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文集《珍惜—跬步集续》出版后不久,经济科学出版社的齐伟娜副总编辑发来微信:“这本书首印一个月即告罄。”这期间,我也收到一些媒体和阅读过此书的读者的反馈,他们赞誉这部书是“精神食粮”“灵魂伴侣”,为他们的人生“带来了许多有益的启示”……;山西祁县全民读书联合会还将此书列为“全民读书年”的推荐书目。这让我开心和高兴,同时,它也把我的思绪拉回到我学术生涯的第一部作品——我的博士生论文《模式转换时期的收入流程分析》的写作和发表过程。
算起来,我已经在学术道路上“跋涉”了30多年。1989年,我考入北京大学经济学院,跟随萧灼基教授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萧老师是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他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但却从不以“著名学者”自居;他待人亲和,风趣幽默,开朗健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是谈学问,可以嘻嘻哈哈,随便开玩笑。他第一次见到我先生的时候,称他为“博士后”。“因为你跟在‘孙博士后。”说完以后,他为自己的“发明”得意地大笑。
但在学术上,他对学生的要求则很严。记得当时我在确定博士论文选题时,前后折腾了好几个月,我提出一个,他否了,再提出一个,他仍然觉得不理想,又否了;然后不断“逼迫”我:再考虑一下,再考虑一下。那样一种煎熬,真的让人很“抓狂”。最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选题《模式转换时期的收入流程分析》,而萧老师也终于满意了。记得论文写作期间,萧老师一再对我说,“论文要创新,要有自己独特的观点,最好能总结出规律性的东西来。”上世纪90年代初时,我还没有电脑,好多张图表,24万多字,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写出来的。最终,我的博士论文送审、答辩,获得了由张卓元、苏星、戴园晨等15位著名经济学家所组成的论文评审专家组和答辩委员会的首肯,被认为“选题新颖、结构独特、内容丰富,见解深刻,是一部具有开拓性和创新性的论文”。我也由此成为北京大学新学位制度设立以来的首位女经济学博士。之后,萧老师又亲自为这篇论文撰写了8000多字的序言。论文后来由中国金融出版社出版并获北京市第三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
这是我的首部学术专著,它是我多年学术积累的结晶,更是凝结了恩师萧灼基老师的心血。记得我们入校以后,他就开出了一份让我们阅读的长长的书单,并询问我们读书的进度;记得他常常给我们“谈古论今”,用政治经济学的原理来诠释丰富生动的改革实践;记得他经常带我参加各种研讨会,让我从一开始就在经济学大家的“华山论剑”中吸取学术养分;记得每周一次,我和88级的两位师兄到他家中进行读书讨论,我们慷慨激昂、据理力争,他坐在那里冷眼观察,适时点评,一语中的。记得有一次我们讨论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谈到剥削问题时,我说,我们对一些问题的分析不能一概而论,要做具体分析。比如说,旧社会有些贫农是因为“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而成为败家子的。我用《芙蓉镇》里的二流子“王秋赦”为例来证明我的观点。然后,我说有些地主也不能就一定说是剥削别人而成为地主的,我以我爷爷作为例子,说,我爷爷在土改时划成分是地主,但据我所知,我父亲、伯伯、叔叔很小就出去参加革命了,家里有点土地,但缺乏壮劳力,因此,爷爷在农忙时雇用几个人来帮忙,而平时都是自己下地干活的。正因为他勤勤恳恳地劳作,所以才积累了一些财富。如果他年轻时不劳而获,像王秋赦那样“游手好闲”,也不会在他七老八十时还能干活,背起几十斤重的东西行走依然气定神闲。
坦率地说,现在这样说恐怕都有人觉得有些“右派”的言论嫌疑,何况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但萧老师并没有不允许我们用所谓的“异端邪说”来讨论问题,而是鼓励我们要独立思考,实事求是。他始终坚守“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原则。
这种开放式的学习方式和萧老师包容不同观点、鼓励创新的态度对我的学习和研究有极大的帮助,也使得我在读博士生期间就在《经济研究》《管理世界》等权威学术刊物上发表了多篇论文,并且获得了“北京大学首届研究生学术十佳”的称号。萧老师获悉后非常高兴,颁奖大会的那一天,尽管他很忙,还是专程以导师的身份赶来参加会议,并且风趣地对我说:“孙祁祥,祝贺你轻轻松松地就拿到了博士学位。我这个导师跟着你这个‘十佳学生沾光了。人说‘名师出高徒,我这是高徒出名师。”
我从萧老师和所有教授过、指导过我的老师那里获得了很多真传:广泛阅读但不墨守成规;尊重传统但要大胆创新;与众不同但必须言之成理;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专”;在专业精深的基础上“博”。这些让我不仅在本专业的学习研究中如鱼得水,而且在进入一个新的领域时,也多了一份自信与从容。博士毕业以后,我先是在经济系工作。一年之后,学院根据学科发展和经济实践发展的需要新设立了保险学专业,并安排我去负责这个新专业的筹建。借助于博士学习期间的积累,我很快就进入了这个对我来说全新的领域。
