,包括冰心、庐隐、凌叔华、石评梅、冯沅君、丁玲等。在百年后,五四女性书写的光辉也继续闪耀在当代女作家身上,尽管时代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就精神处境而言,却是有相通之处,他者的孤独与时代变革下的觉醒,总是萦绕于女性身上。虹影出生于重庆的南岸区,当时正处于大变革与饥饿的年代,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困顿却激发了个体的觉醒,在英国与中国的空间游移中,在情感的回溯下,一种他者的孤独也漫然于心。在虹影的小说中,也存留着五四女性书写的身影,她着力描摹女性个体在创伤中的成长,关注父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毫不掩饰女性对于身体与欲望的大胆表达。但虹影也有其超越性的思考,她在具有民族寓言特质的写作中,渗透出强烈的个人化色彩,突破了一味反映宏大历史或只关注个体内心的写作窠臼。她本人也持一种超性别写作的态度,拒绝“小女人”写作,反感标榜女性的特殊,这些闪光点不仅对于当下具有启示意义,也拓宽了女性书写的路径与对女性问题的思考。

一、相似的处境:变革下的觉醒与他者的孤独

较少的研究将五四时期的女性书写与虹影的创作关聯到一起,长时间的跨度使得二者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实则不管是从大的社会变革下的觉醒,还是作为个体他者所产生的孤独之感,二者均面临着相似的精神处境,这也让虹影与五四的女性书写间,产生了一条跨越时间的内在脉络。但相似区别于相同,其间蕴含了属于虹影的丰富且深刻的生命体验,不论是在时代面前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困顿,还是从性别、身份、家庭、社会层面所交织出的多重他者身份,这些独特的印记也促成了虹影对五四女性书写的超越。

从宏观层面看,五四时期与虹影出生、成长的年代,都面临着社会的巨大变革,五四时期的作家身处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封建迈向启蒙的变革期,面对外部社会的内忧外患,个体身上肩负起民族之崛起、思想之觉醒的重担,“启蒙者,以个性解放、人道主义反对封建专制主义;救亡者,以群体意识、民族力量进行反帝与政治变革,谋求民族独立自主。”[ 1 ]因而启蒙成为当时社会的主流之声,在大声音的驱动下,女性个体开始觉醒,她们开始对封建父权、夫权、包办婚姻等进行挑战,在冰心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凌叔华的《女儿身世太凄凉》、丁玲的《阿毛姑娘》中均有体现。同时思想的启蒙也带动女性作家冲破写作的常规,她们开始大胆表现身体的欲望,比如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可谓是喊出了女性的时代强音,女性不再被动地压抑内心的欲望,而是勇敢地表达,大胆地抒发。在时代的变革中,个体积极响应并开始觉醒。

在虹影的小说中,也可以看到相似的精神处境,虹影成长于“文革”时期,她曾说过:“我认为中国最好的作家是‘文革’中成长的这批作家,血腥的时代,无情的时代,给了作家永远也用不完的财富。”[ 2 ]这场社会变革,将人的思想重新禁锢起来,文化也开始断层,同时也使人陷入了狂热乃至癫狂的状态,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逐渐消失,冷酷、非理性、暴力纷至沓来,她甚至已经见惯了人的死亡,也熟知那些人性最阴暗的一面。这些对于一个还处于青春期的小女孩来说,如此的变革无疑是令她记忆深刻的,在《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中,可以看到许多虹影以个体化的小女孩视角或者以记忆回溯的方式,来描摹那个时代一幕幕令人心悸的画面:处决犯人时的惊悚场面、江上漂浮的腐烂尸体、历史老师的上吊自杀等。

在这一场大的时代变革下,有些个体被裹挟着随波逐流,有些个体则是选择用个人化的视角冷眼旁观着人间的仇恨,即使力量微弱无以对抗不公的现实,但却以自我的思考进行审视,这也不失为一种变革下的觉醒。显然,虹影属于后者,她与五四一代在精神处境上的相通之处,在于二者同处于社会大变革下的觉醒与思考,但五四是从封闭走向思想的启蒙,而虹影所成长的时代是从开放走向封闭。因而前者在集体觉醒的同时容易成为时代的传声筒,而虹影则是在大时代下回归个人化的觉醒,发出自己的声音。

