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红
《春秋繁露》辨伪三流派论
邓 红
(北九州市立大学 文学部,日本福冈 北九州 802-0841)
《春秋繁露》是研究董仲舒思想的重要材料,更是研究汉代思想的重要文献,但《春秋繁露》历来存在着文献辨伪问题。考证《春秋繁露》真伪的学者大致可分为“推论派”“唯理派”和“文献互见派”,他们各自提出了一些真知灼见(good idea),但都缺乏确切证据。“考据之学”和研究董仲舒哲学思想的“义理之学”属于不同的学术分野,应有各自的独立性。
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阴阳;伪篇;真篇;考据之学;义理之学
笔者撰写了两篇讨论董仲舒《春秋繁露》真伪问题的文章[1-2],意犹未尽,于是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进一步的思考,写下此文,以求教于方家。本文在一些具体细节上和上述两篇文章有所重叠,但在结构和观点方法上迴然不同,谨请注意。
《春秋繁露》是研究董仲舒思想的重要材料,也是研究汉代思想的重要文献。但关于《春秋繁露》的文献辨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董仲舒研究者们。
众所周知,《汉书・董仲舒传》云:“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在《汉书·艺文志》儒家类董仲舒名下,收录了《董仲舒》一百二十三篇,却没有《春秋繁露》这一书名。《汉书·艺文志》又在“春秋”类中,著录了《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
《春秋繁露》这一书名最早出现于5世纪或6世纪初的《西京杂记》(卷二,《四部丛刊》本)中,在阮孝绪(479-536)的《七录》中,《春秋繁露》这一书名才与《汉书·艺文志》中为董仲舒所列的条目联系在一起,最后被载入《隋书・经籍志》。
由此可见,《春秋繁露》这一书名既没有和著者同步出现,成书也较晚,成书过程不明,和董仲舒的直接关系没有确证,所以关于该书的真伪,特别是和董仲舒的关系,自古以来众说纷纭,未能定夺。明代胡应麟综合各家观点,说:“余意此八十二篇之文即《汉志》儒家一百二十三篇者。仲舒之学究极天人,且好明灾异,据诸篇见解,其为董居然,必东京而后,章次残缺,好事者因以《公羊治狱》十六篇合于此书,又妄取班所记《繁露》之名系之。而儒家之董子世遂无知者。后人既不察一百二十三篇之所以亡,又不深究八十二篇所从出,徒纷纷聚讼篇目间,故咸失之。当析其论春秋者,复其名曰《董子》可也。”(《少室山房笔丛》丙部・《九流绪论》中)认为《春秋繁露》一书是后人辑录董仲舒遗文编辑而成书,书名为辑录者所加。换言之,《春秋繁露》以与董仲舒有关的文章为主(“董仲舒真篇”)编辑而成,但也有可能混入了一些和董仲舒无关的伪篇(“董仲舒伪篇”)。书名也可以不叫《春秋繁露》而应该恢复原有的《董子》。
到了近现代,随着现代学术方法的确立,特别是海外董仲舒和《春秋繁露》研究成果传入中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观点。综观中外学界争论的焦点,全盘肯定论[3-5]有之,部分否定论有之(譬如本文将要讨论的“五行诸篇”),全部否定论有之。中国的孙景坛、日本的福井重雅甚至提出班固《汉书》董仲舒本传捏造论,关于对二者的批判,可见拙文《日本的董仲舒否定论之批判》[6]。其中,对五行诸篇的讨论最为热闹。庆松光雄[7]、戴君仁对整个五行诸篇持否定态度;而田中麻纱己[8]和近藤则之则认为五行诸篇前四篇是真篇、后五篇则是伪篇;江新认为《春秋繁露》五行诸篇中《五行对》《五行之义》两篇是真篇, 其他七篇不是董仲舒的作品。程苏东认为,除《五行相生》《五行相胜》基本可定为董仲舒所作之外,其他的都有问题。
以上各家说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笔者看来,犹如盲人摸象,各取所需,皆在方法上存在着各种问题。为此,笔者将它们分别归纳为“推论派”“唯理派”和“文献互见派”。下面对各派进行论述,这些论述主要着重于方法论上的讨论。
这一派的代表有宋代的程大昌、清代的程延祚、日本学者庆松光雄以及台湾学者戴君仁等,他们使用的共同方法是以逻辑推论代替考证,故名“推论派”。
