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小说二题

2021-12-15 02:32非亚
广西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县城母亲

万花筒的窥视

我的朋友凡柯,可能是这个世界剩下的唯一一个热爱万花筒那个变幻世界的窥视癖。并由对一只万花筒的热爱,渐渐波及了对一切奇怪与神秘事物的窥视。由于生逢其时,与我相比,凡柯真的是越来越喜欢这个五花八门、每天一觉醒来就奇妙无比的时代了。这个时代的一切,和手上不斷转动的万花筒相比,显得更加生动、有趣和丰富。想想看,作为一个人,自从他的父母给了他一对时常带着那么一点点令人神往的迷茫,又微微突起的漂亮眼球之后,这双眼睛,在它们能够感知,并开始自动捕抓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从没有停止过它们的好奇。甚至即使是睡眠时间,凡柯的眼睛,也仍然会在睡梦里打开,尽最大可能,吸吮那些飘忽不定和模糊不清的影像,以便在睡梦中去抓住夜晚的本质。由于对万花筒变化无穷的美丽世界以及由万花筒延伸出来的对窥视的热爱,或者说,近乎一种探寻世界秘密和事物真相的本能,我和周边的人,已经几乎或根本就不会认为这一切会是凡柯的缺点。相反,我们觉得窥视对于我们这个信息丰富、资讯爆炸的时代来讲,其实正是好奇心和稀缺的想象力在人类身上的最佳体现。不管你态度如何,是不是认同这些观点,总之我赞美对世界的窥视。

有意思的是,凡柯第一个最喜欢窥视的物体,竟然是一台日本产的“画王”电视机,这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点意想不到。

这个黑色的四方形的电器,是他十几年前,为了看意大利世界杯足球赛而花了很大价钱,在一个专营进口商品的店铺买的。产自日本,二十九英寸,质量上佳,而且图像格外清晰。自从拥有了这台电视,凡柯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除了上班、洗澡或上厕所,以及迫不得已的睡觉,持续地窥视这台电视机,已经成为他最大的快乐。每天凡柯一踏进房间,第一件事情,绝不是先跑去厕所洗手,而是径直快步走到客厅,抓起电源线,熟练地把插头插进墙壁上面那一排白色的插座,然后按左边的电视机开关,屏幕跳出图像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一张沙发里了。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的电视遥控器,这个黑色的小玩意,为他带来了各种他想窥视的世界。从中央一台到地方台,从晨间节目到晚间的电视剧,也或者,一个来自香港的电视节目和故事片。当然,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那些年,凡柯也曾在朋友那里借回过一些毛片,通过一台“爱多”牌VCD,凡柯可以尽情地一个人在家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看毛片里那些模糊不清的图像。不得不承认,有一段时间,更准确地说是在结婚前,这台电视机成了凡柯窥视这个世界,窥视其他人的生活、爱好、习惯甚至性行为的一个超级有用的工具。如果没有这台不需要研究其内部结构的电视机,凡柯的生活,大概就只能像上世纪80年代一样,围着收音机、收录机和书籍打转。

那天晚上,我去找凡柯,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客厅观看菠萝台一个叫作《超级女声》的节目。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与上世纪90年代各种体育、经济、生活播报不同,现在的电视节目,已经让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平时难得一见的俊男美女,以及形形色色中性打扮的男孩女孩,通过选秀节目纷纷涌现了出来。现在,观看或者应该说是继续窥视这台电视机,成了凡柯如今最大的快乐。事情确实也是这样,很多时候,凡柯一个人买了些漓泉啤酒、牛肉干、南乳花生,或者原味葵瓜子之类的零食,就坐在沙发上观看。周末的电视里,正在上演超女们紧张激烈的PK。菠萝台也仿佛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总是以尽可能漫长的方式,将镜头对准那些台上跳舞、扭动、摇摆的姑娘。台下和屏幕之外,总是有一大群打着各种旗号,举着巨幅彩照的超女的粉丝。作为旁观者,凡柯乐于看到每一个超女五花八门的表演,她们支持者的表情以及喜怒哀乐,这太有趣了。在凡柯看来,《超级女声》几乎引发了一场全民对娱乐节目的关注。因为他后来发现,在这个世界,并不只是他一个人在观看《超级女声》,在关注每一周整个比赛的进展。所有的媒体,所有的互联网新闻,所有的稍微有一点时尚的男生和女生,甚至包括社会各个层面的人,都在谈论并知道整个事件的进展以及经过,他们的喜好溢于言表,争论也空前广泛,谈起这个话题,往往总是热闹非凡。像我这样对《超级女声》漠不关心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有一次,在一群人出发去芝加哥市中心参观建筑时,几个男生在车厢的后面,又谈论起《超级女声》最后的决赛,并为最后前几名全是剪着短发的女生相互PK而感到失落时,我还以为《超级女声》是一种在广场或者操场上,比谁嗓门大的公益活动,结果引来一群人的哄堂大笑。当然,这没什么,毕竟我不是凡柯,我对窥视这一类娱乐的电视节目,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兴趣。

当然,因为这样的节目,凡柯喜欢上了一个叫叶依倩的姑娘,并且为了她几乎迷晕了头。每天,凡柯除了通过电视,还从网络和各种报纸上,下载收集了叶依倩的大量图片和资料,并为她写过一首诗。这样的爱好,极大地满足了凡柯的窥视欲和想象,以至于我在楼下喊他,或者打他手机让他赶快下楼一起去M5酒吧喝酒时,他都差点忘记了应答或者接听电话。单从这一点上说,凡柯其实首先要感谢菠萝台,感谢那些想出这种比赛形式的导演和节目制作人。但一切果真是这样吗?谁能说电视台就不应该感谢凡柯,感谢类似凡柯这样的观众?他们的需要是相互的。因为凡柯的存在,或者说,因为一大批类似于凡柯的男男女女的存在,《超级女声》的比赛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并在壮观的全民观看运动中,最终使《超级女声》的冠军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这种看上去公平的投票和公开的PK,体现了一种时代活力、年轻人的爱好,与娱乐的风尚,并体现出这个时代最需要肯定的个性和开放,新鲜的比赛形式因此获得了广泛的认同与关注。凡柯看上去近乎疯狂的对于这一类节目的窥视,其行为也就因此不难理解。正因为如此,我几乎从来不嘲笑凡柯的这种个人爱好。当然,和那些在凡柯看来庸俗不堪、围在舞台下面抛头露面,并且大惊小怪的粉丝们相比,凡柯只不过是一个默默隐匿在电视机后面的观看者而已。但是,只要看看短信的投票率,就会发现,像凡柯这样隐匿的分散在城市各个角落,在周末的夜晚围观《超级女声》的年轻人,实在是多不胜数。单凭这一点,我怎么能够批评凡柯,并劝他放弃对一台电视机长时间的疯狂的窥视呢?在对一种轻松的娱乐节目的窥视中,他满足了自己感官需要。

后来我发现,凡柯第二个喜欢窥视的对象是一个女人——因为对叶依倩的疯狂迷恋,凡柯居然迷恋上了一个最近经常跑到办公室来推销保险的女人。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她的下巴和叶依倩很相似。每次那个女人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凡柯总是心神不定地坐在那里假装工作,但耳朵却偷听着这个女人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并不時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有一天,凡柯悄悄告诉我,说他大概迷恋上了一个女人,并且很强烈很疯狂地想了解有关她的一切信息。比如,她的生活习惯、她的爱好、她来自哪个城市,甚至她衣服和手提包的牌子,她是否有男朋友,或者是否已经结婚,等等等等。我问他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不知道,只知道她是来这里办事的。从此以后,暗中窥视这个女人,就成了凡柯一个很大的爱好和强烈的愿望。有一次,那个女人又来了,事情办完后又很快离开,这一次,凡柯终于忍不住跟了出去,这一幕,那天因为我恰好在凡柯这里,所以被我看见了。但是,我并不清楚凡柯为什么会出去,他根本就没向我解释,但我隐约感觉到他跟着那个女人出去,并走到电梯里,大概就是为了多看这个女人几眼。这可以理解,对于每一个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尤其是那些能一眼吸引我们的陌生人,我们总是有一种强烈的希望认识他们的愿望,并且有一种强烈的必须抓住这种稍纵即逝机会的渴望,哪怕这种渴望转眼就会烟消云散。

