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博
(湖南文理学院, 湖南 常德 415000)
《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是西方传教士在广州创办的一份英文汉学月刊。从1832年5月首次发行到1851年12月停刊,共出版20卷232 期。在近20年里,《中国丛报》向西方读者全方位介绍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的中国,涉及语言、文学、历史、宗教、政治、法律、地理、科学等多个层面,成为西方传教士和汉学家向海外宣传中国、研究中国的重要资料来源。[1]
作为第一位来华的美国传教士,《中国丛报》的主编兼撰稿人之一的裨治文(E.C.Bridgman),是美国了解并研究中华文化的先行者。在《中国丛报》的发刊词中他表达了其办刊宗旨,正是为了让英语读者“认识并了解中国,向海外报道中国的各个方面和变化,以及这些变化所产生的影响”。中国最具代表性的蒙学典籍“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一的《千字文》正是通过这份英文期刊,由裨治文译介,呈现在英语读者面前,为英语世界与中国童蒙教育之间架起了一座文化传播的桥梁。
《千字文》的首倡者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的梁武帝,他命人从晋代书法名家王羲之的作品中选择1000个不重复的字,后交与文采出众的大臣周兴嗣,令其编撰成文。虽然《千字文》的创作主旨是识字,但其文构思精妙,音韵优美,内涵丰富,不仅涉及天文岁时、上古历史、伦理道德、封建纲常等,而且条理清晰,言之有物。对于了解和认识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其价值已远超普通的儿童启蒙读物。这也是它在历史长河中经久流传的原因之一。
《千字文》的早期英译本比较匮乏。据现有资料得知,在《中国丛报》出版其译本之前,仅有两版。一是1831年英华书院的《报告书》(A Report of the Anglo-Chinese College) 附录中收录的《千字文》及其英译。这一版本的注释是翻译过来的集注,并没有译者自己的解读。二是1835年出版的《朝鲜伟国字汇》(Translation of a Comparative Vocabulary of the Chinese,Corean, and Japanese Languages)中的附录THE THOUSAND CHARACTER CLASSIC,In Chinese and Corean。[2]该 版本是伦敦会传教士麦都思 (Walter Henry Medhurst)编译的逐字英译本,即对每个汉字逐字进行翻译,读者只能看个大概,无法深度解读。这些在裨氏版《千字文》英译本中也都有提及。
1835年9月,在《中国丛报》第4卷第5期上,裨治文撰文Tseen Tsze Wan,or the Thousand Character Classic,向英语世界全文翻译了《千字文》。[3]在翻译之前,译者首先简要介绍了《千字文》的文体特征和成书缘由。值得一提的是,在译完全文之后,他还特别选取了其中80余句作了详细的译注和评述,为英语读者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提供了比较直接的途径。
因此书的翻译工作在《三字经》和《百家姓》之后,故译者在文章开头之处还特别提到了“三百千”在中国文化和教育中的地位和影响:“它们在这个国家使用了数千年”,同时指出“人”与“义务”是《千字文》的核心主题。但是对于文本的文体,译者表达了不确定性,他认为这既像是“写给读者的演讲词”,又像是“准则和箴言的综合”,或者就是“二者的结合体”。因此,译者表明:“从全局来看,我们发现最方便的做法,是用演讲词的风格来译此文”。其后,他特别提到《千字文》独特的音律韵律特点。以原文的前八行为例来说明中文诗句中偶句押韵的特点。除此以外,他还用英语的语言特点加以佐证,强调《千字文》用字不重复的独到之处:“就好像某个奇怪的天才从一本英文字典里挑了1000个单词,然后独自一人以四音步诗的形式将这些单词写成了250句。中文几乎不用虚词的特点能够轻易地做到这点,但却使得英语(或者任何其他的语言)无法实现这样的对等。”
作为《千字文》的早期英译本之一,笔者认为,《中国丛报》上刊登的译文主要有以下四方面的特点:
对比《千字文》原文和裨氏的译文,从整体上来看,译文基本忠实于原文,原文的意思也基本完整表达。例如:
例1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The heavens are of a sombre hue;the earth is yellow.