在几十年的从教经历中,我不仅将从老师那里学到的真传运用到自己的学术实践和國际交流活动中,而且努力将之传授给我的学生。在给博士生开设的《保险学专题》课上,我要求学生大量阅读经典文献,并且每学期每个人定期精选一到两篇精读并进行讲解。我不仅要求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将这篇经典论文进行“解构”、像老师授课那样对学生讲解,而且在讲解过程中,我会随时打断他们并提问;不仅我提问,而且我还要求所有同学都要就相关问题进行提问。我告诉他们,虽然这都是发表在顶级学术期刊上的论文,虽然很多作者都是名气很大的“学术大牛”,但你们仍然可以,而且应当抱着一种“挑剔”“质疑”的眼光来阅读,指出每篇经典论文的“不足”。因为只有这样的“质疑”和“挑剔”,学问才能不断精进,学科才能不断发展。我许多学生都说,这门课是他们感觉压力很大的一门课,有的在论文讲解的前一两天可能都睡不好觉。但收获也特别大。我的一位在博士生期间就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等权威期刊发表过多篇论文的学生说,这门课给了他全方位的学术训练,后来他去武汉大学当老师以后,也运用了这一教学方式,受到同学们的好评。
回望自己作为高等学校一名教师的学术之路,真是感慨万千。学术之路无疑是清苦寂寞的,有时甚至是“痛苦不堪”的。这期间会有许多迷茫、许多焦灼、许多困难。然而,它也充满了走出迷茫、消除焦灼、战胜困难后的那份难以名状的乐趣。当然,这种感觉是当老师以后才慢慢体会到的。而做一名老师,走学术之路,其实并不是我从小的愿望。
我的青少年是在“文革”时期度过的。小时候看电影的时候,很喜欢电影片头里那位手举稻穗的农民阿姨。所以,在被叔叔阿姨问道长大要做什么的时候,我的回答经常是:“当农民阿姨。”不过,时过境迁,当我并不再想当“农民阿姨”,而是想穿上绿军装,像父母一样当一名军人的时候,小时候懵里懵懂的那个“志向”竟然在我16岁那年实现了。当时,高中毕业以后没有大学可上,我也由此成了两千多万“知识青年”中的一員,戏剧般地圆了儿时的“梦想”,真的当上了一名“农民阿姨”。
当了4年“农民阿姨”之后,我回到城里做了一名话务员,原本以为一辈子再与“上学”无缘的时候,改革开放给了我们这一代人再次回到校园的机会。
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重回校园的感觉真好。不过,当时我对毕业以后从事什么工作并没有明确的想法,毕业之后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纯属父亲的建议。上世纪80年代,国家还包分配,学生毕业时,学校甚至还会征求家长对毕业分配的意见。当时父亲对我说:“做老师挺好的。”就这样,像我大学选择专业时听从父亲的建议选择了经济学一样,在职业选择上我也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因为我很敬重和崇拜父亲。
如果说,最初选择教师这个职业、做学术研究,只是因为父亲的建议,而并非真正自己“内心的渴望”的话,那么,在此后的三十多年中,我矢志不渝地坚守教师这个职业,从未有过任何动摇,则完全是因为教书育人这份神圣的职业,让我有幸得以享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乐趣,体会到自身的价值,这个价值在于我能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由此看到他们不断成长;这个价值更在于我在教授学生的过程中,自己也在不断成长。因为我深知,只有自己做得更好,才具有教授这些优秀学生的资格和能力;同时,在我希望同学们怎样做人、怎样做事的时候,我也在不停地“反躬自问”:你自己做的怎样?你自己是否足够努力?你自己是否足够优秀?这样一个“内省”过程,让我在与学生的“对话”中,不断得到自我提升与完善。
2011年,我在我的第一部个人文集《跬步集》的自序中写道:
虽然到目前来说,我的这一辈子有过一些做其他事情的机会,但由于骨子里那份对校园的喜爱、对学生的喜欢和对那种相对来说无拘无束生活状态的喜欢,让我婉拒了一些在许多人看来很不错的“诱惑”。而实际上,我应当说,正是自己的这份“清醒”、这份“坚守”与这份“执着”,才使我有幸能在北大度过与无数优秀学生相伴的岁月。让我有一份宁静和独立对专业问题进行自己的思考,由此为自己的人生带来许多的感动与感悟。真的,能用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思想给别人一些启迪,特别是去影响青年学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感到幸福和欣慰的呢?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今年7月份,我的第二部文集《珍惜——跬步集续》出版。整理文集的过程,也是一个对逝去经历重温的过程,这种重温让我在无限感慨、庆幸和欣慰的同时,也充满了感恩。
我感恩自己赶上了改革开放这个伟大的时代;也感恩自己选择了教师这份崇高的职业;感恩自己遇到了最好的老师,也感恩自己遇到了最好的学生。从我1986年开始走上讲台,到2021年正式荣休,这期间除了三年攻读博士学位以外,我站了32年的讲台,为数以千计的学生授过课,指导了77名硕士研究生、32名博士研究生、40名博士后、14名访问学者。他们中的许多都已经成为各行各业的栋梁之材。仅在从事教学科研的学生当中,就有许多已在国内外大学任教的老师,他们当中有教授、博导;学院、系所负责人,许多人已经成为学科的领军人物。只是因为篇幅有限,所以他们的名字无法一一出现在我的这份文稿中。但所有学生在我生命中不同时期的“剪影”,他们写给我的那些温暖的话语,他们送给我的那些“别出心裁”的生日礼物,他们对我所表达的那份独特的情与爱,都在我的记忆深处。他们在让我感动的同时,也让我感觉这一生好值。我无比庆幸和珍惜我的选择。如果有来生,我还会选择当老师,我还会选择做学术,我还会选择在北大教书育人。
(作者系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