同时,虹影还面临着来自身体生存层面的直接挑战。虹影出生于1962年,此时正值大饥荒后的第一年,尽管幸运的虹影避开了三年困难时期,但不幸的是“这边擦得够重的。你在娘胎里挨了饿,肠胃来跟你要债”[ 3 ] 42,自小,虹影的生命体验中就烙下了饥饿的印记,甚至在梦中,虹影“总饿得找不到饭碗,却闻到饭香,恨不得跟每一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已经这么大一个姑娘了,还是永远想吃好东西,永远有吃不够的欲望”[ 3 ] 49。由此可见,饥饿的感受已经到达虹影的潜意识层,饥饿非但没有降低人性的欲望,反而刺激了欲望的觉醒。饥饿除了直接关乎虹影的生存,还隐隐与她的身世相联系,在家中,尽管虹影年龄最小,但哥哥姐姐们并非十分疼惜她,反而让她时时感觉有种莫名的排斥感,还有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但却从未露脸的男人,这些都使虹影感到困惑,“对这场大饥荒,我始终感到好奇,觉得它与我的一生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使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身体上的毛病、精神上的苦闷,似乎都和它有关”[ 3 ]42,饥饿带来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困顿也让虹影踏上了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道路。

除了变革之下的觉醒外,身为他者所产生的孤独,也让虹影与五四的女性有了联结,他者的概念最早源于波伏娃的《第二性》,她指出“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女人是他者。”[4]这种他者意识也并非是天生的,而是被社会后天建构出来的,波伏娃敏锐地指出了女性的社会性别,这也很贴切地适用于五四女性书写所要揭露的问题,在丁玲的《梦珂》《阿毛姑娘》《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她一直在着力揭示出女性作为男权社会建构下的他者所面临的精神处境,梦珂最终委身于圆月剧社,成为了供男权社会审视与消费的对象,阿毛在得不到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爱拂下而香消玉殒,莎菲即使大胆表达自己的欲望,却也最后面临着出走但不知走向何方的困境。可以说,五四一代作家所反映的他者问题,是揭露在封建礼教所建构的男权社会中,女性长期地被压迫以及自身所面临的困苦与孤独。

在虹影的作品中,她的他者孤独是多重身份建构出来的,不仅仅与性别因素有关,还与她的个人身世、成长环境、移民经历等紧密相连,这也更具虹影自身的特点。首先从他者概念最早指涉的性别层面出发,在虹影的笔下,女性的命运可谓是多舛、沉痛甚至是屈辱的,包括母亲、大姐、四姐以及“我”。最典型的就是《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中的“我”的母亲。如果我们读过这两本有着自白性质的姊妹篇小说,虹影笔下的母亲形象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这是一个“地母”式的人物形象,她在特殊的年代养活了一家老小,承载了苦痛和哀伤,并且总是处于礼教、道德、男权、现实、生存的压迫之下,而母亲这位女性也总是处于反抗的路上。母亲为了逃离包办婚姻,嫁给了第一任丈夫袍哥头子;为了逃离夫权的暴力,她再次逃离嫁给了第二任丈夫,也即“我”的养父;这时她又沦为了一个生育机器,在饥荒年代,为了养活子女,也出于感情上的慰藉,母亲与小孙产生了情感,并生下来私生女“我”。尽管母亲不断在抗争的路上,但却得不到身边人的理解,连自己的子女都因为母亲迫不得已的逃婚与外遇而感到羞耻,在无人理解的孤独中,晚年的母亲失去了理智,开始捡拾垃圾,最终孤寂地离开了人世。

