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籍高管身份认同与公司治理：来自中国上市公司的证据

丁翠英

（青海开放大学，青海西宁810008）

引 言

中国人对于家乡历来有着不可取代的强烈情感，[1]“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等诗歌传颂千年，也是中国人乡土情结千年延续的最好见证。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人口流动日益频繁，背井离乡成为大部分中国人的常态，中国人的乡土情结在现代商业文明的冲击下并没有消减，反而发展成为个体间互认“老乡”的情感纽带，[2][3]在市场中形成了大量的老乡团体。事实上，老乡团体已经突破了一般文化现象的边界，成为一支可以影响市场资源配置的重要力量。例如，民营医疗中的莆田系通过老乡之间的传帮带，进而占领中国民营医疗80%以上的市场；[4]湖南新化人遍布全国，占据中国文印行业的半壁江山；[5]在2010年8月轰动一时的国美股权之争中，黄光裕的潮汕同乡募集20亿元助其争夺国美控制权，让公众感受到了潮汕商帮强大的凝聚力。

在法律、金融等正式制度还不够完善的市场条件下，关系资源成为企业克服正式制度缺陷的重要机制。[6]现有研究表明，政治关系、校友关系等能够对公司的资源获取、治理水平等产生重要影响，[7][8]基于个体的乡土情结形成的老乡关系作为中国市场中最为常见的关系之一，在企业经营治理过程中的作用同样不容忽视。社会认同理论认为，具有相似文化背景的个体间会对彼此形成紧密的身份认同，在社会交往过程中将赋予彼此更多的信任；[9]身份认同经济学则进一步指出，在经济生产活动中，个体的效用可以通过身份认同的集体利益最大化的形式实现。[10][11]在企业的经营过程中，董事长和总经理如果是来自同一地区的老乡，对于家乡的生活习性、风俗习惯等有着共同的情感偏好，有助于促成两者之间强烈的身份认同，董事长和总经理会天然地更加信任彼此，企业治理经营的目标也更趋一致，这对于提高公司的治理水平将大有助益。

为了检验中国人乡土情结对公司治理的作用，本文以2007-2019年A股上市企业为样本，实证考察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老乡关系对股东和管理层之间代理成本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就产权性质、高管的海外背景、企业是否面临经营困境等方面作深入探讨。相比既有研究，本文主要有以下贡献：首先，丰富了关系文化相关的研究文献。中国是典型的关系型社会，关系和声誉是理解中国经济发展问题的重要机制，[12]本文为验证这一观点提供了来自公司治理视角的经验证据。其次，现有研究老乡关系的文献主要关注老乡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合谋行为，认为老乡高管更可能违规以及使得企业面临更大的经营风险，或者抑制企业创新，[13][14][15]本文则证实老乡关系能够降低代理成本，提高公司治理水平，有助于市场更加全面地理解老乡关系在市场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一、理论构建与假设提出

在市场中，擅长构建关系的中国人将政府背景、同窗经历、共同的方言等发展成为构建关系的纽带，并将各种关系叠加形成资源和信息交互的重要平台。[16][17][18]一般来说，构建以利益为导向的政治联系往往需要付出一定的寻租成本，[19]而同窗经历、方言等则提供了一种以情感认同为基础的、低成本的关系构建方式，例如，申宇等发现企业高管间的校友关系有助于帮助企业获取金融、信息优势，进而促进企业创新；戴亦一等也指出，董事长和总经理可以通过方言形成情感认同，进而提高公司治理水平。

强烈的乡土情结，为企业高管提供了另外一种以情感认同为基础的关系纽带。[20]祖先安土重迁的思想代代传承、固化，“家乡”“故里”的观念根深蒂固，即使在人口流动频繁、西方思想文化的冲击之下，中国人浓厚的乡土情结始终没有被削弱。[21][22]社会认同理论认为，具有相似文化背景的个体会形成天然的情感偏好，[23]“独在异乡为异客”，来自同一个地区的个体，有着共同的成长环境、生活习性和风俗习惯，强烈的乡土情结成为他们构建“老乡关系”的重要情感基础。[24]在市场中，以乡土情结为纽带的老乡关系网络十分普遍和广泛，并嵌入到企业的经营活动之中。企业的高层管理者作为公司经营治理的核心，也是学术研究和市场关注的重点，陆瑶和胡江燕发现，CEO与董事间为老乡时容易出现合谋，进而显著提高公司的违规倾向，同时降低违规后被稽查出的概率，董事会中和CEO是老乡的董事占比越高，企业的财务风险越大；杜兴强和熊浩在考察董事长和CEO的老乡关系后，指出老乡关系会抑制公司的研发投入。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发展迅猛，但中国在建设正式的经济、金融和法律等制度方面依然存在不足，市场机制对于促进企业发展的作用有限，而关系则被认为是解释中国经济发展问题时不可忽视的重要机制。[25]老乡关系作为市场中最为常见的关系网络，现有研究仅仅关注了其对公司经营治理的不利影响，这显然不能解释诸如“莆田系”“新化帮”“潮汕商会”等市场中众所周知的现实案例，也难以支持艾伦等人关于“关系是解释中国经济增长之谜的重要机制”的重大观点。因此，本文将尝试结合社会认同理论和身份认同经济学理论，深入探讨企业高管的乡土情结在公司经营治理中的积极作用，从而帮助市场参与者更加全面地理解经济运行过程中老乡关系的作用。