最先宣判整个《春秋繁露》是伪书的,是宋代的程大昌。他在《秘书省书〈繁露〉书后》中说:“臣观其书辞意浅薄,间掇取董仲舒策语杂置其中,辄不相伦比,臣固疑非董氏本书矣。又班固记其说《春秋》凡数十篇,《玉杯》《蕃露》《清明》《竹林》各为之名,似非一书。今董某进本,通以《繁露》冠书,而《玉杯》《清明》《竹林》特各居其篇卷之一,愈益可疑也。他日读《太平寰宇记》及杜佑《通典》,颇见所引《繁露》语言,顾董氏今书无之。《寰宇记》曰:‘三皇驱车抵谷口。’《通典》曰:‘剑之在左,苍龙之象也;冠之在首,元武之象也。四者,人之盛饰也。’此数语者,不独今书所无,且其体致全不相似,臣然后敢言今书之非本真也。”
他提出的理由有三条。1)辞意浅薄;2)与《汉书》本传所著录之书名不符;3)书中的内容颇有出入,《太平寰宇记》《通典》所引《繁露》语言今本皆无。
仔细分析起来,1)“辞意浅薄”只是个人的主观感受,不能作为证据,犹如“我看你不顺眼,所以你是假的”之类的臆测;2)与《汉书》本传所著录之书名不符,但班固所记录的《玉杯》《清明》《竹林》等篇名毕竟还在《春秋繁露》一书中,只是《蕃露》变成了整个书的名字而已。也可解释成收集者不敢确定这些文章百分之百就是《汉书·艺文志》中说的《董子》一书中的,于是暂且拿其中的一篇文章的名字作为书名;3)《太平寰宇记》《通典》所引《繁露》语言今本皆无,则属于能不能以局部来判定全体的问题。
第2条和第3条理由属于《春秋繁露》文献的硬伤和软伤问题,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第1条理由以“辞意浅薄”来判断《春秋繁露》是伪书,是“推论派”的典型特征。“推论派”的主要特点,是先假设一个文辞方面的好坏(深浅、纯杂等)标准,然后随意地宣判《春秋繁露》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于是他们便抬高嗓门宣布《春秋繁露》是伪书或《春秋繁露》中的一些文章是伪篇,而再不去寻找足以证明他们的结论是正确的任何具体证据,也不展开具体论证。如果我们用通俗的话来形容这种文风的话,叫作“我看你不顺眼,所以你是假的”。
具体而言,程大昌认为《春秋繁露》是伪书的理由是“辞意浅薄”,那么他假设的标准就应该是其反面“辞意深厚”了吧。“辞意深厚”是什么意思,大概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吧,因为也还只是个人的主观感想而已。而且从逻辑上我们还可以反问一句:“辞意深厚”就百分之百的是董仲舒真篇了吗?
清人程延祚(1691-1761)是以董仲舒都不讲五行来否定整个《春秋繁露》的始作俑者。他在《书春秋繁露后》中说:“汉儒言五行者始于夏侯始昌,始昌在仲舒后。仲舒他书不言五行,观五行志可见。而此书独数言之,又何在?其书盖出于众家而不得为一人所作。”“是书之杂而伪也,亦可见于斯矣。”(《青溪文集》卷八)
汉儒言五行者始于夏侯始昌之说,大概指夏侯始昌撰的《洪范·五行传》。然《汉书·五行志》云夏侯始昌“善推《五行传》”,只是说“善推”而已,所以我们也可认为《五行传》不是夏侯始昌所作。“汉儒言五行者始于夏侯始昌”是一个在历史上本来就颇有争议的问题,如果沿着这条路线考证下去,也许可以得出谁是汉儒中首言五行者那样确切的结论,可惜程延祚没有这样做,大概是这个问题没有证据而无法考证吧。于是程延祚笔锋一转,认为《春秋繁露》“杂而伪”,所以是伪书,这恰恰陷入了“推论派”的巢臼之中:“杂”“伪”的另一面是“纯”“真”,而问题的设定恰好是讨论《春秋繁露》是不是伪书。所以程延祚提出《春秋繁露》伪书的理由是“杂而伪”,在形式逻辑上属于“循环证明”,没有任何说服力。
综上所述,除了“辞意浅薄”“杂而伪”那样的个人主观感受之外,推论派的另一个缺点在于,其可以看出《春秋繁露》的一些破绽(诸如“汉儒言五行者始于夏侯始昌,所以董仲舒不讲五行”之类),但最终找不出什么确切的证据,于是不得不落入循环证明的圈套之中。
到了近代,日本学者庆松光雄说:“在本传或《五行志》中,他(董仲舒)的阴阳说随处可见,然在那有名的答武帝对策,或在以五行为题的《五行志》里,却找不出片鳞半爪五行说来。以上是我对《春秋繁露》五行诸篇产生怀疑的主要理由。因为《汉书》是远比《春秋繁露》更值得信赖的资料,以之可以作为检验《春秋繁露》的证明。”[7]庆松认为,对《春秋繁露》五行诸篇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的主要理由是《汉书·董仲舒传》或《汉书·五行志》没有五行说,而《春秋繁露》五行诸篇专门讲五行说,所以五行诸篇可能是伪篇。可惜庆松的论文也只是提出了问题,而没有去解决问题,也即没有对这个问题展开论证,也就是以“怀疑”为结论,还是和上面提到的程延祚一样,陷入了循环证明的圈套。
笛卡尔的怀疑论认为,要找到真实,必须找到一个能经得起任何怀疑检验的标准(proposition),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质疑的东西,这个东西具有完整的确定性(certainty)。庆松的怀疑论,是以《汉书·董仲舒传》或《汉书·五行志》没有五行说为标准(proposition)。但是《汉书·董仲舒传》或《汉书·五行志》并没有如此完整的确定性(certainty)。
