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Q性格与空间环境之关系

2021-12-22 22:09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尼姑神性阿Q

刘 星

(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

如果说传统小说是时间的艺术,那么现代小说则是空间的艺术,这在鲁迅的小说中得到了具体的展现。无论是从“这历史没有年代”[1]447,还是从“绝无窗户而万难破灭”的“铁屋子”[2]441来看,鲁迅在写作中淡化了时间因素,注重以空间思维来进行叙述,塑造人物形象。王富仁先生也谈到“鲁迅就是这样一个空间主义者……他必须在自己当下的条件下获得自己生命的表现形式,空间永远是现在的,空间主义者同时也是现在主义者”[3]。《阿Q正传》是鲁迅的代表作,具有鲜明的空间叙事特征,作品通过空间来塑造阿Q形象,呈现阿Q的复杂性格,阿Q的形象特质与性格特质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变化。根据阿Q的活动线索,可以看到人物与传统乡村空间未庄、神性空间祠与庵以及现代城市空间之间的表征关系,即通过特定空间或“空间意象”表征人物清晰、具体的性格。

一、乡村空间的“志得意满”

既要为阿Q作传,自然要写出阿Q的一些事迹,而阿Q姓什名谁,籍贯何方,鲁迅早已略去,单指明未庄为阿Q的常住之地,未庄成为读者理解这个神秘人物的重要窗口。文本中的未庄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乡村空间,有着封建、闭塞、物质匮乏等空间文化特征。伴随这些空间文化特征而生的空间权力处处挤压着主人公的生存空间,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这种环境中得到了滋养。具体来说,未庄遵循着乡约民俗的老例,庄内等级制度较为鲜明,阿Q孑然无依只能处在底层。此外,相对闭塞的未庄较少接受外来现代文明,未庄人更多接触的是传统封建文明,致使未庄人呈现出愚昧无知、满足现状、麻木不仁的精神特质。与此同时,未庄还处在物质匮乏的境况之中,缺少生产资料的阿Q无家无地,温饱难以得到满足,而“物质文明是精神文明的基础,只有仓禀实而后才能知礼节,有了一定的物质文明才能谈精神文明,在物质匮乏的环境中奢谈精神文明最后只能产生精神胜利法”[4]99。精神的麻木与物质的匮乏以及权力的压制让阿Q不得不以精神胜利法为自己的生活找寻一丝希望。

从未庄的空间布局来看,赵、钱两家大屋与未庄内的其他浅闺区别开来,这种建筑布局凸显了未庄内的等级制度。等级高者在未庄内有着约定俗成的权力,如按照未庄的老例,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上城才算一件事,其他人都是不足道的。空间权力是“一种对于空间的巨大精神恐怖”[5]171,以一定的“规训与惩罚”监控空间里的民众,以至于阿Q在酒店谈到自己是赵家的本家,算起来比秀才还要长三辈,这样的话语很快就传到赵太爷的耳朵里。“你说我是你的本家吗?你姓赵吗?你那里配姓赵!”[6]513同时赵太爷给了阿Q一嘴巴作为冒犯权力的惩罚,作者在序中所写不知道阿Q的姓氏正是阿Q身份缺失的证明。在讲究家国一体的中国,家族姓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是一个人在社会中的身份证明,阿Q身份的缺失正是权力规训的结果。

在相对封闭的未庄内,赵太爷们有着绝对的权力,受到惩罚的阿Q在畏惧之下对这种等级制度更有着强烈的认同,并对自己的地位也有了清晰的认知。因此他敢叫骂王胡子,与小D龙虎斗,调戏小尼姑,求爱吴妈——这些他认为与自己有着相同地位或略低于自己的人,而他屈服于地保和赵家,是对高等级迫于无奈的服从。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外,空间内物质资料的生产需求也是阿Q在未庄何以为此的重要依据。民众在空间内生存,需要生产资料的满足。在物质匮乏的未庄里,阿Q没有自己的房屋与土地,只能靠做短工维持生活,还要接受雇主的剥削与勒索。生产资料的缺乏让阿Q无法解决自身的温饱问题,从而陷入物质困境。食色,人之本性也,即使位于未庄底层的阿Q也有温饱与情欲的需求。但阿Q求爱吴妈失败了,伴随恋爱破灭的是整个未庄人对他的排斥。未庄的大户在忙碌时也不再请阿Q做工,未庄的女人更是提防着他,在未庄“一沉到底”的阿Q逐渐意识到向外寻求以改变自己的境遇。由此观之,迫于生计的阿Q离开未庄,既是为寻找出路,也是为了某种“返回”,为了某种“获得”,从而重新在未庄获得一席之地。

