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强儿童文学思想梳议
——以其“儿童本位”理念建构为中心

2021-12-26 10:25郑远嘉
理论界 2021年4期
关键词:儿童本位文论周作人

郑远嘉

在评介朱自强《儿童文学概论》一书时,谈凤霞写道:“一个学科成熟与否,其中一个标志就是这门学科的基础理论是否深厚。儿童文学这一学科之所以在中国没有得到整个文学类学术界的高度重视,跟其自身基础理论建构的欠深度不无关系。”〔1〕而这或许正是朱自强先生一直渴望扭转的局面。

综观朱自强多年来关于儿童文学和理论的著述,可以发现其文论思想具有内部的一体性,并且始终脉络清晰、步步为营,尤其是在一些理论关节点上可谓“寸步不让”,很值得后起的儿童文论研究者借鉴。通过梳理,笔者认为他对中国儿童文论体系构建所做的具体工作至少有三方面值得大书特书:其一,提出儿童文学“没有古代,只有现代”的观点(为表述方便,下文将之简称为“古无说”,与之针锋相对的观点,即儿童文学“古已有之”,则对应地称为“古有说”);其二,对“儿童本位”概念的运用和论述有较完备的考虑,并循此深挖周作人留下的理论资源;其三,对本质论和本质主义的辨析,为儿童文论发展保留了更富有建构价值的道路。

一、儿童文学“古无说”作为学科构建的第一步

朱自强最富争议的观点,是其多年前在博士论文中提出的儿童文学“古无说”。简言之,“古无说”是指“儿童文学”是一个现代概念,真正具有现代的“为儿童”之品质的文学作品,最早要到清末民初时才陆续出现。针对这一“颠覆性”说法,儿童文学研究界自然有许多反对的声音,他们列举了足够的证据表明,中国古代存在一定量的专门给儿童欣赏和学习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传奇和童谣儿歌等。朱自强也承认这一点,但他并不认为中国古代有现代意义上的“儿童”概念,“而没有‘儿童’的发现作为前提,为儿童的儿童文学是不可能产生的”。〔2〕

至于何为“现代意义上的‘儿童’概念”,这本身是个说不清的问题,它具有一定的理想性。这个理想的“现代”,其与“古代”最大的差别在于相应历史时期社会对儿童群体的实际关怀程度,这样的概念不得不说是非常模糊的,于是便不可避免地导致朱自强对“古代”之判断的假设性。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参考持“古有说”观点的涂明求对朱自强“假设童年”所提出的批评:“他想当然地认为,古代中国儿童在未被‘发现’前,处在‘父为子纲’封建伦理观的压迫下,个个均是少年老成的‘小大人’,甚或过着小猫小狗般的非人生活,可怜悲惨,有名无实,存在相当于不存在。”〔3〕涂文的说法来自他对民间口头儿童文学之接受场景的合理想象——即便在处于封建专制统治下的古代社会,也可以有大人含饴弄孙、儿童“鲜活乱蹦”的美好情境。

朱自强的“假设”概念并不因此而丧失有效性。自始至终,其“古无说”所关注的就不在于古代的儿童过得是否幸福,是否得到大人的喜爱,是否获得了儿童读物的精神滋养,他是想通过强调“古无”来突出“儿童”概念的理论价值,成人与儿童的关系才是其话语真正的焦点。换言之,即便全社会99%的儿童过着富足的日子,这一概念也仍有提倡的必要,因为社会上大部分儿童生活优越并不意味着他们在与成人相处的过程中获得平等对待。故而,对于一直试图构建儿童文论话语体系的朱自强而言,“古有说”缺乏相应的建构价值,应当被“战略性”舍弃。