The whole universe[at the creation]was one wide waste.
The sun reaches the meridian and declines; the moon waxes and wanes.
In divisions and constellations the stars are arranged.
这是《千字文》的开篇四句,描述的是开天辟地的场景。译者用完整的主谓句来解释混沌初开时,日月、星辰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译文与原文意思基本一致,目的语读者理解起来难度不大。但相较原文,译文的形式过于死板,为了解释每个字的意思,却忽略了原文中的“韵律”,读起来未免缺乏节奏和美感。当然,译者在开篇就提及此问题,认为英文不可能做到内容和形式上与中文的完全一致。因此,整篇译介文章的表达方式皆如上面四句一般。再如:
例2 临深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Be watchful as though near an abyss or walking on ice,
Always rising early to attend to the comforts of your parents;
Then your virtue will rival the Epidendrum in fragrance;
And in rich exuberance,be like the luxuriant pine.
例3 学优登仕,摄职从政。
Excel in learning,and you will ascend to official station;
Obtain rank,and be charged with the affairs of government.
对比原文和译文,可以发现,译文忠实于原文,字字皆译,误译或漏译之处甚少。除了例2中的“夙兴温凊”(夙兴夜寐,冬温夏凊:早起晚睡,侍候父母让他们感到冬暖夏凉之意)只是按字面意思翻译,忽略了隐含意义外,其余部分原文的含义都准确传达。从形式上来看,例3也是遵循译者先前所说,采用“演说词”的风格,多用祈使句形式(实际上,全篇译文大多如此),表达作者对读者的愿望和期许。但比起原文四字成句,意蕴深刻,耐人寻味的风格,还是过于直白,相去甚远。
裨治文在译介《千字文》时,不仅在翻译正文时做到逐字逐句,还特意通过注释和评述等方式,来阐释原文词汇的文化含义,让读者能更直观地了解中国童蒙教育和传统文化的原汁原味。对此,他也明确表达过这一点:“我们的目的就是向读者传达原文的含义,同时,通过附加的评论来阐明中国的教育体系以及了解他们的智力和道德习惯。”因此,“当文本浅显易懂,其注释仅对语言学生有兴趣的时候,我们会默默地忽略这部分。”同之前译介《三字经》一样,对《千字文》中80余句,译者主要是通过引用、阐释、省略等方式来进行注释和评述的。比如:
例4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被译做:Mih,seeing the white silk threads colored, wept; And the ode praises the pure fleeces of the lambs.
要真正理解这两句的深层含义,对于那些没有中国传统文化背景的英语读者而言,确实不易。为了更好地传达原文意义,译者在注释中对“墨悲丝染”做了这样的扩展和解释:“古人憎恨恶习崇尚美德。墨子察觉到白色的丝线被染了色而失去了它原本的纯洁,感到惋惜,假设,白丝被染上了黄色或蓝色或任何其他颜色,它就成了黄色或蓝色,它便失去了自然的外观。”也就是说:“人性本善,如果和品行败坏的人相处,那这些善良的人也会被传染坏的德行,便成了品行败坏之人。”在进一步解释“诗赞羔羊”时,他也引用了《诗经》中《羔羊》篇的典故,如此注解:“整个国家都被文王的贤政所感化,他手下的官员在位时都是节俭正直之人,所以诗人便将他们的品德喻为纯洁的羊毛,此为赞羔羊”。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在一一解释“龙师火帝,鸟官人皇”的意思的同时,还附带说明了“龙、凤”在中文的意义以及其沿用至今的影响;用几乎一页的篇幅引经据典地阐释“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之意;在“妾御绩纺”的注释中,还特别引用一则民间故事佐证中国古代家庭中妻妾的作用。这样详尽具体的注解,准确传达了源语文化,使目的语读者在一定程度上更容易接受和认可中国传统文化。
再者,由于解读《千字文》涉及到时代变迁、国家统治、人性修养、田园生活、秀丽风景等中国文化知识的方方面面。作为来华的美国传教士,译者裨治文尽管在译介中基本做到据实考究,但文化误译的现象仍难以避免。对一些文化词汇的译介,是值得商榷的。比如,在阐释“宇、宙”二字之意义时,译者认为:地的上下左右即“宇”,或者说是“苍穹”(canopy);最远古时代业已存在的空间称为“宙”,即“包容”(to contain),因此,“宇宙”就是无限延展的苍穹和包容万物的空间。然而,“宙”在此文中并不指“空间”,而是指“古往今来所有的时间”,“宇”才指代“空间”,译文的注释中对文字的理解有偏差,是明显的误读。同样的误译也体现在对部分数词的译介上。比如:
例5 家给千兵 And to each of their families,a force of a thousand soldiers.
