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对蒲鲁东的批判
——基于《1857—1858年手稿》“货币章”的考察

2021-12-26 10:25关山彤
理论界 2021年4期
关键词:设想马克思货币

关山彤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的“货币章”是以他对达里蒙的《论银行改革》的批判开篇的。虽然这种对达里蒙的批判很快就转为马克思对货币问题更进一步的阐释,但这一批判,正如奈格里所说的那样,“暗含着对蒲鲁东的整个论辩,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基础”。〔1〕

本文试图厘清在“货币章”当中,马克思究竟是如何批判达里蒙及其背后的蒲鲁东、蒲鲁东主义的。与此同时,显然,马克思对蒲鲁东的批判不是在《大纲》中首次出现的,众所周知的最重要的文本就是《哲学的贫困》。所以,本文也将尝试探究在“货币章”与《哲学的贫困》这两个文本中,马克思对蒲鲁东及蒲鲁东主义的批判、对其自身理论的阐发,以及这二者之间的关联性。

一、对达里蒙《论银行改革》的批判

在“货币章”开篇,马克思直接展开了对达里蒙《论银行改革》的批判。达里蒙的主张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现存的金融、货币制度进行改革,从而消除其中的弊病。他通过分析,提出的设想主要有两条,一是反对金银和货币挂钩,二是主张发行小时券。

马克思逐一对这两个改革设想进行了驳斥。首先,达里蒙主张废除金银的特殊地位,他认为这正是货币危机发生的原因。通过比较银行的金融储备数量和贴现证券的数量,达里蒙试图证明银行证券贴现额和金属储备额之间成反比,并进一步证实两者之间的关联性。〔2〕乍看上去,数据的列举似乎构成了一种极具说服力的经验事实,马克思将计就计,利用这个表格详细地反驳了达里蒙。通过逐个时间段比较两个数额之间的增减关系,马克思得出结论,即事实上这两者之间完全不构成比例关系,因而也就不能更进一步得出结论——货币危机发生的原因就在于金银同货币挂钩。这种强行联系是达里蒙混淆了货币流通和信贷之间的关系所导致的。

一方面,从具体的层面来看,达里蒙对贵金属和货币之间关系的认识是不充分的。达里蒙批判法兰西银行的垄断地位,批判金银同货币、证券挂钩,认为金银的特权造成了商业危机,换言之,他认为信贷危机的发生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金银做支撑。这样一来,危机的产生仿佛就是由信贷同金银的供应挂钩所导致的。因此,他主张通过废除金银的特权来解除这种危机。马克思指出,在蒲鲁东及其追随者看来,“危机之所以产生,是由于只有贵金属同其他商品相对立而具有可靠的价值”。〔2〕但马克思也指出,事实上贵金属并没有这种所谓的可靠的价值,它本身的价值也会受到供求关系的影响。

另一方面,从整体上看,达里蒙等改革派试图通过改变流通工具和组织来消除生产和社会关系中的矛盾,而不从根本上触动生产方式本身。在他们看来,例如在法国,法兰西银行控制了流通中银行券的数量,而银行又控制不力,这是问题之所在,改革则是要换一种更好的控制方式,例如无偿信用、贷款以及取消金本位制等。更进一步来说,他们认为通过银行和货币改革,会创造新的生产条件和交往条件。

马克思同样驳斥了这种观点,他指出仅靠改革货币,是不可能创造新的生产条件和交往条件的,也不能消除这种特定生产方式下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当中的对抗性。奈格里也表明,达里蒙及蒲鲁东主张将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来认识,这本身没有错误,马克思真正要批判的是他们错误地坚持货币的特殊本质,并基于此想要重新定价一种“纯粹的、分配的、充足的流通”。〔1〕货币是一般等价物,但它首先是一种社会不平等的一般等价物,其平等的表象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础之上的。换言之,危机的根源并不存在于流通领域。“如果危机不是从一种平等的制度下的不完美的流通中产生的,也就不能够通过在一种平等的制度中的对流通的改革来纠正”。〔1〕

与对第一种改革设想的批判相关,马克思也批判了达里蒙的另一改革设想,即发行小时券。蒲鲁东主义者要对货币进行改革、废除金本位制,进一步的措施就是建立发行小时券的银行,通过废除金银同劳动小时之间的关系,“让纸币即单纯的价值符号来获得这种名称”。〔2〕马克思惊呼,这是要让一切商品成为交换工具、让产品直接同产品交换!但是实际上,我们会发现,蒲鲁东主义者的设想正是如此。1849 年,蒲鲁东就设法成立一家国民银行,人们可以把生产出来的商品送到银行,由银行规定商品的价值并发放价值凭证,持有这一凭证,人们就可以从银行购买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按照蒲鲁东的设想,通过这一银行,能够直接实现真正的“等价交换”。〔3〕尽管这一设想并未真正实现,但不难发现,同发行小时券的设想一致,其核心都是试图通过个体劳动时间、劳动产品之间的直接交换,消除流通领域所表现的不平等现象和不充足危机。