“邂逅总是一种美好的东西。”

“对她们的探询当然也很有意思,是吧。”

凡柯经常向我描述他对邂逅的理解,但这一切,仅仅只是邂逅这么简单吗?我觉得不是,而凡柯也觉得,他对这个女人的秘密窥视能够给他枯燥的生活带来一种意外的刺激和美妙的想象力。

现在,我坐到凡柯卡位的椅子上,在那里等他,我相信他很快会回来。因为无所事事,我开始翻他桌子上的报纸,结果我看到在一张大概是凡柯特意保留的报纸上,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青年,迷恋上了他的女同事,一次趁他女同事不注意,他悄悄取走了她的钥匙,然后复制了一把。在一次女同事外出约会的时候,他悄悄地打开她的房间,进入她的家里。当然,他要干的,并不是去偷他同事的内衣,或者去偷她房间里那些宝贵的礼物,以便换取一些钱财,他不稀罕这些。他要做的,是把自己在商店买来的小型摄像机,安装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以便拍摄那个女同事的一切。他以为,这一天她出去约会她的男朋友,不会这么快回来,所以,那个青年感觉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安装这台摄像机。对于这个青年来讲,电影、电视、影碟,或者说别的什么图像,他已经看够了,他对自己渴望了解的女性,对她的生活、她的习惯,她所做的一切事情,甚至包括男女之间交往的事情更加感兴趣,这实在没什么可以责怪的。如果我们这么想,他是一名导演,或者说,是一名专业摄影,那个女同事就是电影的主角,男的是一个她在街头,哦,不,应该说是在酒吧里邂逅的英俊青年,这样的故事,虽然听上去有点土气,缺乏刺激,但事情本身就是这样发展的。通过自己安装的秘密窥视的镜头,那个青年获得的好奇和快感,显然要比电影之类有趣得多,毕竟这是一个他想了解的女人,这也就是这个青年这么做的原因,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秘密的电影导演。但是,那个女同事没有出去太久,她很快就回来了,并且还带了一个男人,他不知道那男人是不是她的男朋友,总之,他只好被迫躲了起来,具体的位置呢,是在床下。他想,他们应该会很快干完一切他们想干的事,然后,他们会一起出去,换上光鲜的衣服,离开房间,去赴一场丰盛的晚宴。这当然是他的愿望,但是这一会,他被迫躲在床下,上面,是他的女同事和一个男人疯狂地做爱以及高潮时发出的呼叫声。当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之后,他们就在房间里生活了起来。整整两天,他们一直这样待在房子里,吃饭,睡觉,聊天,看电视,做别的,或者继续做爱(那个青年被迫一次次地在床下忍受着那些尖叫)。到了第三天,他实在忍受不了了,因为他饿了,然后他终于被发现,然后他被控告了,因为窥视,因为闯入别人的房子影响了别人的生活。

我看着这个故事,觉得这个傻乎乎的青年,怎么跟凡柯这么相似,它很可能就是凡柯未来生活的一个版本和缩影,或者一个必然的故事?当然,凡柯后来告诉我,他说,那天他跟在那个女人后面出去,然后,一直在后面跟着她,跟了很久,走过了很多条街道,在一个休闲餐馆,他看到那个女人进去了,然后,他守在对面的一个书店,一个多小时后,他又看见那个女人出来,但是身边多出了一个男人。

“故事结束了,但我没有任何收获。一点都没有。只是满足了我的一段想象、好奇与幻想。”

直到有一天,那个女人终于彻底消失,再也没有在办公室出现,犹如一阵烟雾,彻底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所有的线索全部断掉,再也没有任何一点那个女人的音讯,然后生活重新开始恢复正常。每次吃饭时,凡柯总是毫不掩饰他的沮丧、思念和失落,以及对一段美好邂逅的种种想象。我告诉他,这样的故事,在如今的现代社会简直太多了,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问题。我劝他还是把注意力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关注到更加有趣、具体的日常生活。比如多出来走动、多去玩、多和我们这些狐朋狗友一起去中山路夜市喝喝酒,我们放肆地在午夜街头爆发出来的大笑,肯定比死盯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要有趣得多吧。我这样劝凡柯。

由于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凡柯第三个热爱窥视的对象,其实是一台他管理的电脑。电脑和电视在外表上差不多,但尺寸要小,空间和内容却要大得多。每天,凡柯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电源开通后,黑色的屏幕很快就会出现彩色的画面。每天,除了在word文档里完成上司布置给他的计划以及工作,凡柯的爱好,或者说下意识的举动和习惯,就是登录互联网,浏览各种页面,通过互联网,凡柯看到了比电视节目更多的东西。电视是受控制的,节目全都是事先安排,但电脑却不是这样。有一次喝酒时凡柯这样告诉我,他疯狂地迷上了电脑,这也就是说他目前几乎已经离不开电脑了,或者说,一旦离开电脑一天,他自己就会感觉到坐立不安。很多时候,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对着一台画面可快可慢、页面可以不断切换的电脑,他感到了自己和这台电脑几乎已经联结成为一个整体。正因为这样,电脑比电影给凡柯提供了一个更大的想象空间。比如,通过互联网可以看到一切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图像、视频,他人在世界各处的生活,甚至各种性爱画面,这真是太方便、太有用了。你说这是好奇与窥视也行,是为了了解人类丰富多彩的生活、欲望和动物性本能也可以。这一切,比起以前用“爱多”牌VCD播放的那些图像质量低下、画面模糊不清的毛片,真的是强多了。

这些页面,是凡柯有一次偶然发现的。一次深夜加班,当他通过Google搜索引擎搜索一些别的资料时,突然下意识地被脑海中一些涌动的东西刺激到了内心某个隐秘的念头,然后不自觉地在搜索引擎的空白栏上,输入与身体有关的一些英文字母。结果电脑很快跳出来许多页面,凡柯随便挑了一个网页点击进去,然后再随便点击一个英文栏目,之后一群又一群裸体的男人和女人展现在了他的眼前,甚至还包括了那些平时隐藏在衣服下面清晰无比的器官。那些页面里的画面,从各个方位和角度,向屏幕以外陌生人的眼睛,提供了一种展示的好奇与观看。那些排列在一起的画面,总是不由自主地使凡柯感到有些兴奋和紧张。它们仿佛是一种有特殊魅力和强烈吸引力的东西,甚至类似鸦片一般,吸引他坐在椅子上,一直窥视与围观这台电脑。

这些有关身体的秘密画面,通过电脑被公开——不,应该是被互不相识的陌生者秘密窥视,应该是互联网的作用和贡献。秘密取消了,身体的隐私变得公开,局部的器官成为某种猎奇的画面,似乎没有了任何距离感。尽管这些只是图片,但仍然是一个曾经真实并发生过的世界。因为那一次经历,凡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浏览一下这些隐秘的页面,结果发现图片总是会不断地更新,这说明有人或者机构在这个图像世界的背后,为陌生的好奇的窥视者提供一种观看的渠道和方式,甚至以此获得收益。有时,凡柯也会为自己愚蠢的浪费时间的举动产生羞愧。但是有一次,他决定不再羞愧,不管怎么样,这不是他的错,“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我坐在旁边,对凡柯说,你通过电脑观看这些隐秘的页面,如果抛弃道德的层面,其实和人们通过电影观看的效果是一样的。那天,我手上正好有一期电影杂志,其中正好有一篇谈论窥视的文章,我开始念给凡柯听——

“……其实心理专家一早就说了:人类对隐私的兴趣,从来就没有减弱过。然而,个体的偷窥是要受到谴责的不道德的行为,群体性的偷窥行为,却催生了一门新的艺术,即电影。”

“电影,你知道吧?”我故意这样问凡柯。

“在电影里,你窥视到了什么?”

