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鸣鸣(江西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4)
“虎守杏林”是著名的中医典故,是流传久远、影响千年的杏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人在研究医学人物董奉后指出,世人语涉董奉一般是两个符号——杏林与虎[1],可谓提纲挈领,切中要害。但是“虎守杏林”因具有虚构神异色彩,其真实性和可信度一直遭受质疑。何时希在《中国历代医家传录》中说:“杏林故事,除虎事外,余皆可信[2]。”当前中医大辞典编委会《中医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中医人物辞典》《词源》等工具书对“杏林”一词解读时,多取葛洪所著《神仙传·董奉》所载医家董奉治病不取钱而植杏的故事,对“虎守杏林”一事却避而不谈。哲学家汤用彤曾提醒人们,要注意“莫须有史实”的“神妙作用”[3]。本文将从神异叙事的角度切入,深入分析“虎守杏林”的文化内涵,指出其不可或缺的文化价值。
董奉是公认的杏林始祖,但是他在中医史上却是一个特殊的个案。和其他名医不一样的是,他没有传世医著,也没有正史医家传记,仅有葛洪在《神仙传》中为他撰写的一篇传记。钱超尘在《董奉考》一文中感叹道:董奉“史书无传,其书无存,研究其人,实为难矣”[4]。考察《神仙传》就可以知道,葛洪一改西汉刘向《列仙传》过于简略的叙事风格,对人物原始材料进行加工创作,并融入神异叙事的方法,使得人物个个栩栩如生。《神仙传·董奉》写了董奉在侯官、交州、豫章郡庐山脚下的种种神迹,其中“虎守杏林”便发生在庐山脚下。《神仙传·董奉》中没有说明这些老虎来自哪里,为啥甘愿受董奉驱使。按照“道高龙虎伏”的说法,这些老虎之所以能够守护杏林,肯定是为“道”所“伏”。这些“道”既包括董奉的“道术”“医术”,更包括其“道德”“医德”,即董奉不仅治病不收钱,还用杏果换粮食救济贫苦百姓的仁爱之心。因为在古人看来,猛兽有灵性,人类可用道德去感化异类,做到以德相知,心意相通,实现人与猛兽的和谐相处。《道德经》中想象原始时代世风淳朴,猛兽不伤人,其“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攫鸟猛兽不搏”[5]。《列子·黄帝》也描绘了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理想状态,认为动物受到人的道德教导,就像人那样,“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省。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于人民”[6]。
葛洪在《神仙传》中并没有展现董奉与老虎之间更为丰富的关系,不过这种缺憾在董奉“虎口取骾”等民间故事中得到了弥补。根据这些民间故事,董奉曾经为老虎治病,从其口中取出锐骨。老虎痊愈后,为报答董奉救治之恩,寻至杏林草堂,从此为董奉看护杏林。这更加能够体现董奉救死扶伤的精湛医术和兼及异类的高尚医德对于老虎的感化作用。
董奉“以德伏虎”的神异故事并非完全凭空虚构。史料记载东汉时期庐山地区多老虎,老百姓饱受其害。当时,一位名叫宋均的九江太守实行德政,消除了虎害。据《后汉书·宋均传》记载:“(宋均)迁九江太守。郡多虎暴,数为民患,常募设槛阱而犹多伤害。均到,下记属县曰:‘夫虎豹在山,鼋鼍在水,各有所托。……今为民害,咎在残吏,而劳勤张捕,非忧恤之本也。其务退奸贪,思进忠善,可一去槛穽,除削课制。’……其后传言虎相与东游渡江[7]。”可见,按照天人感应的思想,虎患等灾害并不可怕,只要拥有仁义道德,实行仁政或德政,就可以治理有方,灾害不兴。这正如胡司德在《古代中国的动物与灵异》中所说:“对野生动物,靠道德来教化,而不靠武力或技术去征服,也证明了圣主贤君的道德威望遍及众生[8]。”