譬如《汉书·董仲舒传》的《天人三策》也有可以认为是五行说的东西:“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可见《汉书·董仲舒传》也是值得怀疑的。何况《天人三策》本身还有对策之年不明、三策的顺序有疑这样的瑕疵。
更重要的是,按照庆松的推论法,《汉书·董仲舒传》或《汉书·五行志》没有五行说,而《春秋繁露》五行诸篇专门讲五行说,所以五行诸篇可能是伪篇的话,那么是否也可以同样推论:《汉书·董仲舒传》或《汉书·五行志》中有阴阳说,《春秋繁露》中有许多讲阴阳的文章,特别是有一系列冠名“阴阳”的文章(我们也可以取名为“阴阳诸篇”),所以《春秋繁露》中讲阴阳的文章,特别是阴阳诸篇可说是董仲舒真篇。譬如《天地阴阳》便是“阴阳诸篇”之一,里面却有很多五行说。
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天之数毕也,故数者至十而止,书者以十为终,皆取之此。
天意难见也,其道难理,是故明阳阴入出、实虚之处,所以观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顺逆、小大、广狭,所以观天道也。天志仁,其道也义,为人主者,予夺生杀,各当其义,若四时;列官置吏,必以其能,若五行;好仁恶戾,任德远刑,若阴阳;此之谓能配天。
天者,其道长万物,而王者长人;人主之大,天地之参也;好恶之分,阴阳之理也;喜怒之发,寒暑之比也;官职之事,五行之义也。
不单讲五行也讲阴阳天地人,而且讲得非常精彩、深奥、纯正,和阴阳结合得那么美妙,不算成董仲舒真篇简直说不过去。
看来,最省事的方式,还是得把整个《春秋繁露》否定掉。但是仅仅凭《汉书·董仲舒传》或《汉书·五行志》没有五行说这一条理由,否定整个《春秋繁露》从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因为按照这个逻辑只能否定掉《春秋繁露》中有五行说的部分,却不能否定掉没有五行说的部分,特别是“阴阳诸篇”。
所以庆松式的仅凭“怀疑”便否定五行诸篇,光靠逻辑推论去搞考证,问题更多。
戴君仁说:“能代表他(董仲舒)的思想的真实材料,都在《汉书》中,只说阴阳,不及五行。”[9]戴君仁的观点和逻辑基本上和庆松相同,所以本文上面的论述,也适用于戴氏说。只是戴氏理所当然地将《汉书》当作了代表董仲舒思想的真实材料,也即完整的确定性(certainty),这样便会出现新的问题。因为如何去认定《汉书》中哪些东西是董仲舒思想的真实材料,不是一个新问题,而是属于哪些是“董仲舒真篇”的循环证明问题。譬如前面我们提到的“阴阳”,《汉书》讲阴阳,《春秋繁露》也大讲阴阳。台湾学者徐复观曾这样反驳过戴氏的说法:“戴先生忽略了一点,贤良三策,主要言任德而不任刑;《春秋繁露》中,凡以德与刑对举的,皆只言阴阳而不言五行。言阴阳不言五行之篇数,绝对多于言五行之篇数。”[10]314
其实在《春秋繁露》的辨伪史上,也存在着根据和《汉书》的重合的程度肯定《春秋繁露》的一派。譬如南宋的楼钥参照《汉书》本传“天人三策”等内容来判定《春秋繁露》,得出了和程大昌相反的结论。他在《〈春秋繁露〉跋》说:“其本传中对越三仁之问;朝廷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问之;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三策中,言天之仁爱人君,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故王者任德教而不任刑之类,今皆在其书中。则为仲舒所著无疑,且其文词亦非后世所能到也。”
可见根据和否定派同样的逻辑,人们只要指出《春秋繁露》中和《汉书》重合的地方,便可以说明《春秋繁露》的可信性。至少是重合的部分值得信赖。上文一口气举出了“对越三仁之问”“张汤就其家问之”“求雨阴阳”“天之仁爱人君”“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王者任德教而不任刑”等七个标准,认为在《春秋繁露》中这七个方面的内容都存在,所以《春秋繁露》“为仲舒所著无疑”[2]。
按照寻找伪篇的“推论派”的逻辑和方法,至少《春秋繁露》中有这七个方面内容的篇章都是“董仲舒真篇”。