遵循老例的传统乡村未庄在宏观上展现了阿Q精神胜利法产生的重要因素,而从较少受到空间权力约束的酒店、街道等微观空间可以看到阿Q脱离等级制度压制下的放纵之态,即在相对“自由之地”释放出自己的本性。可以说酒店与街道作为微观意义上的乡村空间,携带着更多可以表现人物性格特质的具体信息。

酒店是大众聚集的空间,有着开放的空间属性,信息交流较为频繁。每个人将未庄内外的信息带入酒店,展现了酒店的空间延伸性,俨然一个信息传播所。阿Q将自己在城中看到的杀头事件绘声绘色地说给酒店内的人听,麻木地咀嚼着“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未庄人同样既“悚然而且欣然”[6]534。阿Q凭借着信息触手的有效性炫耀了自身的见多识广,并通过骇人的表演让自身的地位在未庄人的眼中与赵太爷差不多了。此时的酒店则带有表演舞台的特点。同时,酒店也是一个观赏台,这样就形成了鲁迅小说中“看与被看”的叙事模式。好胜的阿Q总是会想方设法地展现自己的“勋业”,故而他的行动不自觉地带上了表演的性质。如在街道上偶遇小尼姑,在酒店里人们的起哄下,阿Q对小尼姑就更加放肆起来,以实质性的胜利洗刷刚经历的屈辱。阿Q想“被看”,酒店里的人乐于“看”,这种“看与被看”就形成了一种日常生活戏剧表演与观赏的性质,满足了阿Q的虚荣心以及看客的无聊、麻木。

与空间酒店相比,街道是一种更为开放的公共空间。街道是没有明确界限的自由空地,可放大人物言行,激发人体内的能量,作者将“龙虎斗”“调戏小尼姑”等情节放置在街道上突显了阿Q的好胜心。内心极度自卑的阿Q在街道上处处挑事并不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而是想获得内心的力量感与满足感。正如汪民安所言:“街道是反空间的,是露天舞台性的,它不是在强制性塑造人群,而是让人群作为自然的主角主动上演,如果说,街道是在改变个人的话,那也是激发性的改变,而不是压制性的改变,这种改变正是解放,这就是部分压抑的人们常常走上街头的原因。”[7]144-145丧失身份让阿Q倍受精神压抑,没有生产资料维持温饱让阿Q饱受物质折磨,赵太爷的巴掌、未庄闲人对阿Q癞疮疤的嘲笑更是让自诩“先前阔”“见识高”“真能做”的阿Q不满,然而打又打不过,只能以“精神胜利法”来平复情绪,可见阿Q一直是压抑着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然而在大街上阿Q的行动开始张狂起来,打不过别人的记忆早已抛诸脑后,和王胡子比捉虱子失败却“武勇”地骂起来,结果免不了一顿打;之后因骂假洋鬼子,又受到假洋鬼子的棒打。然而,一次次的失败却并没有打击阿Q的热情,对阿Q而言,街道成为了一个感性的空间场所,其受到压抑的感情被释放出来。

由此观之,未庄的等级结构如同未庄的建筑布局一样分明,主人公阿Q不仅缺乏生产资料,难以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而且受到空间权力的规训与惩罚,被剥夺了姓赵的权力,延续已久的家族制度对阿Q来说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同时酒店、街道等微观空间的独特环境将阿Q的麻木虚荣以及好胜心展现了出来。

二、神性空间的“神性”展现

土谷祠、静修庵作为宗教文化场所,是民众举办祭祀活动的神性空间,即一些“享有特权的、神圣的、禁止别人入内的地方”[8]。神性空间内供奉着神祗,有着自身的特殊性以及私密性。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会以不同的形式与这些神性空间发生关系,每个人对神祇或敬畏或亵渎的不同态度,决定着其与神性空间的不同关系。阿Q与土谷祠、静修庵之间有着一定的联系,他对这些神性空间持一种亵渎的态度。

