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能追溯最久远的记忆,是一座高大、昏暗、潮湿的木头房子。房子的门槛与胸口齐高,门外一条泥泞路,路的那边是水稻田,再远一点是雄伟的山岭。大雨刚过,山上云雾缭绕,一幅浑然天成的山水画。
我尚十分幼小,思维初开,对世间一切充满好奇。于是撅起屁股,努力要爬过门槛。每每快要成功,总会被一双大手从背后揪住,将我拖拽回去。
我曾以为是看过某部鬼怪电影后,才幻想出了木头房子。在我成长的地方,老房子都是黄泥墙、黑瓦顶。直到从父亲口中得知,我在乐业生活过两年,才发觉那个场景可能真实存在。
2019年国庆节假期,我坐上四舅的车,从乐业县城出发,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摇晃。壮美的喀斯特岩溶地貌沿途可见,山顶与云层相连。山与山之间生出村落,村边是分割成一块块的田地。
外公家藏在一座不起眼的村子中,有些荒凉,只剩下十几户人家。老房子背靠一座大山,是记忆中的那座,却不高大。它长得十分沧桑,摇摇欲坠,墙面爬满青苔,门前有口蓄水用的石缸。房子的门槛有我膝盖高,中间缺了一块,冒出几朵灰色的菌。
我推开木门,抬高脚迈进去,霉味扑鼻而来,皮肤传来湿漉漉的触感。从屋内看出去,门外的泥泞小路变成了水泥路。路的那边是一栋矮矮的楼房,楼房挡住了村外的水稻田,挡不住高高的山岭。
确实是一栋里里外外完全由木头搭建起来的房子,连脚下踩的也是木板。大门进去是厅堂,高大的神台背靠墙壁,正对大门。很多年不住人了,家具胡乱摆放,有木制的打谷机、桌椅,竹编的簸箕、箩筐,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器具。蜘蛛网四通八达,头顶挂着几个拳头大的蜂窝,有蜜蜂盘旋,要低着头行走才不会惹恼它们。厅堂四个角开有四扇门,连着四间狭窄的卧室。每间卧室都分成两层,上层是用来储物的小阁楼,下层用来住人,人多时上层也可以住。我钻进其中一间,霉味夹杂各种味道,冲得难以呼吸。床上的蚊帐还挂着,床前的桌椅上堆满了旧衣物、旧棉被。房子里的物件充满年代感,存留着时间浸透过的痕迹。遥远的过去,幼小的我在这里生活过;更遥远的过去,外公和外婆在这里养育了母亲和五个舅舅。
时隔十八年我才回到这里……坐在门槛上,思绪不禁恍惚,涌出一种神奇的错觉:二十岁的我仿佛突然得到了某种打破时间界限的力量,与两岁时的我产生了某种结连。我再一次回到那具幼小的身体,从木头房子里窥探着外面的世界,感受生命最初的好奇、纯真和懵懂。
二
外公葬在村子边的菜园里,时隔三年,我只能在墓碑前与另一个世界的他对视。他的墓早已不是新墓,墓堆上长满了草,小动物跑来跑去。他的墓和周边很多墓一样,成为大地上不起眼的凸起。
我烧着黄纸,呆呆凝望着眼前萦绕的烟雾,思绪回到了2015年。
那年我读高二。冬天特别冷,寒风侵袭,南方很多地方下了雪。雪花米粒大小,落在手心,来不及观赏就化成水。乐业县城海拔九百多米,隔三两年下一次大雪,这次自然也下,下得很大。母亲给我发了一张照片,道路、树木、屋顶、山岭白白一片,颇有北国雪的风姿。外公正病重,大家都说他只要撑过了这个冬天,铁定可以多活几年。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听力不好,有些话要重复几遍才听得明白。他用沙哑的声音与我交谈,不断嘱咐我要好好读书。