根据《神仙传·董奉》云,杏林园之所以能够形成,是因为董奉“居山不种田,日为人治病,亦不取钱,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数年,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9]254。杏林成园之后,“山中百禽群兽,游戏其下,卒不生草,常如芸治也”[9]254,可谓是一幅生态和谐的画面。
和这相对应的是杏林园中交易规则的简单。每年杏子熟后,就会有人在林中做一草仓,并发布通知“欲买杏者,不需报奉,但将谷一器置仓中,即自往取一器杏去”[9]254。这种以物易物的交易模式,完全靠当事人的诚信和自觉。当免不了有贪心之人时,就由老虎来负责进行象征性的惩罚,以维护杏林的公平和秩序。具体而言,当有人放的谷子少而取的杏子多时,就会有一群老虎出现,吼叫着追赶那人,让他自觉把多拿的杏子放出来;当有人偷杏子时,老虎就会追赶那人一直到他家,直到把他咬死,其家人知道他偷了杏子,就把杏子送还给董奉,并磕头道谢,董奉就又让那人活了过来。在这个过程中,老虎配合董奉,发挥了杏林园直接守护神的作用。
让老虎这一“百兽之王”来守护杏林,确实是实至名归。不过从道教文化的角度来进行理解,会更加透彻。董奉是一名道医,或者说他既是一名道教徒,也是一名医生。按照《神仙传·董奉》的记述,庐山大旱,当地县令丁士彦请董奉求雨时谓“闻董君有道,当能致雨”[9]253,此时董奉也自称为“贫道”。董奉在历经侯官、交州后,选择隐居庐山脚下,应该说和庐山历来是修行求道的洞天福地不无关系。在道教文化谱系中,老虎具有尊贵地位,是道教崇拜的对象,也是道教观念中通灵的神使。自东汉中叶祖天师张道陵正式创立道教以后,就吸收了中国古代四方神灵的崇拜,将白虎与青龙、朱雀、玄武一并,尊奉为四灵,成为道教的护法神。后来随着道教的发展,又将其中的青龙、白虎进一步神格化为“孟章神君”和“监兵神君”,成为两位守卫道教山门的神明。作为道教人物的代表,张道陵天师和赵公明元帅的坐骑也都是老虎。
这样来看,杏林园中对老虎的塑造,和道教文化是一脉相承的。这与大家普遍认为的,葛洪创作《神仙传》的根本目的是“自神其教”也是一致的。
当然,杏林园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桃花园”,其中既有“山中百禽群兽,游戏其下”的和谐画面,也有不时出现的贪心之人。根据《神仙传·董奉》记载:“年十余岁,奉一日耸身入云中去。妻与女犹存其宅,卖杏取给。有欺之者,虎还逐之[9]253。”则在记述老虎尽职尽责的同时,也显得老虎有情有义了。
老虎除了在道教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在中华文化中同样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敬虎、颂虎、爱虎、畏虎,已经成为了千百年来独特的文化现象,延续在中华民族的精神生活之中。从古至今,人们借虎的形象反映着追求与眷恋,把虎的形象作为威严权力的精神依托。横扫千军、威仪雄健的常胜将军称为“虎将”,骁勇善战、冲锋在前的武士称为“虎贲”,忠勇刚烈、不殉私情的大臣称为“虎臣”,志向远大、刻苦学习的孩子称为“虎子”,等等。
从这个意义上说,“道高龙虎伏”中,为了体现“道”之“高”,不惜用在中华文化中具有特殊重要地位的“龙”和“虎”来进行烘托。这种思路和现象,在“虎守杏林”以及后世的医家传奇中也是如此。到了唐代,道医孙思邈医术高明,声名渐显,被后人尊称为“药王”。围绕孙思邈,便也出现了不少“虎事”。比如,有“虎守神医”的故事,讲述“孙思邈入山采药,猛虎就为他背药篓,衔药锄。出诊时,就给孙思邈当坐骑,衔药箱,成了孙思邈的忠实护卫兼童仆。有了老虎的保护,强盗、坏人、野兽,都不敢伤害孙思邈了”[10];有“从以赤虎”的故事,讲述“灵池县洛带村民郝二者,不记名,尝说其祖父以医卜为业……画一孙真人,从以赤虎,悬于县市卜肆中”[11]。