每年的农历四月十四日是土地菩萨的生日,民众会到土谷祠烧香拜佛,并在冬至日点上蜡烛,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等。也就是说神性空间只在特殊的时间对外开放,在平常的日子里一般人不经允许禁止入内。阿Q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却长期居住在土谷祠内,不是神却进入神性空间,是对神的亵渎,从而体现了作者的反讽态度。尽管土谷祠被世俗浸染,但“一切真正有人居住的空间都具备家宅概念的本质”[9]3,家宅的庇护性在神性空间排他性的笼罩下凸显出来,而常人在神性空间内居住便也获得了一定的神圣性。居住在土谷祠内的阿Q由此获得了神性,仿佛成了“半神”,能够摆脱自身在未庄现实中卑微的地位;也仿佛有了某种特权,能够在神性的空间内开创出自己的心境,其精神胜利的一面得以在土谷祠中展现。

简陋的土谷祠为阿Q提供了一个具有安全感的庇护所,“半神”的阿Q让自身的记忆、思想与梦境在土谷祠中自由地流露与呈现。阿Q是一位感情丰富的“半神”,文本中也有大量的情绪描写,如他以精神胜利法聊以自慰后“愉快的回到土谷祠”[6]517,看别人押牌宝只能“恋恋的回到土谷祠”[6]518,在赌摊丢钱后“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6]518,调戏小尼姑得胜后“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6]524,在未庄扬言革命后“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6]540。充满安全感的阿Q才会有如此丰富多变的情绪,土谷祠在平常日子里禁止他人入内让阿Q有了自己的栖息之地。他和常人一样在土谷祠内回忆着日间发生的事情,胜利了固然可喜,失败了却难以入眠,但精神胜利法的力量依然能让阿Q在土谷祠内心满意足地睡去。

在给人以安全和放松的神性空间内,人的思想融合着回忆自然地流露出来。调戏小尼姑后的阿Q得到了情欲的启蒙,躺在土谷祠内思绪连篇,难以入眠,终于觉得自己也是需要女人的。只有在这种私密排他性的空间中,阿Q意识深处的思想才容易调动起来。阿Q之前在戏台下的人丛中也拧过女人的大腿,但并没有飘飘然的想法。在求爱吴妈被打后,阿Q被要求向赵家赔礼,礼毕后阿Q在土谷祠内回忆起来觉得“世上有些古怪”[6]528,“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6]528-529。此时的阿Q内心萌发了对于世上不公平的认知,为之后他的革命想法提供了基本的抗争理由。除了思想、回忆之外,梦境也会在土谷祠中得以展现。愚昧无知的人们总会将自己的愿望寄托于神灵,鲁迅将阿Q革命胜利的梦境放置在神性空间内,既契合了人物愚昧的本性,又展现了阿Q“半神”的“特权”。从梦境中我们可知阿Q是一个不能意识到革命性质的庸众,他只想摆脱未庄底层阶级的苦难,得到优越的生活待遇和物质条件。

静修庵同样是神性空间,阿Q却对静修庵内的尼姑百般羞辱,这不仅仅是对底层女性的歧视,更是对神性的亵渎,呈现出其欺软怕硬的性格特质。本身处于社会的下层,阿Q却欺侮小尼姑,是他“狼”的本性的再现,而对静修庵的革命,也彰显了他在潜意识中对女性的歧视。对女性持有偏见的阿Q认为:“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6]525出现在大街上的小尼姑在阿Q看来不仅仅是不详的异端,更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总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历来坚持“男女之大防”的阿Q认为女人是害人的东西,但是女性独有的“细腻”又让阿Q充满着渴求。长期以来物质匮乏、地位低下的阿Q一无可取,并不能得到女子的青睐,以致三十岁都未曾婚配。面对处于社会底层、软弱可欺的小尼姑,潜藏在阿Q内心深处的“狼”的本性显露了出来,对女性短暂的“占有”激发了其性本能。

小尼姑作为静修庵的空间意象,在激发起阿Q“狼”的本性之外,也推动了他第一次的命运转折。生计对阿Q来说是重大问题,在遇到小尼姑之前,阿Q“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6]515。平日与闲人斗嘴打骂,温饱有个基本满足。在遇到小尼姑后,阿Q受到了情欲的启蒙,从而引发“恋爱悲剧”,形成了阿Q的第一个命运转折。之后未庄人不再邀请阿Q做工,阿Q温饱受到威胁,便走向了“求食”之路。但他没有在熟识的店铺内求食,而是冥冥之中到了静修庵偷萝卜。静修庵在未庄处于边缘位置,居住在内的尼姑对阿Q构不成威胁,这成为阿Q唯一可“战胜”的场所。偷萝卜事件再次呈现出了阿Q欺软怕硬的性格特质,由此静修庵推动了阿Q的第二次命运转折。被逼无奈的阿Q离开未庄,继而实现了其中兴事业,得到了与赵太爷平起平坐的地位。阿Q底细败露希望凭借革命东风再起,选择了静修庵作为自己的革命对象。赵秀才却早一步“革命”了静修庵,粉碎了阿Q的革命梦,阿Q也就走到了末路,仅有的锐气也消磨殆尽,这是静修庵给阿Q带来的第三次命运转折。静修庵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背景场所,它在表征着人物性格之外,还推动着情节转折发展,突显了空间本身的叙事功能。

