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无论以怎样的标准划定“文科生”的范围,中文系都是那个“最文科”的专业。
作为一种文化基因,“中国文辞”是传统中国文化价值的凝练,是技艺,更是修养;作为一种知识体系,中文系曾在“表达民族意识、凝聚民族精神,以及吸取异文化、融入‘世界文学进程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但作为一门专业,中文系常被认为是没用的废物。
事实果真如此吗?
高考后,比起经济、金融、传媒等内容清晰、目标明确的专业,选择报考中文系的孩子,大多难以避免和父母争论一番。如今正在读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唐金,形容本科报考中文系时的自己是“目前为止人生中少有的坚定时刻”。
喜欢看书、喜欢文学,就“一心只想报中文系”,就业、薪资什么的全部没有考虑,但唐金的爸爸在替她考虑这些,觉得中文没有明确的方向,想要她报金融、法律等专业。
“我一直以来算是很听他的话,但当时也对他吼了一通,像是‘我要自由‘挑战权威‘做自己这种。”
与唐金相反, 妈妈是语文老师的奚法,是在爸妈要求下被迫填报了中文系。在奚法的爸妈看来,中文系是一个女孩子应该学习的专业,“学起来压力会小一些”,而且今后无论是做老师、主持人, 还是记者一类的工作,总会有想象中的体面。
无论是反对还是同意,中文系带给外界的感受无外乎两种:“中文”还用学吗?“中文”不就是看小说?那是不是还蛮轻松浪漫的?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曾在论著中概括中文系的特点:门槛很低,堂奥极深。
事实上,鲜少有人知道,被草草称作“中文系”的中国语言文学系,包含了语言和文学两大类。
文学, 是世人熟悉的那部分;而语言, 则出离了公众对“中文”诗意的理解,更像是“理科”,比如,语言学要学习人在发音时舌头所处的位置,绘制舌位图……可以说,仅中文系包含的“语言”部分学习,便能回答这个疑问:中文还用学吗?用,而且学起来不算容易。
那么,中文系等于风月,等于无限的轻松浪漫吗?
最初,抱着一腔坚持进中文系时,唐金觉得的确如此,但是真正开始读了中文专业,风月、美与浪漫似乎还在,但越来越远了。“我一直在想中文究竟是什么,然后我在整个大学期间逐渐找到了答案。”
大一,唐金上一门古代汉语课。任课老师不苟言笑,结课时在黑板上写“非学何立,非书何习,终以不倦,圣贤何及”,然后他走下讲台,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那时候,我觉得中文系教我要成为一个有风骨的人。”
在中文系课堂系统推荐的当代书目里,唐金看到了当代作家书写的那些“在残酷现实中坚守尊严的人”。“那时候,我觉得中文系能帮我们寻得属于自己的体面和尊严。”
大四,保送研究生的唐金去旁观文学院的新生开学典礼,看新一届的中文学子带着自己或爸妈的期待踏入这“堂奥极深”的领域。“那时候,我知道了中文系是接地气的,是可以在很多方面书写自己的传奇的,是可以经世致用的。”
“ 中文系是可以经世致用的。”这样的表达有些令人无奈,仿佛用四年的学习时间,只得到一个“可以用”的结果。这可能源于中文系的一个困局——没有标准答案,所以哪怕是“可以用”这样的结论,似乎也要反复举证,充满怀疑。
被迫学了中文的奚法,在保研时彻底转换方向,攻读法律。在她看来,中文和法律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标准”。
奚法记得, 本科时, 她很喜欢文学理论,但有一次,她与老师争论“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彼此都无法说服对方,她觉得很茫然。但法律不同,法律是有所依仗的,让学习者、从业人的判断有迹可循。
这种“无所依仗”带来的困惑,也在硕士研究生毕业求职的汪夏身上出现。
和许多毕业生一样, 汪夏的“梦想工作”也是互联网大厂。但是投递简历时,汪夏发现,自己没有太多互联网需要的技能和互联网固有的思维,也没有亮眼的大厂实习经验。并且,汪夏发现,“文科学子如果想要进入互联网,由于学科限制,其实都是一些边缘支撑性岗位。”