黑暗的电影院,白色的巨大的银幕,每个观众在完全隐匿自己的情况下,将别人的世界观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这个世界是导演自己营造出来的,但在观看模式这一点上,和你观看到的电脑画面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有人说,看电影其实就是一场公开的隐匿在黑暗里的偷窥,电影人也不过是偷窥的制造者,只要有人需要,就会有人提供满足偷窥欲望的机会、故事和画面。

在所有被偷窥的内容里,性无疑是重头戏,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而男性往往是偷窥的主体。当然,女人也有偷窥的欲望,只是她们在银幕上表现得更加压抑和疯狂。比如,《钢琴教师》中的艾丽卡在种种性狂想中,用刀片割伤自己的下体,又在露天电影院偷窥汽车中做爱的男女等行为。而这,正是黄色网页能够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的理由。我站在凡柯面前跟他分析。

“有时候,偷窥也是一个人成长经历中的一部分,尤其对一个男孩而言。”

“在不损害他人的前提下,身体的自娱自乐甚至是伟大的。”

从这个角度去说,通过电脑去看这些东西,是你个人的一个权利。我跟凡柯说,它构不成一种自我谴责和犯罪,你不需要用道德捆绑自己,你只需要学会清醒,并随时从那个图像世界的迷雾中抽离出来,回到你当下的现实世界。我这样对他说,也许,在这个城市的背后,有无数的人正与你一样,沉浸于这些毫无意义的图像堆积的沙丘,又困惑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深深陷入一种自责呢。想开些吧,我这么劝凡柯,“天空这么自由,没必要纠缠那些破烂玩意,徒然增添了烦恼。”

放下了那种纠结之后,日常生活中的凡柯,他的第四个窥视的对象,是每天邮递员送到邮箱的报纸。这个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也应该很熟悉。报纸曾经是很多人每天必读的一种间接接触社会的工具,尤其是有老人的家庭。我喜欢读报纸,我的母亲也喜欢,即使互联网发达,但一份有吸引力的报纸,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具有一种魔力。现在的报纸,相比于以前品种就更多了,从体育到娱乐,从世界新闻到各种八卦,从周末版到各种早报,这个异常活跃的传媒时代,正好满足了凡柯窥视的胃口。和一些新闻相比,凡柯的兴趣,更多地集中在娱乐方面和稀奇古怪的见闻上。而报纸也似乎完全摸清楚了他的心思,每天几乎总会有一个版到几个版的娱乐新闻以及奇闻逸事来等候他。报纸在这方面的报道,和凡柯的需求表现出了完全的一致。因为这样的读者存在,那些干劲十足的媒体记者,可以把一个简单的事件一直挖掘下去,无所谓对错。也就是说,它完全可以在今天是一种说法,而明天又全部颠倒过来,然后,再把这样的错误在报纸的一角一笔带过,甚至根本不提。对于凡柯这样的读者来讲,他只是想从中获得一种消遣的乐趣,真实性是次要的,关键是在事件中明星们的所作所为。尽管所有的当事人或者明星,都强烈地要求媒体报道的事件必须真实可信,并经常愤怒地指责媒体的谎言和罪恶,但谁能阻止媒体宣传和报道的权利呢。更何况,这样的报道,完全是为了满足一大批类似凡柯这样喜欢娱乐新闻的读者,可以说是体现了为读者忠实服务的原则。无论明星们做出何种举动,娱乐版将会一直存在下去。比如窦唯,他愤怒地把报社记者的汽车放一把火烧掉,但这又能怎样?娱乐新闻仍然存在下去,每个读者看到这样的报道,也许会有同情心,但也都乐于围观事情的进展,并把很大的精力放在事件戏剧性的发展上。人物的喜怒哀乐并不是每个人最终所关心的,关键是这样的新闻如何持续地、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

通过这样的报纸,可以说,凡柯几乎足不出户就了解到了这个世界尤其娱乐界的方方面面,并且甚至可以获得一种深度的了解。表面上,那些明星们似乎和他的生活毫不相关,但其实,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完全掌握在他的脑海之中。这些东西给凡柯的生活增加了一种谈资和新的豐富性,使他每天看上去有些暗淡的生活能够显得光彩起来。这方面,还真得感谢那些媒体,感谢那些穷追不舍的娱乐记者。因为确实是他们,在他一觉醒来不知道又发生什么新鲜事情的情况下,以铺天盖地的大标题,告诉了他现在发生的一切。尽管明星们都在抗议,但想想看,能够成为一种公众的谈资和舆论的旋涡,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从这个角度去说,应该感谢那些乐于宣传的媒体。但媒体呢?难道它们反过来不应感谢报纸后面的一双双眼睛吗?在这些无数的眼睛中间,就有一双是凡柯的,他通过这样的一个很小的窗口,可以轻易地窥视到他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明星们的生活,他们的言论、风采、身姿,无论他们对媒体有多大怨言,娱乐版将持续下去。

“谁叫他们是明星呢,是明星就得接受这样的生活。”

有一次在酒吧里,谈起窦唯时凡柯确实是这样跟我说的。“是明星就得承受人们的关注。关注也是一种影响力和生产力吧。”

“我也想被别人关注。关注多好。”凡柯说。

凡柯第五个窥视的对象,正好就是一扇大玻璃窗口。窗口是人在这个世界的另一双眼睛和一个公开的舞台,是城市的脸或者表情。凡柯最近搬了家,在老城区一片廉价的出租房里,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一套房子。说是一套,其实也就是一房一厅,带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和一个不算很大的阳台而已。凡柯搬进去住了几天的时候,发现对面房子有一扇特别的窗口,窗口是木头的边框,有一种老式的窗花图案,窗口的外面是一个雕花阳台,窗口很大,镶嵌了落地玻璃,大部分时间窗口始终是紧闭的,但是不久的一个傍晚,它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因为这个女人,凡柯吃了一惊,他退回到自己客厅窗户的后面,在下垂的灰白色的窗帘后面,悄悄地观看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站在那里,然后抽一根烟,并不时地往楼下张望,这让凡柯对这个陌生的女人有些好奇,他猜想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每天下班回来,在夜晚,或者天色大亮的早晨,也或者一个周末,她究竟会干些什么?