此外,静修庵的神性意味被消解在文本中构成了反讽叙事功能。韦恩·布斯指出,如果叙述者同“作者的声音”不一致,读者的理解同叙述者或人物有差异,都可能构成反讽。美国解构批评家德·曼径称反讽是“对理解的有系统的破坏”[10]292-293。静修庵作为神性空间,其所暗含的神性文化意义与文本中表现不一致,形成了反讽叙事意味。如静修庵在民间通常是远离情欲纷争的神性文化场所,而阿Q却对小尼姑动手动脚,并以言语羞辱,露出“狼”一样的本性,是在神性光辉下对底层女性的歧视。此外,静修庵本身带有宗教神圣意味,不可亵渎,但无论是赵秀才还是阿Q都企图从静修庵入手闹革命。赵秀才与钱洋鬼子的“革命”砸了“皇帝万岁”的龙牌,并顺走了宣德炉,消解了静修庵的神性意味。

阿Q不是神却入住了土谷祠,是对神的亵渎,同时他在神性空间中获得了“神性”得以自创心境,让其回忆、思想、梦境得以交融表现。此外,阿Q多次冒犯静修庵的尼姑,要革静修庵的命,可见他对女性的歧视与亵渎,其欺软怕硬的性格得到了具体的表现。

三、城市空间的“中兴”与“革命”

西方工业文明的发展推动了资本主义经济与生产的进程。十九世纪中期以来,大量的机械化产品涌入中国,冲击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同时西方的民主、自由、科学等思想也陆续传入,对中国经济现代化与思想现代化的进程产生了很大影响。与封闭性较强的传统农村相比,城市的现代化特征更为显著,出现了诸多新生事物,如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洋纱”,以其做工精良、价格便宜等优点风靡城市,阿Q偷窃的物品中也有这种衣料。在城市中见识过这些新生事物的阿Q自觉高人一等,萌发出瞧不起未庄人的心思,甚至连赵太爷都不放在眼里。此外,外来思想的涌入激发了先觉者的革命,对这个城市来说满是新鲜,在城里见识过革命的阿Q,也对革命产生了朦胧的向往。

现代化城市对阿Q来说是陌生的,同时充满着各种可能性,由此阿Q的性格也得到了丰富。在赵太爷的影响下,未庄人都知晓了阿Q求爱吴妈的恶劣行状,不再雇佣他做工,阿Q难以维持生计。但在陌生的城市中,一切对阿Q来说都是机遇,因为城里的陌生人并不了解他的过去行状。如余新明所言:“城与乡土上的村镇相比,是一个‘陌生社会’(而乡土社会是个‘熟人社会’),等级观念不会像‘熟人社会’这样强烈、鲜明。”[11]城中物质的丰富会膨胀人的欲望,阿Q不再继续做帮工的老本行,放弃了用正当手段在举人老爷家谋生,走上了跟随别人偷窃的歧途。从城市回来的阿Q偷来了“绸裙”“洋纱衫”等,勾起未庄浅闺里女人的好奇心,甚至将这件事传到了深闺之中,连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赵太爷家也对阿Q的东西充满了期待,正是因为这些物品物美价廉。但阿Q对赵太爷的热情相请并不放在心上,赵家的破例点灯俨然提高了阿Q在未庄的地位。城中的这次偷窃让阿Q获得了钱财与地位,成就了自己的“中兴事业”。

二十世纪初,部分接受现代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不满于中国落后的社会现实,产生了革命的要求,他们向广大群众宣传革命思想,带领群众闹革命,但这些革命先驱常常为反动势力所绞杀,而群众则成为冷漠的看客。阿Q在城里看到了杀革命者的事件,作为看客,他对革命茫然无知,并未认识到革命的本质,但“革命杀头”这种事件对未庄人的“震慑”,给阿Q带来了革命可以提高自身威望的认识,阿Q便想要革命了。听到白袍革命者已经从城中来到未庄,自认为与革命关系密切的阿Q更觉得要将未庄人踩在脚下。但穿白袍的革命者们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未庄的生活又归于平静,城市内的权力依然掌握在知县老爷、举人老爷以及带兵的把总手里,革命只是改变了官员的名目。阿Q不仅没有享受到革命带来的想象式胜利,甚至为革命糊里糊涂地掉了头。