其次是从虹影自身的成长环境与经历出发,虹影自小生活在重庆南岸的贫民区,与只有一江之隔的城区中心相比,这里“满满地拥挤着简易木穿斗结构的小板房”,“垃圾随处乱倒”,“一层层的污物堆积,新鲜和陈腐的垃圾有各式各样的奇特臭味”[ 3 ]10。虹影从小就成长在一个被城区边缘的他者环境之中。在家庭中,虹影也是一个类似他者的存在。她时常被哥哥姐姐们欺负,有一种莫名的排斥,连她自己都曾觉得自己不像这家的一员,父母对她的态度也令虹影十分疑惑,母亲总是“凶狠狠地盯着”,父亲也是“忧心忡忡”,好像“别人的孩子来串门,出了差错不好交代”[ 3 ] 15。这种家庭中的他者身份,使得她从小就比较孤僻,但这种孤独更激发了虹影对“我是谁”这一问题的追问。在虹影不停的追问与打听下,终于在18岁成人前夕,揭开了这一秘密,她是母亲和小孙的私生女。从小到大,她总是感觉有一个男人在默默地跟踪她,虹影也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凝视”的人,原来一直尾随其身后的,是自己的生父。私生女的身份又加重了这种他者的孤独感,对于父爱的缺少,也影响了她对于爱情追寻的选择与态度。

带着这份他者的孤独,虹影踏上了远行之路,由于在诗歌方面崭露头角,她被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录取,随后又来到上海复旦大学的作家班。在听从了赵毅衡的意见后,她为了爱情远赴英国定居,之后开始专心地创作,成为一名流散海外的移民作家,尽管虹影移居异国后又回国生活,但长达十年的异国生活经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创作的思维和思考问题的角度。相对于中国大陆来说,移民在外的虹影是一个他者的存在,陈晓明曾说:“在文学界,虹影的位置在哪里呢?一位作家只要稍有影响,就会在文学圈给定一个恰当的位置,但是虹影没有。”[ 5 ] 34在虹影的《K-英国情人》中,裘利安与闵之间看似是一场爱情的悲剧,实则背后隐藏着作家本身对东西方文化冲突的思考,这思考与虹影身处异国的他者身份是相关的。可以说,虹影的创作与五四女性书写看似时代差异巨大,但却在精神处境上有内在共通之处,时代变革下的觉醒,让虹影在经受苦难的同时也留下了丰富的创作财富与深刻的个人化思考。在他者的孤独下,虹影不仅感受到了与五四女性相通的精神困境,同时多层次的他者范畴也交织出虹影独具个人化、个性化的写作特征。

二、五四的身影:自传体、身体欲望与父女关系

虹影不仅在精神处境上与五四时期的女性作家产生了跨越时代的联结,同时她在创作上也附着了五四女性书写的身影。从虹影的三部长篇小说来看,有几个关键词格外引人注目,首先从小说体裁的类型上看,不論是五四时期的“自叙传”抒情小说还是虹影的自传类小说,其取材往往与作家个人的经历有关,写的也是女性成长的心路历程。其次从小说的内容层面,五四时期就有大胆表现女性身体与欲望的书写,而在虹影小说中则以一种更为直接、洒脱的方式展示出来。同时五四启蒙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对封建父权压迫的反抗,这也激起一代五四儿女重新开始审视与父亲的关系,虹影的小说中也同样夹杂着审父、弑父、恋父、寻父等多重复杂的父女情感。

在五四时期,除了问题小说和提倡“为人生”的写实小说外,还有一类强调主观性和抒情性的小说。这类作品早先的发展体式往往是“自叙传”抒情小说,且较多集中于创造社,尤以郁达夫的小说最为明显,连其本人也称“除了自己的之外,实在另外也没有比此再真切的事情”[ 6 ]。除此之外,五四女性作家中的庐隐和冯沅君也擅长描摹个人的心路历程,包括《海滨故人》《隔绝》等小说,往往表现女性走出家门后的成长经历与面临的困境,而且这一代女性作家往往喜欢采用日记体、书信体的写作体式,例如《丽石的日记》《莎菲女士的日记》《春痕》等,这使得小说更带有自叙式的风格。而在虹影的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中,小说不仅仅停留在自叙传的层面,而是上升至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与《好儿女花》不仅仅承袭了五四以描摹个人心路为主的自叙传风格,同时书中的故事也取自虹影自身经历。尤其是《饥饿的女儿》,里面的时间、地点、人物、名字等均带有非虚构的性质,虹影自己反复说到这本书“不是幌子,是实情。不仅是事实,连事件发生的顺序,都是真的——这是我18岁时自我发现的过程。”[ 7 ]

