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媒体是一种典型的大众文化媒介,商业性、流行性、娱乐性等都是其显著特性。依托自媒体进行的文学创作,一如本雅明所谓“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也具有“可修正性”“可装配”等特点a,各种形式的超文本无疑都印证且强化了这些特质。作为电子媒介时代的一种写作方式,自媒体写作的多数文本不出意外地多是碎片信息的机械拼贴,具有复制性、修正性、装配性等形式特征,内容也存在形式化、同质化的弊病,不过,公正地讲,若干文学性自媒体写作一如传统时代的文学创作那样具有严肃追求,虽然它们也必然程度不等地具有大众社会特有的文化属性,但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其中表现出来的文学新质素。
一、隐喻——自媒体写作的文本构造
自人类社会进入电子媒介时代,各种各样的信息如海潮般汹涌澎湃,但在许多情况下,这些都是“没有依据、毫无关联、支离破碎或流于表面的信息”,即并不错误但足以使人产生误解的“假信息”,一般没有具体观点,而只表露出某种“情绪”而已b。需要强调的是,与尼尔·波兹曼论及的“电视时代”相比,在当下的新媒体时代,观点缺失且在传播过程中极少意义增殖的自媒体文本在很多情况下同样不值得严肃对待,不过,另外应该看到的事实是,当更为迅捷的自媒体技术使得文本得到迅速传播并使得文本内蕴的情绪成为快速叠加读者共有体验的凭借之后,一个足以影响公共舆论的“情绪共同体”由是产生,却是不得不认真面对的现实。c自媒体写作的特别之处,是需要写作者能够在风起于青萍之末时敏锐发觉、捕捉到社会中酝酿的情绪并及时予以释放。个中关键,在于精准捕获大众的情绪流变,至于释放的方式,则愈为大众所熟知愈便捷,故自媒体写作者因利乘便地借用耳熟能详的经典著作和众所周知的寓言、隐喻、格言等,并非是文学的降格以求,而是自觉适应新媒体时代的一种自我变革。简言之,自媒体写作的内在逻辑天然地需要各式各样成熟的现成文本,以散点投射的方式引起共鸣,因此,各式已有文本自由拼接成篇,遂成为自媒体写作的文本特色。
这里以个人微信公众号“押沙龙yashl”中的《既然他们活得这么惨,那他们一定都是好人》一文为例,略加阐释。该文是作者读了《娜塔莎之舞》一书之后所写的一篇札记,潜在动因则是对当下贫富分化所引发的社会分裂的长期观察和思索。文章写道,十九世纪的俄罗斯状况是“俄国农民最惨,俄国作家最牛”,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人却普遍“崇拜”前者。这固然出自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却也蕴含着一种认知偏见:穷人就是好人。当下,好莱坞那些政治正确的电影堪称这种偏见的代表,连热播一时的美剧《生活大爆炸》中的佩妮也现身说法:“弱势群体都是好人。”然而,再作推论,却只能得出“富裕让人堕落,知识让人邪恶”的反智主义结论。不过,例外总是有的,在一众底层崇拜的俄罗斯作家中间,医生出身的契诃夫虽也曾“被托尔斯泰的理论迷住”,却因具有“一种科学式的思维”而与众不同:
比如《战争与和平》里有一段情节,主人公安德烈公爵得病死了,临死前有过很抒情、很哲理的一段遐想。别的读者读到此处都很感动,跟着安德烈一起思索人生的意义。可是契诃夫的感想却是:这个病我治过啊!我要是在他身边,安德烈公爵绝对死不了。他是个公爵,身边有那么多人照料,还有最好的医生,居然治不好这么简单的病!可见当年的医学多么落后。不发展科学怎么能行!
于是,契诃夫后来就发表了撕裂俄国知识界的中篇小说《农民》。这当然都是历史,现实如何呢?作者最后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也是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如果强者对弱者的谴责是一种势利,可以导致社会的冷漠,那么强者对弱者的赞美,会不会是一种虚伪,会掩盖真实的问题?”
