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新
我早把生死加上了引号。
——(俄)玛琳娜·茨维塔耶娃
W·H·奥登和T·S·艾略特是二十世纪英语诗歌的两位巨人,可以说是大西洋两岸最负盛名的英语诗人。两人都是大学里的才子,除了写诗还都是文章高手,都出自故国的最高学府,艾略特就读于哈佛大学,奥登则毕业于牛津大学。有意思的是,奥登最初主修的是生物学,而艾略特一直主攻哲学。同样有趣的是,艾略特出生在美国,26岁移居伦敦,并加入了英国籍;奥登出生在英国,32岁移居纽约,并加入了美国籍。还有一个对诗人来说并不常见的事实是,艾略特在英国皈依了天主教,而奥登则在美国皈依了新教。
1907年1月21日,奥登出生在英格兰中北部临海的约克郡,他的父亲是医生,祖上来自冰岛的一个医生世家,这恐怕是他终生对疾病和治疗感兴趣的主要原因。1936年,奥登与同为牛津才子的刘易斯·麦克尼斯结伴去冰岛寻根旅行,他们合作写下了《冰岛书简》,这是一本令人愉快的游记。可就在奥登于冰岛逗留期间,西班牙内战爆发,他从那里直接去了伊比利亚半岛,当起了救护车司机。虽然奥登并未亲自参战,但却写下了最优秀的战争诗《1937年的西班牙》,诗中把军事冲突描绘成在历史的倒退和正义的寻求之间的重大选择。
说到奥登的出生地约克郡,在面积仅有13万平方公里的英格兰(共有44个郡),它也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大约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县或几分之一个县。可是,出生在这个郡的文化名人却不少,包括写出了《简·爱》和《呼啸山庄》的小说家勃朗特姐妹,大雕塑家亨利·摩尔,大批评家燕卜逊。此外,还有著名的探险家库克船长,他是所有航海家中最有学问的,曾当选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笛福小说中的主人公鲁滨逊出身于约克郡的一户中产阶级人家,而继奥登之后执英国诗坛牛耳的特德·休斯也来自约克郡的一座小山村。
说到奥登的战争诗,我们还必须提到他的十四行组诗《在战争时期》。从西班牙回来的第二年,即1938年,奥登便与伦敦圣埃蒙德预科学校时代的好友、小说家衣修伍德(也是他的同性恋情人)一同前往中国。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同行,早在十年以前,二十出头的奥登和衣修伍德便一块去柏林小住,在那里享受夜生活的快乐。中国之行使得衣修伍德完成了一部诙谐的旅行日记,而奥登则写了一组严肃、睿智且雄心勃勃的战争诗,其中有一些自由联想的美妙句子让人过目不忘。例如
“丧失”是他们的影子和妻子,“焦虑”
像一个大饭店接待他们,……
又如
天空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痛苦
是真实的,……
这容易让人想起面对医生时病人的表情。值得一提的,做医生的父亲在整个“一战”期间不在身边,使得奥登原本充满温馨的童年生活有所缺失,这应该是他关注战争的重要原因。
奥登是一位语言大师,他用简练的口语创作,却能做到意味深长,且有许多感人的句子,如——
我们必须相亲相爱否则不如死亡
1985年,我在查良铮先生翻译的《英国现代诗选》里首次读到奥登的诗歌,便留下难忘的记忆,其中还有下面两行朴实无华的句子:
……和那些头脑空旷得
像八月的学校的,……
在去冰岛以前,奥登主要依靠在中学教书维持生计,同时为电影公司工作,这使他有机会写作歌词和解说词,这段生活经历对他的诗歌写作颇有裨益。
奥登是个热心肠的人,为了帮助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女儿获得英国国籍,他和她登记结婚,据说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成婚之日”。这则趣闻很久以后成为好莱坞的电影題材,片名叫《绿卡》 (1990),只不过主角不是一名男诗人,而是一名女植物学家,由法国影星杰拉德·德帕迪约和美国女星安迪·麦克道威尔联袂主演,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弄假成真。奥登与电影的另一次结缘则是通过他的诗《葬礼蓝调》,影片的名字是《四次婚礼和一次葬礼》 (1994),主演是英国影星休·格兰特,据说这部电影的上映让奥登的诗集又一次走俏。