运用“推论派”的逻辑和方法,也可以用来判断“董仲舒真篇”。除了上述宋代楼钥的说法之外,刚才我们也提到过,明代的胡应麟综合各家观点,讲《春秋繁露》的由来时说:“余意此八十二篇之文即《汉志》儒家一百二十三篇者。仲舒之学究极天人,且好明灾异,据诸篇见解,其为董居然,必东京而后,章次残缺,好事者因以《公羊治狱》十六篇合于此书,又妄取班所记《繁露》之名系之。而儒家之董子世遂无知者。后人既不察一百二十三篇之所以亡,又不深究八十二篇所从出,徒纷纷聚讼篇目间,故咸失之。当析其论春秋者,复其名曰《董子》可也。”(《少室山房笔丛》丙部・《九流绪论》中)
“仲舒之学究极天人,且好明灾异,据诸篇见解,其为董居然”,认为《春秋繁露》的内容涉及天人灾异的地方,因为“究极天人,且好明灾异”,所以基本上是董仲舒真篇。这就是典型的以推论辨真。
无独有偶,《四库全书总目》评论《春秋繁露》说:“今观其文,虽未必全出仲舒,然中多根极理要之言,非后人所能依托也”,也可说是标准的“以推论辨真伪”的推论派手法:“根极理要之言”很多,就是董仲舒真篇?那么,不是“根极理要之言”便是董仲舒伪篇了?这同样也属于“我看你顺眼,所以你是真的”之类的臆测。
总而言之,“推论派”的主要特征,是以“我看你顺不顺眼”,来瞬间判断“你是不是真的”。
这一派以日本学者田中麻纱巳和近藤则之为主。笔者曾在一些文章里,对二者的观点进行过介绍和批判。现不厌其烦,重新介绍他们的观点,然后站在本文的立场对之进行分析。
田中麻纱巳于1969年发表了一篇题为《关于〈春秋繁露〉五行诸篇的考察》[8]的论文,对《春秋繁露》的所谓五行诸篇的真伪进行了考察。他的主要观点是:
五行诸篇的九篇文章可分为两组。
一组是《五行对》《五行之义》《五行相生》《五行相胜》等四篇,是以五行相生相胜说五行,所以是属于董仲舒的。而且这四篇的一些说法在《繁露》的其他一些文章里也可以见到。
一组是《五行顺逆》《治水五行》《治乱五行》《五行变救》《五行五事》等五篇,不是用相生相胜说论述的,而是“采用时令说讲究灾异,和尚书系统的灾异解释有关,和作为春秋公羊学者的董仲舒的思想是不一致的”;再加上这五篇的说法不见于《繁露》的其他文章,它只是用五行说来讲灾异。所以这一组不是董仲舒的。
在我们看来,田中之说在逻辑方法上也有根本错误之处。他认为后五篇“采用时令说讲究灾异,和尚书系统的灾异解释有关”,于是这些就不是董仲舒的。然而田中首先得证明,为什么“以五行相生相胜说五行”就是董仲舒的,“采用时令说讲究灾异,和尚书系统的灾异解释有关”,就不是董仲舒的了这一大前提。可惜田中并没有做过这样的证明。
其次,田中自己也承认,时令说和五德终始说有密切关系,然而五德终始说的顺序就是五行相胜,这等于说后五篇的五行说也和五行相胜说有密切关系。
再次,后五篇里的灾异说既可说有尚书的灾异说,也有春秋公羊学的灾异说。《五行变救》说:“五行变至,当救之以德,施之天下,则咎除:不救以德,不出三年,天当雨石。”这和董仲舒在“天人三策”和《必仁且智》里的“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的灾异说精神是一致的;而天雨石,又是春秋学者所鼓吹的谴告方法的一种。《春秋》经庄公七年有“夏四月,星陨如雨”,《公羊传》曰:“记异也。”《王道》篇则将之作为对“周衰,天子微弱,诸侯力政”之乱政的谴告。诸如此类,还有许多,有什么证据能够断定这些不是董仲舒和春秋公羊学的,而只是尚书系统的呢?
近藤则之关于董仲舒(严格说来是关于《春秋繁露》)撰写过《〈楚庄王〉篇三世异辞说和董仲舒的灾异说》(九州大学《中国哲学论集》第23集,1997年)、《关于董仲舒思想中的“元”的意义》(《日本中国学报》第51集,1998年)[11]、《关于〈春秋繁露〉的改制说》(《九州中国学报》第37卷,1999年)、《关于董仲舒的五行的考察》(九州大学《中国哲学论集》第25集,1999年)等论文。
近藤在《关于〈春秋繁露〉的改制说》和《关于董仲舒的五行的考察》两篇文章中,对《春秋繁露》的文献问题,主要是五行诸篇,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首先,近藤在《关于〈春秋繁露〉的改制说》一文中,以《楚庄王》和《三代改制质文》为中心,考察了“繁露”的改制说。他认为两篇的改制说有连续性,并认为这一改制说在循环方式上采用了“三统”和“四法”之二重循环,这和五德终始说是对立的。然而《春秋繁露》的改制说只是在“五”的循环定数上持否定态度,而继承了强调五德终始说的改制上的革命性意义和以气的推移为王朝交替的动力之说,也就是加以了符瑞、受命、革命的改制之儒教教说的改造。
在本文的前一节“田中说的主要观点”中我们说过,田中的《关于〈春秋繁露〉五行诸篇的考察》的论文,对《春秋繁露》的所谓五行诸篇的真伪进行了考察。认为五行诸篇的前四篇,是以五行相生相胜说五行,所以是属于董仲舒的。五行诸篇的后五篇,不是用相生相胜说论述的,而是“采用时令说讲究灾异,和尚书系统的灾异解释有关,和作为春秋公羊学者的董仲舒的思想是不一致的”;再加上这五篇的说法不见于《繁露》,它只是用五行说来讲灾异。所以这一组不是董仲舒的。