自媒体写作的基本依赖路径,不是新闻热点就是经典IP。作为一个以说理见长的时论公号,“押沙龙yashl”兼有二者,既有多篇阅读量在10万以上的时评,也有《课本里没有提到过的鲁迅》等借助经典IP而成为爆款文的记叙文,至于那些深度评论文章,一般阅读数较少,如《大家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仅有3.9万。《既然他们活得这么惨,那他们一定都是好人》的标题固然是“网文”惯常采用的命名方法,能够达到有效引流的目的,但它既非时评,又没有特别依托IP,阅读量居然达到了7.1万,关注度其实已经颇为可观了。这里要追问的是,假定这一数据反映了真实的有效阅读(非仅点开标题或只是粗粗浏览),那么,有多少人真正对这一文化问题有思考?这很难根据留言做出判断,更合理的解释,可能在于读者诉诸个人的日常生活体验而保有对这一问题的关切,所以自然而然地与文章所描述的细节、现象及其中所蕴藏的问题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而并非是对这些问题有何许见解。
能够契合人情、人心、人性的文章往往能够引起民众的共情,是一个文学史事实,但只有在变动不居的电子媒介时代,自媒体写作独特的文本构造才能将那些共鸣之处从遮天蔽日的平庸描述中打捞出来,而因为共鸣点的分散,即构成文本的任一局部都可以成为声气相求的凭借,为求最大限度的覆盖面,共情要素自然趋向更为泛化、虚化,同时追求凝练、浓缩,于是构成文本的一切要素都不可避免地开始向着象征化的方向发展。《既然他们活得这么惨,那他们一定都是好人》是一篇读书札记,文体近似于周作人中后期“文抄公”体读书随笔,其结构方式,虽然也都是各种现成材料的连缀,但并不像周作人那样严丝合缝构成一个闭合的逻辑连贯的意义链条,而是所有环节既导向一个共同的主题而又各自独立,这就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文本形式:构成文本的要素都是隐喻,整个文本不出意外地也必然成为一种隐喻,虽然它在当下仍然没有放弃意义建构。
同一公号的另外一篇文章,《金庸的江湖是越来越坏》以金庸的几部经典武侠作品为据,描述了金庸江湖的一种发展逻辑:《射雕英雄传》的价值观是刚性的,即使是离经叛道的黄药师,“你别看着黄药师留着朋克头,但你真扒下他衬衣一看,里头贴身系着一条红领巾”;到《神雕侠侣》,江湖分裂了,一条是集体主义的“郭靖路线”,另一条是个人主义的“杨过路线”;到《天龙八部》,江湖充斥着“人类的那些虚荣和愤怒”,一切皆无意义,而《笑傲江湖》则更进一步,充满黑暗,金庸只能以任我行的暴死勉强终篇;最后的《鹿鼎记》,“江湖成了一个笑话”,韦小宝讲究的“义”,“其实无非就是街边撸串撸成铁哥们,然后一块儿出门打架去”。最后的结局是,“金庸的江湖就这么一点点坍塌”,“郭靖一点点变成了杜月笙。大浪淘沙,剩下一地流氓”。这篇文章,当然是对金庸武侠小说的一种描述,但仅仅是这样吗?在某种意义上讲,文章當中出现的任何一个人物或者情节,都与个体经验息息相关,都是人性的具体表现而无不具有象征内涵,而最终勾勒出来的金庸江湖的坍塌过程,不仅是金庸本人对人性信心逐渐丧失的过程,更是人性衰变过程的形象再现。
自媒体写作的说理往往诉诸具体形象,不管是严肃如托尔斯泰笔下的普拉东或塔拉斯,还是通俗如金庸江湖中的郭靖和杨过,都可以成为文学隐喻,散入文本成为阅读路上目不暇接的风景。“押沙龙yashl”中的水浒人物系列如《石秀:朋友戴绿帽子了,怎么办》等篇章借名著人物探讨人性,与“现代聊斋余少镭”中的“西游系列”如《每一个厉害人物的背后,都有一个神秘的爹》等文章借经典情节品评人情,都是以历时久、共识广的名著说人情、道人性,各有精彩,但就文本结构看,二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它们都将各种细节揉碎打散,重新拼装成一个充满惊奇、惊喜的装置,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共鸣点。这一现象表明,自媒体写作不免带有古已有之的借他人文章浇自家块垒的讽喻色彩,但作为电子媒介时代人类情感的独特社会构造方式所生成的写作方式,也造就了不一样的文本结构。
自媒体写作的功能,是用拼接的隐喻将大众纷纭凌乱的情绪体验聚拢起来,推动其走向为世界赋形的冲动并由此产生社会意义。这一新型的处理现实的文学方式,约略可以用理查德·罗蒂界定的“再描述”(Redescription)加以概括。
二、再描述——自媒体写作的情绪流脉
在卡尔维诺眼中,博尔赫斯的神奇之处,在于他“用一种看起来很难实际上很容易的写作手法”打开了“自己的叙述才能”:
博尔赫斯的发明在于,设想他要写的小说已由别人写好了,由他不认识的虚拟的作者写好了。这个虚拟的作家操着另一种语言,属于另一种文化。他的任务则是描写、复述、评论这本假想的著作。d
卡尔维诺辨明的这一写作手法,在理查德·罗蒂那儿被称为“再描述”。在后者看来,所有的叙述都是一种再描述,而依据是否存在“与某种超然权力的联系”,它又可以分为尼采式和普鲁斯特式两种类型,不过,尼采式的再描述始终难以避免“杜撰”“一个大于自我的主角”的冲动,而只有普鲁斯特式的再描述能做到“拆穿权威而又不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权威,揭发有权有势者的野心而又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以“将权威人物有限化、相对化”的方式,个体完成了一己对世界的赋形。
再描述是当下个体对既成文本的独立、自发描述,无疑具有私人性,但作为相对于既往描述的一种新描述,它必然也是一种再评价,即“任何东西都可以透过再描述而显得是好还是坏”e,所以一般也含有可通约的观点及相对稳定的态度、情感、趣味等内容。应该承认,再描述从私人性向公共性的转化非电子媒介时代所特有,但在此前的各个时代,由于这些再描述过于零碎,其中蕴含的情绪、感情、观点、思想、意志往往在未及聚集之前大都已经损耗殆尽,未必能够产生社会意义,而到了电子媒介时代,由于新媒体迅捷的传播功能,这一过程被大大简化且缩短了,自媒体因之才能够在短时间内聚拢无数的同质化私人描述并因聚集而酿成舆论。罗蒂以普鲁斯特反对尼采,其实出自其经验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排斥本能,但应该看到,他在讨论“再描述”这一概念的时候也的确没有考虑到媒介问题。
在当下,大众社会因为电子媒介的超速发展而日趋扁平化,这导致交流的逐日去意义化,从而使之变为“以能指为中心”的符号游戏,阅读也就愈来愈成为一本书的“读者参照其所有的读者”的“文化同谋”活动f。前文所谓自媒体写作文本从细节到整体的隐喻化倾向,也正是所指的漂移和消溶。在这种条件下,再描述的观点仍然不无影响力,也能够引起相当的共鸣,但更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伴随着大众的大规模涌入,那些围绕在观点周边的态度、情感、趣味等走上前台并日益虚化为聚拢大众瞬间情绪的容器,观点必然遭到稀释乃至消溶,纯数量叠加的同质情绪于是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成为主流。在电子媒介时代,特别是到了“全民写作”实现的那一天g,情绪置换乃至取代意义成为更加重要的文学对象也成为现实h,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自媒体写作可能完全丢弃意义而沦为剩余情感的堆栈。这里以个人微信公众号“现代聊斋余少镭”为例,通过分析再描述的运作方式,简要说明严肃的自媒体写作既可以不丧失价值立场,同时也能够成为公众情绪发酵池的特点。
“现代聊斋余少镭”是媒体人余少镭的个人公号,就我个人为期几年的观察而言,关注者多是既重语言文字趣味,也不放弃深度意义求索的一群人,不过,因为它所发布的很多篇章都是作者此前公号“现代聊斋”文章的改写,保持持续关注的读者大抵在此前都读过,所以各篇的阅读量大概都在万余,并不算高。“造成语的反”系列则要更低一些,因为其整体风格,或如其题签“文字游戏,切莫当真;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所表明的那样,乃是如晚清民初通俗作家的游戏文章那般古雅的讽喻之作。不过,作者多用戏仿的笔法改写甚或生造典籍并煞有介事地详述“本事”,然后延及现实做一番引申发挥,妙趣横生且酣畅淋漓,其实是不可多得的绝妙文章。
《有市无恐》一文分“释义”“出处”“闲篇”“造句”四节,是“造成语的反”的典型文本(部分文本在“出处”后有“翻译”,“造句”代之以“问题”,结构略有变化)。作者开宗明义的“释义”,将模拟“有恃无恐”而生造的词语“有市无恐”界定为“有市场有贸易,就不用恐慌,反之亦然。形容自由经济对社会的重要性”,然后仿《史记》作《异史记》,将《货殖列传》加以改写,是谓“出处”:
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功成身退(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又拟之陶(为朱公),或曰:“陶今为宋所据,宋乃不宁之国,子曰‘乱邦不入,何弃越、齐之强而就宋之弱也。”范蠡曰:“(以为)陶居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纵朝曹暮宋,有市无恐也。”i