城中的权力制度还未出现动摇,等级制度依然让社会底层的人备受折磨。再次入城的阿Q则是被动地成为了牺牲品,以抢劫犯的身份被抓进县城,投入衙门内的小屋。小屋由三面墙壁和一面栅栏门组成,而他在土谷祠的卧室也不见得比这间屋子高明,从未庄到城市,阿Q所处的空间位置发生了变化,但是其境遇却没有改变。此时的小屋便暂时充当庇护所,阿Q可以在栅栏门内思考、回忆,越过栅栏门,他就要面临外界的危险。大堂作为一个城市的权力空间,用来惩罚过失犯罪,获得公平正义,但阿Q的罪状是在栅栏门内由监禁制造出来的。在大堂上,阿Q察觉到这些审判者有一定的权力,不自觉地跪了下去,他骨子里的奴性以及对权力的畏惧再次出现,与在未庄不敢和赵太爷争论是否姓赵有相似之处,或者说其在大堂上的表现就是其在未庄强权面前表现的一种延伸。

在城市中的生活经历让阿Q初步接触到革命思想,但对于革命者杀头事件,阿Q仅仅觉得“好看”,其思想并未得到实质启蒙。革命在阿Q看来就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但当自己成为要被杀头的人时,阿Q终于有了一丝反抗的觉悟。城市街道上的游街场面与未庄街道上“龙虎斗”等场面相比,更具有政治意味,但都是包含了“看与被看”的叙述模式,这些空间场景与作者所经历的原生事件密切相关。如《呐喊·自序》中作者回忆起在日本看到的幻灯片中出现的被看者与看客的场面令人极为震惊,这种场面具有空间形式,经常出现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最典型的如《示众》。在街道上必然要接受别人目光的审视,然而陌生人的眼光只能审视表面,并不能看透人的内心。阿Q在游街时看着周围的陌生人并没有什么想法,但当熟人吴妈出现,他的意识开始活络起来。吴妈出神地看着洋炮,那些喝彩的人们终于让阿Q认识到这群陌生人的眼光竟像狼一样要将自己的灵魂撕碎。在包容性的街道上,人们的心理不会受到等级与贫富的负担,街道上的人群摆脱了性别、年龄、地位、阶级、身体等方面的差异性,成为一个个嗜血的看客。然而阿Q终未将“救命”说出口,让看客“无聊”便是极好的“复仇”。

总的来说,进城之后的阿Q发生了很大变化,现代化的城市空间不仅改变了阿Q的生活方式,而且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尽管他在城市里干的是鸡鸣狗盗之事,但因为他偷到了“洋纱衫”等时髦的东西,看到了杀革命者的头,使得他在未庄人眼中的地位得以提高,人生得到“中兴”,精神胜利得以高扬;因看到周围的人惧怕革命而欲革命,却对革命一无所知,最终稀里糊涂地被杀了头。作者最终将阿Q大团圆的结局放置在开放的城市,意味着阿Q的各种行为都充满了可能性,其性格也得到了丰富和发展。

四、结语

鲁迅通过传统乡村空间未庄、神性空间祠与庵、现代城市空间呈现出阿Q不同的性格特质,“小说叙事离不开空间架构,空间与人物性格即其所导致的行动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具体的空间则使人物形象具体清晰而易被读者把握。”[12]261在等级森严的传统乡村空间未庄,阿Q所受到的权力“规训”与“惩罚”,让其丧失了社会中的身份象征。逼仄的社会环境让阿Q的身份、温饱以及情欲都无法得到满足,阿Q由此缩进精神保护壳,成为一头有着不可侵犯的内心的野兽;土谷祠的神性属性和庇护功能给了阿Q充足的安全感,他不仅有了栖身之地,而且可以在其中展开对未来生活、革命的想象;静修庵则表现了阿Q对神性与女性的亵渎;城市空间不仅改变了阿Q的生活方式,而且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是阿Q性格得以延伸的必要场所,现代城市空间以物质现代化和思想现代化影响着阿Q,让其在浑噩中有了初步觉醒。阿Q生活在不同的空间环境之中,这些空间不仅给他提供了生存的舞台,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的性格特质,改变其人生的轨迹,透过空间环境的变化,可以看出阿Q复杂的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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