当然,理论家不可能为了构建体系而无视史实,这样构建起来的体系必然是站不住脚的。然而,此处问题在于如何看待“史实”。朱自强与“古有说”学者的不同在于,他更重视观念对历史行为的指导和整合作用,这样的观察视角与他自身具备的理论素养是相符的。他曾在文章中列举近代日本的情形,“日本儿童文学诞生于明治时代,也是因为明治时代新的儿童观的出现为儿童文学的诞生奠定了思想基础”;〔4〕在谈及中国的情形时,他则断言“古人从没有建构过任何意义的儿童文学观念”,〔5〕关于这一点,他也做过详尽的考据。质言之,没有观念的统摄,存在只是“散兵游勇”,构建理论自然需要观念先行。我们似乎可以作一推测和类比:在朱自强眼中,“古有说”学者所列举的古代儿童读物好比蹴鞠。中国古代的蹴鞠与现代足球毫不相干,现代足球有一套完整的规则和体系,提倡公平合作的团队竞技精神,而蹴鞠的规则和观念与其大相径庭。我们不能因为蹴鞠的玩法也是头顶脚踢,便强言它是现代足球之滥觞。与之类似,古代虽然也有歌颂儿童、适合儿童阅读的读本,但不代表那就是“儿童文学”。

相较而言,“古有说”只是简单的“事实”,而“古无说”则是一种方案,它的对与错无法在它所属的话语层面上判定,而只能交给更高一层的元语言进行解释。像许多著名的假说或理论一样,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举出一些反例来证伪它,却无法彻底否定其核心价值:其一,它从根本上确立了周作人在儿童文学研究领域的“起点”位置,从而确立了“儿童本位”思想的正统地位,而“儿童本位”可谓是整个理论架构的真正基础所在;其二,正如谈凤霞所说,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目前还相当薄弱,国内研究倾向于传统方法,一直以史料整理与评述为主导,朱自强特地将重构儿童文学史观作为其理论体系建设的第一步,为理论研究的独立性争取了必要空间。

二、“儿童本位”作为儿童文论的关键基石

没有“古无说”,讨论“儿童本位”总有掣肘之虑,而没有“儿童本位”观念,“古无说”又不可能提出。在中国儿童文学界中,声称“儿童本位”重要者不少,能深谙其重要性的却似乎不多。从朱自强的大量论述中可以看出,他十分明确“儿童本位”实乃其文论体系之大关捩。我们可以将朱自强对“儿童本位”理念的认识归纳为“慢、行、正”三点,这三点集中体现于他对“‘主体间性’超越‘儿童本位’”等相关命题的思考之中。

1.慢:“儿童本位”的历史任务尚未完成

关于儿童文学话语场中的“主体间性”一词,可征引吴其南的一句话加以解释:“我们似乎可以追求儿童文学或儿童与成人(社会)之间的‘主体间性’关系,不是主体/客体或我/他的二元对立,而是主体/主体或我/你的平等主体关系。它体现了二者之间的互相尊重、互为主体,以及基于平等基础上的对话关系。”〔6〕朱自强认为这一构想有价值,但他也有部分不同的看法,可体现为以下三点:

其一,“儿童本位”是“主体间性”成立的前提。“在儿童文学这里,离开了‘儿童本位’这一立场,所谓‘主体间性’是难以成立的。理由很简单:儿童的精神世界与成人的精神世界不同,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在现实生活中,成人是儿童的压迫者”。〔7〕换句话说,与“主体间性”的理论主张相比,“儿童本位”这种看似矫枉过正的理念,是周作人为“理想的儿童文学所设计的方案”,如果未能首先在较大程度上实现“儿童本位”,“主体间性”就没有立论的现实基础。

其二,从目前的情况来讲,“儿童本位”的理念还远未过时。周作人在一个世纪前便说过:“大抵在儿童文学上有两种方向不同的错误:一是太教育的,即偏于教训;一是太艺术的,即偏于玄美。教育家的主张多属前者,诗人多属后者;其实两者都是不对,因为他们都不承认儿童的世界”,〔8〕这些仍然是目前的实际。因此,儿童与儿童的代言者还需要这一主张所蕴含的能量,来争取属于他们的现实和理论话语权。而过早提倡“主体间性”则可能在实践中自行消解这种能量,从而取消各方面建构的可能性。