这一切,让凡柯想起自己看过的好莱坞的一个电影,电影的名字就叫《偷窥》,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影片里的主人:一幢高级公寓楼的男主人,利用先进的摄像器材,偷窥每一个住户的隐私——比如女人沐浴时的自慰,情侣之间的亲热,他们在床上上下起伏与翻滚的身体、各种动作。那些陌生人的表演,对他总是具有强烈的吸引力,甚至偶然出现的一个杀人犯的作案过程,都会展现在他镜头的窥视之中。他将自己比作这栋公寓楼的上帝,能知道这里发生的所有一切,他身边的喜怒哀乐,各种意想不到的故事,比世界上任何一部电影都要来得精彩。有了这么好的天时地利,男主人自然就不再需要上电影院猎奇了,他每天生活在自己对他人生活的窥视里,并因此成为一种隐秘的乐趣。现在,每天,只要凡柯醒来,他就把眼睛往窗口观望,不管是下雨、阴天还是阳光灿烂,这个时候,他总是希望对面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然后,他坐在床上,靠着枕头,就可以在房间里观看。尽管隔着一条宽度不大的街道,鸟儿的惊叫扰乱了周围安静的空气,他隐藏在对面的一套房子里,也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会思考什么。但是,有这样一扇生动无比、随时可以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窗口,总是一件令凡柯想象力越发活跃的事情,他沉闷的生活,也终于由此而变得丰富多彩、魅力无穷。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天对面窗户换了主人,窗口窥视的剧情顿时开始改变。新近住进去的是一个男士,傍晚的时候,凡柯会看到还有一个姑娘也出现在对面的窗口里。通过一个想象的镜头,凡柯似乎看到他们所做的一切——甜蜜、拥抱、亲吻,裸露着身体去放肆地做爱,相互之间像两条充满渴望的水蛇纠缠在了一起。有时走动,有时争吵,有时又会愤怒地摔东西,一切就像一场电影在他面前展开。而他类似于法国电影《芳芳》的男主角,正对心仪的女子进行着全方位的偷窥。尽管对面的主角并不是电影中的女人,但他所戴的一副眼镜,足以让他在最隐秘和安全的窥视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么说来,凡柯似乎是一个道德败坏者,但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发生,对面的男人或女人,只是在进行着自己每日单调平凡的生活,所有的想象不过是凡柯自己的借题发挥而已。当我们又一次在外面餐馆吃饭时,凡柯向我描述了他对对面那一扇窗口的幻想,而我笑话他想象力丰富的原因,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单调乏味的生活添加一点佐料而已。事情也确实是这样,每一个人都会对自己对面的一扇窗口,对窗口后面陌生人的生活产生好奇,窗口外面游动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在我们这个被彼此观望的世界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我这样跟凡柯说。说不定我们自己在房间里所做的一切,也正被对面的人偷偷观看呢,谁知道呢?而这,正是我们在夜晚,会落下大幅窗帘的原因。窗帘阻止了偷窥的发生,但却阻止不了想象的进行。

有一次我和凡柯在酒吧喝酒聊天,谈到眼前这个世界,谈到他万花筒般的窥视爱好,我说这个世界可以窥视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以至于我,几乎不愿意甚至再也没有兴趣,把凡柯的爱好逐一地描述下去。或者说,在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我要完美地描述凡柯对事物的各种窥视爱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好奇心是如此之强,充满了对事、对人、对世界的关注与热爱。我也认识到在一个缺乏深度交流的世界,窥视正好可以通过想象力填补这种交流的空缺。

我们这个被物质充斥的世界,自古以来就存在观看与被观看的问题,加上巨大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观看成为一种引发艺术品产生的方式,促进了人类艺术的发展。由于观看的存在,也由于想象力和好奇心,秘密的观看逐步演化成了某种窥视,也似乎成了一种历史的必然。因为我们,在一个讲究身份的年代里并不想有失我们的身份,在一个没有任何秘密的年代,也想了解秘密的边界到底到哪里为止。我们被好奇心和想象力驱动,渴望着了解这个世界的秘密和变化,它生动的画面和每日发生的一切。各种媒体出现了,数字化和科技已经在重新塑造我们的生活,适合并满足窥视的工具,比如手机,以及各种可以满足窥视欲望的杂志纷纷出现。窥探生活、揭示隐秘,几乎成了促进社会进步和媒体进步的巨大动力。

因此,面对我身边这样一个富有窥视天赋的朋友,我怎么能够好意思再去责备他?他仿佛就是为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也或者,他对世界窥视的需求会一直存在,而我们的媒体、信息和一切数字化的科技工具,不过是满足了他们这一类人小小的需求而已。从这点上去说,凡柯万花筒般的窺视实在算不上什么。在酒吧里,我们经常交流各种对社会和现实的看法,或者,在兴趣盎然的时候,他仍然会生动地兴奋地向我描述他窥视到的那个世界。我想,如果没有凡柯这样一个超级的窥视爱好者,所有的一切图像、一切可以激发幻想的文字、一切可以创造巨大经济效益和文化价值的媒体,将失去一个巨大的市场,GDP弄不好将会下降,自媒体将没有人再有兴趣阅读,而这个市场,又涉及各个行业尤其是制造业。一旦人们不再观看电视、电影、报刊传媒,这个社会将不可避免地失去应有的活力,甚至创造力,从这个角度去说,我的朋友凡柯窥视的,绝不是什么人类的秘密或者个人隐私,他窥视的,不过是这个世界合理存在的证据。

是的,图像就是现实。

诗就是世界。

正如卞之琳所写的那首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哦,这是多么符合我们窥视这个世界时一种美丽的诗意的想象。而那个著名的挪威艺术家爱德华·蒙克,不也是因为在黄昏降临的海边,在木头栏杆的一侧窥视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与云彩隐秘流动的旋涡时,发出了那一声令世人记忆深刻的尖叫吗。

我决定以后不再去责怪凡柯,相反,我等待着他,再一次在酒吧或者咖啡馆,向我描述他微微突出的眼球最近所窥视到的那个精彩世界的一切。

去横街

1

我的母亲下班回来,拎着袋子里一些鸽子的头、脖子和爪子,要我拿去给横街的阿坤叔。在鸽子被宰杀的季节,夏天,我总是被母亲指使,在放学回家,在烧好饭之后,让我出门,穿过大半个县城,拿去阿坤叔那里。

那个宰杀鸽子的年代是1974年,我读小学。

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那些鸽子是在哪里被宰杀的。我的母亲在县城一家饮食公司做出纳,她只是告诉我,鸽子的头、爪子和脖子,是从河口仓那里拿回来的。当然不是她拿,而是饮食公司去河口仓那里统一采购回来,作为饮食公司熬汤的食材。因为这个原因,我的母亲经常会从饭店那里买一些鸽子的头、爪子和脖子回家,放上姜、酒、红枣、枸杞,拿来给我和妹妹炖汤。每次咬鸽子头的时候,我经常在饭桌上默默地想,那些鸽子肉到底去了哪里?它们最后,又会落到谁的嘴巴和肚子里?

我不知道是母亲把这些當作礼物,特意让我送去给阿坤叔,还是阿坤叔知道我们家在夏天可以经常吃到鸽子头,然后让我母亲代买的。这个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夏天这个宰杀鸽子的季节,我又一次可以吃上鸽子的头、脖子和爪子。阿坤叔其实并不是我的亲叔叔,只是他的母亲和我的奶奶都来自离我们这里很远的一个县城。我猜想可能是阿坤叔的母亲和我的奶奶认识,在远离家乡的外地,这种乡情总会让人们不自觉地感到亲近,并很容易熟络起来。总之,我放学回来,在厨房里看到下班的母亲手里拎着两袋鸽子头时,我就知道,她又要让我出门了。

这没什么,我习惯了。

虽然我还没吃晚饭,要饿着肚子出门,来回还要花上将近五十分钟。但我天性贪玩,喜欢自由,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一个人溜达出去,在傍晚的县城,沿着几条熟悉的街道、巷子,一路走到阿坤叔那里的横街。

我们那个位于两省交界的县城,紧邻着一条大河,确切地说是位于珠江流域的中游。河面在越过西面的一片山脉之后,在我们这里变得开阔起来。河流的中间还有一个很大的江心岛,只是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最多就是在河堤边,在大榕树下和码头一侧向江心岛那边瞭望。在码头坐船去梧州的时候,船开出不久,首先会先横过江面,到对面江心岛的岸边,一大群挑着蔬菜,准备拿去梧州贩卖的菜农,在驳船马达的轰鸣中,涌上船头,他们把菜留在船头,然后进入休息舱等候。我和母亲周围,经常就是一些江心岛上操着白话口音的妇女和男人。