甚至还催生了中医行医标志物“虎撑”的诞生,主要讲述孙思邈也和董奉一样,路上遇见一只患有卡喉之疾的病虎,为了帮助老虎治病,孙思邈用铜环撑开老虎的喉咙拔出骨头。这个铜环后来被称为“虎撑”。后世游医郎中为显示自己也有名医孙思邈那样的医术,手里都拿着这样一个铁环,作为行医的标志。有学者注意到唐代医家这种逐渐被神化的过程,指出“至唐宋以后董奉之名逐渐不显,而孙思邈名誉日隆,身份、事迹与之类似的董奉身上的符号也就逐渐转移到了孙思邈身上,孙思邈生前不见有任何与虎有关的事迹,但是此时开始‘从以赤虎’,孙、董两人的符号得以合一”[1],可谓是一语中的。
确实,从表层上看,是老虎将董奉和孙思邈联系在了一起,“虎守杏林”也在转化为“虎守神医”等新的传播中获得了新的意义。但是不管语境怎么变化,形式怎么转化,在相似的故事中,对医家的医术、医德的不懈追求和要求,却是永恒不变的,而这恰恰就是杏林文化和杏林精神的真实内核。
除了医学故事上的复述和传播,“虎守杏林”的故事在文人传播杏林文化上也发挥了特殊的作用。因为文学叙述的本质是虚构,“真正的文学叙述——不管是用笔,还是用口讲述故事,则更是一种虚构的游戏”[12]。“虎守杏林”这个充满虚构的文本内容满足了文人叙述传播的需求,激发了文人的想象力,给文人传播杏林文化提供了最富于表现力的叙事事件。唐朝著名诗人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杜牧等汲取“虎守杏林”的养料和素材,创作杏林诗文,流传千载。李白在《别东林寺僧》一文中写到:“东林送客处,月出白猿啼。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13]198。”诗中所言“虎溪”之名即是“虎守杏林”的神异故事演变而来,著名的“虎溪三笑”的典故也缘于此。
从“虎守杏林”开始,杏林逐渐从庐山脚下的一片杏林园,抽象为一种精神和符号,成为中华传统医学的代名词。后世医家以位列“杏林中人”为荣,医德以“杏林春暖”为誉,杏林文化精神代代相传,“一千多年来,它所体现的价值观是维持整个中医学延续至今的一根纽带,‘和谐杏林’‘诚信杏林’‘生态杏林’所表达的是医者的魅力和道德的自觉,是人性中真、善、美的体现”[13]95。杏林文化研究者认为:“仅凭其一处杏林园和老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却影响千秋并成为中医药符号。这一奇特的文化现象在世界思想史上也实属罕见[13]26。”
在杏林园向杏林文化的转变过程中,以老虎作为媒介物,突现了董奉的“道术”“医术”和“道德”“医德”。同时,老虎还和其他“百禽群兽”一起,游戏于杏林园之中。这其中包含的便是作为杏林文化核心要义的“精诚合一”和“天人合一”。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神话在生活中的作用》中指出,“神话是人类文明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不是聊以消遣的故事,而是积极努力的力量;它不是理性解释或艺术幻想,而是原始信仰与道德智慧的实用宪章”[14]。虽然“虎守杏林”谈不上是神话,但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神异叙事,它不是一个“聊以消遣”的故事,而是孕育、维护和传播杏林文化的重要载体,它也不是一种理性解释或艺术幻想,但对于杏林文化的千古流传仍旧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价值与意义。虽然后来的人们对于“杏林”和“杏林春暖”越来越熟悉,但是我们还是不应该忘记老虎在杏林文化的产生、发展和传播中的独特地位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