其三,朱自强反对非此即彼的“超越说”,认为“儿童本位”与“主体间性”二者没有矛盾,并试图“对二者进行整合,取其可以有效阐释儿童文学的那部分理论,进行有机的融合”。〔9〕至于如何做到“融合”,朱自强早在2006年撰写《新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困境和出路》时就已提到过“成人与儿童之间的相互赠予”〔10〕这一双向、互动的关系,而且这一“双向赠予”过程不单发生在创作阶段,包括阅读赏析、文本阐释和文本传播等,都是通过儿童与成人共同参与、彼此“对话”来完成的。关于这一点,朱自强更是形象地提出了儿童文学的构成公式:“儿童文学=儿童×成人×文学”,〔11〕其中“乘号”所指认的正是这种“融合”关系。然而,比较遗憾的是,该公式反而更符合“主体间性”的主张,而与“儿童本位”多少有些相悖:只因这一等式既无法体现在儿童文学这一特定领域里儿童与成人的地位消长,也无法区分儿童与成人所发挥的作用之差异。其阐释力是有限的,只是在观念上比之“加法”公式有明显的突破。

另外,在一篇讨论“现代性”的文章中,他也表露了类似的意识:“我认为,对于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而言,还不能急切地‘走出现代性’”,〔12〕“一方面中国儿童文学在创作实践上没有完成应该完成的‘现代性’任务,另一方面目前的儿童文学理论在‘现代性’认识上还存在着诸多的语焉不详乃至错误阐释”。〔13〕总之,朱自强之“慢”是尊重实际、脚踏实地的结果,这既体现了他对于关键概念的结构性与历史性把握,也反映了他不对西方成人文学理论思潮亦步亦趋的独到眼光。

2.行:“儿童本位”是一种富有朝气的行动话语

朱自强对“儿童本位”主张的现实性认识得非常清楚。儿童和妇女是周作人《人的文学》中真正力图维护的“人”,但就实际“力量”而言,儿童与作为成人的妇女相比,有其先天的不足。“儿童无法像妇女发动一场女权运动那样,为自己发动一场童权运动。也就是说,儿童与成人之间,有着其他任何人际关系都没有的特殊关系……”〔14〕“儿童的解放并不能由儿童自己,而要由成人来帮助其完成。成人社会要完成这一解放儿童的事业,唯有以儿童为本位,这是由迄今为止的历史所充分证明了的。”〔15〕儿童文学的一切特殊性都来源于儿童本身,强调“儿童本位”是为了正视和“运用”儿童的特殊性,也即是说这一特殊性既可以成为局限,也可以转化为理论实践的行动力。

“儿童本位”批评第一层面的行动力表现在它的“反理论”品质上。众所周知,西方文论实质上不单是西方的,而且是成人的,其一切理论的出发点都是成人文学,但它却将自己定位成“一切文学的理论”。其实在文学世界里,只有“儿童+成人”方可算全域,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儿童文学却很难进入大多数理论家的考察视野。因此,“儿童本位”的主张不但是一种社会宣言,它还具体地指向文学界以及理论界。如果理论界和文学界都无法对观念进行更新换代,则让社会接受类似“儿童本位”这样的观念更是难上加难。而在这一方面,中国的理论界是有机会发挥后起优势的。虽然国外的儿童文学成就远高于国内,然而就算在西方,儿童文论也普遍难逃“被压迫”的地位,其中一个方面正是因为西方文论在其自己的阵地上经营日久、根深蒂固。而国内学界对西方文论的接受处于不成熟、不平衡的状态,在这一特殊条件下,以“儿童本位”为基础的儿童文论在国内更有可能构建一个原生的话语系统。

在儿童文论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的过程中,它必然需要一边吸收一边批判现有的西方文学理论。而“儿童本位”则在各种意义上都应作为这一过程的主导思想,这不单是我们批判西方成人文论的立足点,也是我们与外国儿童文论对话时共同的思想基础。正是因为认识到这一理念无以复加的重要性,朱自强更是把“儿童本位”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在我的阐释中,‘儿童本位’是以‘儿童’为思想资源的一种关于儿童的哲学思想。”〔16〕而在《文艺报》的一次采访中,他概括道“儿童文学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17〕其实“儿童文学”只是一种文类,一种文本身份,真正将世界观和方法论统一的,是儿童文学背后的“儿童本位”理念。