在《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中,虹影将自己私生女的身份,母亲的逃婚、改嫁、外遇与屈辱经历,大姐与四姐不幸的爱情,连同当时饥饿的时代、人性的黑暗,全部暴露在读者面前,这种书写的魄力不仅在女性作家中屈指可数,连男性作家也难以匹及,而且情感真挚坦率,不隐不瞒,虹影的故事让读者感受到现实比小说更为跌宕的一面,也正是这部作品,让虹影获得海内外读者的高度认可。同样体现出虹影大胆之处的,是其对于女性身体与欲望严肃且洒脱的表达。在五四张扬个性解放、提倡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追求自由婚恋的启蒙话语下,五四一代的女性作家大胆地书写女性的欲望,以此作为冲破传统礼教的反抗性手段。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属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书中对于女性欲望毫不遮掩的诉说是石破天惊的,莎菲面对凌吉士时,就直白地表达出其内心的欲望,“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 8 ] 而在凌叔华的《酒后》,作者将女性的欲望放置在一个已婚的女人身上,这本身也是对于传统道德规约的冲击。

在虹影的小说中,作家首先关注的并非是女性关于性的身体感受和欲望表达,而是关乎生存本身。前文提到,虹影出生于大饥荒后的第一年,尽管逃离了这三年的饥荒,但在娘胎里饥饿感就一直缠绕在她的身上,甚至在梦中都时常对食物垂涎欲滴,可见这种身体的饥饿是印在虹影的记忆深处,这更体现了一种人本能的欲望。书中,虹影描写到肚子里排出的成团的蛆虫,从女孩鼻孔里钻出的蛔虫,这些直白、不加粉饰的身体描写,把那个“饥饿年代的苦难写得令人不寒而栗。”[ 9 ] 这种对于人性生存本能的极度压抑,非但没有抑制欲望的发展,反而更激起了人对于生存与性的追求,“如果我在梦中被人亲吻,我总会惊叫起来,我一定是太渴望这种身体语言的安抚了。”[ 3 ] 125这种对于性欲望的渴求促使虹影与历史老师的交合,在书中虹影详细直接地描摹了一场少女初次的性爱感受,这是一次对于身体的细致描写,也是虹影生命中的奇妙体验,在这一次性爱经历后,虹影“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像兰草,也像栀子花。就是从这一天起,我的乳房成熟了,变得饱满而富有弹性。”[ 3 ] 219这不仅是一次大胆的欲望描写,更关乎了一个女性身体、心理成熟的成长经历。

虹影笔下对于女性身体与欲望的表达,很大程度上不是出于对时代话语的呼应,这正是其有别于五四女性书写的独特之处,她的欲望更关乎其内在的成长感受与个体经验,同时对于欲望的描写尽管暴露但思想却是无邪的。在她的笔下,性爱也总是呈现一种美妙的姿态,在《K-英国情人》这部引起巨大争议的书中,虹影借用道家的房中术来外化东西方文化的交融,“房中术是男女双方的互滋互补,阴阳合气。”[ 10 ]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性爱场面的描写,但是这性爱不是呈现出痛苦的分裂与冲突,更多是一种和谐的共奏,甚至带有一种飞升的超越之美。看似直白暴露的身体与欲望书写背后,带来一种人性本能的美感,引人浮想却止于美好,达到一种乐而不淫的艺术效果。

除了对于身体以及欲望的大胆表达外,使虹影小说与五四女性书写产生深刻联结的,是小说中展现出的虹影对父亲的复杂情感。这种集中探讨父子、父女之间的关系,以及子一辈对父亲审视的小说,较早出现于五四时代,“这个中国有史以来罕见的‘弑父’时代。”[ 11 ] 3而弑父的目的也不止是为了取缔一个封建的皇帝或朝代,而是取消自下而上由夫权、父权、族权、皇权层层重叠构成的封建秩序。君臣父子占有着重要的地位,其中父权是起着上下勾连作用的。因而五四一代的启蒙者开始高举“弑父”的旗帜,对封建家庭当中的父权进行严厉的抨击与挑战,“轰轰烈烈的五四新文化的弑父精神与青年知识女性心理、生理上的转折成熟时期相结合,把她们造就成一批与逆子贰臣们并肩而立,相互对应的‘逆女’。”[ 11 ] 15