1930年,奥登在艾略特(此前他在替一家出版社审稿时曾拒绝奥登的诗集)编辑的诗刊《标准》上开始发表诗作(1996年北京出版了同名诗刊,可惜只出了一期便流产了),他也成为英国“三十年代诗人”的领军人物,同时出道的还有麦克尼斯、刘易斯、斯彭德等牛津才子,被称为“牛津帮”(Oxford Group)或“奥登的一代”。1930年代也是奥登的戏剧年代,这方面他力图向前辈诗人艾略特看齐,尤以与衣修伍德合作的三部诗剧引人瞩目。和他的诗歌一样,奥登的戏剧也表现出对当代社会和政治现实的浓厚兴趣。
1939年是奥登写作生涯的转折点,那一年他和衣修伍德携手去了美国,这一行动受到包括他的仰慕者在内的许多同胞的指责,因为他是以战争诗歌、谴责法西斯主义闻名的,却在英国反法西斯战争前夕离去。奥登本人早已厌倦并急于甩掉“左翼诗人”这顶帽子,但他内心未必能够心安理得,这或许是他不久便皈依宗教的一个动因。在生活上,奥登也发生了变故,先是遇到了年轻的美国诗人切斯特·卡尔曼,接着母亲去世。卡尔曼比奥登小14岁,他俩在纽约共同生活了20多年,并一起为俄罗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多部歌剧撰写脚本(衣修伍德则在加州与年轻的美国画家大卫·霍克内共谱恋曲)。
在皈依基督教的同时,奥登也成为克尔恺郭尔式的存在主义信徒。结果是写出了一系列长诗,其中《双重人》 (在英国出版时叫《新年来信》)是一首散漫的哲理诗,探究了人类的境况,并给予基督教式的回答。《暂时》是一首圣诞颂歌,表现了教徒和人文主义者的心理及所处的窘况。《海之镜》是对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的评论,其技巧之娴熟、理性的光芒无处不在,展示了奥登式的机智和才华。《焦虑的年代》 (1947)是他最后一部长诗,这是一首描述四个人的“巴罗克式的田园诗”,让人想起他的大学时代和牛津才子们的风光。翌年,这部诗集为他赢得了美国诗歌的最高荣誉——普利策奖。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奥登的诗歌创作进入了最后一个高峰,其中《阿基里斯之盾》 (1955)被认为是奥登战后最为感人的诗集,并让他获得第二年的全国图书奖,此前他已把象征终生成就的波林根奖收入囊中,至此,美国诗歌界已完全接纳了这位移民诗人。可惜这部诗集和上面提到的那些作品一样,大多没被翻译成汉语。也是在1955年,奥登重返英伦,受聘担任他的母校牛津大学的诗学教授,为期五年,这对诗人来说当然十分难得。奥登不惜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帮助那些有志于诗歌的学生(他在美国时也曾连续多年主持耶鲁大学的青年诗人丛书),并亲自撰写讲义。与此同时,他的诗歌创造力依然旺盛,一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仍源源不断地推出新诗集。
而在生活方面,虽然卡尔曼每年都与奥登一起共同生活好几个月,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淡漠,只是在一起生活和工作而已。这是一场并不对等的爱,毕竟双方年龄有些差距,卡尔曼不时交往其他男友。在这段艰难的爱情生活中,奥登最终还是选择了包容,选择成为“爱得更多的一个”。为此奥登写下了《爱得更多的一个》,首次收入诗集是在1960年。也正因为如此,1957年,奥登用牛津教授的薪水和意大利颁发的一笔诗歌奖金买下了维也纳郊外克切斯特滕(kirchstetten)村的一栋房子。a因为他精通德语,所以想在一个“讲德语但不是德国的地方”有个家,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发现了这座纯朴、美丽、幽静的乡舍。
