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风

大解

一天早晨，河湾村的上空来了一只鹰。这只鹰一直悬浮在村庄上空，既不飞走，也不落下来，仿佛死在了天空里。

最早发现这只鹰的，是王老头家的一只公鸡。这只公鸡觉得在鸡舍里打鸣有些憋屈，见天已经大亮，干脆出来，在院子里转转，说不定还能遇到什么好吃的虫子。正当这只公鸡在地上寻找虫子时，忽然抬头看见天空里悬浮着一只鹰。这只公鸡发现鹰后并没有恐慌，而是慢悠悠地走到王老头身边，用打鸣的方式告诉了王老头。

王老头抬头一看，一只鹰，死死地粘在天上，仿佛是贴在天空上的一张剪纸。

公鸡没有慌，王老头慌了，去找长老，说，天上来了一只鹰，停在那里不动，不知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死在了天空里，或者是一只鹰的灵魂？

长老毕竟是200 多岁的人了，经历的事情多，仔细看过后当场断言，这是一只真正的鹰，不是鹰的灵魂，它没有死，它是在喝风。

王老头说，喝风？

长老说，鹰喝风的时候会停在天上一动不动。

长老又说，它一定是在寻找什么。

这只鹰，确实是在寻找什么。

一

事情还得从铁蛋说起。大约三年前的一天，铁蛋去北山上采药，在青龙河西岸的一面悬崖上，发现了一个鸟窝，里面有两颗鸟蛋。他发现这两颗比普通的鸟蛋大很多，而且颜色发深，不知是什么鸟。按照平时的习惯，铁蛋会把鸟蛋掏走，回家煮了吃，但是这次他忽然想到一个坏主意，用鸡蛋换走一颗鸟蛋。

一切都很顺利，铁蛋完成了他的恶作剧。他并不知道，他换取鸟蛋的这个巢穴，是一个鹰窝。

当老鹰觅食回来时，发现窝里的两颗蛋，其中一颗变成了白色，而且大小也不一样。老鹰虽然有些疑心，但是鸡蛋毕竟也是蛋，还是得到了老鹰的容留。

没过多久，经过孵化，老鹰巢穴里的两只小鸟出壳了，一只是灰褐色，一只是乳白色。这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其中一只是鸡的孩子。而铁蛋换走那颗鹰蛋，并没有拿回自己的家里，而是偷偷将它放进了邻居王老头家的鸡窝里。

说来也巧，正赶上王老头家的老母鸡抱窝，发现鸡窝里多了一颗颜色和大小都不一样的蛋，也没有多想，就继续孵化。结果，新出壳的小鸡中，有一只是鹰的儿子。

鹰的儿子，虽然在母鸡的抚养下长大，但仍然是一只鹰。而一只小鸡，在鹰的巢穴里长大，却依然是一只鸡。老鹰虽然怀疑自己生错了孩子，但出于母爱和天性还是把它哺育长大。没想到这只小鸡刚学鸣叫的时候，不是发出鹰的声音，而是无师自通，伸长脖子在老鹰面前打鸣。铁蛋干的坏事太多了，偷换鹰蛋的恶作剧，很快他就忘了。而鹰却不同，它一共下了两颗蛋，无论经历什么，都不会分心，它的心里只有孩子，哪怕其中一个孩子是只公鸡。

公鸡毕竟是公鸡，即使在老鹰的抚养下，飞翔的能力也非常低下，无论如何刻苦训练，也飞不高、飞不远。而同窝兄弟已经在蓝天翱翔了，这个天生就不善飞翔的鸡的后代，让老鹰越来越失望，最后干脆放弃了对它的培养，任由它去。于是，这只老鹰抚养的公鸡，在血缘的引导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河湾村，找到了它的亲生妈妈，并且留在了妈妈的身边。几年后，它已经妻妾成群，成了王老头家里鸡群的掌门人。

老鹰抚养的公鸡回到了自己母亲的身边，而母鸡抚养大的小鹰，却不知飞到了何处。它是在一天早晨飞走的。那天，小鸡们在老母鸡的教导下，一起在地上练习刨土，学习如何从土里发现草籽和昆虫。小鸡们学得都很认真，唯独那只小鹰在远离小鸡的地方，练习扑打翅膀。小鹰已经练习了好多天了，它曾经飞到过树上，也曾经在天上停留过一会儿。那天，它试着试着就飞到了天空，而且越飛越高，飞出了河湾村，不一会儿就越过了北山，向更远的北方飞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二

王老头说，是我家的公鸡最先发现的，它看到天上有只鹰，就告诉了我。

长老仰望空中，重复说，也许它在寻找什么。

确实，这只鹰停留在空中，一定有它的用意。鹰不是普通的鸟，它是人世与上苍之间的使者，依靠肉体而不是灵魂往来于天地之间，传递着不可名状的消息。

这只鹰，就是从王老头家的鸡群里飞走的那只鹰。

如今，它已经在天空中遇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并且在远离父母的悬崖上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巢穴，找到了自己的配偶，建立了自己的家庭。现在它已经是一个丈夫，是一只独立、健壮、征服天空的雄鹰。它这次回到河湾村上空，是想看看出生的地方，回忆一下它的幼年和成长历程。毕竟，它是在人的家里长大的鹰，是老母鸡的养子，是小鸡的兄弟。在鹰类中，它是唯一一个寄养在人的家里的孩子，它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埋怨过人类，甚至还有些庆幸，感觉出生在充满了温馨的鸡的家里，是一种奇特的经历，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它想报答一下老母鸡的养育之恩，也想看看自己童年的小鸡兄弟姐妹们。但是它又怕惊吓了它们，因为它如今已经是一只猛禽。

这只鹰在空中停留了很久，后来河湾村的人都看到了。人们仰望着，感到惊奇，只有一个人从人群中偷偷溜走了，这个人就是铁蛋。铁蛋看到这只鹰后，脸一下就红了，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而王老头家的那只大公鸡，由于是在鹰的巢穴里出生和长大的，看到天上的雄鹰，回想到自己的童年，突然挺起胸脯，迈起了大步。毕竟它是在鹰的窝里出生的鸡，受到过鹰的教导和培训，也曾经飞过。如今，看见雄鹰在天上翱翔，激起了它飞翔的欲望。这只公鸡，在长老和王老头的面前，振开翅膀，一冲而起，直接向天空飞去。人们不知道这只公鸡的出生经历，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学会了飞翔，它飞到了高空，到了鹰的高度，甚至还能在空中盘旋。

在天上与鹰会合的时候，这只公鸡发出了鸣叫，是那种悠长的鸡鸣，其中夹杂着一丝鹰唳的凛冽和凄凉。

（摘自《中国作家》2021 年第5 期，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