“有明确指向性的互联网”和“不那么明确的中文”碰撞在一起,变成了几次碰壁的经历。在投递互联网行业无果后, 汪夏便转向了考教师岗位和公务员—— 一切忽然变得格外顺利。无论是网络上广为流传、薪资水平令人艳羡的深圳教师,还是前景可期的北京选调生,汪夏都能轻松地摘得名额。
在中文系“ 曾经辉煌” 的这些行业,中文系毕业生能够凭借自身的努力,轻松找到自己的位置。
汪夏觉得大多数毕业生的求职焦虑,其实无关乎学的是什么学科,而是缺席的职业教育。大家没有想清楚“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选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安身立命”。因为不了解行业,也不了解自己,就会出现什么行业热大家就蜂拥至什么行业,而不考虑自身的特点与专业的性质。
汪夏有时候会和同是中文专业的同学自嘲:“自古就有‘百无一用是书生嘛。”这种自嘲,一方面来源于汪夏个人对自我能力贡献的不信任感,“觉得如今推动社会进步的,好像不是我们这种学科。”另一方面,则是无意识地在迎合社会的评价体系,“毕竟理工科看起来确实比我们‘有用。”
中文真的“没用”吗?
中国自古以来“诗教”源远流长,读书反思、作辞章诗赋,是所有“识字者”“读书人”的底层修养,也便没必要专辟一个“專业”来录取学生,授课经营。但如今,社会极速发展,言语和文章之间判然有别、读书与修养之间似无相关,中文开始成为一个专业、一门学科。只是其他的基础学科,如物理、化学,如果没有系统地接受过高等教育,很难在专业领域“自学成才”,但中文不同——“上大学不一定就能学好,反过来,不上大学也不一定就学不好。”
学“中文”的个体,其间得到了什么?
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毕业、读了7 年“中文系”的薛然,没有选择直接运用“中文”的工作岗位,而是选择了从事新闻行业。
中文和新闻,前者站在历史之中,圣贤绝学在前;后者唯“快”不破,重在传播与“完成”,有太多无法共融的地方。但薛然觉得,每一次工作,他依然在运用中文系教给他的思考方式——如果想挖掘当事人的内心,将枯燥的消息变得更易读,把线变成层次丰富的“面”,就需要中文的知识体系来做“翻译”。
每当被夸奖文字处理有风格、思考角度更深入,每当他能够更快地吸收与消化庞大的信息,快速梳理其中的逻辑,薛然都会觉得,中文系带来的教育与滋养,始终托举着自己在新的人生阶段前行,从未远离。
事实上,即将入职公务员岗位的汪夏观察到,随着网络时代的发展,包括中文系在内的人文社科并没有“衰退”,其影响力反而正在扩大。比如,曾经常在分数线垫底、接收各种“服从调剂”学生的社会学专业,近来就非常“出圈”,这段时间很火爆的讨论,如内卷、外卖骑手之类的调研,就属于社会学范畴。“针对某一问题的思索、某种现象的审视”,建立“系统性批判”,或许还是要靠中文这样的文科专业来完成。
而无论选择了怎样的职业,无论在过怎样的人生,文科始终是给社会提供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尤其是文学。
“我觉得,中文学习使我看世界的心态更开阔包容,心底更怀有温情和敬意。我知道了万事万物,不过是‘各正性命,不会以狭隘的一己之见去固化地理解世界;中文学习也让我的目光不局限于眼前的一隅,而是去关切更具有普遍性的问题,怀有对时代、人类命运的关怀。”汪夏讲起本科时候,自己和好友被问起有什么理想。年轻的姑娘们对未来并没有具体的想象,而是一起说了在课堂上学到的句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中文系或许就是在教我们‘不受限地体验世界的能力和‘将生活过成一首诗的能力吧。”唐金最后概括,“不懂中文的价值,就像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在生活困苦的时候仍然在桌面上摆上一枝鲜花。”
(心香一瓣摘自“南风窗”微信公众号,小黑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