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的诗(组诗)

2021-12-21 09:11王家新
星星·散文诗 2021年35期
关键词:幽州乘船江流

王家新

郁达夫故居前

初秋,江南的桂花树香气正浓

我再次从你的旧居前走过

富春江仍从你的笔下日夜流动

拨开岸柳,江面更开阔了

人们为你塑像,而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年

远行前望故乡最后一眼

他再也没有归来,从一条人生长途

在最后倒于苏门答腊的丛林前

但你仍坐在这里,任门前的拖船来往

静静航行于另外的时间

谒子昂墓

独坐山下,梓江与涪江的交汇处。

(“射洪”,江洪如射!)

如果你来凭吊,最好是乘船来,

像杜甫当年那样(如果你能

渡过那些凶险的湍流!)

一位哑巴守墓人过世了,一位大娘

又接过了他的扫帚。

青青侧柏。金黄的银杏树。

但有人告诉我:多年以前,墓地上面

曾建有一个厕所!

我们能说什么呢,在这

永恒无言的独坐山下?

高大的坟茔,紧箍的墓石——那里面

真有他那闪电般的遗骨?

一个诗人,不见容于世,

他只能永久立在那苍凉的幽州台上了——

那遥远的、断头台一般的

幽州台!

雨雪中访平江杜甫墓祠

即使不是乘船来,我也能想像你在生命最后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的情景。

我们驱车,穿山越岭,行至半途,

一带雾中的江流便出现在窗侧——

它会伴随我们的!带着两岸黑瓦残枫

和飘拂的苇草,像是从你的诗中流来,

只是天色在变暗,先是冷雨,

后来变成了“舞回风”似的飘雪。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那道江流

仍时隐时现:为什么你会从洞庭调头

沿汨罗溯流而上?是病重求医

还是重又听到三闾大夫招魂的声音?

只是一切也该结束了——你的双眼

在这里合上:对命运的最后接受。

你的枯眼合上,而泪从我这里涌出,

我们这一生也只能靠泪水带路。

什么是你要看到的?山丘上的荒坟

还是那一叶永远消失了的孤舟?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飘旋的冷雨

和这针尖似的细雪。

——谨以此纪念

杜甫逝世一千二百五十周年

“解体纲要”

陪伴了我们十六年,

风里,雨里,雪里,泥里,

欢笑声中,沉默中,

像音乐一样行进的盘山路上,

忠实等待的地下车库里……

二十多万公里的行程,

换了一个个轮胎和电瓶,

无数次被划伤或是蹭破皮;

终于,它跑不动了,

一周前它在五环路上抛锚,

而我们束手无策:

它真的太疲累了吗?

或像一个说死就死的人?

报废厂的拖车来了。

像是不情愿自己被拉走似的,

我和妻子迟迟交出了

手中的钥匙和行驶证。

它的音响会被拆走,

从那里面曾一次次传出巴赫;

而它的德国造发动机,

人们修理后也许会另有他用,

像是心脏移植。

至于其他的,“没有灵魂的东西

总是好处理”,

他们将卸下它的每一扇车门,

每一道钢铁边框,

每一个镙丝钉。

总之,它将被解体,拆卸,

最后扔在荒郊外的

钢铁垃圾山上。

不会有什么哀悼花环。

在那吊车旋转的死亡山上,

除了哐哐响的声音,

也不会传来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只是——

在它拖走后的第五天夜里,

我竟梦见了它:那是在从北京

回湖北老家的路上,雪花

就在我们的车厢内飞舞。

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是它

仍在顶着飞雪往前走;

好像紧紧抓住方向盘的

已不再是我的手,

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

别停下,别停下,我们一起走,

在路面结冰之前,

我们将到家,我们一定

要到家……

我醒来。而它似乎仍在那里等我。

那满轮毂的冰屑和雪泥,

好像还在喘气,或是

已在空气中融化。

注:“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为策兰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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