具体而言，本文聚焦于分别代表股东和管理层的董事长和总经理，认为董事长和总经理之间的老乡关系有助于降低股东和管理层之间的代理成本。首先，任何一种文化或一个社会都存在信任边界，相比边界之外的人，人们倾向于信任边界之内的人。[26]社会认同理论也指出，人们倾向于把具有相似文化背景的个体归类为“群内人”，其他个体归为“群外人”，并形成对群内人的偏好和对群外人的歧视。[27]Fei于1946年提出在差序格局的人际关系中，人们的关系如涟漪般一圈一圈向外扩展，由中国人数千年来强烈的乡土情结联结形成的老乡关系，属于被人们广泛接受的关系圈层之一，并以老乡为边界形成“群内人”和“群外人”，人们会天然地赋予“群内”老乡更多的情感信任。在企业经营过程中，相互信任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之间，能够减少信息的保留，提高信息交流的效率，进而降低企业代理成本。[28]当董事长和总经理为老乡时，两者之间天然的情感信任同样有助于降低信息不对称问题，进而降低股东和管理层之间的代理成本。

其次，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老乡关系还有利于提高经营治理过程中的目标一致性。目标不一致是股东和管理层之间出现较高代理成本的一个重要原因，现有研究主要从监督和激励机制设计的角度，探讨如何约束管理层的谋求私利行为，以及如何激励管理者更加努力工作。[29][30]而乡土情结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一个天然的非正式激励机制，身份认同经济学指出，个体效用可以通过身份认同的集体利益最大化的形式实现。[31][32]据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在乡土情结的影响下，当董事长和总经理来自同一地区时，股东和管理层之间的代理成本更低。

二、实证设计

（一）样本选择和数据来源

为研究董事长和总经理基于乡土情结构建的老乡关系对公司治理的影响，本文选取2007-2019年沪深两市A股上市公司作为样本，并进行如下筛选：（1）剔除ST和*ST的上市公司；（2）剔除银行、保险、多元金融等金融机构上市公司；（3）剔除在样本区间内董事长和总经理由同一人担任的样本；（4）剔除观测值缺失的样本。财务数据来自CSMAR（国泰安数据库），经筛选后共获得10335个观测值。

（二）变量说明

1.自变量

企业高管的籍贯地并非强制披露信息，本文从CSMAR数据库、RESSET（金融研究数据库）以及高管简历中整理出董事长和总经理的籍贯地，设置Same_H变量，如果董事长和总经理来自于同一城市，则两者具有共同的乡土情结，对于家乡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有着强烈的情感认同，此时Same_H取1，否则取0。

2.因变量

代理成本（Agency_Cost）是公司治理领域重点关注的问题，本文主要考察董事长和总经理的乡土情结对公司代理成本的影响。管理费用率是现有文献中衡量管理者和股东之间代理成本的常见变量。该变量主要测度企业经营过程中的监督成本、担保成本以及管理者在职消费的情况，一般认为，公司的管理费用率越高，股东和管理者之间的代理成本越大，本文沿袭现有文献的做法，使用管理费用率作为代理成本的测度指标。[33][34]

3.控制变量

结合相关文献，本文主要选择企业特征指标：企业规模（Size）、资产负债率（Lev）、成长性（Growth）、股权集中度（Top3），公司治理指标：董事会规模（Board）、独立董事占比（Indper），以及产权性质（SOE）。此外，还控制了年份和行业固定效应。为了使结果更加稳健，对于连续变量在1%和99%分位上做缩尾处理。具体变量设置说明如表1所示。