“儿童本位”批评第二层面的行动力体现于它对女性主义话语的辨认和模仿上。朱自强认识到儿童由于相较于成人(女性),其生命的存在形式有所不同,而造成了“儿童的解放并不能由儿童自己”〔18〕来完成。但“童权运动”仍然存有潜在的可能性,“儿童本位”批评不是空谈,而是一种实实在在可以达成的前景。如果说古代儿童并不都是“小大人”的话,那么今天的儿童成人化问题却是比过去严重得多。由于网络之便利,儿童每天接触的信息与成人没有太大区别,而他们在校园中看到的种种现象也几乎都是成人社会的翻版。儿童不能“解放”自己,相反,他们于其中正体验着“当大人”的“乐趣”。我们可以预想到,那些为“儿童本位”而奋斗的成人,他们所要面对的最大的敌人可能正是现实中的儿童。“儿童本位”批评可能会发生在对儿童来说最“美好”的时代,而且它注定是一场理念先行的运动,通过理念“揭示出当下还不是显在,但不久将成为巨大问题的隐含状态”,〔19〕最终由精神层面反过来推及现实层面。

“儿童本位”具有真理性,但不是一句真理,而是行动方案,无法认清这一点,就容易低估“儿童本位”之使命的艰巨性,从而在反复提及以致生厌之后,选择其他像“主体间性”这样更为“新鲜”而“正确”的术语,最终逐渐偏离了道路,分散了力量。

3.正:周作人“儿童本位”思想是理论本土化的经典样本

如第一节所述,朱自强的“古无说”正是在为确认周作人“儿童本位”理念的本土化和原生性做铺垫。如果儿童文学古已有之,则存在另外一种年代更为久远的“本土”,而作为理论研究者,则有义务去追溯那种“本土”。然而那种“本土”与现当代的儿童文学理念之间存在严重的断层,在无法找到准确内因的情况下,则现当代的儿童理念显然成了“非本土”。如此一来,周作人儿童文论的“非本土”性质就被凸显。

朱自强自然也不认为周作人的理论完全是土生土长,光他自己就写过两篇重要的文章,考证“儿童本位”思想的日本和欧美起源。然而,“儿童本位”天生“不纯的血统”只会使儿童文论整体走上“西化”的路,也就很有可能完全失去中国的话语根系。而想要维持理论体系的独立性,则需将各种理论整合到一个中心理念之下,像“儿童本位”这样具有基石品质的概念,在其内外“血统”之间,只能突出强调其内源性。而“古无说”为这一体系提供了内在的逻辑自洽。“儿童文学”由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肇始,则至少在内源上排除他者,取得相对的统一,否则“儿童本位”既非本土,也非首创,尽管重要,却名不正言不顺。