冬天离去,大家以为外公撑过来了。可是他熬过了漫长的寒冬,却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与世长辞。
我曾觉得要动笔写外公的离世,必定要写得如伟人离世那样天地同悲,才能烘托出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可真要动笔时,却不由得极力压住文字的闹腾,唯恐惊扰长眠的灵魂。
外公是个安静的人,去世的时候应该也是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吧?我甚至还想着,那时的他眼前站满前来送别的亲人,他不孤独。渐渐地,亲人们的样貌模糊,他的神情安然,不属于肉体的那一部分飘去另一个世界,外婆会在那里接他。
祭拜过后,我们去村边的树上摘果子。有柿子、柑橘、沙田柚,有些熟到烂透。我们只摘了一些柿子,然后去田里的水池边散步。水池不大,底下是一口井,井底有泉,常年有水。四舅看着周围的景象,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阵惆怅。四舅说起过去,那时家里没有打井,更没有自来水,都来这个水池挑水喝。水池边生有三棵大树,树上附生着一种药材,舅舅们年轻的时候常爬上去采摘,摔下来也不怕,有水池接住。现在还有药材,却没人摘,年轻人都离开村子,奔向外面的世界,老了才会想到落叶归根。还说到我小时候,很大胆,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跳下这个池塘,被救上来后也不哭。我却不记得自己跑出来过,在遥远的记忆中,我一直被保护在那座木头建造的房子里。
三
我出生后,母亲无法忍受作妖的邻居,带着我和姐姐去到乐业生活。
我在两岁时离开乐业,到十五岁才得到父亲同意前去度假。
乐业坐落在广西西北部的山区中,从贵港过去要一整夜的車程。这是我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满怀期待。清晨醒来,已在乐业境内,从车窗望出去,几座山被云雾覆盖了一半。这场景在我记忆中没有过,却感到熟悉,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舅舅们早年在县城买了房,把外公从村庄接了出来。外公进入暮年,生活难以自理,住在三舅家。三舅有一栋房,临近乐业广场,六层高楼,视野开阔。外公住在顶层,有一个宽敞的阳台,放着一把竹编摇椅,角落有一些盆栽,几株三角梅开得艳丽。
吃了晚饭,外公喜欢去阳台发呆,我会出去和他站在一起,有时默不作声,有时会说上许多话。我们看着小城被夜色浸染,再被逐渐亮起的霓虹灯装饰,楼下的广场传来各种音乐,传来欢声笑语。大叔大婶们组织起了浩浩荡荡的广场舞队伍,足足有四五百人,载歌载舞,占满大半个广场,有人跳交际舞、拉丁舞,也有跳街舞的年轻人,偶尔还会有对山歌的队伍。广场周围摆满各色各样的摊子,卖小孩的玩具,卖饮料或者特色小吃,还有卖治疗疾病的偏方药。
乐业城区四面环山,外公告诉我,因为最高的那座山有一面巨大的绝壁,像电视机的屏幕,所以叫电视山,又告诉我周围许多山的称呼。我最喜欢的是小城中央那座被楼房围绕的山,山体不大,只有百米高,入夜后被灯光渲染成灿青色。外公告诉我,那是龙角山,因为像龙的角。他怕我听不懂,弯着食指在头顶比画。我点头表示听懂了,他开心地笑,眼中泛着光。外公还说,很多年前,龙角山上有一盏明亮的灯,射进幽暗的山路中,照亮晚归人回家的夜路。
