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有温度的田野”讲中国

2021-12-16 03:54胡彬彬郭炳亮
博览群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村落田野传统

胡彬彬 郭炳亮

中国传统村落是中华民族先民由采集与渔猎的游弋生存生活方式,进化到农耕文明定居生存生活方式的重要标志,是各民族在历史演变中,由“聚族而居”这一基本族群聚居模式发展起来的相对稳定的社会单元,是中国农村广阔地域上和历史渐变中一种实际存在的、历史最为悠久的时空坐落。作为社会单元内在结构最为紧密的小群体,中国传统村落的空间形态多样、文化成分多元,蕴涵着丰富深邃的历史文化信息。通过其相互关联、内在互动,不断传承内部文化、发挥社会功能,成为了社会有机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根本的基础。

我们常常说“中华民族”这个词。“中华民族”是怎么来的?“中华民族”的构成就是由无数个氏族和家族构成,家族上面就是氏族,家族的下面就是家庭。村落是国家和社会最基本的构成单元,家庭是民族最基础的构成单元。由于村落文化具有聚族群体性、血缘延续性的特质,并承载了中国久远悠长的文明历史,因而极具民族文化的本源性和传承性;村落成员的生产生活以及与之相关的有形或无形的文化形态,从表面化一般形式的呈现,到隐性化深层次的内在文化结构与内涵,代表着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传统,体现着“社会人”由单一个体到家庭家族,进而到氏族,最后归属于民族范畴,再直接引申到“国家”概念的文化层面的全部涵义。

如果想要知道中国传统文化的本真样貌,我们需要到广袤的乡村当中走一走。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在乡村。要探究行进中的中国村落文化,则非走出书斋,走向田野不可。《村落中国:中国大学生田野考察札记》(以下简称《村落中国》)即是一部在田野之中诞生的书。

自2012年传统村落保护被纳入国家文化保护战略以来,传统村落消亡程度明显放缓,部分还为地方经济的发展及文化的传承保护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但值得忧虑的是,传统村落在保护的过程中仍然存在着诸多问题——同质化现象严重,原住民参与感不强,与本地原生文化的剥离等——让人十分忧虑。有鉴于此,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先后于2016年7-8月、2017年7月对我国长江、黄河流域的18个省的1569个传统村落、200多个历史文化名城进行了田野考察。《村落中国》的编纂,即是从这两次田野考察笔记之中遴选出来的精品。全书分上、中、下三册,根据田野考察点所属的地区或文化区分为粤鄂皖地区等十二篇,每篇文章则由单人或团队完成。全书近90万字,较为全面的记录了这次考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田野考察札记的写作在人类学等社会科学领域由来已久。早在20世纪初,马林诺夫斯基等早期人类学家在异民族地区考察时,就已经开启了这一传统。他提倡长期参与观察法后来成为现代人类学的方法标志,并诞生出了《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这一经典人类学著作。追溯到我国,则至少可以到太史公写作《史记》之时。“网罗天下放佚旧文”的司马迁,曾经亲自到多地进行考察,以求书写内容的生动详实。我国社会科学进行田野札记的写作,一方面继承了现代人类学的书写传统,一方面则来自我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札记写作,既不像一般意义上的随笔写作般自由随意,也不像学术论著般严肃,是一种介乎二者之间的调查报告。这样的小文章,既能记录研究者在调查过程中的灵光一闪,又能对调查对象的情况做一目了然的记录,对于捕捉学术生长点,记录研究者的思考过程等都大有助益,因而在田野作业过程中被廣泛采用。

“当你进入田野时,民俗就与你迎面相撞”,董晓萍在《田野民俗志》中的这句话,可以说是对田野考察状态的最好注脚。不仅是民俗,其他任何待研究的文化事象,如果一头雾水地进入田野,也容易丢三落四,甚至让自己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困境之中。尽管在田野考察之前,各学科的惯例是要做各类“预案”,但就好比老师备课,预设的课堂与生成的课堂之间往往差距甚大。预设是为了减少意外,但田野之中却处处皆有意外。做足预案,写好考察日记,对于应对书斋和田野、预设与生成等之间的差距,有着相当的必要性。在《村落中国》之前,学界已经有过类似的考察札记出现。不过,比较起来,《村落中国》更着力于学理性思考,在传统村落考察的地域方面也更为全面。