作者對《史记》中范蠡部分的改写即再描述限于两点,一是舍去范蠡决计归隐之言而述其行迹,二是对其归隐之后迁居陶邑一事,则是舍其事功而取其言论,恰与《史记》原文相反。
这段文字当然并不难懂,简直可谓主旨昭然,但在接下来的“闲篇”部分,作者却开始细密疏证,可以想见,这主要不是为了阐述“有市无恐”这一生造词的内涵,而是要通过借题发挥来创制摇曳生姿的文章风情。因此,文章不仅从头到尾布满带有谐趣的现代意识织就的隐喻,叙事也成为充满回响的风情之旅。兹举三例以窥全豹:其一,“为了有始有终,范蠡还给勾践写了一封辞职信,说我任务完成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采用了网络流行语;其二,“巧的是,这几年宇宙中心之争,从五道口到铁岭,最近又转移到曹县,曹县在哪儿?山东菏泽啊,定陶的南边就是曹县啊,这足以证明,曹县自古以来就是天下的中心,当然也就是当之无愧的宇宙中心了”,是呼应时事;其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崭新的大航河时代,在陶邑的卖家眼里,全天下都是包邮区”,江浙沪地区的人看了自然会心一笑。诸多带着锋芒和睿智的句子散布全篇,读来多有披沙拣金之叹,但作者不是卖弄文字的旧文人,而是具有社会意识的现代知识人,所以文章有句亦有篇:范蠡在后人眼中是所谓“商圣”,但聪明如他“也想不到,最后灭了六国,统一天下的,偏偏是最鄙视商人、最排斥市场的暴秦”。这是卒章显志了。
作者对范蠡半生行迹的描述,显然基于《史记》而又做出相当关键的修改。这一再描述的意义,是为那些人人心有所感而又难以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予以寄托的情绪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有市无恐》的作意,当然寄寓了作者对改革前景的某种忧虑,而具有同样忧患心理的,显然非独作者一人,所以留言区应和者众。“小潘”正面响应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深处有文章。”“妖蛾子”皮里阳秋云:“历史事件不具有现实意义。”“打老虎”插科打诨道:“看到鸱夷子皮这个名字,我不仅(禁)想到了余夫懦夫斯基同志。”限于篇幅,这里无法一一列举,但从各种言论当中不难察觉到弥漫在这些留言中的某种共同的情绪,以及潜伏在情绪里的心理乃至识见。
平心而论,对过往人事的重新描述,固然可以看作借古喻今笔法的现代搬演,但更在于通过这一具体行为,以隐喻吸纳现实中新近出现的零碎私人情绪,使之表现为一种社会动态,进而形成一种舆论并通向社会意义。理查德·罗蒂说的好:“一个反讽主义者是否成功的惟一衡量标准,就是过去——不是要遵照过去的标准生活,而是要用他自己的语言把过去再描述一番,然后让自己有能力说‘我曾欲其如是(Thus I willed it.)。”j“我曾欲其如是”的再描述能量,源于“曾经如彼”和“欲其如是”之间的裂痕产生的反差。
三、反讽——自媒体写作的文学传承与现实承担
再描述可以是“我曾欲其如是”,也可以是“我曾不欲其如是”或“我不曾欲其如是”,而不管肯定还是否定,它们都是重述,都和过往之间在宏观、微观两个层面或隐或显地产生了某种差异乃至对立:从社会角度看,像普鲁斯特那般取消了终极权威之后必然形成多极化的主体,相应地,就自然产生异质性的多样化描述,它们之间互为阐释,从而生成了诸种“反讽的互相抗衡的力量”k;从具体文本看,单一文本在这个时代貌似是发散式的多点映射,但因为潜文本的存在,事实上它们也构成了互为指涉的富有张力的文本结构。一个富有意味的差别是,西方文学通常表现为“我曾欲其如是”的肯定性描述,所以多乌托邦想象;中国则既有带着强悍价值倾向的“我曾不欲其如是”的积极否定,也有充满错愕之感的“我不曾欲其如是”的消极否定,批判锋芒和讽喻精神同在。作为一种民间写作方式,自媒体写作当然受到本土这一文学传统的影响,一般兼有两种风格,这两种文学风情通常伴随着时势此消彼长,但界限其实并不明显。
“王五四”是最近几年比较活跃的自媒体写作者。他擅长修辞性反讽,通常以富有谐趣的类比揭破现实的严酷,如《我们的房事》所谓“人到少年开不起房,生理压力很大,人到中年买不起房,心理压力很大”之类,都是诙谐和冷峻的二律背反。这副笔墨是作者在曾经的“段子手”生涯中练就的基本文字功夫,不过雕虫小技而已,一旦他得以展开,则反讽的锋芒远非语言机锋所能比拟。《这届朋友圈的吊客不行》一文系有感于杨绛逝世时一众网络吊客的搔首弄姿而作。其实,不管有无受过杨绛的恩泽,只要是出于真心,私人悼念并无不妥,但既然在交际圈公开,“做”了之后还要“作”,也就只得任人评说了。文章写道:
各门派的吊客们应及时吸取经验教训,查漏补缺,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人物离世,要么在朋友圈只发一张她相关著作的图片,不要任何文字,要大留白,代表岁月静好,代表你内心已经悲伤地说不出话来,照片一定不能是正面大图,最好是书桌的一隅,书桌上还要摞放着其他名家的书,说明你阅读广泛,但不要有于丹易中天郭敬明韩寒一类的,书不要摆齐,以显示你经常翻动,最好搭配些紫砂壶、熏炉等小物件;要么就发一段手抄的著作内容,记住,一定要从著作里抄原文,千万别网上搜索她的名人名言,百度给你的结果隐患很大,手抄时能用行书用行书,能用隶书用隶书,实在不行再上楷书,如果都不会只能用秘书了,还有,能用毛笔抄的别用钢笔,能用钢笔抄的别用圆珠笔。
作者将吊客的行为还原,一一如实写来,淋漓尽致地揭破了貌似真诚的悼念背后的表演人格和欲望,遂将附庸风雅辈的做作姿态暴露无遗,文气酣畅,虽不及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那般淋漓,却也当得起嬉笑怒骂之评。
这段文字“把现实的事情详详细细、小心翼翼地描写出来,却假装那是事情应该有的模样”,应属幽默,但嘲弄的口吻清晰可辨,其实已经暗示了应该是怎样,所以又在一定程度上是反语l,是故,它事实上是幽默和反讽的中和:文字是幽默的笔法,主旨则是反讽的立意。反讽源于“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反差,意在应然,对实然愤懑无语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且在表面上给予其以正确性、正当性评价,则自然造就讽刺。鲁迅有言曰,“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信哉斯言,而当“分明是事实,而且是很广泛的事实,但我们皆谓之讽刺”成为一种现实的普遍心理防护机制时m,讽刺就失去了相应的批判力道,但通过这个例子也应该看到,只要作者的情绪足够饱满,其锋芒依然足够锐利。
不过,反讽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学风格,就实际来说,所有类型的文学讽刺反而都是哲学意义上的反讽。从根本上说,反讽“坚持本质与现象之间的对立,内在和外在之间的对立”,是一种“绝对的否定性”n,但与克尔凯郭尔带有实在论的表述不一样的是,它实际是一种唯名论的观念,即认为任何事物都没有真實的本质,意义是在两种及以上的抗衡力量的相互对照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理查德·罗蒂宣称反讽“至少是从回应某一对象而出发的(reactive)”o,正是同样的意思。究其实际,反讽在更深层面反映的是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人们对这种关系的反应,其现实价值不仅仅是在单一文本内“由言内之意和言外之意共同发挥作用创造出的新意义”p,更在于以再描述的方式将各种互不统属的日常生活碎片糅合起来,以多个零碎互相阐发的方式使得意义增殖。
这两种意义增生方式在自媒体写作中都很常见。“廖信忠”是一位同名旅游博主的个人微信公号,里面有不少文章都是较为传统的“言内之意”和“言外之意”相互激发的反讽。《南方人想象不到,东北洗浴已经完成超进化》一文以南方人眼光观摩东北洗浴这一富有地方特色的“景观”,戏谑中不乏对国人生存努力的尊敬,肃然起敬中又极尽揶揄之能事,态度莫衷一是,正是普鲁斯特意义上的再描述。例如,文中提及的“云溪汤屋”“竟然还办过文艺沙龙;从主讲人、主持人、听众,都洗香香后穿着浴衣坐在榻榻米上听讲座;简直就像古希腊的雅典学院”,世俗与高雅共济一堂,不免令人有五味杂陈之感:生活应该是这样吗?难道不该是这样吗?这篇文章还是传统路数,其实作者更为深谙新媒体时代的写作要义。
廖信忠在《总结自己两年来爆款游记的写作逻辑》一文中提到“新媒体写作”一个很重要的“写作逻辑”是碎片图文的“重组”,而更重要的步骤则是“润饰”:“‘润饰不仅指讲究用词,在新媒体写作语境中更多指阅读过程中的亮点;它可能来自于你跟当地人的对话,甚至是跟朋友的无聊对话,毕竟很多对话是营销号坐办公室上网查资料想都想不出的;也可能是各种社交软件中意外的评论,更可能是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q前文亦曾论及与正文若相关若不相关细节的插入可以增强文本的可读性,吸纳不同背景的读者,不过其作用显然更是在于造就布鲁姆所谓“反讽的互相抗衡的力量”。“廖信忠”公号内更多的文章都是超文本形式,各式插入图文与正文之間构成了既有联系又相颉颃的张力关系。《重庆旧货市场魔幻游记》记述重庆中兴路访旧,作者多次打断叙事流脉,引入他者视角。比如在一家字画店,他和店主之间有如下一番对话:
