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初秋,江南的桂花树香气正浓
我再次从你的旧居前走过
富春江仍从你的笔下日夜流动
拨开岸柳,江面更开阔了
人们为你塑像,而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年
远行前望故乡最后一眼
他再也没有归来,从一条人生长途
在最后倒于苏门答腊的丛林前
但你仍坐在这里,任门前的拖船来往
静静航行于另外的时间
独坐山下,梓江与涪江的交汇处。
(“射洪”,江洪如射!)
如果你来凭吊,最好是乘船来,
像杜甫当年那样(如果你能
渡过那些凶险的湍流!)
一位哑巴守墓人过世了,一位大娘
又接过了他的扫帚。
青青侧柏。金黄的银杏树。
但有人告诉我:多年以前,墓地上面
曾建有一个厕所!
我们能说什么呢,在这
永恒无言的独坐山下?
高大的坟茔,紧箍的墓石——那里面
真有他那闪电般的遗骨?
一个诗人,不见容于世,
他只能永久立在那苍凉的幽州台上了——
那遥远的、断头台一般的
幽州台!
即使不是乘船来,我也能想像你在生命最后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的情景。
我们驱车,穿山越岭,行至半途,
一带雾中的江流便出现在窗侧——
它会伴随我们的!带着两岸黑瓦残枫
和飘拂的苇草,像是从你的诗中流来,
只是天色在变暗,先是冷雨,
后来变成了“舞回风”似的飘雪。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那道江流
仍时隐时现:为什么你会从洞庭调头
沿汨罗溯流而上?是病重求医
还是重又听到三闾大夫招魂的声音?
只是一切也该结束了——你的双眼
在这里合上:对命运的最后接受。
你的枯眼合上,而泪从我这里涌出,
我们这一生也只能靠泪水带路。
什么是你要看到的?山丘上的荒坟
还是那一叶永远消失了的孤舟?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飘旋的冷雨
和这针尖似的细雪。
——谨以此纪念
杜甫逝世一千二百五十周年
陪伴了我们十六年,
风里,雨里,雪里,泥里,
欢笑声中,沉默中,
像音乐一样行进的盘山路上,
忠实等待的地下车库里……
二十多万公里的行程,
换了一个个轮胎和电瓶,
无数次被划伤或是蹭破皮;
终于,它跑不动了,
一周前它在五环路上抛锚,
而我们束手无策:
它真的太疲累了吗?
或像一个说死就死的人?
报废厂的拖车来了。
像是不情愿自己被拉走似的,
我和妻子迟迟交出了
手中的钥匙和行驶证。
它的音响会被拆走,
从那里面曾一次次传出巴赫;
而它的德国造发动机,
人们修理后也许会另有他用,
像是心脏移植。
至于其他的,“没有灵魂的东西
总是好处理”,
他们将卸下它的每一扇车门,
每一道钢铁边框,
每一个镙丝钉。
总之,它将被解体,拆卸,
最后扔在荒郊外的
钢铁垃圾山上。
不会有什么哀悼花环。
在那吊车旋转的死亡山上,
除了哐哐响的声音,
也不会传来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只是——
在它拖走后的第五天夜里,
我竟梦见了它:那是在从北京
回湖北老家的路上,雪花
就在我们的车厢内飞舞。
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是它
仍在顶着飞雪往前走;
好像紧紧抓住方向盘的
已不再是我的手,
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
别停下,别停下,我们一起走,
在路面结冰之前,
我们将到家,我们一定
要到家……
我醒来。而它似乎仍在那里等我。
那满轮毂的冰屑和雪泥,
好像还在喘气,或是
已在空气中融化。
注:“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为策兰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