从那以后,奥登每年四月至六月在英国牛津教书,七月至十月在维也纳乡间,然后回纽约过冬,像一只候鸟一样忠实于他内心的季节。他的日常生活也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六点半至九点半写作,然后走到小火车站边上的邮局寄信,并在那里的酒吧用早餐,回来后接着写作,下午茶后沿着森林小径长时间散步,晚饭后喝杯马蒂尼酒,听音乐或是看书,有时候也开车外出,比如到维也纳看歌剧。自从1963年起,卡尔曼在这里过完夏天后就不与奥登一起去纽约了,而是改到雅典过冬。
1965年,奥登和萨特、肖霍洛夫一起进入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后一轮。与两位竞争者相比, 奥登是那个世纪文学形式的创造者, 他的散文写作也证实了自己非凡的敏锐和创新精神。奥登的不利因素是他在战后加入了美国籍, 而加利福尼亞出生的小说家斯坦倍克两年前刚刚获奖。果然最后一刻, 奥登因为“创作高峰期早已经过去”被排除掉了。瑞典文学院也因此遭遇到尴尬,两个主要竞争对手的另一个——法国人萨特获奖后拒绝了。次年,凭借着一部后来备受争议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俄国人肖洛霍夫也登上了飞往斯德哥尔摩的航班, 奥登却从此失之交臂。原本,爱好音乐的奥登(别忘了他为斯特拉文斯基歌剧撰写过脚本)还指望用这笔奖金为自己买一台管风琴。
1973年夏天,奥登又一次回到了克切斯特滕村。这次人们发现,他的身体已衰老得很厉害了,如同我们在照片里看到的那样,他脸上的皱纹密集得像是大海的波纹。9月28日,奥登应邀在维也纳文学协会做一场朗诵,当晚他住在维也纳的一家饭店里,但第二天早上人们去看望时,发现他已经因为心脏病猝发死在床上! 年仅六十六岁。所幸的是,奥登诗歌中的文雅、高贵、理性之光和爱的勇气使他立于不败之地。在不同的年代,奥登在中国都拥有一批推崇者,但他却是难以被效仿的,原因在于他同时兼有理性之光和爱的勇气,这也是我们今天纪念他的缘由。
一个星期以后,奥登安葬在克切斯特滕村唯一的教堂墓地里。这是一座天主教小教堂,奥登原本为新教徒,但因为他住在村里时经常来小教堂,因此得以在此下葬。葬礼朴素而体面,几乎就像他的诗《葬礼蓝调》描述的那样。奥登一生的朋友、英国诗人斯彭德专程从伦敦赶来,还有英国和美国驻奥地利大使馆代表、奥地利文学界人士和当地居民参加了葬礼。在灵柩从家里抬出之前,卡尔曼突然叫停,他找出并播放了奥登生前喜欢听的瓦格纳的《葬礼进行曲》,一时间在场的朋友们都热泪盈眶。两年以后,卡尔曼在雅典去世。
奥登的墓地很简朴,据亲往瞻仰过的诗人王家新描述,只有一座十字形的青铜墓牌,上面刻有奥登的生卒年月及“诗人和文学家”字样。奥登去世的次年,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隆重举行了奥登墓碑的安放仪式。我在2000年早春时节初访伦敦时,便曾造访威斯敏斯特教堂,在那座近似正方形的小巧的耳厅(诗人之角)里,聚集了100多位英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诗人和作家,19世纪以后的诗人和作家每人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贴墙或平放在地,奥登的墓碑与艾略特、迪兰·托马斯、丁尼生、霍普金斯、亨利·詹姆斯、刘易斯·卡罗尔等人的在一起。墓碑上除了生卒年,还刻着奥登《悼念叶芝》诗中的最后两句,
他是岁月的囚徒
却教自由人学会赞美
以及“葬于克切斯特滕,下奥地利”的字样。
2021年8月,杭州莲花街
【注释】
a以下关于克切斯特滕村的描述可参见王家新:《通向内心平静的最遥远旅程——访诗人奥登在维也纳远郊的故居》,《中华读书报》2013 年 8 月 2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