马克思直接批判了这种设想的荒谬性。从根本原则上来说,它混淆了实际价值和市场价值,消除了交换价值和价格之间的差别。具体来说,小时券代表观念上的一定数量的劳动时间。但个体的差异使得不同劳动者在一定的劳动时间中生产的价值也存在差异。这就引发一系列问题。例如,有些劳动者工作三小时所生产的价值等同于另一些劳动者半小时所生产的价值,他们换得的却可能是不同价值的小时券,而当他们再把挣得的小时券拿去交换其他商品时,又可能不能兑换到相对应的劳动时间对象化所生产的商品。这当中将会产生的混乱是达里蒙等人所不能理解的,因为他们不明白其背后的根本逻辑。马克思指出,价格并不等于价值,一旦混淆了这一点,就会认为用个体的劳动时间以及劳动产品通过小时券来换取他人相应的产品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事实上,“劳动时间作为价值尺度,只是观念地存在着,所以它不能充当对价格进行比较的材料”。〔2〕

二、对蒲鲁东及蒲鲁东主义价值理论的批判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达里蒙和蒲鲁东的改革设想之所以是不切实际的,其本质原因就在于他们没能正确地认识货币、交换、信贷等现象背后的理论基础。这实际上意味着,达里蒙及蒲鲁东的货币改革、银行改革等一系列设想所基于的价值理论是成问题的。基于此,马克思对这些措施和设想的批判,也必然要落实到对其更深层次的理论基础的批判上来。马克思指出,“作为小时券依据的那些幻想,这些幻想是我们能够看到把蒲鲁东的流通理论和他的一般理论——他的价值决定理论——联系起来的最深奥的秘密”。〔2〕具体来说,这就涉及蒲鲁东的价值决定理论,以及马克思对其理论的批判。

在“货币章”中,马克思批判了达里蒙以及蒲鲁东的一系列改革设想。这些在流通领域大做文章的改革,都基于蒲鲁东的货币、价值理论。因此,马克思对这些设想的批判,也必然进一步延伸到对蒲鲁东价值理论的批判。事实上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已经对蒲鲁东的价值理论作出了批判。

在蒲鲁东那里,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是一组相互对立的矛盾概念。在价值还没“构成”前,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两者相互对立。随后,从对使用价值的需要中产生交换和交换价值,需要成了一种先于生产而存在的抽象概念。蒲鲁东认为消费是主导因素,“没有刺激,人就不生产,需要乃是刺激,所以需要产生生产和流通”,“全部文明都是为了人类本身需要而不断创造新价值才发展起来的”。〔4〕马克思对蒲鲁东这种观念的批判一针见血:蒲鲁东“把使用价值和供给、把交换价值和需求混为一谈”,〔5〕他没有看到,事实上是“生产走在前面,供给强制需求”。〔5〕蒲鲁东从一开始就混淆了需求和生产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没有真正说明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或二重性。

蒲鲁东提出了“构成价值”的概念。他首先摆出一些结论,例如劳动是价值的源泉、劳动的尺度是时间、产品的相对价值由生产这种产品所需的劳动时间来确定。在此基础上,蒲鲁东指出,所谓构成价值指的是“体现在产品中的劳动时间所构成的价值”。〔5〕乍看之下,似乎蒲鲁东的表述和结论并无不妥。但实际上他的构想是:首先通过劳动这种力量,一切财富被生产出来,通过交换,就把“财富的各个元素结合成一个合成的整体,这些元素被纳入社会财富,因而它们变成构成的价值”。〔3〕交换仿佛是一个筛子,通过交换,就确定了各个物品在交换当中的比例,这个过程被蒲鲁东视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综合”,并最终达成了“构成价值”。用蒲鲁东的话来说,使用价值是正题,产生了反题,即交换价值,最后经过综合,形成了构成价值。正如马克思所说,“在李嘉图看来,劳动时间确定价值这是交换价值的规律,但蒲鲁东先生却认为这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综合”,〔5〕蒲鲁东尽管得出了看似与马克思相一致的结论,但事实上却并未从现实的层面上对价值和劳动时间之间的关系进行理解。

