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向威
雪
[法国] 博纳富瓦
她来自比道路更遥远的地方,
她触摸草原,花朵的赭石色,
凭这只用烟书写的手,
她通过寂静战胜时间。
今夜有更多的光
因为雪。
好像有树叶在门前燃烧,
而抱回的柴禾里有水珠滴落。
(树才 译)
雪,称得上万物的赋形者。它从天空高处降落,在目力所及处,它笼罩、遮盖一切。在与万物的关系上,它流溢、赋形又渗透。它可见可触摸,又消失于无形。它是具体的,又永远保留神秘性。从空间秩序和形态变幻来看,“雪”极有资格佩戴柏拉图的“理式”徽章。它是一切,又不是一切,它生成,而自身又不增不减保持充盈。它和光、太阳,和奥古斯丁的上帝,共同构成了高悬在上的象征天体。
在翻译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时,博纳富瓦注意到“黄金”在彼特拉克时代所形成的坚固的象征空间。博纳富瓦说,这个“黄金”所表征的隐喻空间,与其说是上帝的世界,不如说是一个“固定、停留于教条之上的思想世界,因而也就是肤浅的、丧失有限性之益处的思想世界”(博纳富瓦《过时,不过时:彼特拉克十四行诗二首》),这是一个由涵义和表征所构成的封闭系统。而彼特拉克笔下转折、决定性的生成,是彼特拉克在细微而有力的细节中,重新将“黄金”从强大的隐喻系统扭转向现实感性、人性的空间。
博纳富瓦对“词语”所负的重轭极为敏感,这构成了他基本的写作意识。他从彼特拉克的诗中,察觉到彼特拉克对“黄金”的再次倾听,其中包含着谈判、说服和妥协,在这个过程中产生解体、断裂、光明和穿透。最终,彼特拉克完成了诗意的抗争和僭越,被禁锢的词语重指“在场”的真实。在博纳富瓦早期的诗作《反柏拉图》中,他力图要践行的诗学理念,是诗人要与语言合力,让诗歌立足于“我”在场、“我”感受的世界,他的“反柏拉图”,是对将世界概念化、抽象化和主义化等倾向的反省与警惕。但博纳富瓦并非彻底扬弃对世界整体式、抽象化和终极的思考。在对弗罗斯特诗歌的译介中,博纳富瓦说,弗罗斯特诗歌中有关终局的思考与最具即时性的具体社会现实之间流畅的连续性,是法语诗歌所匮乏的。法语特殊的语言特性和其书写历史,使得它“随时准备好被用于对话、辩论、思想分析等一切与观赏树木或聆听鸟鸣无关的活动”(《法语的雪,英语的雪》)。
所以,关于“雪”本身,博纳富瓦处在矛盾复杂的交叉口。如本文开篇所说,在诗人写作之先,“雪”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构成“先验之雪”,它是柏拉图“理念”谱系中的一族,“雪”像其他理念体一样,因其纯一、不可数和其亲光性,而在象征世界中永恒闪耀,这个世界因其整体的强大和虚构性,而先在地迷人、诱惑人,但它也束缚诗人。而诗歌作为词语的校准器,其基础作用在于使“雪”从钉死的秩序中解体,在新的重组、穿透中,使“雪”的肌体重涌感性现实那新鲜有力的血液。这是诗歌对词语的本分,诗意就在其中生成和更新。
从这个角度来观察《雪》一诗,它的上下两节所借力或开掘的诗意空间充满差异。第一节几乎是由话语和修辞所构成的象征空间。四行诗句对“雪”的书写,都未着力于雪的“此时此地”,反而,它尽可能地抽空了雪的具体时空。诗歌的每一行都从具体的雪抽离出来,指向一个遥远、抽象、模糊不清的所知。“她来自比道路更遥远的地方”,在这一句中,诗人没有用一个客观、中性的“它”来指称“雪”,而是写下“她”——这个另有所指的女性第三人称。对“雪”的人格化指称,意味着诗歌一开始就行进于变形和虚构空间的扩张运动中。“雪”所属的空间秩序,不隶属于平凡世界,它比“道路更遥远”。除了雪,希腊诸神、最高存在的理念、后来是上帝,都曾被人类在这一空间所指认。这一空间高高在上,不可琢磨,在垂直的维度上,它是最高的象征空间,它是虚构的、静默的,但却崇高严厉。在诗歌的第二行,“雪”降临在万物之上。博纳富瓦用一个非常细腻的动作“触摸”,来表达“雪”与世俗世界的交接。但在第三行,新的动词“书写”的出现,立刻改变了“触摸”的柔和与无碍。“书写”包含着编辑、渲染、过滤与重组,意味着新秩序和新形式的干预。而在拟人化的运用中,诗人突出了“手”这一器官。凭借它,她战胜时间,获得了永恒性。这一节博纳富瓦离开了具体的“雪”,通过关于“手”的核心修辞,从空间和时间上完成了对“雪”的“绝对性”的再次确认。但博纳富瓦对这种虚构的绝对性充满警惕,他用两个异质性词语“烟”和“寂静”,暗暗地对抗甚至消解这种纯一的“绝对性”。“烟”和“寂静”接近于“无”,接近于沉默、消散。诗歌内部隐含着这条反动的线索,在对一种失去了具体性的话语类型进行反抗。
如果说第一节是话语和修辞所造成的关于“绝对性”的“围墙”,那么第二节则是围墙上的“缺口”。第二节要求我们想象一种无比具体的在场的雪。雪沉积到一定厚度,雪面就向夜晚反射光芒,这是产生于具体场景的有生命的雪的光芒。在第三四行,场景更人性化,时空确切到某一点:落雪压嵌在柴禾中,这些濡湿的柴禾,被一双即将为食物和家庭温暖做准备的手臂抱回;肢体的温度和室内的温暖,让积雪融为水珠,它们沿着柴禾的边缘,像透明的昆虫,爬着,在边界处滴下来。我们想象雪从室外移入室内,柴禾从某个角落被抱动、放下,再次静止之后,那雪水像新物种一般,溢出来。这些水珠转移了我们的视线,而视线又转移目标,我们的阅读投向了存在而非涵义。
诗的第二节书写的是真实经历、真实看见中的雪,也即博纳富瓦一直强调的“在场”的雪。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的第二节实现了对第一节的抗争和僭越。雪不再是永恒不变的光,不再是万物强力的形式因,它也不是万物秩序的创造者。在一种“在场”的书写中,雪转瞬即变,手掌的温度,使雪从雪花融为水珠。
那么,深思熟虑的、终生都在调较语言,终生都在写作中与概念、主义和教条搏斗的博纳富瓦,为何仍然保留诗歌的第一节,或者说,为何要从第一节写起?博纳富瓦曾说,“诗从来不是一个直接的目的,而是与它最隐秘之处的斗争”。在诗歌的第一节,博纳富瓦似乎为我们呈现了一种关于“雪”的经验类型,一种关于事物整体性的想象所筑起的“围墙”(博纳富瓦有意让它暴露缺口,词语在悖论中相互斗争),而在第二节,那化雪转溢的水珠,这个无比具体的聚焦,融溃了这个围墙的小小一角,让一部分“雪”从永恒不灭、始终不渝如金子般坚硬的“雪”的隐喻世界中,流淌在感性自然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