继而也出现了一批谴责父权的作品,其中尤以庐隐态度最为鲜明,她笔下的父亲形象往往是专制可恶、荒淫无度的。五四的“女儿们”高举着妇女解放的立场,在“立人”的启蒙精神指引下,将矛头直指封建家庭层面。在封建家庭中,父权、夫权展现着对女性绝对的掌控力,这些女作家自幼处于家庭话语权的被动与弱势地位,长久以来耳闻目睹之,也观察审视之。来自家庭他者的旁观也积蓄着磅礴之力,使其以“审父”的视角,完成精神上的“弑父”与解放。但并非所有的女作家都参与到对父权的精神弑杀当中,亲子关系与情感对于一些“逆女”来说,“天然的亲情联系和初步觉醒的稚嫩心态,父母在女性情感体验中是无法割舍的亲缘纽带。”[ 12 ] 76因此冰心、石评梅笔下的父亲往往是温和慈爱的。可以说,五四的女作家对于父亲的态度,在审父、弑父与恋父、寻父中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背反关系。同时,父女、亲子之间的关系是直接地触及到个人心理深处的,在此条件下孕育而生的书写也体现了五四女作家对精神分析层面的敏锐把握。

但这种关乎父女情感的背反现象在五四女作家笔下,呈现出一种二元割裂的局面。“叛逆与亲情、理想与传统的矛盾对立,使‘五四’女性写作暂时还无力整合出既完整统一又复杂多层的父亲形象。”[ 12 ] 76这使得五四女性书写在父亲形象的建构与审父态度上,有失真分裂之感,而非一种既复杂丰满又浑然一体的感受。但在虹影的写作中,由于其特殊的个人身份与人生经历,使得其书写将五四割裂的审父态度融聚为一种丰满完整、复杂深刻的存在。历史的变幻、家庭的印记与女性的精神觉醒在虹影身上结合得十分紧密,可以说形成了一面多棱镜。她关乎父女关系的书写不仅仅限于精神弑父层面,而是呈现出丰满完整的审父历程:审父—寻父—恋父—弑父—和解。虹影的书写在承继五四审父的立场后,将恋父与弑父交融,并最终达到女性自我的认同和解,达到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超越与自由。受到个人成长环境的影响,虹影在家中时时感觉自己是他者的存在,不仅受到兄弟姐妹的欺负,连父母对她的态度也不冷不热,尤其是家中的父亲,总是忧心地注视着她。虹影敏感地捕捉在她身上发生的种种奇怪的现象,并开始了一场寻找自我身份的旅程。在追寻的过程中,她隐约从大姐口中得知,自己并非这家的人,这更激发了虹影的疑惑,她的父亲是谁?寻觅的结果是,虹影得知自己是母亲与小孙的私生女,而那个一直跟踪她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生父。寻到父亲的虹影更陷入了无父的精神困境中。对于养父来说,虹影是母亲与小孙不洁关系的象征,本质上是一种屈辱的存在。同时这个无辜的孩子背后映射出一个时代的残酷,为了养活一大家人,也出于情感的慰藉,母亲才选择与小孙在一起。所以养父对虹影的态度是矛盾复杂的,而生父因遵守约定,不曾也未能对成年前的虹影在精神上进行体贴与照顾,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每月尽自己所能按时凑齐抚养费。

