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虹影：我爱女儿，但不惯女儿

俊之

虹影，中国新女性文学代表作家之一;曾在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上海复旦大学读书;1981年开始写诗，1988年开始发表小说，1991年移居英国。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孔雀的叫喊》《阿难》《饥饿的女儿》《K》《女子有行》和诗集《鱼教会鱼歌唱》等。

她是倔强的叛逆女儿，也是深情的伟大母亲。作家虹影，她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广受争议的作品都長期受到读者关注。关于她私生女的身份，关于她和母亲的关系，关于她曾有过的失败婚姻，都曾困扰着她，同时也成为她创作的源泉。在做了母亲之后，她开始慢慢与自己和解，与母亲和解。因为童年没有得到母亲足够的爱，她希望自己做一个好母亲，让女儿得到足够的爱。同时，她对教育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她说：“我爱女儿，但不会惯女儿。”

与母亲和解

1962年9月21日，虹影出生在重庆市。

小时候，她黄皮寡瘦，头发稀得打不起一根辫子。“母亲左看右看都嫌我多余，决定将我送到四川忠县舅舅家。”6岁那年，母亲才把她接回重庆市上小学。

回到母亲身边后，虹影却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母爱。

家里窄小的吊脚楼，父母的漠视，兄弟姐妹的疏远，她总幻想自己是个幸福的女孩，但难以如愿。18岁生日那天，她得知原来自己是私生女，现在的父亲只是养父，而这十几年里自己所承受的委屈，都是因为她不过是不被祝福的没有婚姻保障的爱情结晶而已。在违背所有人意愿的情况下，她来到这个世界，她生来就是多余的。

面对复杂的家庭关系与周围的流言蜚语，母亲的想法是再也不要出任何差错，所以她对虹影总是淡淡的。全家在一起吃饭，虹影不允许坐在桌子旁，以免被别人说三道四。

这个从小缺爱的姑娘，到了青春期叛逆、孤僻、倔强。她从小就跟母亲闹别扭、对着干，故意让母亲心里不舒服，仿佛只有这样，她内心的有些情绪才能得到释放。她讨厌家庭与亲人，带着诗歌北上南下，爱情在她眼里非常虚幻，结婚和生孩子更是笑话。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婚姻。在有了孩子、成为母亲后，她终于渐渐理解了母亲，并在母亲去世前，与母亲慢慢和解，两人一起做菜，一起哼唱歌谣，像一对平凡又温情的母女。

虹影说：“其实，我要感谢妈妈。她的不教育让我能够自由、强悍地生长。我怀孕后，孩子在肚子里踢我，我就跟孩子说话，之后她就安静下来。我想，当年我母亲一定也是这样。当年她怀我，在屈辱的环境中，背负着沉重的压力，而唯一能够让她感觉温暖和快乐的，或许就是我在肚子里踢她的感觉。如果不做母亲，我肯定不会知道这一切。我想，母亲是爱我的。不然，她不会不顾一切地把我生下来，并把我养大。”

女儿在，不远游

虹影生女儿波妞的时候已经45岁了。从那天开始，女儿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她每天围着女儿转，时间表是依照女儿的生活起居制订的：早上6点，波妞一醒，虹影就开始做早饭，然后女儿洗漱、吃早饭。然后，她送女儿上校车，之后回家写作。午饭后，虹影回邮件、看书、买菜。下午女儿回家，她就一直陪着，中间做晚饭。女儿晚上入睡后，虹影才又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波妞是中英混血，聪明可爱。这个鲜活的小生命让虹影感知了生命的另一重意义。每次一谈起女儿，虹影就喜不自禁。“她这么小的人，已经开始学做菜了。她会和保姆一起做拉面，把面拉得长长的。每天她总是一本正经地说：我晚上又要做饭了……”“她啊，性格怪怪的，打扮也怪怪的。每天晚上都要站在衣柜前为自己挑选第二天的衣服。”“她脑子里成天想结婚谈恋爱的事，自从看了迪伦有女朋友的微博，就再也不提他了。”……

女儿是虹影心里最柔软的存在，因为要陪伴女儿，她写作的时间少了，但她会给女儿朗读自己的作品，给女儿讲故事，这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交流。喜爱画画的波妞，主动提出为妈妈的新书配插画。于是，虹影将书中的情节编成一个个故事讲给女儿听，波妞听后煞有介事地说：“这里应该画一所房子、一些花，这里画一件漂亮的衣服……”然后，用画笔一一涂下。因此，虹影《小小姑娘》里的所有插画，都出自当时4岁的波妞之手。