外公有大片的空闲时光,看书,唱山歌,练毛笔字,修族谱,也常望着楼下的广场发呆、思考。他的皮肤一年比一年褶皱,色斑增多,眼睛却越发水润,像孩子般的明亮。在性格上,外公偶尔也像个孩子,喜欢争一些问题,比如问我贵港和乐业哪里好,我说都好。他不太服气,屡屡问我,我确实分辨不出,只能回答都挺好。
一次下雨后,我们又在阳台看风景,城中的楼房不高,凸凸凹凹延绵到四周的山脚,再绕着山脚延伸出去。外公指着远处的青山,执拗地说:“乐业比贵港好。”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刚下过雨的天,像水洗过的蔚蓝色布幔,干净极了。远处黛青色的群山重重叠叠,山谷的树林中冒出白色雾气。山腰上有一些房子,笼罩在迷雾中,像远离喧闹尘世的隐士居所。
我明白他的心思,点点头。
“乐业山多,林多,环境好,空气好,不用风扇,不用空调。”他怕我不服,又补充说,“是长寿之乡,是避暑胜地。”
我笑着说:“还有电视山,还有罗妹洞。”
“还有大石围天坑群,世界第一。”外公有点骄傲,给我点名,“布柳河仙人桥、五台山、凤山、茶山、百朗峡谷……”
那些在阳台观望的日子里,外公告诉了我很多过去的事情。说起他年轻的时候,村里还有许多人,男男女女喜欢对歌,用歌声寻找所爱。他的喉咙好,唱出的歌诱人,所以得到外婆的倾心,与她喜结连理,后来又当上村里的音乐老师。说起五个舅舅和母亲小时候的调皮事情。舅舅们把锅碗瓢盆带去学校,在教室后架起简陋的灶头烧火做饭,母亲仗着有五个哥哥,做什么事都有点横行霸道。说起两岁前的我,被舅舅们引诱爬进灶头,不知死活跳进水池,还去抱刚生蛋的母鸡。
外公说起我的时候最有兴致,用手比画一个圈圈,说我小时候有这么胖,特别白,可爱极了。他会用各种词形容我:肥糯糯、闹腾腾、小调皮,不哭鼻子,有灵性,喜欢爬,招人喜欢。他还说我很快就学会了走路,一天到晚想跑出门,幸好老家的门槛高。
外公还会问很多问题,我慢慢回答。以前生活苦不苦?挺苦的。奶奶的身体好不好?大病一场后不太好了,眼睛看不见,需要人照顾。被父亲打吗?小时候会打。和别人打架吗?小时候打,上中学就不打了。小时候为什么打架?父母离婚了,他们笑我,欺负我,迫不得已才打……聊着聊着,外公忽然有点感伤,又比着手说,你离开乐业的时候那么小一只,再见到你,长那么大了,不适应。我不知怎么回答。外公远眺城外的山,自言自语道:“你们长大了,我也老咯。”
四
高一的暑假,我又去了乐业。这时和外公的谈话内容发生了些变化,我读高中了,他把更多话题都放在了学习上。读书缺钱吗?不用很多钱,缺了去借。学习怎么样?我说物理化学偶尔第一,英语稳稳第一,不过是倒数第一。和老师同学们相处得好吧?挺好的,男同学喜欢我,女同学应该也有喜欢我的……
外公看过很多书,国学经典、世界名著、历史哲学,因此他不是个死板的人。说到女同学,他拍拍我肩膀,两眼放光地问:“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憋着笑,摇摇头。外公说,我和你外婆在你这个年纪时都快结婚了,然后竖着小拇指,再说:“你真差劲。”
外公还会问,为了避免他再说我差劲,我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但我不想谈恋爱,我要先实现理想。那之后,外公把注意力放到我所谓的理想上来,问我在瞎想什么。开始我不愿说,很多人都觉得我异想天开,甚至不可理喻。
外公追问了很多次,我告诉他:“我想当作家。”
“怪不得你整天发呆,原来是想这个。”外公嘀咕,竖着大拇指说,“作家很厉害!”
我小心翼翼地問:“外公,你不觉得当作家不切实际吗?”