在原生家庭中,敏锐的虹影时时以他者的视角审视着与父亲的关系,也倾听着自己内心觉醒的声音。当她体察到异样的亲子情感时,她开始了现实的寻父旅程,但寻得生父后的虹影更陷入精神无父的困境。此时虹影的内心更多的是一种怨恨,她怨恨自己从出生就一直没有得到父母应有的疼爱,怨恨自己始终处于一种无父与他者的孤独之中,她对生父愤怒地说出:“要想我认你做父亲,没门!”[ 3 ] 251在精神无父的状态下,虹影也一直渴望找寻到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般的男人在精神上给予她慰藉与呵护,她开始了恋父的征程。这段经历对于一个18岁的小姑娘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一方面,身体的觉醒催生着女性开始发掘自身的欲望,另一方面,精神上的无父与寻父也使她逐步寻求精神上的情感认同,如此这般,我们方可理解虹影之后数十年的情感经历与探索。她与年龄大自己不少的历史老师发生了越轨行为,倾注了当时全身心的爱,但是当历史老师以一声不响的自杀方式向她告别后,虹影明白了自己“在历史老师身上寻找的,实际上不是一个情人或一个丈夫,我是在寻找我生命中缺失的父亲,一个情人般的父亲,年龄大到足以安慰我,睿智到能启示我,亲密得能与我平等交流情感,珍爱我,怜惜我,还敢为我受辱挺身而出。”[ 3 ] 286此后的人生,虹影也始终怀着“恋父”的情结去继续寻父,出国前她再一次爱上了年龄大自己许多,有着父亲般包容和疼爱的小唐,从本质上,虹影依然在寻父与恋父的路上,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我不是需要一个男人,而是在找父亲,我想要人来爱我,不管多不可能,不管多大危险,甚至得付出一生的代价,要做出一生的牺牲,我都想要一个父亲。”[ 13 ] 100

但小唐情感开放的态度以及出轨的行为再一次让虹影失去了这一精神之父,也令她对于精神之父充满愤怒与失望,“我要告诉他,他这个父亲是如何失去了尊严,如何亲手把他这棵大树,从我的土地上连根拔掉。”[ 13 ] 136这一刻虹影不再飞蛾扑火般地恋父寻父,她以个人长久累计遭受的伤害与对精神之父的无望,作出决绝般的割裂,也完成了女性个体从恋父到弑父的艰难转变。这一次转变使女性深刻地在精神层面完成了个体认同,这不同于五四时期的娜拉,在弑父后依旧不知走向何方,她们很多只是觉醒的昙花,绽放出短暂且耀眼的花火,但绚烂之后就是淡漠,很多娜拉依旧走上老路,依旧回归封建父权家庭。但虹影在弑父后,呈现出的是真正的情感体认与性别觉醒。她选择与曾经的过去与自己和解,解开心结与父母言和,她走出了恋父的窠臼,选择以独立平等的态度迎接人生猝不及防的情感。在《好儿女花》中,母亲的离世以及背后所不为虹影所知的隐忍、屈辱,都让虹影再一次审视与父母的关系,在这次深刻的反思后,虹影从弑父、审父中成长,选择和父亲谅解,也以平和的态度接受自己苦难的过去。“生父与我在梦里和解了,他像一个严父那样打我,以此来处罚我对他对母亲做的所有不是,生前我从未叫过他,我恨他。可是在梦里,在我陷于绝望之中,我走向他的怀抱。”[ 13 ] 290那个曾经以决绝的、叛逆不羁的姿态离家出走的小姑娘,在历经人世的铅华、情感的磨练后,怀着对自我的反思,去回溯父母的艰难与伟大、苦难与屈辱,在时光的河流中,重拾那些逝去不返的亲情沙粒,虽怀着不舍与悔恨,却更重铸起明媚的力量,让她心怀善意和美好去迎接新的生命。

不管是虹影自叙传、自传类型的小说对于女性身体与欲望的放肆描写,还是其中有关父女关系的复杂情感,其背后都带有着五四时期女性书写的身影,但是虹影是唯一的,即便在五四的承继下也更具个人化的色彩。虹影的自传类小说,以堪称暴露的程度,将个人内心深处的隐秘、痛苦、邪恶全盘托出交给世人,不仅带着虹影深深的烙印,更彰显女性作家的魄力。同时这种勇敢也出现于她对于身体和欲望的书写上,不仅关乎生存的本能,更涉及人的精神欲望,尽管描写放肆大胆,但却并非以此引人瞩目,而是与个人成长经历、个体美好感受息息相关。而她本身的审父书写也并非因时代呼喊而作,更关乎自身,从审父-寻父-恋父-弑父,到最终与父和解,整个父女关系以及情感都是丰富完整、饱满真挚的,她获得了真正自由独立的情感认同。这些五四的身影,体现了虹影与五四女性书写的联结,也更彰显出她超越的独特之处。