朱自强在其学术生涯较早期还提出过“两个‘现代’”这一观点,该观点实际上是“古无说”的一个补充。其大致意思是:中国儿童文学存在一个“理论的‘现代’”和一个“创作的‘现代’”,理论的“现代”主要由周作人等学者借鉴西方儿童学和儿童文学思想而产生,创作的“现代”代表为叶圣陶的《稻草人》和冰心的《寄小读者》,后一种“现代”对前一种存在接受上的错位。〔20〕经过梳理发现,在之后的若干重要著述中,朱自强很少再提起“两个‘现代’”。笔者认为,这不是提出者自己否定了这一观点,而是因为一旦开始解释两个“现代”间的错位,就不得不一再强调周作人理论的外源性特点,这对于理论本土化结构造成了隐性伤害。关于这一点,我们从《两个“现代”——论中国儿童文学的矛盾性与复杂性》一文的表述中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另外,该篇文章在描述中国儿童文学发蒙形式时还使用了“受动性”一词,这一提法在朱自强后来的著述中也较少出现。“受动”即“被动”的另一种说法,说中国儿童文学的出现具有受动性并不符合史实。朱自强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化进程》中曾写过这么一句话:“如果说仅靠西方的现代化示范还不足以彻底打破清王朝的中国文化中心大梦的话,那么1840年广东海面上的英国战舰的炮声则令中国的有识之士清醒。”〔21〕在随后的论述中他很快通过这一外源性意象得出“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是受动的而非能动的”〔22〕这一结论。此处论述在逻辑上是不够严密的,中国儿童文学并不像我们的国门一样,是被西人的坚船利炮“打开”的,“儿童本位”的提出在当时不具有极端紧迫性,就算周氏不引荐此类理念,国家也不至于因此灭亡,将之称为“受动”恐怕是失当的。在此,笔者主张以“因动性”替换“受动性”解释中国儿童文学与“外源型”现代性的关系:“1840 年广东海面上”之事算是一因,周作人等人的博学博爱又是一因,当时的社会现实情况是另一因,多种因素促成了“儿童本位”思想的提出。儿童文学只是在条件成熟时“因”之而发生,不是无奈之下被动发生。西人的利炮与思想起到的是催化的作用,正如朱自强后期更为常用的表述所指出的:这一文学观“虽然深受西方现代思想,尤其是儿童文学思想的影响,但却是中国本土实践产生的本土化儿童文学理论。它不仅从前解决了,而且目前还在解决着儿童文学在中国语境中面临的诸多重大问题、根本问题”。〔23〕

只有本土化才能使理论真正面向原生的实际问题,减少理论转化和运用的错位,同时使理论有自己的主心骨,不至于在思潮巨浪中随波逐流。一直以来,朱自强在与各方进行学术探讨时,也都非常注重使用周作人本人的话语,这一努力,与他整个文论体系的建构蓝图密切相关。

三、本质论作为儿童文论建构的保障

“本质”并非客观实存物,只是一种抽象层面上的建构,“本质论”探讨的意义不在于得到一个“本质”,因此,从目的上与之相反的是“本质主义”,朱自强在其多篇论文中辨析了“本质论”与“本质主义”有所不同。从主张上与“本质论”相反的则是“反本质论”,即认为儿童文学没有所谓本质。然而事实上另有一种典型的情况,即许多人是因为糊里糊涂加入了“反本质主义”的大潮而后又糊里糊涂搁浅在“反本质论”的岸滩上的,朱自强重点想要批驳的就是这种将理论陷于囹圄的“反本质论”。

从朱自强的相关论述中我们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到他对“反本质论”的态度:“对本质论当然可以质疑和反对,但是,像目前这样的方式的否定,其学术研究产生的更多的是负面学术效果。”〔24〕“(反本质论)目前还不是一个值得‘赞同的语汇’,‘反本质论’作为一项工具,使用起来效果不彰,与本质论研究相比,远远没有做到‘看起来更具吸引力’。”〔25〕由此可见,朱自强不是从“反本质论”之“正不正确”,而是由它的“好不好用”来取舍的,他所提出的方案——建构主义本质论,也是建立在“可行”且能“行远”的基础上的,这种偏“实用”的视角与他构建理论体系的大方向是相符合的。

实际上,“本质论”并不是一项“求A得A”的事业,而是一项“求A 得B、C、D……”的事业。“本质”(A)是否存在并不重要,它只是作为方向和催动力,即“本质论”与“反本质论”间的根本矛盾实际上不是“本质论”真正指向的问题。而“求A”之后并非只能得A,不能因为得了B、C、D就否定“求A”的一切努力,因此,“本质主义”在这个问题上的纠缠也失之褊狭。儿童文论界的“反本质论”最终可能被证实是一个误会。从源头上来讲,“反本质论”来自人们对“本质论”的错误认识,人们在理论探讨过程中不自觉地将对“本质”的追求极端化,致使本质论偏离轨道,而成为“本质主义”。“本质主义”的过激形象终于引起学界不满和反弹,从而引发“反本质主义”浪潮。在它的冲击下,名字相似的“本质论”也连带遭到攻击。其中存在多重错位,而最根本的症结无疑是“本质主义”对“本质论”的篡改。“本质主义”之弊端在当今的理论界或许已有共识,但破除“本质主义”的方法却不应该是釜底抽薪式的“反本质主义”,而应该回归“本质论”正途。