我拎着一袋鸽子头和爪子出门的时候,正好在县城电影院门口,遇见一个名叫“废七”的疯了很多年的中年女人,她总是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漫游,在垃圾堆翻找别人吃剩的饭菜,似乎也没有地方可住。我后来听别人说,她的老公不知是什么原因被抓去坐牢了,然后她就疯了,经常头发凌乱,光着脚,衣衫褴褛,傻笑着,自言自语在大街上走过。因为我经常去我母亲的饮食公司吃早餐,有好几次,我看到她从大门径直进来,围着别人的桌子、碗碟,寻找吃剩的东西。甚至有一次,一个男人刚刚从送餐口把一大碗肉粥放到桌上,然后转过身,去拿筷子和勺子,离开几步之后再回来,发现“废七”早已坐在椅子上,正傻笑着低头猛吃那一盘美味的猪肉粥。男子拿着勺子,愣在原地,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无不瞠目结舌。

因为“废七”不顾一切的吓人举动,县城的人甚至给她编起了小曲。每次她在街上路过,街边的一群小孩,就远远地对着她不停地唱,“废七废到癫,豆豉辣椒酱……”之后嘻嘻哈哈,一路尾随着她,用言语对她进行挑逗。“废七”也不生气,只是提着裤子,披头散发,光着脚傻笑着,一路走向县城郊外的峡顶街。

那首曲子在县城几乎人人都会唱,我也会。我的母亲有时候晚上睡觉逗我们玩,或者不知怎么回事故意装疯卖傻时,就会对着我们唱那首曲子。我和妹妹有时喊叫着躲进被窝,生怕被母亲抓到。有时母亲在灯下的表演过于逼真,会惊吓得我们以为母亲也会像“废七”那样真的疯掉。如果真的那样,我和妹妹会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与“废七”神情专注的傻笑不同,另一个女疯子“废二”的举动却惊动了整个县城。“废二”疯掉的那一年,我们还住在峡顶街汽车站附近。暑期放假的某一天,我们一群孩子正在街上玩耍,大街上从斜坡那里突然涌过来一大群人。一个穿灰蓝色上衣的男人,背着一个披头散发穿花衣的年轻女人,从大街上快步走过,后面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孩子、男人和女人。那个骑在男人后背的女人,发疯似的尖叫着,用力撕扯、拍打背她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不为所动,任由她拍打撕扯,一声不吭,坚持背着“废二”。“废二”的家在峡顶街上面一个山坡下,家里有好几口人,那个男人要么是他的父亲,要么是大哥或者叔叔之类。那次遇到“废二”之后,我们这个不大的县城,就多出了另外一个女疯子。至于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发疯,我们这些小孩,也一概不知。只是我们经常会看到街上除了“废七”,还有一个年轻、力气很大的“废二”在街上乱跑。更重要的是,“废二”常常会带有攻击性,一旦被激怒,“废二”就会一路飞奔,追赶那些胆敢逗弄她的男人或者孩子。她披头散发张开手臂在县城大街上尖叫着飞奔的样子,我在街边的骑楼看到过好几次。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参加田径比赛,她一定会拿到我们这个省的女子一百米冠军。

因此每次在街上遇到“废二”,我都会绕开她,我生怕她突然发神经,攻击我们这些孩子。当然我们有时也特别坏,经常故意去逗弄疯子傻子也是常有的事。县城里曾经有一个傻子,年纪二十岁上下,家住在县城电影院旁边,傻子经常离开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的嘴巴流着口水,在一群小孩围着他转悠的时候,总是含着手指,在那里嘻嘻地傻笑着。这个时候,往往会有一两个大一些的孩子,或者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对着他大喊,“把裤子脱了,把裤子脱了”。傻子听到后,还真的乖乖地把裤子脱下,展现在这些孩子面前的,是他光溜溜的又白又肥的屁股,和一根隐藏在一堆乱哄哄的毛发中,悬挂在双腿之间的难看的器官。街上的女人们看到这一幕,往往都会转过身去,一两个见惯了各种场面,站在家门口正大大咧咧聊天的妇女,则大声地骂这些调皮捣蛋的小孩。然后这一群孩子,在街头和天空下,围着正嘻嘻傻笑的傻子,在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后,纷纷跑开,留下傻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街上。

后来,“废二”的病似乎好了一些,县城的街头变得安静了很多,她跟一个男人结了婚,连续生了几个孩子。但有一次,我上学时路过街边她住的一个很小的木板房时,发现“废二”正坐在凳子上,拿尿罐里的尿喂最小的孩子。小孩挣扎着,在又臭又臊的尿液中不断地扭着头。另外两个孩子,则趴在她的旁边在地上玩耍。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什么家当,人们后来又一次传出,“废二”又一次疯了。

我读小学的那会,特别瘦。有一天早上,我去我母亲的飲食公司吃早餐,站在柜台前买叉烧包的时候,服务员阿姨跟我说:“宏仔,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你妈妈不给你吃东西呀。”因为这个阿姨的话,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我有点怨恨自己为什么不长胖一点,我开始为自己的消瘦感到无比地忧虑。为了长胖一点,有一次我甚至发神经,一个人在厨房翻找吃的。我把家里的蜜枣、白糖、红枣、枸杞,胡乱吃了很多,嘴里不停地咀嚼。吃完后我在光线昏暗的厨房里想,吃完这些蜜枣白糖红枣枸杞之后,应该会长胖一些了吧。我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脸,热切地希望自己的脸上能快速地长出一些肉。不知道那时,我为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和评价,那么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而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我想起自己四岁多从老家回来上幼儿园的时候,母亲有一次让人给我剃了一个光头,我在跟随母亲去往幼儿园的路上,一路都感到伤心、尴尬与难过。

谈到吃,我确实是伤心过。

有一天我小学放学回家,发现邻居房子的周围来了很多人,领头的几个,正挨家挨户指挥人员,去把各家各户菜园子里种植的蔬菜统统拔掉。我和母亲居住在饮食公司那一大间用幼儿园教室改造成宿舍的平房里,我们没有土地可以种植蔬菜,周围私人房的邻居则不同,他们在屋前屋后的菜园里种植了各种蔬菜。邻居中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告诉我,来的那些人都是县里管市场供应的,把菜拔掉的目的,据说是为了割资本主义尾巴。他们要求县城里所有的人,都要把各自菜园子的蔬菜全部拔掉,不允许再到河边、水塘边种植蔬菜。一起过来监督拔菜的一位领导,当着大家的面发布上级的指令,他说,县城职工和居民的蔬菜,自即日起,全部由县生产队负责统一供应。为了排队买到县城统一供应的蔬菜,母亲给我安排的一个任务,就是每天中午下课就去市场排队。那时我读小学,年纪大概也就是十岁。每天,在最后一节课快结束的时候,我就焦急地等待着下课铃的声音,早早地提前整理好书包。当下课铃声响起,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起书包,从教室门口冲出去,沿着下山的泥路和台阶,不顾一切疯狂地往山下县城菜市场的方向猛跑。在我飞奔的同时,山谷中一个运动场的对面,刚刚下课的中学,也沿着下山的台阶飞奔下来一队孩子。两股沿着山坡像水流飞奔而下的小学和中学的孩子,成了放学时分县城的一道风景。而我当时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跑快点,跑快点,再跑快点,我要尽快地冲到菜市场,占据一个尽可能靠前的位置。