构成价值在蒲鲁东看来是交换领域所达成的理想状态。他认为,正是由于现实的市场交换并不是按照构成价值来展开的,才会导致供给与需求的不平衡和混乱。蒲鲁东认为,所谓的调整价值法则的“供给与需求”,其实不过是令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相互结合,促使它们相互协调,只要找到构成价值的财富的比例性关系,就可以把供给和需求协调起来。〔6〕但这实际上就是用价值代替了市场价格。事实上,在交换中只能表现需求和供给的状态,在交换中得以确定的是市场价格,蒲鲁东却用构成价值直接取代了市场价格。〔3〕

在构成价值理论的基础上,蒲鲁东提出他对平等的构想:以构成价值作为商品在交换领域的价格,即作为交换尺度,以此展开普遍的交换。其目的在于使得工人的劳动能够获得与之相匹配的价值回报。“蒲鲁东先生寻找商品相对价值的尺度是为了进而找出工人们应分得的产品的正确比例,确定劳动的相对价值。”〔5〕通过找出工人在生产当中应该分得的比例,进一步去实现劳动者工资的公平。马克思批判了这种设想。一方面,“劳动本身就是商品,它是作为商品由生产劳动这种商品所必需的劳动时间来衡量的。……因而由劳动时间衡量的相对价值注定是工人遭受现代奴役的公式,而不是蒲鲁东先生希望的无产阶级求得解放的‘革命理论’”。〔5〕另一方面,所谓的劳动一般、抽象化的劳动是作为剥削的可能性的前提的,换言之,现代工业化的事实正是劳动的一般化平均,其本质的起点就是不公平的,现代工业化本身就是在阶级对抗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但这种均质化却被蒲鲁东视为构想一种未来的公平制度的起点。〔5〕

在马克思看来,蒲鲁东之所以如此设想,是因为他将用商品中所包含的劳动量来衡量的“商品价值”和用“劳动价值”来衡量的商品价值混为一谈。在《哲学的贫困》中,“劳动价值”指的是给付到劳动力的报酬,因此,第一个商品价值是价值,第二个“劳动价值”则是价格。劳动价值显然是不能作为价值尺度的。〔5〕马克思旨在说明两点,其一,价值是由商品中所包含的劳动量决定的;其二,劳动力(这一时期的表述是“劳动价值”)也是一种商品,而商品的交换价值是由生产费用来决定的。在“货币章”中,马克思更进一步阐明了这一问题。一件物品一旦被生产出来,它的交换价值就是固定的,就是其中对象化了的劳动时间。但是,这一物品的实际价格并不受其决定,供求关系也不受其决定,供求关系涉及的是一些“外部条件”。值得注意的是,通过梳理《哲学的贫困》中的表述会发现,此时的马克思还没有详尽地对价值和价格作出区分表述。

最后,马克思批判了蒲鲁东基于构成价值理论对货币形式的理解。在蒲鲁东看来,货币是他的构成价值理论、价值比例规律应用的最佳体现。所谓货币,就是达到构成状态的价值,“金银是价值已经构成的第一种商品”。〔4〕马克思批判蒲鲁东这是将一切商品都变成货币,“如果把金银当作由劳动时间所‘构成的价值’的应用,那么要证明由劳动时间构成价值的一切商品都将具有不断交换性能,都将成为货币,是再容易也没有了”。〔5〕事实上,蒲鲁东的设想正是希望用商品直接交换商品,并按照生产它们所需要的劳动时间来确定它们的“构成价值”。在“货币章”中,马克思再一次批判了蒲鲁东的这种设想,“有些人想使劳动时间本身成为货币,也就是既想确定又不想确定价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区别,这是荒谬的”。〔2〕在马克思看来,金银价值的构成是以许多其他产品的价值已经构成为前提的,〔5〕价值是在普遍的关系中构成的。

总的来说,马克思认为蒲鲁东的构成价值理论是荒谬的,蒲鲁东的价值理论混淆了蕴含在产品中的劳动量和劳动价值之间的关系,因此,他在此基础之上的改革设想、平等观念也是站不住脚的。

三、对自己价值和货币理论的阐述——从《哲学的贫困》到“货币章”

蒲鲁东的价值理论直接决定了他希望在流通领域推行怎样的改革及举措。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对蒲鲁东价值理论做了详尽的批判,并对自己的价值理论作了初步阐述。但是,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比较系统地阐释自己的价值理论并且探讨货币形式问题,却是在“货币章”当中。通过将“货币章”和《哲学的贫困》中的表述进行对比可以发现,“货币章”深化了《哲学的贫困》当中的一些基本观念,也作出了一定修正,并且对这些观念作了更为系统的表达。