既然朱自强认为不管“本质论”抑或“反本质论”都是“工具”,那么他对“本质论”在学术研究层面之“用”的论述就很值我们关注:“一个儿童文学研究者,应该具有探索儿童文学本质的自觉意识,力求尽早和尽可能完善地建立起自己的儿童文学本质观。因为没有一个具有理论性、系统性、科学性的儿童文学观来观照,儿童文学的各方面研究,就会因为缺乏统一的价值系统而陷入盲目性、摇摆性和混乱性,从而使研究失去学术品格。事实上,我们的儿童文学研究中曾经存在、正在存在着这种问题。”〔26〕这段话可谓相当清晰晓畅,我们几乎可以依据其“用”而反推其“观”,最终了解其“论”。

作为朱自强儿童文学“本质论”的具体内容,“儿童本位”理念即具有这样的品格。朱自强的“儿童本位”理念与周作人的同名理论一脉相承又绝非重复。如他自己所言:“‘儿童本位的文学’是我所选择的理想地表述了儿童文学本质的简洁用语。任何新的理论建设都无可避免地包含着对传统进行继承和超越这样两种行为。我不讳言我的儿童文学本质观深受历史上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的影响,但我更希望读者看到,我的‘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更是蕴含着当代思考、发现和诠释的理论成果。”〔27〕我们发现,周作人“儿童本位”一词虽然早在一百年前便已提出,但文论界对这个词的阐释却是在历史中发展变化的。以朱自强为例,他对“儿童本位”一词的理解就存在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至少在2014年以前,朱自强还未对“儿童本位”一词作词源性探究。2014年在其著作《现代儿童文学文论解说》中,他首次提出“本位”一词可能来自日语,其词义有两种:一为“原来的位置”;二为“接在名词后面使用,表示将其作为思想和行为的中心”。〔28〕而在近两年发表的论文《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念的发生——以日本影响为中心》中他重申了这一猜想。〔29〕由此可见,在对这一看似简单的术语进行阐释时,也产生了一种相对独立的朱自强式“儿童本位”。

质言之,朱自强主张的是一种可内收、可外展的本质论:确立“儿童本位”的理论中心地位,明辨这一理念在体系结构中的位置,是其“向内”的部分;通过批判那种没有“理论前景”的所谓“解构”思想,为儿童文论体系的伸展保留了“生机”,这是其“向外”的部分。基于此二点,便有可能体会朱自强文论体系的可信性,毕竟理论的发展大不可慌不择途,也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需要有对本学科本体系的深入思考和长远目光才能完成。

四、结语

中国儿童文学理论发展还处于较落后阶段,建构之路任重道远。文学基础理论的缺失对于作品解读可说是一种遗憾,这种遗憾一方面表现为陈旧理论对作品解读视野的剥夺,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外来理论在作品解读上的使用乱象。而儿童文论建构自然不是单单想引起整个文论界对儿童文论的重视,儿童文论未必要回答文论界的提问,但它的“大门”却始终应向儿童群体敞开,只有儿童才是儿童文论发展的最大实际、根本动力和真正的理论源泉,其他的都只能是辅助性的或工具式的。而一旦理论建构本身缺乏底蕴和深度,那么这类清醒的认识就容易在各方面的冲击下招致误解。于是,当我们回头梳理朱自强先生多年来对儿童文论的思考和贡献时,他对“古无说”的执着、对本质论的辨认、对“儿童本位”理念的宏观把握,无不表明他是一位负责任的理论家。也只有像他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与耕耘,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一领域中的种种复杂与矛盾,并将相应的策略付诸理论与批评的实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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