对女儿的爱，虹影从不掩饰。她的微博上有好多关于女儿的文字：“女儿发来在iPad上画的画，说想我。画有菊花和圣诞雪花，她脆生生地在电话里问，妈咪你什么时候回来？以前是父母在不远游，如今我是女儿在不远游。”

贴身小棉袄

人们常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虹影和母亲没有做到，却和女儿做到了。

女儿和虹影很亲，有时虹影有事，让她和保姆先吃饭。女儿就会不停地问保姆：妈妈呢？妈妈呢？如果虹影来不及接女儿，让家人接，女儿回家的第一句话还是：妈妈呢？

因为自己的童年有阴影，虹影不希望女儿重复自己的悲剧，她一心要做一个好妈妈。

至于怎么当个好妈妈，她有自己的想法：首先，要有能力养孩子。有些母亲生了孩子之后就把孩子丢开，不管是丢给老人还是丢给其他人，对孩子来说都不公平。这样的母亲就不是合格的母亲。其次，要有能力教育孩子。有能力教育孩子，不是说一定要让孩子接受贵族教育，而是说要有好的教育方式，比如不溺爱孩子。再次，要有与孩子和谐相处的能力。和孩子相处，家长不能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而要和孩子做朋友。这一点要想做好，也是一门学问。

因为先生是英国人，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虹影和先生会有差异。

虹影的做法比较靠近中国传统，孩子犯了错，她会选择和孩子沟通;而先生对孩子的教育则是西式的，孩子犯了错，他会让孩子待在一个空房间里反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孩子。

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虹影还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教育方法——“妈妈消失法”。就是当女儿犯错后，她就把自己关起来，不让女儿看见她。如果女儿没有因此认识到错误，那么妈妈就可能被“魔鬼”带走，那她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每次虹影这样做，波妞很快就会认错，因为她害怕妈妈被带走，自己失去妈妈。

让女儿懂得苦难

作为作家，虹影疼爱女儿的方式就是为她搜罗全世界最好看的童书，但这已经不能满足波妞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了，她说：“妈妈，我想听听你的故事。”于是，虹影将自己童年的苦涩、梦魇、困惑，都心平气和地讲给女儿听。

女儿听完，说：“我不高兴的时候，会有一个隐形的朋友陪伴我。妈妈，你有吗？”这勾起了虹影的回忆：“童年的我在贫困中長大，是想象力给了我强大的内心。我跟当地其他贫穷的人不一样的是，我靠想象力创造了另一个世界。”虹影受到启发，把自己童年想象中的隐形朋友“男孩桑桑”写下来，出了《奥当女孩》《里娅传奇》两本适合儿童看的书，她打算写七本，创意来源是“七宗罪”，但她要写的是七种美德。《奥当女孩》出版后，虹影去深圳、广州、重庆的十来所学校签名售书。老师和学生们都说，这本书让他们耳目一新，觉得跟国内的童书写得不太一样，他们很喜欢。后来，这本书入选2014年度华文好书。

很多学生读《奥当女孩》后，喜欢上了虹影，开始搜读虹影的其他作品如《饥饿的女儿》。结果发现家里就有这本书，是父母买来的，而他们也能读懂。得知学生连《饥饿的女儿》也读过了，虹影很高兴。此时，有些家长对此表示质疑，认为《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不适合孩子看，因为里面涉及太多的苦难和人性中负面的东西。

但虹影觉得，让孩子了解世界的真相没什么不好。

写《好儿女花》时，女儿正在她的肚子里，她边写边念给孩子听。书出版时，正是女儿出生时。等女儿稍大一些后，虹影经常把她姥姥、姥爷和家里人的故事讲给女儿听，并且每年带女儿给姥姥、姥爷上坟。

对自己的过去，虹影从不忌讳。她说，我就是那样走过来的，我就是那样一个人。她总是让孩子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而不是刻意为孩子营造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新闻中，她看到一位老师抱着患有白血病的儿子上课，就把链接发给女儿，并告诉女儿：生活不是只有蜜糖，还有很多苦难;生活不是只有粉红色，还有黑白灰。

给孩子“免疫力”

虹影是个坚强的人，她也希望女儿做个坚强的人，而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看到血就会晕倒。一天，波妞看了动画片《雪孩子》，其悲伤的结尾，让她伤心得晚饭都不想吃。