“这谁画的?”
“这锅……齐白石。”
“齐白石勒?你莫矐我,我看是石白齐吧!”
“哈哈哈!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白石齐也行。”
对一个深入古城旧货市场的人来说,他要寻访的自然是前人遗迹,但这一插入情节无疑以当地人无比坦然的生活心态消解了这一探求的有效性。更有意味的是,作者其实并没有重构历史的野心,但当地人从容的心态却又提醒我们历史并未断裂,它就潜伏在日常的绵延之中。如是我闻,否定以及在这一前提下的再否定,是历史,也是现实。
简言之,意义在今天已经很难被单纯地看作一个先于人类经验而存在的绝对理念,它总是通过不同的描述而自然呈现出来。自媒体写作通过再描述搭建起叙事框架并在其中安插林林总总的隐喻,吸纳了为数甚众的公众情绪,这些情绪在很多情况下不过是同质情感的数量叠加,但它们之间只要形成质询、质疑的对话关系,就一定产生反讽并从容生成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讲,再描述是现代社会中意义建构的一种极有意味的可能途径,也足以成为个人在支离的碎片化语境中确认存在的可靠凭证——既是一种凭借,也是一种证成。
【注释】
a [德]瓦尔特·本雅明:《摄影小史、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7-68页。
b[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童年的消逝》,章艳、吴燕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2页。
c参见施龙:《自媒体写作的概念、特征及愿景》,《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5期。
d[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50页。
ejo[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06页、138页、124页。
f[法]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135页。
g何平:《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文艺争鸣》2017年第6期。
h其实,“软件资本主义”(software capitalism)造就的“轻快的现代性”已经使得如何掌控“瞬时”成为现实中最具决定意义的能力。参见[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82、188页。
i本段文字除下划线处为作者增改部分(另,“乘扁舟浮于江湖”前增添了一个逗号),其余均为《史记》原文;括号内为文本舍弃的原文。
k[美]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
l[法]柏格森:《笑》,徐继曾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86页。
m鲁迅:《论讽刺》,《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8页。
n[丹]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汤晨溪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6页。
p[加]琳达·哈琴:《反讽之锋芒:反讽的理论与政见》,徐晓雯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q廖信忠:《总结自己两年来爆款游记的写作逻辑》,廖信忠公众号2021年4月28日。https://mp.weixin.qq.com/s/ASOp61vFRznh25bKjh47Ww
作者简介※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