表1 变量说明

最终，构建模型（1）以检验老乡关系对代理成本的影响：

三、实证结果分析

（一）描述性统计

表2为描述性统计结果。Panel A中，公司的代理成本均值为9%，最小值仅1%，最大值为41.8%，标准差为7.0%，说明公司间代理成本的差异较大。董事长和总经理为老乡的样本占比为38.2%，较高的占比也说明在公司经营治理过程中，董事长也具有乡土情怀，更愿意选择老乡总经理。其他变量如表2所示。

为了更好地观察董事长和总经理是老乡对企业代理成本的影响，本文进一步针对董事长和总经理是否为老乡进行分组，表2 Panel B为分组检验结果。在全样本中，当董事长和总经理不是老乡时，平均代理成本为9.12%，显著高于董事长和总经理是老乡时的8.85%，与本文的假设相符。

表2 描述性统计结果

（二）回归结果分析

表3为使用模型（1）进行检验的结果，为了控制标准误在时间序列上的相关性，本文对公司层面进行Cluster处理。其中，列（1）为单变量回归结果，当董事长和总经理为老乡时，公司的代理成本会显著降低，与本文假设相符；列（2）进一步加入控制变量，结果显示在控制公司层面的影响因素，以及考虑年份和行业的差异后，Same_H的系数依然在1%水平上显著为负。这一结果表明，当董事长和总经理为老乡时，乡土情结促成的身份认同感将降低股东和管理层之间的代理成本，进而提高公司治理水平。

表3 主回归结果

续表

（三）稳健性测试

1.Placebo检验

如果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老乡关系对代理成本的影响在任何情况下都存在，那么Same_H和代理成本的统计显著性就失去了意义。为此，本文参考戴亦一等的做法，进行Placebo检验：将董事长和总经理是老乡关系（Same_H=1）随机赋值给总样本，使用模型（1）重复回归1000次。结果如图1所示，模拟回归的t值基本服从正态分布，董事长和总经理为老乡关系的系数显著为正或为负的次数分别为42和47次，占比较小，说明虚构的效应并不存在，的确是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老乡关系降低了企业的代理成本。

图1 Placebo分布图

2.替换因变量

本文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稳健性测试：首先，考虑到不同行业的代理成本存在差异，本文将代理成本在各年份作行业调整，并使用模型（1）进行回归，结果如表4列（1）所示。其次，使用经营费用率作为代理成本的测度指标，其中经营费用率=（销售费用+管理费用）/营业收入，结果如表4列（2）所示。表4的结果表明在替换测度指标后，本文结论并未改变。

表4 稳健性检验结果

四、进一步研究

（一）基于产权性质的讨论

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和重要支柱。目前中国国有企业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主要由国资委等政府部门任命，对于国有上市公司而言尤其如此，由于上市公司往往是当地发展较好的企业，在地方经济中占据重要地位，因此董事长和总经理的任免权均掌握在地方政府手中。显然，国有企业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是国有股权的代理人，董事长和总经理之间不构成委托-代理关系。而民营企业的董事长作为股东代表，和总经理之间构成实质上的委托—代理关系。民营企业和国有企业治理模式上的差异可能使得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老乡关系产生不同的公司治理影响。为此，本文针对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进行分组检验，表5列（1）-（2）为检验结果，其中国有企业中Same_H的系数并不显著，而民营企业中Same_H的系数依然显著为负。这一结果表明，董事长和总经理的乡土情结仅在两者存在委托-代理关系时存在。

表5 产权性质与经营所在地主回归结果

（二）本地经营和异地经营

不同个体的乡土情结在不同的情境下存在程度上的差异。[35][36]从禀赋效应来看，当个体离开家乡以后，会更加意识到家乡的美好，家乡的亲人朋友、一草一木都可以勾起其强烈的乡土情结，因而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佳句千年传唱。而对于企业家群体而言，在背井离乡后，也更可能通过抱团取暖的方式来应对外部的不利环境。因此，当董事长和总经理离开家乡经营企业时，其两者之间更可能通过协同合作和一致行动来实现集体利益最大化。据此，可以认为，老乡关系对代理成本的积极影响在高管离开家乡在异地经营企业时更为明显。为了验证这一猜想，我们根据企业所在地与董事长家乡所在地是否相同，将样本分为“本地经营”和“异地经营”两组。表5列（3）和列（4）为检验结果，其中可以发现，当董事长在家乡地经营企业时，Same_H的系数没有通过显著性检验，说明老乡关系并不能带来公司治理方面的好处，而在异地经营时，Same_H的系数在1%水平上显著。这一结果表明，确实只有当企业董事长和总经理背井离乡时，乡土情结才能发挥更好的治理作用。