为了帮助女儿消解悲伤情绪，虹影来到女儿卧室，把她搂在怀里说：“这个世界上，有重逢就有离别，有生就有死。离别和死亡都是必然发生的事，比如你爱的人终有一天会离开你。你的爷爷、奶奶是最早离开你的人，你喜欢的小朋友将来也可能突然就得了病。以后爸爸妈妈也会离开你，但是这些都不影响我们现在爱你。而且在我们离开你之后，爱不会就此停止，你还会遇到其他爱你的人。正因为有些东西不能永久存在，所以我们才要加倍珍惜，比如，珍惜现在爸爸妈妈和你相处的日子。

在妈妈的开导下，波妞渐渐打起了精神，开始懂得珍惜现有的一切。妈妈的话像给她打了预防针，她有了免疫力，对一些不好的事情不会再感到害怕。

虹影在自己的作品《奥当女孩》中就写了生离死别，比如桑桑从奥当兵营回到家，发现妈妈去世了。看到这里，波妞哭了，但是当她看到桑桑的妈妈又被救活时又笑了。到底是孩子，还是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但是，为了记住桑桑，她对虹影说：“妈妈，你让桑桑死吧，他死了我才会永远记住他。”虹影说：“不行，要让桑桑活着，因为妈妈还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往下写呢。”女儿大度地说：“那好吧。”

不断进步，一生快乐

有媒体问虹影：你希望女儿成为什么样的人？虹影回答：我希望孩子不断进步，一生快乐，但不强求她一定成功。

为了让波妞不断进步，每次波妞做完事情，虹影都会说：“做得很好，继续努力。”波妞刚上小学时，老师要求学生每天读书给家长听，家长听完要签字，虹影每次都写“继续努力”。波妞问：“妈妈，你为什么老写这个？”虹影说：“因为你并没有读得十全十美，中间仍有错字。我希望你下次读给我听的时候错再少一些，可以吗？”她说：“哦，好的，我知道了。”果然，下次再读，她就很用心，错误就减少了。

波妞上的是国际学校，家长中有许多有钱人，学生之间也会谈论坐直升机去海外度假什么的。有时波妞会把这些告诉妈妈，语气免不了有些羡慕。虹影见状教育女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比如妈妈没那么有钱，但妈妈会写作，可以把很多道理写在书里告诉大家，大家读了都能受益。而坐直升机，只有去坐的人才受益。波妞听了，觉得妈妈特别棒！

电视剧《虎妈猫爸》中，谈到对孩子的教育有两种模式：一种是追求成功，一种是追求快乐，似乎孩子要成功，就一定得牺牲快乐。虹影也看了这部热播剧，她不觉得成功就一定要牺牲快乐。她觉得家长可以引导孩子在快乐中走向成功。比如，虹影让波妞学跆拳道，波妞不愿意，觉得辛苦。她告诉女儿，辛苦是有意义的。妈妈小时候常被人欺负，如果那时妈妈会跆拳道，就能够反击，改变处境。以后，妈妈不在你身边，你碰到坏孩子，就可以用跆拳道保护自己。波妞还是不乐意学。虹影又说，除了保护自己，你还可以保护妈妈。听到这个理由，波妞马上就欣然同意了，因为她很想保护妈妈。

练习跆拳道时，波妞有个动作总做不好，老师就打了她一下。她眨眨眼睛，忍住没哭，又做了一次动作，但是仍然不对，老师又打了她一下。下课后，看到妈妈，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说：“妈妈，你看我的手都快断掉了。”虹影赶紧给女儿擦红花油，同时安慰道：“老师打你是想让你记住动作，不然你总记不住。现在，你记住动作了吗？”波妞说记住了，然后做出正确的动作给妈妈看，神情中非但没有委屈，反而有点小骄傲。

虹影认为快乐和成功并不是对立的。比如买家具，有人买美克美家，有人买宜家，日子都可以过得快乐。住几千万的别墅未必快乐，住小房子也未必不快乐，关键看心态。旅行，可以穷游，可以富游，开不开心，关键看跟谁一起游。同伴有趣，花很少的钱就能收获快乐。而同伴无趣，坐私人飞机，吃山珍海味，也没意思。生活的价值，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也不是用世俗的成功可以衡量的。快乐与否，关键在内心。

在虹影的教育下，波妞健康、快乐地成长着。她完全没有妈妈小时候的叛逆和倔强，是一个开朗阳光的小天使。

从叛逆文青到温柔母亲，虹影笑着说：“我培养了女儿，女儿也医治了我。”

【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