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在福建平和,一座葱郁的青山里,一个名叫南胜窑的形同废墟的窑址旁边,我拾到了一块白色的碎瓷片。
它原本隐埋于尘土之中。可是现在,只要稍稍擦拭,它就显出十分锃亮的釉色,好像是埋在土里的白金。
它质地坚硬。对瓷器稍有了解的我知道,要烧到1300摄氏度的高温,它才能达到如此的硬度。
温度是瓷器工艺重要的一部分。景德镇、龙泉、德化等地名窑的瓷就是1300摄氏度烧制出来的。这是否说明,它具备与景德镇瓷、龙泉青瓷、德化白瓷比肩的艺术?
没有人知道它在地里埋藏了多少年——三百年,还是五百年?我所知道的是,早在大约五百年前(明正德年间),平和人在这里发现了与景德镇的高岭土并无二致的陶土。他们从几百公里外的景德镇请来师傅。原本倾斜的山坡,稍作收拾就成了瓷窑,原本寂静的青山里,升起了第一缕瓷烟。
在景德镇画匠的教导下,世代耕种的平和人开始在瓷上描花绘草。因为没有景德镇皇家美学的严格,他们少了景德镇画匠们笔下的拘束。他们画得恣意、野性、张扬。某个瓷罐上有一片叶子张牙舞爪,似乎正好有风吹过。某个瓷盘上有一头野鹿腿太长了,而尾巴又忘了画。某个瓷瓶上飞起的鸟,根本无法分清它是燕子还是乌鸦。
我所拾到的碎瓷片上并没有完整的图案,只有两根蓝色的线条,它似乎出自吃醉了酒的画匠笔下,或者是并无多少绘画功力的画徒手中。它们轻重无拘,既不笔直,也不平行。它们貌似肆意潜行,却在不远处拐弯攀爬向上。
这一块碎瓷片,是来自一个瓷盘,还是一只酒盏?这两根仅存的蓝色线条,是荷叶的藤蔓,还是菊花的花瓣,或者是一只孔雀的尾翎?我所拾到的碎瓷片太小了,它只比拇指甲盖大一点点。
这两根蓝色的线条,让我的想象有了自由滑翔的乐趣——有没有可能,它们是幾百年前的平和人两道眺望的目光?烧成的平和瓷摆在平和的母亲河——花山溪河的码头边,不少短衣打扮的人挑起瓷器走上船舷。花山溪河在不远处拐了弯,它的远方,是泉州、厦门的入海口。
这是告别的时刻。深山里的孩儿要奔向大海,四周的青山泪眼相送。未出过远门的孩儿们未免有点紧张。那瓷器上不知叫啥名的鸟儿,紧紧关闭了喉咙,生怕发出让人不安的叫喊。那瓷壁上的缠枝莲,相互间牵起了手,仿佛只有这样,它们才会让自己更有信心一些。两岸的青山千嘱咐万叮咛,船开了。
平和人的目光跟随着船只越拉越长。他们看到漫漫旅行之后孩儿们都到达了泉州或厦门的码头。在那里,它们遇见了景德镇青花瓷,宛如发现了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它们见到了德化瓷,惊异于德化瓷白皙如雪的好皮肤。它们立即成了朋友,并且面对大海庄严起誓,不管以后到哪里,它们都是一个家族的子孙、同甘共苦的兄弟。
它们开始了在海上的颠簸之旅。巨大的海风掀起海浪,让它们有了翻江倒海般的眩晕。景德镇的瓷器完全没有了官窑的威仪,瓷上的花朵随时有散落的可能。德化白瓷的脸色明显不好,仿佛病了一般的惨白。平和瓷壁上的青花有了脱水的迹象,有几朵莲花甚至卷了边。不过要不了多久,它们都能活过来。因地理的原因,平和瓷更早地适应了海洋的脾性,习惯了海风的腥味,看惯了海上的日出日落,在汹涌的海浪中,它们渐渐静如处子。
这些漂亮孩儿们由于个个都光彩照人,逐渐成了海洋的名角儿,成了海上各种力量角逐的对象。很快,它们就有了一个念着好听的洋名。公元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马六甲海峡截获了一艘装载了数十万件平和青花瓷的名为“克拉克”的葡萄牙商船。1604年,这些瓷器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拍卖,引起巨大的轰动。人们把这种具有开光构图形式、装饰风格特征明显的青花瓷统称为“克拉克瓷”。
克拉克,一个散发着浓郁海洋气息的名字。经过了海浪的拍打以及海洋的重新命名,它们从此就拥有了海洋的基因。我手里的碎瓷片上的两根蓝色线条,有没有可能,就暗指了它们蓝色海洋的血统?