三、超越的路径:个人化写作与超性别态度

虹影在文坛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不仅因为她是一名新移民作家,更在于其写作风格的多变,让研究界很难进行归类,陈晓明就曾提到“虹影没有参照系,她的参照系都超出文坛常规经验范畴。”[ 5 ] 34甚至连虹影自己都声称:“我自己就是一个无法归纳的人,我想把我这样的人写进一部特殊的历史。”[ 14 ] 但恰恰是这种无法归类的尴尬,促成了虹影独特、惟一的可能。虹影的创作携带着五四的身影,但其中更闪烁着其个人化的光彩。她的写作并非只是关注女性个体内心的私欲式创作,也并非全然成为时代的传声筒,而是在保留民族寓言性下,彰显出强烈的个人化特质。同时,她提倡超性别写作,反感标榜女性写作的特殊,其涉猎的题材多变且广博,视野开阔,古今中外无不成为其书写的对象。这些闪光点,不仅构成惟一的虹影,也拓宽了当代女性书写的路径。

五四时期的书写,在时代大背景与启蒙话语的影响下,带有着明显的民族寓言性质,詹明信曾在《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一文中提到:“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 15 ] 五四时期的写作大多是将个人命运与国家政治、時代背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优秀的作品尚且可以在文学长廊中留下经典人物,但大多数作品中的人物则成为了时代的传声筒,个体的声音淹没于时代浪潮中。作为对民族寓言的反驳,90年代中期以来,出现了以陈染、林白等女作家为代表的私人化写作现象,这些作品“着力于探询女性生存的私人空间,强烈地表现出个体与环境的对峙”[ 16 ]。

但这二者均存在着写作上的疏漏,“在中国现代,由于启蒙与救亡的民族国家事业需要,小说成为民族寓言叙事,它成为现代性宏大叙事的主要表现形式。”[ 5 ] 34这也发展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写作的一种范式,一直延续至后期乃至进入当代,甚至一度成为政治的传声筒,但从审美性角度来看,情节僵化且人物并不鲜明,文学的艺术性大大降低。而私人化的写作,则主要关注个体的内心世界,与外部联结较少,显得封闭局限,甚至作品内缺乏一定的社会责任感。虹影的小说,则显示出将二者融合的特点,她是在保留民族寓言性下的个人化写作。

虹影本人也不反对民族寓言化的写作特征,人并非孤立地存在,时代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对于其代表作《饥饿的女儿》,虹影曾说:“我觉得它同时也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成长史,而且也不仅仅是我们这些60年代人的成长历史。它看起来是在写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写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实际上它也在写中国人近半个世纪的生活。”[ 17 ] 42但民族寓言没有妨碍其个人化的写作,特殊的时代是她写作的大背景,但她更着力描摹的是个体在时代动荡中的特殊经验,这些镌刻着她独一无二的生命印记,整部作品在民族寓言与个人书写的良好互动下,既写出了个体真挚的情感,又反映出苦难时代的深沉。对于私人化写作,虹影也是拒斥的,她有着叙述的野心和广阔的视野,“虹影的题材范围出奇地宽:几乎上天入地海内海外过去未来现实神秘无所不写”( 1 )。因此虹影的超越之处在于,她没有落入宏大历史叙事与只关注内心的私人化写作窠臼,而是在时代中立足个体丰满的生命体验,书写出属于虹影、也属于那个时代的作品。

