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如何可能?
——评池凌云《寂静制造了风》

2021-12-21 09:11吴丹凤
星星·散文诗 2021年35期
关键词:勾勒凌云空洞

>>> 吴丹凤

寂静制造了风

池凌云

寂静制造了风,河流在泥土中延续

一个又一个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

它的空洞有着炽烈的过去

在每一个积满尘土的蓄水池

有黎明前的长叹和平息之后的火焰

我开口,却已没有歌谣

初春的明镜,早已碎在揉皱的地图上

如果我还能低声歌唱

是因为确信烟尘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

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

布朗肖1941年在《文学如何可能?》中就指出:“对一位作家来说,知道世界是其精神的投射,这一事实非但没有摧毁世界,反而确保了对世界的认知,勾勒了它的界线并澄清了它的意义。”这不算什么醍醐灌顶式的言论,但对诗人与诗的创造而言,似乎诗人“知道”是常事,而如何“勾勒”却绝非易事。诗人池凌云无疑“知道”,也擅长用文字“勾勒”自身精神之投射,并生发莹莹微光。

《寂静制造了风》的开头部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精神碎片碰撞时刻的呈现:“寂静制造了风,河流在泥土中延续/一个又一个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它的空洞有着炽烈的过去”。这一刻,既是诗人精神的投射,又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精神投射。这里有着对语言和情绪的微妙处理。

首先是语言的处理。词语在铺陈,且无一不是陈词,如风、河流、泥土、落日、屋宇。甚至我们可以说寂静、哺育、炽烈、空洞等在诗歌语言中也算陈词。池凌云不拒绝陈词,诗人对词语有着自身的确信。或曰“他越是反抗陈词滥调,他就越是受束于陈词滥调”(布朗肖)。诗人进而在文本中展示对陈词的处理能力,在“寂静”中攫取“风”,在“泥土”中观看“河流”,在“屋宇”中感受“一个又一个落日”,在现在的“空洞”中展示“炽热的过去”。如此,通过精神投射对陈词再平衡,陈旧之物现身于一种新语境中,形成微妙的悖反。因而,语言突破了陈词进入了新的语言冲突。

其次是情绪的处理。促使语言进行新陈列背后的是自我,情感跳动倾向背后是情绪的多重生发:“在每一个积满尘土的蓄水池/有黎明前的长叹和平息之后的火焰”,眼前的蓄水池,积满尘土。这景观应该是悲伤的,甚至是满载故事的,有着“黎明前的长叹”,但是其悲伤的平息也必然诞生新的“火焰”。诗人展示陈词,也在对抗陈词,用精神的悖反来回拭擦之。于是,投射中出现了回旋:从寂静中生出了风,重要的是“制造了”风。某种惊心动魄却不动声色的时刻诞生了。这是精神光线的折射,并在其回旋过程中拧出自身精神折叠的层次与体内物体放纵之余地。

“我开口,却已没有歌谣/初春的明镜,早已碎在揉皱的地图上/如果我还能低声歌唱/是因为确信烟尘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我”反手清理覆盖在前的陈词旧物,人本身展示出紧闭的口与沉思之目。此刻,照射的光线明暗不定,而正反精神的跳跃却欲隐欲显。一切非恒常,“炽热”紧邻空洞,黎明挨着灰头土脸的“长叹”。此为世间儿女常态,也是时间永恒的真相。因而,“没有歌谣”,不能手舞之,足蹈之。一如诗人在《黄昏之晦暗》中轻吟“你能想象/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但人生又不能不有所行动:“如果我还能低声歌唱”。“如果”与“还能”是一种迟疑,是沉思之后的精神浮出,沉默不能永远将诗人俘虏。因为,“确信烟尘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思考凝固时空,同时精神推动万物。因而诗人在“此刻”,同时挣脱了“此刻”,进而重新创造了“此刻”。对个体的自身独特性经验而言,时间诞生了某种永恒片段。池凌云经历人世之后,叙述此诗的心境如一切的对立与反向撕裂,都兼容在诗人精神投射的此刻。“此刻”即包含穿透力之兼容的一刻。诗人注视,是对自身的重新篆刻与塑造。正如池凌云在《中年》里的自语,“你认出我时,我已中年/火焰和冰块已渐渐融合”。诗人的世界中还保留着敏锐,然而所有过度的“易折”之物都已脱落,无数个日夜中对立的自我都在此释怀;无数个自我走出,并再次走进自我。精神世界不一样了,因为一种阅历式的超越,自我没有摧毁自我的世界,反而在认知中重新“勾勒”了它的界线并澄清了它的意义。

可以说,《寂静制造了风》对语言的使用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激烈,在内在冲突的营造上,虽然缺乏弗罗斯特《雪夜驻马林边》式的舒缓基调与场面的完整度,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却是福柯所言的“在文学内部打开的腔穴”。先打开,才能聚集,或许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诗歌热衷于碎片化叙述的原因。

“元诗”式自觉,意味着“知道”与“勾勒”背后饱含着更多能动的精神自主力。耿占春就认为“一切互不相容的事物以迂回的方式反身进入对立的事物”。是谁促成了这种“反身进入”?世间物与词在诗中一件件浮现,游走,漂移。当情绪反复、反复再反复,此刻,我们不能忽视浮现出的叙述者自身——精神之投射的决定者。在池凌云的诗中,词语在生成的过程里碰撞式的情绪固然复杂,但在悲伤、惆怅与释怀的多重呈现中,始终有一双叙述者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我们可以设想,诗人作为叙述者本身,她在观看自身的文本并分身“我”。叙述者叙述“我”“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这一刻,或许有孔子至川上,叹道“逝者如斯夫”;或许有浮士德在自以为建造了人间乐园之后情不自禁地呼喊“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即使被观看的“我”已没有歌谣,但观看的叙述者还有诗篇要书写。因而,叙述者与文本中的“我”形成一种文本内外:更开阔、更宏观、更复杂的情感同构。从注视者到被注视者,从思考者到被注视的思考者,“我”始终是叙述者意识与精神的有意投射,“我”难以从叙述者的目光中遁逃。最终,“我”迎向叙述者,慢慢与叙述者合二为一,完整的诗人自身,此刻通过“确信”二字向我们默然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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