（三）海外背景与乡土认同

为了进一步验证董事长和总经理的乡土情结对公司治理的影响，本部分关注董事长和总经理是否具有海外经历。一方面，当中国人离开祖国去往国外生活时，中西方文化、饮食等风俗习惯的差异，身处异国时举目无亲的无助，使得其更能理解离开故土时生活的艰难，因而对于“家乡”的理解更为深刻。因此，我们预期具有海外经历的管理者对于老乡会有更强的情感偏好，在经营企业过程中会更加信任老乡高管，其行动也更趋一致。但另一方面，在海外学习、工作的过程中，个体的价值观念和经营理念可能会受到西方文化和现代化企业治理理念的影响，从而在经营过程中更加趋于理性，减少因为情感认同对于其决策过程的影响，并最终使得老乡认同难以在公司治理中发挥作用。因此，关于海外背景如何影响本文结论，通过理论分析并不能得出一致结论，需要通过实证检验予以分析验证。本文根据董事长或总经理是否具有海外背景进行分组，表6列（1）和（2）的结果显示，当董事长或总经理具有海外工作、学习经历时，老乡关系对公司代理成本的影响不再显著；只有当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没有海外背景时，Same_H的系数显著为负。这一结果表明，海外背景确实会削弱高管之间出于感性的情感认同，进而抑制老乡关系在公司治理过程中的作用发挥。

表6 海外背景与经营绩效主回归结果

（四）企业经营压力与老乡关系

中国人有句俗语——“患难见真情”，在企业面临经营困境时，与董事长有老乡关系的总经理出于强烈的情感偏好，会更加努力减少公司的管理成本，进而帮助企业渡过难关。本文通过比较企业的盈利能力在行业中所处的位置判断企业是否面临经营困境，具体而言，如果企业的盈利能力低于行业平均盈利水平，则认为其处于经营困境之中，反之认为其经营状况良好，并据此进行分组检验。表6列（3）和（4）的结果显示，当企业面临经营困境时，Same_H的系数为-0.0049，当企业经营状况良好时，Same_H的系数为-0.0031。这证实了本部分的猜想，即当企业面临经营困境时，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老乡关系更能够降低公司的代理成本，表明在企业的治理经营过程中，“患难见真情”的现象的确存在。

（五）企业经营绩效与老乡关系

前面已经论证了董事长和总经理的乡土情结可以影响公司的治理过程，降低股东和管理层之间的代理成本，本部分进一步检验两者的身份认同对于公司最终的经营绩效有何影响。经营绩效的指标使用常见的Roa进行测度，并使用模型（2）进行检验：

表6列（5）为检验结果，Same_H的系数显著为正，这一结果表明，董事长和总经理的情感偏好不仅有助于提升企业的公司治理水平，还有利于提升企业的盈利能力，同时，这一发现也为从关系的视角理解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民营经济的迅猛发展提供了直接的经验证据。

五、结论与启示

本文从中国人的乡土情结出发，以中国A股上市公司为研究样本，深入考察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老乡关系在公司治理中的作用。结果发现，当董事长和总经理为来自同一个城市的老乡时，股东和管理层之间的代理成本更小。进一步的检验发现：（1）由于国有企业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由政府部门任命，不存在委托-代理关系，因此老乡关系对公司代理成本的影响仅存在于民营企业中。（2）只有当董事长和总经理背井离乡时，乡土情结才能激发两者的身份认同感，进而提高公司治理水平，降低股东和管理者之间的代理成本。（3）海外的工作或学习经历会促使高管更为理性，因而对于有海外背景的董事长或总经理而言，老乡关系并不能有效降低公司代理成本。（4）“患难见真情”，当企业经营面临困境时，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老乡关系对于降低代理成本的积极影响更为明显。（5）最后，本文检验了董事长和总经理老乡关系对企业经营绩效的影响，发现老乡董事长和总经理经营的企业具有更高的盈利水平，进一步证实了中国人的乡土情结对于企业经营的积极作用。

根据上述结果，本文有以下启示：（1）中国的正式制度欠缺完善，尚没有完全建立起现代化的公司治理制度，在理解中国企业的治理问题时，不应忽视中国人千百年来根深蒂固文化因素的影响，并从中寻找能够解释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民营经济蓬勃发展的证据支持。（2）中国当前正处于经济转轨阶段，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应积极从传统文化中去寻求有利于克服中国当前正式制度缺陷的促进机制，通过在企业经营和治理过程中引入优秀的文化基因，帮助实现中国经济的转型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