这些漂亮孩儿们有福了!它们乘着海船来到了欧洲。它们被欧洲人请进了家中,被摆放在餐桌上、壁炉上,整个家就立即充满了东方的蓝调。那美丽的青花图案,成了人人追崇的东方文明的索引。欧亚大陆乃至世界各地的人们,纷纷以拥有包括平和的“克拉克瓷”在内的中国青花瓷器为荣。一个在政府工作的内阁大臣,家里怎么可以没有几件像样的“克拉克”瓷盘来装牛排,让刀叉与瓷器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镇上有头有脸的法官或商人,怎么可以不用“克拉克”咖啡杯喝醇香的咖啡?
人们对青花瓷的推崇扩大了中西方的贸易往来。专做海洋贸易的各国东印度公司纷纷来到中国,沿着一路的碎瓷片找到了瓷烟滚滚的平和,这个并不知名但离海洋更近的山区。他们带来了全世界的订单,以及带有世界各地异域风格的图案。东方与西方,在一只“克拉克”瓷盘上甜蜜交会。世界各种文明,在一个瓷器圆形的弧面握手言欢,组成具有强烈张力却又奇特和谐的画面。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与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人,在平和原本狭窄的街道亲密交谈。画室里,平和人在瓷上画他们所不知的花朵灵兽以及各种家族的纹章。瓷窑边,把火的师傅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可还有好几船的烧制任务在等着他。
随着景德镇高岭土资源逐渐枯竭,加上万历年间的民变影响,景德镇瓷业衰落,平和的瓷器订单更多了。整个平和,成了一座火焰熊熊、烟尘滚滚的“瓷窑”,那原本就不宽敞的花山溪河道,运瓷器的船只更加拥挤不堪。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多久?二百年,还是一百五十年?明朝晚期,清军入关,崇祯在一棵树上吊死,全中国开始进入了“长辫子”时代。出于对海洋的恐惧,清政府实行了片板不准入海的“海禁政策”。
原本是海洋近邻的泉州、厦门,成了内陆城市。原本舟楫奔忙的平和花山溪河道,一时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了海洋的订单,平和人熄灭了山上的窑火,捣毁了自己的瓷厂,填实了原本满是窑洞的山体。那些瓷器的图样,由于异域风格明显,很可能会被当作政府不允许的海外关系的证明,干脆都烧了吧。烧瓷的平和人,扔下在瓷器上画画的笔,收回转盘边张开的腿,重新拿起锄头变回农民。他们收回了向海洋眺望的目光,重新做回了老老实实的山里人。
山上的瓷烟散尽了。许多年后,平和原本因瓷窑林立而坑坑洼洼的山体重新长满了植被。那段曾经与世界在一个青花瓷盘上握手言欢的历史,被掩埋于地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即使到了1680年,康熙实行海上贸易解禁政策,这块曾经创造过民间造瓷神话的土地也再没有重新燃起窑火。
然而平和的山体里还有大量的碎瓷片。它们破碎,但不肯腐烂。它们是那段辉煌历史的见证。它们一直在等待着大海那边有人前来滴血认亲。20世纪90年代,正当全世界的学者久寻历史上大量的“克拉克瓷”的产地而不得时,中日两国学者在平和县南胜、五寨等地发掘出了许多碎瓷片。经过研究,他们发现其质地、图案、色泽都与海外的许多依然保存的“克拉克瓷”的实物标本完全吻合。他们确定平和就是海外“克拉克瓷”的中国故乡。
这一年,我来到了平和。正是春天,青山葱翠,万物兴荣。几同废墟的南胜窑窑址被一个篾片织起的网覆盖。站在南胜窑窑址的旁边,手捏着这一片比拇指甲盖稍大的碎瓷片,我的目光放远了,沿着这两根蓝色线条,我似乎看到了五百多年前平和青山上瓷烟滚滚、平和花山溪河上舟楫往来的繁荣景象。
我手中碎瓷片的两根蓝色线条,其实是历史的索引、时间的卧底。沿着它们,我们很容易就越过现实,进入平和产瓷的历史深处,从这满目葱翠的青山,看到当年瓷窑之上升起的火光。
(作者单位:江西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