近藤的《关于董仲舒的五行的考察》一文,沿袭田中的结论,对五行诸篇的前四篇和后五篇进行了考察,考察的方式也十分独特。
他首先认为,经过他在前一篇文章中的考察,《三代改制质文》是董仲舒的作品。而《三代改制质文》的改制说在循环方式上采用了“三统”和“四法”之二重循环,这和五德终始说是对立的。他在此基础上考察了五行诸篇的前四篇,得出的结论是:“这四篇和《三代改制质文》篇同样,采取的是反五德终始说的主张和立场的。”而且《五行对》和《五行之义》中强调“以土德为忠”的说法,也是和五德终始说相异的。因而五行诸篇的前四篇是董仲舒的。
其次他简单地考察了五行诸篇的后五篇,认为如田中所说,这五篇的五行观没有连贯性,特别是主要是以时令论为基础论述君王对灾异的态度,和前四篇谈论父子君臣关系的宗旨完全不同,因而可以考虑这五篇是出自另外的人之手。
于是近藤得出结论,由于《三代改制质文》是出自董仲舒之手,那么和这篇文章同样采取反五德终始说的主张和立场的五行诸篇的前四篇也是董仲舒的文章,而没有连贯性且五行说的宗旨不同的后五篇就不是董仲舒的文章。
关于笔者对上述两篇文章内容的评价,可参见拙文《日本中国学界有关〈春秋繁露〉伪篇问题的论争》[12],这里不再赘述。
那么,为什么本文要将上述两篇文章归纳为“唯理派”呢?和“推论派”相比,本文归纳的所谓“唯理派”,其主要特征在于使用的方法是“以思想内容来判断文献的真伪”。也就是说,他们是依据他们所认定的董仲舒的思想,通过自己主观上对《春秋繁露》一些文章流露出来的思想的检阅、所想表达的内容的理解以及文面流动倾向的感受来判断《春秋繁露》文献的真伪,以义理的解说来代替文献考证。所以我们将使用这种研究方法来研究(董仲舒)文献真伪的一派称为“唯理派”。
这种研究方法比起“推论派”来似乎有着某种合理性,但无疑也有很大的风险。
首先,对一篇文献内容的解说和理解属于“义理之学”,对文献本身真伪的考证属于“考据之学”。“义理之学”重视“微言大义”,从理论的角度系统把握思想内容。其可称为“哲学的方法”。“考据之学”讲究“名物训诂”,也就是重视古典的文字、音义、文物以及典章制度,从文化学的角度来把握儒学,可称之为“历史学的方法”。在人文科学领域里,特别是中国学术发展史上,这两种研究方法交错进行,相辅相成,在各个时代都取得了丰富的成果。但是两者毕竟是不同的学术方法和学术范畴乃至分野,单凭思想内容裁判不了文献章节和字眼的真伪,所以“义理之学”终究不能取代“考据之学”,也代替不了“考据之学”。
其次,“唯理派”需要保证和证明董仲舒的思想是始终保持一致而不发生任何变化的,至少是变化不大。关于这一点,笔者曾经说过:“人是在不断思想的,一个思想家的思想也不可能前后永恒不变。特别是董仲舒这样的一生经历了几朝皇帝,其生活的时期是从战国时代的分封割据时代,过渡到了秦汉大帝国的政治上的统一时期,思想潮流呈现出由百家争鸣走向相对统合的倾向。董仲舒本人的思想也经历了从黄老到春秋公羊学再到“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天道思想的进程,其间更掺杂阴阳五行于其间。对于这样一个经过了如此复杂的思想历程,建立了异常庞大的思想体系的人物,完全有前后不一致的可能性。”[12]
譬如田中写过论述《春秋繁露》中的《离合根》《立元神》《保位权》三篇有黄老倾向的论文[13],近藤的《关于董仲舒思想中的“元”的意义》一文则认为《春秋繁露》各篇中的“元”有不同含义[11]。可见一个人不可能保持自己的思想永远不变。
第三,“唯理派”论者必须保证自己对《汉书》以及《春秋繁露》的理解是完全忠实于作者的真实想法和原文的本来意思。每个人在做学问时都是非常自信的,但在实际的研究工作中,论述者个人的学术素养和风格无疑会影响到他对一个文献(如《汉书》及《春秋繁露》)的理解。譬如田中对五行诸篇的后五篇的理解,认为它们不是用相生相胜说论述的说法,曾遭到台湾学者徐复观的批判:“按《五行顺逆第六十》,是将五行配入四时,而将土配于‘夏中’。木火土金水的顺序,分明是相生的顺序。《治水五行第六十一》是以冬至为准,用日数(不用四时)说明五行各当令用事七十二日,由木而火而土而金而水,各说明其特性。五行的顺序,依然是相生的顺序。《治乱五行第六十二》是说五行若不顺着相生相胜的运行顺序而互相干犯;则必然产生灾祸;这必然是以五行相生相胜为基底,始能定出其是否相干犯,否则无所谓干犯。《五行变救第六十三》是说明‘五行变至,当救之以德’。此处所提出的五行之变,乃源于政治,而非来自自身运行上相生相胜有何乖桀,与上篇不同,当然不涉及相生相胜的问题,但排列出的五行顺序,依然是相生的顺序。《五行五事第六十四》这是以《洪范》的‘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和‘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互相配合以言休咎的。‘洪范’的水火木金土的顺序,既不是相生,也不是相胜;因‘洪范’五行的本来意义,指的是五种实用材料,根本没有相生相胜的问题。但董仲舒的时代,既已把实用材料的五行混入到五气的五行中间去,则他必须套上相生相胜的运行格套,使其成为一有机体。所以《五行五事第六十四》中的五事的顺序,与《洪范》相同,而五行的顺序,却与《洪范》不同。《洪范》的顺序是水火木金土,而董仲舒氏此处的顺序是木金火水土,这正是五行相胜的顺序。由此可知田中麻纱巳的说法,毫无根据。”[4]314-315