田野,对于广大的科研从业人员而言,既散发着无穷魅力,又让人望而生畏。田野作业可以发现新材料、新问题,高质量的田野是高质量科研成果的基础;田野的复杂,在于所面对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的复杂。我们面对的田野场域,迥异于学校简单的几点一线的生活——活生生的人,基于各种利益的考量,需要我们在田野考察时做相应的甄别。人类学、民俗学等的田野考察,不同于考古学、历史学等学科对于文献、文物等静态资料的关注,它既要考察有形文化事象——建筑形态、艺术作品、仪式展演等,又要对无形文化事象——技艺、口传文学等进行深入考察。只见村落不见人的时代已然过去,“有温度的田野”成为了新时代社会科学田野作业的追求。

村落研究,自然离不开对村民的研究。在《村落中国》这部书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对于村落有形文化的记录,也可以看到对于村落当中人的描摹——住在老宅中的村民、坚守乡村小学的教师……在《村落中国》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作为生活家园中的村落,也可以看到村落中守候家园的人。村落是活的,那么家园中的人呢?他们有的因为家乡贫穷落后而离开了家乡,有的因为家乡的旅游开发而返乡创业,有的则因为整体搬迁而成为了乡土社会的“边缘人”……念兹在兹的村落与世居于此的村民,让人忧虑乡村振兴的可能性,让人感喟村民艰辛的生活状况,也让人思考政府施政的成效与可行性。

总之,在编纂《村落中国》这部书的过程中,我们关注村落当中有形的文化遗产与无形的文化资源,更关注村落中的人的生产生活状态。没有人,乡村无法振兴,乡土文化无法传承,乡村也将成为空壳,而我们也将成为无家可归的漂流者。“有温度的田野”这一学术主张,就是为了避免我们与田野点对象之间机械、冷漠的取用关系。取代这种关系的,应是一种温情的、充满忧患意识的田野伦理。我们不仅要忧虑我们的学术,更要忧虑我们的田野和田野中的人。这也恰是《田野中国》这部书在着力追求的。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书斋学问,研究村落与保护村落,必得深入到田间地头,真听真感受,才能收获真知。当今社会发展迅速,传统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无论合理与否,传统的村落文化都面临着外来文化、城市文化的冲击。想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势必要以我们的传统村落文化中的合理基因为基础,构建属于有民族气派与民族特色的文化体系。这也正是《村落中国》编纂的初衷。

传统村落中的优秀的传统文化,具体指的是什么?通过几十年的考察经验与理论思考,我们认为,传统村落文化当中,至少应当关注如下方面的内容。

首先是传统的民居古建资源。国家层面对于古城镇、古村落民居资源的保护,往往都是将之纳入各级别的文物保护单位之中。但也正如《古寺庙作为文保单位和宗教载体的身份博弈》一文中讲到的,在广大乡村地区,古庙宇数量庞大到保护不过来的程度,加之文保单位资金筹措困难,乡村文保员待遇偏低等问题,让人在揪心之余,也为如何建立好的民居古建保护制度而思考。在这篇文章中,考察团队对古寺庙“活态保护”的方式进行了介绍——由僧人入驻古寺庙,一切运营由他们负责,受政府监督。

其次是传统技艺与产业资源。乡村振兴的关键在于留得住人。传统乡村由于曾经的区位优势不再,资源枯竭等历史性原因,渐渐走向了衰落。“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是乡村文化振兴的目标,但传统产业、传统技艺因为收入低微等现实因素,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背景离乡,长此以往,乡村振兴定然后继无人。对于传统技艺而言,培养传承人的诉求愈发强烈;对于乡村产业来说,要吸引大量的劳动力。当然,我们还可以看到,许多的传统村落由于旅游开发等原因,吸引年轻人返乡创业,让我们看到了乡村振兴的希望。

传统村落当中道德教化资源亦属于传统村落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村落文化的无形资产,道德教化关乎村风村治,是乡村治理的重要手段。在《村落中国》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篇关于村落村规民约、族规等的调查报告——《关于古村落村规民约的对比思考》一文,作者通过对戴家山、石舍村两村村规民约的对比,发现传统宗族在村风村俗方面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家训与信仰:基于福田镇传统村落的考察》一文,考察团队发现宗族家训中居然有保护古树的条目,让人着实惊讶于古人环保理念在当代社会的传承。

村落是一本厚重的书。在城市文化方兴未艾,乡村振兴后劲不足的今天,村落的保护和发展面临着重重困难。也正因为如此,为了守住我們的文化根脉,为了助力乡村振兴,村落文化研究必得下大功夫。一言以蔽之,不进入田野,就无法了解村落;不了解村落,就无法认识中国。

(作者简介:胡彬彬,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郭炳亮,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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