例6 百郡秦并 The hundred principalities were united under Tsin.
“百”“千”等数词在中文中很多情况不是实指“一百”或“一千”,而是虚指,形容数量很多。例5和例6中的数词便是如此。因此,千兵译为thousands of soldiers,百郡译作 hundreds of principalities 似乎更合适。在译文的注释里,译者也没有特别说明它们的含义。这样会让读者产生误解。笔者认为,译者出现这些理解偏差或者文化误译的现象,可能是中文水平有限,也可能是可参考的资料有限所致。
当然,这样的文化误译现象很少,即便在正文中无法体现的文化知识和语境,大部分都在注释中做了较充分的解释。整体而言,为英语读者了解中国童蒙典籍提供了一定的参考。
译者在译完全文后,在最后一段做了这样的评价:“这是一本与教育目的不协调的书”。他认为:“儿童也好,少年也罢,除非被迫,否则他们很难愉快地完成此种繁琐又令人厌倦的学习任务。”他甚至提出:“在熟读《千字文》的原文和译本后,(我们都觉得)在初级教育阶段有必要出现新的教材。当我们查阅更高级别的经典时,这种必要性会变得愈发明显。”
评论虽短,但句句都是在质疑和贬损《千字文》作为中国启蒙教育阶段重要读物的作用和价值。这样的做法和译者在《中国丛报》上译介其他童蒙经典时如出一辙。例如,在译介另一重要蒙学典籍《三字经》时,认为它“在道德情感和宗教信条上是不足的,没有一个词引导孩子的思想超越时间和感官的桎梏。天父,这个万物的创造者和评判者,以及人类的不朽都未涉及在内;孩子们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摸索前行。”[4]译介《小学》时,如此评论:“这种 (教育) 基础既不完整也不安全”,“尽管古代圣贤所教授的知识事物值得学习;但他们本身在教之前,却并未探究到到知识的‘起源’。”[4]
产生这种主观片面的评述的原因在于:裨治文的身份是美国来华的传教士,所以,尽管他可能想客观地翻译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但主观上,他对中国经典的解读总是站在西方读者或者西方传教士的角度。毋庸讳言,他“对于中国文明以及传统文化与中国文明之间关系的认识仍然是西方中心主义价值观支配下对异质文明认识的一种简单化。”[5]
19世纪中期,《中国丛报》对中国童蒙典籍之一《千字文》的译介,内容上基本忠实原文,译注较详实具体,比较客观,但其形式与原文相去甚远,且因为缺乏对中国传统文化深入的了解,译文中存在文化误译的现象和过于片面主观的评价。这代表了近代西方来华传教士对中国经典的西方化解读,体现了中国童蒙典籍英译肇始阶段的基本特征。但是这些译介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和促进了中国童蒙典籍的早期对外传播,为中国传统文化走进英语世界做出了一定贡献。因此,这样的译介也有可取之处的。因而,笔者认为,我们在探讨中国近代中西方汉学家译介中国典籍的过程中,可汲取并借鉴当中的成功经验,从而反思当下的中华文化外译,助推中国文化真正走出国门并走进他者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