暂且不管二人孰是孰非,可见对同样话语的理解,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结论出来。这也许就是“唯理派”以思想内容判断文献的真伪方法的最大缺陷。
另外,“唯理派”还得保证他们用于原始判断的、他们所理解的所谓真实的董仲舒思想(也即“董仲舒的思想应该是这样”的那个部分),确实是百分之百真实的董仲舒思想,而且还是原创(而不是《论语》那样由弟子集录的)、在写作过程中没有掺杂进别人的东西(譬如董仲舒学派的弟子们的)、在历史承传中没有遗漏(像《史记》那样遗失掉最重要的《武帝本纪》)等。而这些都是需要经过严格的文献考证才能证明的东西。看来“唯理派”也会掉进“循环证明”的陷阱。笔者曾经说过:“以田中为代表的这一派的学者采取的,往往是认定《春秋繁露》肯定有伪篇,然后再去寻找(伪篇)的先入为主法。具体做法是,先发明一种理论,认为董仲舒的思想应该是这样,然后对《繁露》的文章群进行考察,如果其中的某些文章符合这一假定理论,他们就宣布这些文章是董仲舒的;如另一部分文章不符合这一假定理论,他们就宣布这些文章是赝作。”[14]
以田中、近藤为代表的学者们对《春秋繁露》的基本态度是,《春秋繁露》一定有伪篇,学者们的任务只是去如何寻找伪篇而已的先入为主之见。我们前面已经讲过,怀疑《春秋繁露》有伪篇是可以的,因为怀疑主义往往是学术进步的动力与源泉。然而,宣布《春秋繁露》有伪篇却和宣布《春秋繁露》没有伪篇都属于同一问题的两个侧面,都必须要有严格的论证和可靠的材料,不能结论先行[12]。
看来以思想内容寻找伪篇太难了。
最近几年,江新和程苏东采用的文献互见的文献学研究方式讨论《春秋繁露》的文献问题,也就是将《春秋繁露》五行诸篇和《洪范五行传》、刘向《洪范五行传论》等五行学文献以及秦汉时期流传的有关五行时令的文献进行互见比较,从而去寻找五行诸篇的真伪篇。我们将这种研究方法归纳为“文献互见派”。“文献互见派”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也留下了许多教训。
江新先把五行诸篇分为四组。第一组包括《五行对》《五行之义》;第二组包括《五行相生》《五行相胜》《五行顺逆》;第三组包括《治水五行》《治乱五行》《五行变救》;第四组包括《五行五事》。江新的说法如下,考证过程请参照原文[15]:
第一组:《五行对》是董仲舒针对河间献王“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何谓也?”的问题所作的策对。文章开头为“河间献王问于温臣董君曰。在我们已经证明了董仲舒是有五行思想的情况下,我认为此篇不可能出于伪造。《五行之义》的思想和《五行对》基本一致,都是用五行思想来论证儒家忠孝伦理。所以,如果《五行对》是董仲舒的作品,那么《五行之义》就肯定是董仲舒的作品”。
第二组:第二组所涉及的篇章有大量文字和刘向作品中的文字相似,其思想与其他有关董仲舒的可靠文献相冲突,所以不是董仲舒的作品,而是刘向的作品。《官制象天》是董仲舒的作品,而记载“五官”的《五行相生》《五行相胜》和《五行顺逆》(因为和《官制象天》的说法不一致,所以)不是董仲舒的作品。
第三组:第三组最大的特点就是《治水五行》和《治乱五行》篇的内容和《淮南子·天文训》的相关内容几乎相同。这一部分的作者也是刘向。
第四组:《五行五事》用灾异思想对《尚书·洪范》部分经文逐条解释,同样也不是董仲舒的作品。因为“董仲舒和刘向虽同说《春秋》灾异,但他们所依据的理论基础是不同的。董仲舒以阴阳推演《春秋》灾异,刘向以《洪范》五行义推演《春秋》灾异。若是董仲舒和刘向一样都是以《洪范》推演《春秋》灾异,那班固没有必要严格区分二家之说”。
程苏东在一篇题为《〈春秋繁露〉“五行”诸篇形成过程新证》[16]的文章中有条件地肯定了江新的研究,认为:“他注意到《春秋繁露》与《汉书·五行志》之间的互见关系,于是以此为据,认为《春秋繁露》中《五行五事》等诸篇并非董仲舒的作品,而是出于刘向。虽然他利用的文献资料尚不够完备,结论也略显草率,但这种根植于文本的方法与思路,无疑是值得称道的。”