外公似乎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讨厌地挥挥手,像打苍蝇,说:“你别管别人怎么说,你想干吗就去干吗,你还年轻。”
“他们都没有你聪明。”过了一会,他继续说,“你从小就聪明。”
此外,外公经常和我说,要努力考大学。我点点头。他一次次强调,你一定要读大学。哪怕我心不在焉,他也要叨叨自语,你要读大学,读大学出来才能有出路,才能有出息,才能受人尊重。为了让他放心,我一次次向他保证。
假期结束,离开乐业前一天,我和姐姐、表姐表弟们一起去三舅家看外公。外公又和我们分享过去的事情,关于他们那时候的艰苦往事,还有刘三姐的动人山歌。我拿出手机播放刘三姐的歌,外公跟着哼唱起来,越唱越大声,大家没想到年迈的他还能有如此活力。
那将是值得在脑海中存留一生的温馨场景: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纱窗,落在外公和我们身上。他苍老的躯体迸射出强劲的生命力,用沙哑的声音高唱刘三姐的山歌,我们跟着击掌合拍。歌声嘹亮,填满整个房间,跳出阳台之外,溢满小城,又爬过电视山,飘去山外的一座又一座青山。
沉溺在歌声中,我想起了刘三姐的传奇故事,想起老照片中那个叫作外婆的慈祥老人,想起了外公说起的很多过去。身为音乐老师的外公,在群山中的乡村小学坚守大半生,把六个子女送去城里,是他一生最骄傲的事。我还想起那间木头房子,想起小小的我撅着屁股趴在高高的门槛上,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直到如今,那种向往依旧根植于内心,激励我通过读书找到出路,坚持成为作家的理想。我还想到很多事情,幻想两年后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来找外公,他会又一次给我竖起大拇指。
五
母亲怕影响我学习,没有把外公病情加重的事告诉我。没过几天,姐姐发来信息告诉我,外公去世了。我逃了晚自习,独自在操场昏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那晚失眠之后,我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悲伤,依旧正常睡觉吃饭学习,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奋笔疾书,黄昏时去操场狂奔,挥洒汗水。
听说出葬的那天,来了很多人,上百辆车汇成长龙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将外公从乐业城区护送回逻沙乡的老家,六个子女为他结束了一个安详体面的晚年。他以前常跟我说,乐业是最好的地方,最适合生活的地方,他终于如愿以偿,埋进这片土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高三后,进入持续高压的备考状态。因为沉迷写小说,成绩一落千丈,学校领导在动员会上把我作为反面例子,拍桌大骂。我猛然惊醒,想起外公曾经说过的话,重新发愤图强。凌晨五点半在教学楼下吹着寒风背公式时,晚上十一点在宿舍厕所提灯解题时,老人又开始在我的耳边轻语。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看着镜子中消瘦的脸,如释重负,睡了很多天。
高考后的假期在乐业度过。县城的夜晚依旧繁华喧闹,路边摆满桌椅,人们享受着慢节奏的生活。舅舅们还是爱喝酒,表哥表姐们大多结婚生子,生活中琐事不断,也有不少欢乐。只是较之过去,没有了关于外公的种种,我没再频繁地去三舅家吃饭,没再在那个长有三角梅的阳台观望过小城,甚至没有勇气回乡下为外公扫墓。
那段时间,我试着去熟悉这片外公最爱的土地,独自去爬了城区周围的山,从不同的角度俯瞰小城。看清晨的霞光弥漫,云雾飘荡,看正午的烈日当空,阳光普照。我尤其喜欢看日落,在绚烂的晚霞中等待,红日完全坠下后,世界尽头的群山只剩一幅黑色剪影。无聊的时候,我喜欢独自在城中游走。乐业县人口不足二十万,却有十一个民族,常常能看到老人孩子穿着奇特的服装,举办一些有意思的活动。我跟着人群走街串巷,或漫无目的,在陌生的地方迷路,又借着立在城区中心的龙角山找到方向。上大学后,我将这座小城作为原型写进一部奇幻小说。小说中的城也是四面环山,城中立着一座白色巨塔,每座塔上都有一盏长明灯,灯光会照亮人们回家的夜路。很多年前,当那个撅着屁股的小男孩趴在门槛上远望时,他对这片土地生出的情感已深深烙在心中,外公便是那盞长明灯。
又过两年,再来到乐业,我才提出去祭拜外公。
每一次来到这里,我总会长大一些,从步入青春到长大成人,故乡给过我许多伤害,外面的世界也常常不善待人,山中小城成了最好的避风港,是我的第二故乡。那天祭拜完外公,回到县城,已经快要入夜。我又一次跑上电视山,在山腰的观景台上眺望。夜色覆盖小城,又被霓虹灯装饰,喧闹声密集起来。静坐了许久,想到很多,情感不由得溢出,沸腾,眼眶阵阵发热。
我忽然懂得了四舅在水池边的惆怅,关于时光荏苒,关于物是人非,关于不可重现的回忆。时间催促生命往前延伸,孩童长大,大人变老,老人离去,这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哀愁。世世代代如此。
【岑叶明,笔名叶明岑,广西贵港人,1998年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青春》《岁月》《椰城》等刊物,曾获多种文学奖。】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