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批判蒲鲁东将价值和价格混为一谈,但并没有进一步阐明该如何理解价值同价格之间的根本差异。在“货币章”中,马克思又重申了这种批判。〔2〕价值由何决定?在《哲学的贫困》里,马克思的表述是:“一种东西的价值不是由生产它的时间来确定,而是由可能生产它的最低限度的时间来确定”,〔5〕这就已经道出了价值同劳动时间之间的关系,但是这个表述还不够确切,“最低限度的时间”还只是一个比较模糊的说法。到了“货币章”中,马克思指出,“决定价值的不是体现在产品中的劳动时间,而是现在必要的劳动时间”。〔2〕它又进一步解释:“一切商品的价值,决定于它们的生产费用,换句话说,决定于制造他们所需要的劳动时间”,“由劳动时间决定的商品价值,只是商品的平均价值”。〔2〕这就进一步强调了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所决定的商品的价值。基于此,马克思指出,价值和价格之间的关系是:价值表现为价格运动的规律,但是“它们不断地不同,从来不一致,或者只是在完全偶然的和例外的情况下才一致。供求不断决定商品价格,而生产费用又决定供求的波动”。〔2〕从《哲学的贫困》到“货币章”,马克思关于价值的表述向前迈进了一步,从而也更能够把捉价值同个体劳动时间、社会总体劳动时间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此基础上,对价值和价格之间关系的阐明也更加直接,价格和价值从根本上有差别——“和价值不同,价格必然是货币价格”。〔2〕

其次,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批判蒲鲁东未能真正揭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关系,在“货币章”中马克思进一步讨论了这个问题。在马克思看来,尽管蒲鲁东不断强调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与对立,但他并未真正指出矛盾点的所在,就匆忙地用构成价值作为二者的合题了。在“货币章”中,马克思指出,理解这一矛盾就必须将商品作为二重存在来理解,即一方面商品作为自然形式的产品存在,另一方面作为经济形式交换价值。〔2〕在交换的过程中,作为自然存在的商品的使用价值被抽取掉了,商品成了对象化的劳动时间,交换价值就是由这个“劳动时间本身只是和自身的质相分离的、仅仅在量上不同的劳动”决定的,在此基础上,商品得以比较、估价、交换等等。这种被抽象化的交换形式是一种单纯的符号,并逐渐发展成了货币形式。一方面,交换价值必须有使用价值作为其一般前提才能实现,但是另一方面,交换价值又是以“社会劳动作为一切产品的实体为前提的,而完全撇开产品的自然性质”。〔2〕由于蒲鲁东并没能说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他也就不能在此基础上理解货币形式。

沿着这一思路,马克思指出货币是“通过否定自己的目的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的,并逐渐在交换领域具有了一种相对独立性,“这种制度下的产品交换的一切矛盾,是产品作为交换价值的关系的发展,是产品作为交换价值或价值本身的规定的发展产生”,〔2〕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就已经提到,“为什么在目前已形成的这种交换中,必须创造一种特殊的交换手段来使交换价值个别化呢?货币不是东西,而是一种社会关系”,〔5〕是特定生产方式下发展出的特定的生产、社会关系,这种关系是同一定的、现实的生产方式相适应的,而不是蒲鲁东眼中所谓构成的价值的应用。蒲鲁东假定了货币的存在,“他首先把货币从现在的生产方式的总体中分离出来,然后使它成为想象中的系列,即尚待发现的系列的第一个要素”。〔5〕但事实上,这种假定是完全无谓的,货币也不可能获得一个固定不变的价值。

在“货币章”中,马克思再次阐明了作为一种经济关系、社会关系的货币形式,以及其中所隐藏的不平等性和对抗性。这最初是交换价值的二重存在所引起的,商品的两个分离的存在形式之间不可相互转换,货币成了外在于商品存在的物,这就使得商品同货币之间的可交换性同外部条件相联系,并受到外部条件支配。这就直接导致绝不可能像蒲鲁东设想的那样,既保留货币这种形式,又消除其中的对抗性。交换领域中交换价值的二重存在,使得“在货币作为中介的规定中,在交换分成两种行为的分离中,已经蕴藏着危机的萌芽,至少是危机的可能性”。〔5〕同时,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社会内部,产生出一些交往关系和生产关系,它们同时又是炸毁这个社会的地雷”。〔5〕马克思指出,要理解货币形式这种关系,就必然要看到其中所蕴藏的对抗性,看到其中的对抗性、颠覆性的产生和发展。