其次,程氏将五行诸篇和包括《洪范五行传》、刘向《洪范五行传论》在内的《洪范》五行学文献以及秦汉时期流传的各类五行时月令文献进行了比较,得出结论认为:
《春秋繁露》与“五行”相关之文献共九篇,按主题可以分为三组:第一组即《五行相生》《五行相胜》,以“五行”生胜关系构建国家治理的官僚制度;第二组则是《五行顺逆》《治顺(水)五行》《治乱五行》《五行变救》《五行五事》,通过呈现“五行”内部的多种关系及其与四时之间的对应关系,阐述“依时施政”的政治理念;第三组为《五行对》《五行之义》,由《孝经》论及“五行”“父子相生”等义理,阐发“孝子忠臣之行”的必要性。
从文本生成的层面而言,除《五行变救》篇尚缺乏足够的资料暂无法考定外,其他八篇文献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可视为董子原作,包括《五行相生》和《五行相胜》;第二层为后儒援据他学,尝试使之与董子五行生胜理论相合者,包括《五行顺逆》《五行五事》《五行对》;第三层为更晚之儒生据上述第二层文献再次编纂,欲使董子五行生胜理论更臻完备者,包括据《五行顺逆》而作的《治顺(水)五行》《治乱五行》以及据《五行对》而作的《五行之义》。
这些二、三层次的文本多受到包括《洪范五行传》、刘向《洪范五行传论》在内的《洪范》五行学文献以及秦汉时期流传的各类五行时月令文献的影响,另一方面又颇服膺董仲舒《五行相生》《五行相胜》篇所论五行生胜说,因此尝试将此三种“五行”理论整合为一种新的“五行”政治学说,反映了五行学发展到成熟阶段时出现的社会思潮。
关于程氏的证明过程,可参见原文,这里不再赘述。
比起“推论派”和“唯理派”来,“文献互见派”要谨慎得多,研究手法也回到了文献考证领域,看起来很有新意。
但是首先我们要指出的是,拿董仲舒之前的著作来和《春秋繁露》互见比较,有着一定的合理性①如《春秋繁露》的《服制》篇和《管子·立政》篇有着高度的重合,可以认定是增补《管子·立政》而成。但中国古代的学者们没有我们现代学术所说的版权保护和原创重视意识,许多著作不是作者本人亲自撰述的(如《论语》《老子》等),抄写、改编、诠释也是著述创作的重要方式(如郭象《庄子注》),寄喻名人表达自己的思想乃家常便饭(《黄帝内经》之类)。即使弄清楚《服制》是增补《管子·立政》而成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因为其内容不尽然相同,况且《春秋繁露》还有一篇《服制像》。《服制》篇谈的是服饰制度的具体理论和细节,而《服制像》篇则根据春秋史实来讲服饰图案、细节的象征意义,可看作是提契董仲舒服饰论的提纲。。拿董仲舒之后的文章来对照《春秋繁露》的话,则需要慎重起见。刘向比董仲舒差不多晚一百年。拿刘向的文章去比较董仲舒的文章,说《春秋繁露》的文章出自刘向,类似于去寻找判决董仲舒抄袭刘向那么滑稽,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说是刘向抄袭了董仲舒。
其次,“文献互见派”是沿袭几十年前“推论派”的《汉书·五行志》只讲阴阳不讲五行而怀疑《春秋繁露》中的五行诸篇的逻辑去做文章。其实自“推论派”的说法出来之后,曾遭到过人们的不断批驳。譬如徐复观批判戴君仁说:“戴先生忽略了一点,贤良三策,主要言任德而不任刑;《春秋繁露》中,凡以德与刑对举的,皆只言阴阳而不言五行。言阴阳不言五行之篇数,绝对多于言五行之篇数。《盐铁论·论灾第五十四》:‘文学曰,始江都董生推言阴阳,四时相继。父生之,子养之;母成之,子藏之。’此处文学所引,正见于《春秋繁露·五行对第三十八》。可以说,不言五行,便不成其为董仲舒了。”[10]314一下子指出了“推论派”的方法有两个重要的错误。笔者也提到过,“宣布《春秋繁露》有伪篇却和宣布《春秋繁露》没有伪篇都属于同一问题的两个侧面,都必须要有严格的论证和可靠的材料,不能结论先行”[12]。
也就是说,在做文章之前,至少要检查一下你延续的这种逻辑推理是不是有合理性:我为什么要继续“推理派”去怀疑这几篇文章?这样的研究手法有没有延伸性、普遍性?这样的研究手法适合《春秋繁露》的其他文章吗?也就是说,这种比较首先得认定《春秋繁露》的这些文章中有假货,其结果还是有沦落到循环论证的陷阱中去的危险。
譬如,既然可以从董仲舒在《汉书》本传、特别是在《汉书·五行志》中只讲阴阳而不讲五行而去怀疑“五行诸篇”而去仔细检查五行诸篇的真伪的话,那么是不是可以沿着这个逻辑去这样推论:《汉书》本传和《五行志》大讲阴阳,所以《春秋繁露》中冠有“阴阳”之名的各篇可称为“阴阳诸篇”,这些文章不值得怀疑,也没有用文献互见的方式去检验它们的真伪的必要性了呢?可见“文献互见派”是重蹈“推论派”的覆辙。
其三,“文献互见派”拿五行诸篇开刀,殊不知他们想过没有,五行诸篇一开始就是一个整体呢,还是因为它们的标题冠有“五行”才被人为地算成了一个整体?