我到达县城唯一的一个菜市场时,很多时候,在销售生产队蔬菜的那一排水泥案板前面,我已经是排在了后面。所有人按照要求,排列成了四列或者六列,然后默默等待生产队在中午过后把蔬菜送过来。蔬菜送达的时间难以确定,等待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在人们焦急的等待中,生产队运送蔬菜的小货车终于姗姗来迟,饿着肚子排队沉闷已久的人群,突然开始有了生气,吵闹声、叫喊声瞬间充斥整个市场。那些由生产队统一供应的蔬菜人均一把,无法挑选,并且先来先得。由于供不应求,等待我的命运,经常就是还没轮到我,菜就已经全部卖光。我跟随着那些买不到蔬菜的失落人们,从菜市场那个散发着异味的大屋顶下散去。我背着书包,两手空空回家,每一次长时间排队最后却买不到蔬菜的遭遇,经常让我很伤心。我知道,除了中午饿着肚子,浪费了一个多小时排队的时间,等待我和妹妹以及母亲的,就是晚饭的时光,木板做成的饭桌上,不会再有一盘油绿的青菜,而是一盘土黄色的又硬又咸的大头菜。

所以,我想,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我的瘦,可能也是有原因的。

县城食物供应的不足,也体现在肉类供应上。在不允许种植蔬菜的那段时间,猪肉也是定量供应,每家每户每一个月只有三斤或四斤猪肉,通过有限的肉票,可以在食品公司的猪肉摊点割一点猪肉回家。为了给我和妹妹吃上更多的肉,我母亲经常到饮食公司给我和妹妹加一点菜,花上几毛钱就可以得到一小碗香喷喷的红烧排骨。或者去饮食公司二楼的饭市,点上一个丝瓜肉片汤。每次母亲买回排骨或者丝瓜肉片汤的时候,我和妹妹就感到特别开心。因此,当母亲拎着一袋鸽子头、脖子和爪子回家时,我丝毫不感到奇怪。有时母亲也会从饮食公司买回来一些鸡鸭的内脏,除了我们自己食用,也会让我送一些去给阿坤叔,她就是这样想着办法给我和妹妹增加营养。

那些年,我曾经患肺病的父亲不在身边,他在外省一个找铀矿的地质队工作,和我的母亲一直分居两地,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他才会从外省坐火车再坐船回来。绝大多数时候,我就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子汉。只是很多时候因为有母亲的庇护,我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而已。

2

我拎着那袋鸽子头、脖子和爪子,在傍晚时分出门,平时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已经很少人了。下班和放学之后的人们,很多都待在家里,忙碌着自己的晚餐,或者全家正在吃饭。从我住的地方去阿坤叔那里,有好几条路可以选择。最快捷的一条,是从县城电影院前面的街道下坡,穿过菜市场,到医院前面的那条路。如果想再快一点,还可以从医院一侧的巷子穿过去,在住院部前面的巷子右转,然后在木器加工厂那里再左转,进入江边的那条横街。那条街之前的一大段,包括从新会书院开始,一直到客运码头,与江边平行的这一段,都叫横街。从木器加工厂左转之后,那里几乎全都是一些私人的居民房。如果不是给阿坤叔送东西,说实话,我平时确实很少去那里。我总是觉得那里,从横街再上去,是县城那条街道偏僻的死角。在这条街的尽头,再往上的方向,就是靠近河流的山脉。虽然在县城生活多年,但我的活动半径,其实也就是学校、饮食公司、电影院、菜市场、住地一带。或者是穿过县城的那条公路外面的那一片田野,我经常会在秋天收割之后,去田野上捡稻穗,拿回家喂鸡。

我去到阿坤叔那里的时候,暮色已经从四周涌起,我从居民房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河堤下面的河流。有人在河边洗东西,然后沿着台阶再上到街道。或者站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看傍晚河边的风景。木器厂的大门已经关闭,切割木头的机器的啸叫声,已经在街道、巷子和河流的上空彻底消失。紧闭的铁门内,可以看见地上的木屑、刨花和各种还没有做完的家具与工具。阿坤叔居住的地方,在木器厂再往上一段,从大门进去后,穿过一个前院,是一个用青砖砌筑的带西洋风味的建筑,房子的二楼设置了宝瓶栏杆的外廊,古色古香。我第一次去阿坤叔那里的時候,就对这个有着宝瓶栏杆的西洋风格的老房子非常着迷,甚至感觉到了房子有一种神秘感,并隐藏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阿坤叔是一个中年男人,身体结实,一头黑发,肤色白里透红。进入那个房子之后,我穿过一楼的大厅,从堂屋后面的楼梯上到二楼,找到阿坤叔,然后把那一袋鸽子头、脖子和爪子交给他,我在厅屋里和他说几句话,然后说再见就回去了。有时阿坤叔也会给我一点钱,作为这些食材的费用,那些钱我回家后总是会交回给母亲。阿坤叔居住的那个房子,我去过很多次,对那里的一切已经轻车熟路。有时阿坤叔也会让我拿点他们从老家带回来的特产,比如芝麻饼、大头菜之类,有时会给我几颗糖,在完成我的任务之后,我总是非常轻快地下楼,穿过一楼的庭院出门,左拐,然后沿着原路回去。

但这一次,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临时决定换一条路,走横街回去。我对那条与河流平行的街道,一直有一些好奇。在木器厂的位置,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选择向右转弯进入医院前面的那条巷子,而是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医院前面的那条街道,从新会书院开始,一直到横街的最尽头,是货运和客运码头,在那里,可以非常开阔地看到河流的风景。

当然我选择走横街,可能仅仅只是一次突然的心血来潮,或者为了能够多玩一会。新会书院位于一个丁字路口的一侧,书院的对面,是一个通向江边的货运码头,我在那里曾经上下过很多次。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们就被学校安排去做勤工俭学,为学校附近的一个衣架厂,到停靠在岸边的一艘大船上,将做衣架的木板挑回学校。每一个人都需要挑完一定数量的木板才算完成任务。我们用扁担、簸箕,下到河边,挑着一块块木板,再上到河堤上面,穿过县人民医院、城关幼儿园前面的街道,然后上山,送到学校旁边的衣架厂。这种挑木板的劳动,往往需要好几个来回才能完成任务。那个倾斜的隐藏在居民房后面的码头,总是让我想起以往艰苦的劳动。码头对面的新会书院,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大门紧闭。或者说,我从未看见过书院的大门打开,在县城多年,我也从未进去过。我总是觉得书院的里面,要么是荒凉之极,要么就是堆积着各种各样没有用处的杂物,只有疯子和无家可归的人,才会待在它门口高大的屋檐下。

横街那一带的居民,我没有认识一个。那一个街区的孩子,上的是县城的另外两个小学。横街一间接一间紧挨着的民居房,在每年夏天的洪水季节,会全部被洪水淹没。洪水退却后,满大街都是淤泥和垃圾,又脏又臭。我迈开脚步向前面走去的时候,傍晚时分的横街,此时显得格外安静,家家户户也许正在他们的客厅或者饭厅,吃着各自的晚饭。也有几个端着碗坐在街边吃饭的孩子,他们一边聊天,一边讨论待会一起玩什么游戏。有一两个大人,穿着白色的背心,身体靠在门板上,看着我路过那里,也不会跟我打什么招呼。虽然我们都在同一个县城生活,但彼此并不认识。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更加自由、更加无所顾忌地去我想去的地方,不受别人干扰。至少是不会有人问起我的情况,甚至告诉我的母亲。

当我走到横街的尽头,暮色变得更加浓重,宽阔的江面不时传来汽笛声。吃完晚饭的人们开始从家里出来,待在骑楼下和邻居聊天。我知道从横街尽头右转县前街,将是另一条我回家的街道,但我并没有选择右转,我觉得自己暂时还不想马上回家,我还想到客运码头上转转。在横街的尽头,在县前街的左侧,就是可以看见江面的客运码头。一棵古老的榕树,正张开巨大的树冠,覆盖在码头上空。