除此之外,虹影超性别的写作姿态也值得关注。在《K-英国情人》中,表面上看,虹影描写了裘利安与闵之间的一段异国奇遇和爱情悲剧,实则背后潜藏着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与冲突。但别有新意的是,小说中虹影并没有采用与自身性别相关的中国女性视角,而是选择了一个西方的男性作为视点人物,通过男性的身体经验去感受与东方女子的美妙结合,这在当代女性书写中并不常见。这种跨性别的挑战也说明了虹影具有超性别的写作态度,她不止一次地表明自己反感小女人写作,她认为“中国女作家完全可以在平等基础上与男作家竞争、制衡。不打‘女性主义’旗帜,不自贴标签,我们也能做到写出好东西,有意义有深度的作品。”[ 17 ] 44这种超性别的姿态以及崇尚平等的性别观,更符合女性主义的精神内核,不管是女权还是女性主义,其宣扬的目的是平等而非对立,女性写作要想去标签化,首先从自我认知上就应摆脱标榜性别的锁链。

反观如今新新代的女性书写,张扬个性,对过去进行反叛,这种精神无可非议,但事实上,反叛的结果是排斥民族寓言,拥抱市场导向,小说中充斥着男女之间的都市情欲,刻意暴露女性身体,将女性的身体作为一种博人眼球的手段,这更是让女性陷入到“被看”的尴尬局面,可以说是女性主义在当今的倒退。同时作家将市场需求作为自身写作的内发动力,作品中也缺少应有的社会责任感与民族意识,从而整体上显得没有思想深度和历史厚度。而虹影的小说在承继了五四优秀的女性书写传统的同时,又将民族寓言与个人写作巧妙结合,并持超性别的平等姿态,不断开拓书写的题材和方式,这些对于当今的女性书写可谓具有启发意义。

虹影是文学界一个难以归类的作家,由于其九十年代移民欧洲则算作新移民作家中的一员,由于她是女性就定义为女性主义作家,这些归类都是从外部来观照虹影,而从文学内部审美来看,虹影的题材广阔、风格多变,竟也让研究者无从下手,但正是因为这个“‘无法归纳的人,进行‘无法归纳’的写作”[ 18 ],才使得虹影成为了华语文学圈中唯一的、独具特色的存在,这恰恰为其找到了归属的位置。但我们依旧可以从虹影的写作中摸索出她与五四女性书写的内在脉络,她与五四的女儿们面临着相似的精神处境,也有着相通的书写构成。但由于虹影身处苦难的时代,曲折的身世、情感的波折、身体与精神双重的饥饿,让她的生命体验在时代的大背景下,绽放出他人无法替代的光彩,同时她怀着悲悯的人道主义、平等的性别观念去关注那些家庭、社会中的边缘人,这也令虹影的小说有着普世性的情感温度。而对于那个苦难时代以及令人神伤的过往,她选择以接纳的姿态带发修行,这或许也是虹影的精神超越之处。

注释:

(1)赵毅衡.惟一者虹影,与她的神[N].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2001年5月17、24、31日连载。

参考文献:

[1]吴剑.重新建构“五四”新文学传统[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5):60-64.

[2]谢有顺.应该恢复被迫失去的记忆——著名作家虹影专访[N].羊城晚报,2004-10-12(23).

[3]虹影.饥饿的女儿[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

[4]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9.

[5]陈晓明.专业化小说的可能性——关于虹影《K》的断想[J].南方文坛,2002(3):34-35.

[6]郁达夫.序李桂著的《半生杂忆》[M]//郁达夫文集:第7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279.

[7]虹影,崔卫平.将一种幽暗带到光亮之中——关于《饥饿的女儿》[M]//中国女性文化NO.1.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230.

[8]张炯.莎菲女士的日记[M]//丁玲全集(3).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51.

[9] 刘再复.虹影:双重饥饿的女儿[M]//饥饿的女儿.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316.

[10]虹影.K-英国情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87.

[11]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12]常彬.中国女性文学话语流变[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13]虹影.好儿女花[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

[14]虹影.你在逝去的岁月里寻找什么[M]//绿袖子·鹤止步.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149.

[15]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明信批评理论文选[M].张旭东,编.陈清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536.

[16]陳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352.

[17]胡辙.解读虹影——虹影访谈[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2): 41-46.

[18] 赵黎明.“无法归纳”的写作——论虹影小说的边缘性特质及文学史意义[J].小说评论,2009(5):41-45.

[责任编辑:王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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