第一次提到“五行诸篇”这个概念的,应该是前面提到的日本学者庆松光雄。其实从他的学术背景来看,他不是研究中国思想史的学者,基本上没有读过《春秋繁露》的其他文章。从他的文章来看,他提出“五行诸篇”这个概念的唯一理由也只是它们的标题冠有“五行”而已,他似乎以为只有“五行诸篇”才有五行说。
“五行诸篇”的九篇文章,按照田中和近藤的分法可以分为前四篇和后五篇两个文章群,按照江新和程苏东的分法又分为四组,其中《五行对》可以单独成立。这也从另一面说明五行诸篇其实原来并非一个整体。
查《春秋繁露》中谈及五行的文章共有二十二篇文章,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一是五行诸篇,共九篇文章。
二是除五行诸篇外含有“五行”字眼的文章,共七篇九条。它们是:《十指》《保位权》《官制象天》《天辨在人》《阴阳终始》《人副天数》《天地阴阳》(三处)。如果加上“五音”“五谷”“五帝”“五等”“五端”,则更多一些。
三是和《天人三策》一样,言及“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文章,共六篇七条。它们是:《王道通三》《阴阳义》《四时之副》《人副天数》《循天之道》《威德所生》(二处)[2]。
可见单单怀疑“五行诸篇”是没有道理的,你为什么不去检查其他有五行思想的文章?可见只对它们进行文献互见手法式的真伪检查是有成见的,从而不免戴上有色眼镜去观察,以至于疑神疑鬼,掉进“推论派”的陷阱中。且在检查它们之前,论者已经有了先入为主之观:这些文章中肯定有伪篇,我们只是负责去查出这些伪篇而已,这又和“唯理派”随波逐流了。
总之,“文献互见派”固然可以指出五行诸篇中的一些破绽,但最终还是苦于没有决定性论据,其结果还是和“推论派”和“唯理派”一样急于求成,过于轻率地宣布取得了成果,得出的结论还是不能令人信服。
但这也不能责怪他们。除非出现马王堆或郭店楚简那样的考古奇迹,以现存的文献来否定《春秋繁露》的存在或者是考证出百分之百的“董仲舒伪篇”基本上是找不到确切证明材料的。在这种大环境下用文献互见的方式去探查“五行诸篇”的董仲舒真篇或伪篇,无异于猜谜。
其实笔者对“五行诸篇”也是有看法的,因为整个《春秋繁露》只有“五行诸篇”才大讲五行相胜相生方面的理论,其他的文章要么没有言及,要么只是和阴阳一起带过;我们对《春秋繁露》也是存有疑窦的,因为《春秋繁露》内容过于繁杂,没有整体性和系统性,有的文章只是一些断章残简。我们同样对《汉书》董仲舒本传和《五行志》感到不满意,董仲舒本身就是一个“四不清”:生卒年代不清、家乡不清、师承著作不清、对策之年不清。
之所以有这么多疑窦,和自己的学术背景和经历有关。我们从小进的是正规学校而非私塾,接受了university教育,遵从的是academic规则,以现代学术规范为圭臬。以这样的经历为背景,再回头来看中国思想史文献,几乎个个都有问题:《论语》非孔子亲著;老子来历不明,老子、孔子孰先孰后都没有搞清楚;《庄子》哪些篇章是庄子自己的著作是笔糊涂账;杨朱事迹不明没有留下著作;墨子生卒不详,《墨子》阙文错简太多;《管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署名者和著作者错位。和董仲舒《春秋繁露》同时代的各种书物,大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文献学上的问题,如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刘向的《新序》等,《公羊传》《谷梁传》的具体作者难以确定,《左传》有造假嫌疑,《黄帝内经》是借名人宣传私货,谶言纬书没有一个值得信赖。以这样的眼光再来审视董仲舒,有关董仲舒的文献缺陷和《春秋繁露》的硬伤破绽还算是比较轻微的。
对于如上不完全的历史承传,我们该如何应对呢?我们可以用现代学术标准去对待诠索两千多年前的文献吗?具体到董仲舒,是等把所有的董仲舒的生平事迹疑窦和《春秋繁露》的文献问题都解决清楚了,才去研究董仲舒的学术和思想呢,还是对那些疑窦视而不见呢?对此现代的日本学者大多倾向前者,他们对董仲舒研究一直采取小心翼翼的“谨慎”态度。相反,大多数中国学者采取倾向后者、采取与我无关的态度,反正《四库全书总目》评论过《春秋繁露》:“今观其文,虽未必全出仲舒,然中多根极理要之言,非后人所能依托也。”于是心安理得了。
幸好中国悠久的史学传统和学术承袭,给我们界定了“义理之学”和“考据之学”的分野。研究董仲舒的学术和思想,属于“义理之学”,而本文所论述的“推论派”“唯理派”和“文献互见派”的研究则属于“考据之学”。“义理之学”的研究者们应该采取的态度是:拥有董仲舒生平事迹疑窦方面的基本知识、对《春秋繁露》的文献问题有大致的了解、对上述三派的研究成果有所关注,但在它们取得决定性成果或者是出现马王堆或郭店楚简那样的考古奇迹之前,不被拖住研究的后腿而踌躇不前。我们甚至希望年轻学者在进入董仲舒研究领域之时,不妨涉猎一下“考据之学”。而“考据之学”的研究者们则应该不急于求成,板凳坐上十年冷,届时也许会一鸣惊人,不过一定要有方法上的突破,不重蹈“推论派”“唯理派”和“文献互见派”的覆辙。
[1] 邓红.《春秋繁露》五行说辨[J].管子学刊,2018(1):6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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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程苏东.《春秋繁露》“五行”诸篇形成过程新证[J].史学月刊,2016(7):27-40.
Three Schools of Verifying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Articles in
DENG Hong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Kitakyushu University, Kitakyushu, Fukuoka Ken 802-0841, Japan)
is an important material for the study of Dong Zhongshu’s thoughts, and it is also an important literature for the study of the thoughts in the Han Dynasty. However, there has always had the problem of verifying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articles in it. Scholars who have verified the authenticity of them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school of inference”, “school of rationalism” and “school of literature cross reference”. They all have proposed some good ideas, but they lack conclusive evidences.“Textual research” and “content research” about the study of Dong Zhongshu’s philosophical thoughts belong to different academic fields and they should have their own independence.
Dong Zhongshu;; the five elements; yin and yang; false text; authentic text; textual research; content research
10.3969/j.issn.1673-2065.2021.06.003
邓 红(1958-),男,重庆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博士,衡水学院客座教授。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董仲舒传世文献考辨与历代注疏研究》(19ZDA027)
B234.5
A
1673-2065(2021)06-0021-11
2019-06-05
(责任编校:卫立冬 英文校对:吴秀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