总的来说,在“货币章”中,一方面,马克思通过批判蒲鲁东主义对货币和价值的构想,阐释了自己的价值理论;另一方面,他通过研究当时的经济危机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即货币关系作为一种形式掩盖了背后的矛盾和对抗。危机一旦发生,不可能像蒲鲁东想的那样,单纯地通过改变这个形式来解决危机,从根本上来说必须推翻其背后的生产方式。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已经指出这种对抗性:“这就是社会,是建立在阶级对抗上的社会关系。这不是个人和个人的关系,而是工人和资本家、农民和地主的关系。”〔5〕这种认识在政治行动上直接指向的就是阶级斗争。

四、结论

马克思在“货币章”中对蒲鲁东的批判,一方面,基于他在《哲学的贫困》中对蒲鲁东价值理论的批判,有力地批判了达里蒙的银行改革设想及其背后的价值理论;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将自己对价值与价格、交换价值的二重性,货币形式及其背后的对抗性本质等一系列问题的研究与表述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这种推进使得马克思与他同时代的另一种社会主义思潮——蒲鲁东主义的无政府主义之间的理论差异更趋显现与深刻。从这个意义来说,“货币章”中马克思对蒲鲁东的批判,在马克思本人的理论发展历程当中,起到了一个重要的承接和转折作用。此外,这一时期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也为马克思的理论研究和政治构想提供了重要的研究依据。

奈格里就将“货币章”的第一部分称为“货币与危机”。在他看来,“危机问题的立即性成为了这一研究的基础要素,同时其现象成为了分析的发动机”。〔1〕奈格里认为,马克思通过货币形式所阐释的价值形式被以一种对抗的形式呈现在危机当中,并且具有社会维度。〔1〕在奈格里看来,马克思选择将对达里蒙的批判作为“货币章”的起始,这一选择并非偶然,因为在蒲鲁东的理论中(例如在《无息信贷》中),“资产阶级的国家以榨取剩余价值的形式运转的历史阶段被神秘化了”。〔1〕换言之,蒲鲁东理论中作为剥削形式的价值形式的本质被掩藏了。因此,对其批判是马克思阐释其自身理论的一个必要前提。

蒲鲁东主义者坚持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的特殊本质,并试图以此发展出他们的一套理论体系,来消除流通领域存在的问题。但是,马克思深刻洞见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其背后的深层本质。即使货币是一般等价物,即使它具有一般等价物的本质,它也首先是一种社会不平等的一般等价物。正如奈格里所说的那样,“危机就不是从一种平等的制度下的不完美的循环中产生的,因此,也不能够通过在一种平等的制度中的对循环的改革来纠正”。〔1〕

在奈格里看来,最重要的是,在“货币章”中,马克思揭示了货币表面的平等背后所隐藏的剥削关系。货币危机根源于生产关系的不平等,并且只能通过根除这种不平等得以克服,而不能通过任何外在的改革加以克服。马克思对价值理论和货币理论的研究,最终是要脱离价值流通的形式,要求的是“炸毁”和革命。奈格里认为,对于马克思而言,不可能存在这样一种革命,它不摧毁资产阶级社会和雇佣劳动,不摧毁作为价值的生产者、作为价值流通的工具和作为控制工具的货币。〔1〕斗争的途径必须是阶级斗争,而这是为蒲鲁东主义者或者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所不能理解的。

总的来看,不论多么表面,蒲鲁东和马克思两人对政治经济学的关注是有相似之处的。但是与此同时,必须看到的是,他们两人的理论出发点和最终结论是很不相同的。马克思对蒲鲁东主义及蒲鲁东的批判,为深入研究两人理论的关联与差异提供了重要支撑。如前所述,如果说马克思是从现实的生产和生活关系当中去探讨这些经济范畴的,那么蒲鲁东则是刻意不从这些反映现实关系的经济范畴出发,他要做的是基于自由、平等这样的抽象观念,去重新建立一套经济范畴。〔6〕蒲鲁东的构想固然有其合理性,却缺乏从构想到现实的中间环节,我们也可以从他的改革计划、银行设想中印证这一点。不同于蒲鲁东,马克思则始终尝试从现实的社会生产关系当中去发现现存社会颠覆自身进程的可能性。马克思和蒲鲁东是当时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深入探讨他们两人之间的理论内容、政治指向的异同,对于我们思考和回应当代一些有关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争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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