我决定从横街尽头那里左转,去客运码头那里看风景。与横街垂直的县前街,延伸到河边大榕树码头结束,然后是直通到岸边的石砌台阶。大榕树的一侧,是一个宽阔的可以观望河边风景和对面江心岛的平台。白色的客运站房子,面对宽阔的河面,穿过客运站门前的空地,从平台往下是一个T字形的台阶,可以一直下到江边。浮桥、平台与即将开往梧州的两艘客轮,就停靠在那里。有很多次,我的母亲带着我,从码头那里坐船去梧州,去我外公外婆和姨妈那里,然后在吃完晚饭之后,再从梧州坐船,回到我们生活多年的这个县城。

我走到大榕树下的平台,坐到边缘高起来的坐台上,瞭望河流周围的风景。暮色在那一刻变得更浓厚了,在微风的吹拂下,正在向四周渗透。河面上升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连同从天空、山脉降落下来的暮色,与县城高低不平的屋顶上渐渐升起来的炊烟,混合在了一起,让周围的能见度慢慢下降。长这么大,我从未在黄昏的时分,一个人坐在码头那里,瞭望河边的风景。每一次我总是像一个过客,跟着母亲去梧州,或者从梧州回来后,直接返回峡顶街方向的家。唯一停留得比较久的一次,是母亲有一次带我去河边游泳,我的水性很差,虽然带着游泳圈,但在水里,总是被有点湍急的江水冲刷得手脚忙乱。因为这个码头,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每年春节前先从邻省坐火车到广州,然后再从广州坐船回到家里。这个码头是父亲回家和出发的地方,是一种渴望和思念。我想到父亲,想到他回家和离家的身影,他跟我说的话……然而,河面上突然响起的一阵汽笛声,又将我的思绪从虚幻中拉回了现实。

3

我转过身,看着身后街道两侧的居民楼,和那些晚饭后正出门走动的人们,想到我在这个县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妹妹、母亲一起,生活在这个两省交界的县城。我的父亲除了因为工作远离我们,曾经有很长一段日子,因为患上了肺病,他去了邻省一个疗养院治疗。我从小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没有太多具体父爱陪伴的日子中度过。在县城汽车站对面那个紧挨着山脚的服务公司的平房里,母亲上班,妹妹在幼儿园,很多时候并没有人去管我。我和宿舍里的孩子一起,要么跑到山上,要么钻到几个大一些的男孩在山脚下挖的一个小防空洞里乘凉。我们有时,在公路下面的水塘发现一条游动的青蛇,就纷纷拿石头瓦片去砸那条蛇。青蛇昂起头,在水面上拼命地往另一个方向快速滑行。我们又追过去,用石头、喊声,使那条青蛇惊慌失措。说到蛇,有一次我真的是遇见过。我和邻居一个女孩去鱼种场旁边的一条溪流附近,拔喂鱼的鱼腥草。在一块靠近溪流的草丛,我正要伸出手去拔那些鱼腥草时,一条很大的蛇,突然从我手腕的前方迅速滑过。我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被吓了一跳。我想到万一我被它一口咬住,万一它是一条有毒的蛇……也许我就会死掉……我不敢再想,迅速转身,从草丛出来。我一直没有把这个经历告诉一起拔草的那个女孩,更没有告诉我的母亲、父亲。我怕他们担心,并从此不再允许我去山坡和溪流附近拔鱼腥草。我们那时候很穷,没有什么零花钱,我和邻居的女孩,就是靠去鱼种场,卖我们一整个上午拔回的鱼腥草,换回来三毛或者四毛钱。

说到死亡,我真的见过几次,它让我感到了一种恐惧。我们在县城峡顶街的住地,已经是快靠近县城的边缘。县城里送葬的队伍,总会从我们门前那条通往郊外的公路上走过。某一天的上午,从岔路口那里,突然又冒出来一队送葬的队伍,几个穿粗布衣服的男人在前面抬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材,后面跟着一支哭哭啼啼、披麻戴孝的队伍,空气在瞬间变得凝重,连空中的麻雀似乎都停止了刚才的飞翔,站在屋檐或者树枝上。巨大的棺材表面,刷上那种毫无生气的沉重的乌黑色,那种令人窒息的颜色,每一次都会惊到我。我总是迅速地躲到大门的后面,或者窗口附近的一个角落,从门缝或者窗口的一角往外面观察。我屏住了呼吸,不敢喘一声大气,用手按住自己的心脏,但心脏却在衣服下面怦怦直跳。仿佛高大的死神,随时都可以伸出手,掠走我们这些孩子。

那些突然死去的孩子,总是让我们既害怕又伤心。有一年夏天,我们一群孩子,突然看到一对从郊区急匆匆走来的中年夫妇。男人抱住一个孩子,拼命地赶往县城医院的方向,身后的那个女人,绝望地发出哭喊声,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求救的呼叫,惊动了周围的邻居。我们从大人的口中,了解到那个孩子,不幸吃了刚喷洒农药的水果,导致中毒了。看着男人抱着孩子快速行走的身影,看着那个妈妈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瞬间震惊了。我多么希望死神的脚步能慢一些,医院的医生可以把这个孩子抢救过来。然而,从郊区到县城医院,那一段漫长的路,最终还是没能让那个孩子活过来。而我小学班上的两个因病和因被狗咬死去的同学,更是让我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常、脆弱和死神的可怕。

更具体的一次死亡,是有一天我们门前不远的地方,一辆运货的卡车,后轮碾压死了一个男孩。男孩坐在他叔叔单车的后座上,不知为什么在骑行的中间,突然被卡车碰到,男孩从后座倒向沥青路面,卡车的后轮随之碾压到了他的头部,脑浆和鲜血瞬间洒了一地。那个男孩的年龄,与我们相仿,他悲惨的命运,让我们这些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孩子格外震惊、伤心和难过。我又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感觉到了可怕的死神随时都会从天而降,像一只巨大的黑鹰,瞬间把我们从地上拔起,叼在嘴里然后飞远。那个晚上,事故的现场亮起了巨大的刺眼的灯光,人们围在周围,讨论这个悲剧,男孩的叔叔则一脸迷茫和悲伤地坐在地上,沉默地低着头。而我,完全被这一幕悲剧震惊了,异常恐惧并浑身发抖地不敢去现场围观,我只是躲在大门的后面,远远地看着那些从围观的人们头顶上冒出的灯光,惨淡的灯光越过人们的头顶,射向黑夜和远处,仿佛是替那个不幸死去的孩子发出一阵又一阵悲伤的低鸣。第二天一早,一个专门负责收尸的棺材佬,用一张席子,把那个孩子从地上卷起,然后带到郊外的山上埋掉,一个年幼的生命就此凋零在了这个世界。

也许是父亲长期不在身邊,我受母亲的影响,养成了一种沉默、孤僻、似乎有点柔弱又多愁善感的性格。但又因为父亲不在身边,我成了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的个性里又掺杂了一点不屈和坚强。我想起有一年,我的父亲从外地坐船回来,我和母亲去大榕树下的码头接父亲回家,患过肺病的父亲因为呼吸困难,走得比较缓慢,他走在后面,慢慢地被母亲落在了身后。回到家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突然朝母亲生气,说母亲对他照顾不够。说到激动的时候,父亲突然站起来,拿起屁股下面坐着的小板凳,要砸向母亲。那时我还很小,愣在了旁边,看到了房间里母亲的沉默、孤单与无助,却永远不能理解和原谅父亲对母亲做出的举动。在那些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我的母亲曾经跟我讲过一个她去郊区的山上打柴火时遇到的危险的事情。她将打好的柴火用绳子捆好,然后走到山边,准备扔到山下,就在她用力气把柴火扔出去时,那捆柴火上的树枝,突然挂在了她的衣服上,她整个人也因此被扯了出去,就在跌向山下的那一瞬间,她赶紧一屁股坐在地上,扔出去的那捆树枝扯烂了她的衣服……母亲说,那一刻她被吓坏了,坐在地上很久才平复心情。她说如果她跌到山下,我们就没有妈妈了。我听着母亲这么说,难过得眼泪就快要涌了出来。

河面上缓缓地吹拂着从四周涌起的晚风,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忙碌之后,傍晚的客运码头是如此冷清。光线暗淡,码头上没几个人,驶过河面的驳船,有时会在河面上鸣响沉重而缓慢的汽笛,空气中微微的震颤,一直从河面传到了远处的山脉。我看着码头的台阶,想到父亲此刻远离我们,想到我一直和母亲、妹妹孤单地生活在一起,因为父亲长时间地在生活中的缺失,我的童年并不完整。无论我对他如何思念,他都不会突然出现在这个码头,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或者拍拍我的肩膀,摸一摸我的头。在遥远的外省,北方,他只是一个人过着自己的日子。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只是想念他,因为横街的这个码头,因为码头曾出现过他的身影,在夜色渐渐笼罩的码头,我确实是非常想念他。

除了父亲,我还想念我远在梧州的外公外婆。有一次我听说母亲一个同事要去梧州,我竟然缠着母亲,说我也要去梧州看外婆。那一次,我和那个阿姨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然后过轮渡,在梧州市中心汽车站附近的一条街分手后,我自己一个人跑去了外婆家。突然看见我一个人跑来梧州,外公外婆都感到很惊讶,我的外婆不停地问我和谁一起过来,还责怪我不应该自己一个人跑来。留我吃完午饭之后,外婆又带着我出门,去街上找那个阿姨。我站在那条街的入口,茫然地不知道那个阿姨到底住在街上的哪一幢楼房,我怎么可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轻易地找到阿姨那个熟悉的身影呢。为了我的安全,外婆带着我去了梧州客运站的码头,和我一起上了船,一直送我回到县城的大榕树码头,她让我自己回家。分手的时候,她坐在船舱内,一直安详地看着我,示意我早点回去,然后自己继续坐这一趟船返回梧州。分手的一瞬,我仍然记得外婆在船舱内静静看着我的眼神。

码头上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空旷的河面,再也看不到我外婆的身影。我因为一次冲动而懵懂的出行,最后外婆出于安全考虑,亲自护送我回到这个县城。这个码头,曾经闪现过我父亲、外婆、母亲、妹妹的身影,代表着到达、家、回忆、怀念和一个少年对外面的遐想。我坐在大榕树下的平台上,望向对面的江心岛。那个岛屿,我从未上去过,一直有一种神秘、陌生,吸引着好奇的我。我只能展开自己的想象,却从未敢跨出一步,一个人坐船到对面的岛上去。

江水在夏日的傍晚默默地流淌,码头的岸边,停满了各种船只,在一种永不停顿的流动中,江水拍打并冲击着岸边的污泥、石头与沙子。洪水也许会在六月中旬后的某一天,从上游涌过来,迅速上涨的洪水,会又一次从码头漫上街道,淹没最靠近河边的横街。我和母亲住在饮食公司对面那个用幼儿园教室改造成宿舍的房子里,那里地势低洼,从另一条小河涌到下游的洪水,最后会漫过我们前面的那条公路,然后灌进公路路基下的几个池塘。洪水一点点上涨的时候,我的母亲正忙碌地带着我和妹妹搬家,公共过道的一侧,堆满了各家各户的柴火。我们家两间房间的家当,要赶在洪水到来之前,搬到街上饭店的二楼。没有父亲的帮助,一切沉重的家当,全都要靠母亲单薄的肩膀和双手扛上二楼,我和妹妹负责拎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一次次地往返。床、桌子、凳子、装衣服的木箱,以及衣车,则要靠母亲搬上去。那时我并不懂得母亲的不易,总是带着洪水季节好玩的心态,到后门看着一寸寸不停上涨的洪水。有一年洪水来得过于突然、迅猛,母亲来不及搬家,不少家当只能淹没在我们居住的那个房子里。在一种无助与困顿中,母亲突然坐在椅子上,痛哭了起来。

此时我的耳边,并没有母亲的哭声,巨大的榕树覆盖在我的头顶,像一种要降临在我身上的安慰。在送完那袋鸽子头、脖子和爪子之后,我并没有选择马上回家,而是去了横街,去了横街尽头坐船的客运码头,我让自己的思绪放飞在那个码头的黄昏。这个我成长的县城,此时如此温柔地静静地展开在河流的一侧,我没有一双翅膀能够让自己瞬间从地面飞起,然后拍动着双翅朝着父亲所在的那个方向飞去。两地分居的父母,长时间分隔形成的思念,让我的性格变得容易悲伤、孤独、坚强又沉默。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以及一个更小的孩子,生活在一个被群山围起的县城,会有多么不容易。我只能靠着自己的幻想,想象父亲从外省回来,在码头那里突然出现。我去了一次横街,然后又从横街回来,我没有走那条最短的穿过人民医院的巷子和菜市场前面的路,而是去了横街那里的码头。除了阿坤叔,我不认识那条街道上的任何人,我从未深入过其中任何一间房子,除了阿坤叔居住的那个用青砖砌筑、有宝瓶栏杆的西洋风格的房子。那个院子里一直种植有一些植物,青苔长满了潮湿的墙角和排水的沟渠。我从大门进入,穿过潮湿的庭院,从木楼梯上到了二楼。我交到阿坤叔手里的,有时是一袋鸽子头、脖子和爪子,有时是一堆鸡和鸭子的内脏。我穿过半个县城,在母亲的安排下,一次又一次去到阿坤叔那里。是的,我在傍晚出门,饿着肚子出去,在送达之后又快速地返回。在那个年代,我们并没有太多的肉可以吃,鸽子头、脖子和爪子炖的汤,成了那个时候母亲给我和妹妹的最好营养。吃着鸽子头的时候,我确实在想鸽子的肉和腿到底去了哪里?我一直没有获得一个准确的答案,只知道那些鸽子在夏天,会在河口仓那里,一只又一只地被宰杀,在褪去羽毛之后,被工人熟练地分割,然后那些头、脖子和爪子,被扔到一个竹子编织的箩筐里。饮食公司的小货车会在下午过来拉走,我的母亲可能又会在下班前去买上一些,分成两个袋子,让我再一次在傍晚出门,去横街,送去阿坤叔那里。

我在码头那里一个人坐了很久,几乎忘了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天色完全黑暗,淹没了我的面孔,朦胧的灯光,在河面的船上和对面的江心岛亮起。在持续的河面吹拂的晚风中,我意识到我去了横街,去了横街的码头,去了那个有大榕树,让我幻想出发与归来的地方。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开始转身回家。在走过县城唯一的粮店之后,我又走上了车缝社下面的一段斜坡,越过了斜坡下我同学那个靠街道的房子。我两手空空,从街上转进饮食公司对面的巷子,回到家里。我的母亲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没有说太多,只是随便撒了个谎,说遇到一个同学,就去他家里玩了一會。我没有告诉母亲我去了横街,去了横街尽头的客运码头。

她也永远不会知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码头的大榕树下,在暮色四起的黄昏,在灯光渐渐亮起的傍晚,默默地想念我遥远的父亲。那个晚上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我流了眼泪,枕巾上留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泪痕。我仿佛又一次站在横街的码头,看到了分别已久的父亲,正从苍茫的暮色中又一次向我走来。

【非亚,诗人,建筑师,广西梧州人,湖南大学建筑系毕业。1991年曾和朋友一起创办诗歌民刊《自行车》,并主办至今。著有诗集《倒立》《祝爸爸平安》,写过少量的小说,曾获《诗探索》年度诗人奖、广西年度诗人奖,与人合编有《广西现代诗选1991-2011》《自行车诗选1991-2016》。现暂居上海。】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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