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丽,李金燕
(江西服装学院 外语教研室,江西 南昌 330201)
一战后美国青年对战争充满了厌恶和恐惧,同时又因找不到出路而倍感痛苦和迷茫。生于这个时代的厄尔斯特·海明威的作品对此进行了集中反映,他也因此成为了“迷惘一代”的代言人。此外,独具特色、含蓄简约的“冰山文体”,以及笔下那些极具憾人力量的“硬汉形象”也使海明威蜚声世界文坛,影响深远。但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及其女性意识一直饱受争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卡洛斯·贝克和80年代的杰费里·迈耶斯都认为海明威对女性持以歧视的态度;艾蒙德·威尔逊和菲利普·扬指责海明威有“厌女情绪”,是个“男性沙文主义的猪猡”;克鲁兹和罗伯特则认为海明威是“斩杀父权和宗法制度巨人的大卫”。国内评论界对于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以于冬云为代表的部分评论者认为海明威是男性至上的男权主义者;以戴桂玉为代表的评论者则认为海明威是同情女性的女权主义拥护者。
那么,海明威究竟是一个男权主义者还是一个女权运动拥护者呢?对这个问题的探讨有助于我们对海明威及其思想的了解,从而进一步加深对其作品内涵的理解和把握。本文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以海明威作品中较具代表性的女性形象为中心,结合作家的生活经历和时代背景,采用实证对照的方法进行综合分析。希望对海明威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分析和研究,可以加深我们对其思想及作品的理解,同时能够为解决当今社会所存在的女性问题提供有益的参照。
海明威一向以塑造“硬汉形象”闻名于世,梳理其作品,可以发现其中也不乏对女性角色的精细刻画。在《短篇小说的艺术》中,海明威说到:千万不要担心别人批评没有你写的这种女人,这说明你的女性人物与他们的女性人物不同。正是对于女性独特的理解使其塑造出了很多与众不同的女性形象。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挣扎型”“天使型”和“魔女型”,海明威的女性观在对于这三种女性的不同描绘中得以反映。
《雨中的猫》中的女主人公是海明威塑造的极具代表性的“挣扎型”女性形象。《雨中的猫》发表于1925年,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女权主义运动蓬勃发展,同时,被战争粉碎了激情和梦想的青年人普遍深陷“迷惘”的情绪之中。《雨中的猫》主要描述了一对在意大利旅行的美国夫妇的生活片段。由于下雨,这对夫妇被困在旅馆,丈夫在看书,妻子在眺望窗外的风景的时候看到一只猫蜷缩在桌子下躲雨,便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将猫抱到房间里,但她出去却没有找到那只猫,失望之际,旅店老板差人送来了一只玳瑁猫。小说着重强调了在这一过程中丈夫和旅店老板的态度,以及妻子的情绪和心理变化。
小说一开始就简洁地介绍了这对夫妇,通过后文的阅读我们得知丈夫名叫乔治,而妻子自始至终没有名字。当妻子看到那只雨中的猫,明确地表示想要拥有它、保护它的时候,丈夫却躺在床上继续看书,对妻子的提议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当妻子外出寻猫未果,回到旅馆后,向丈夫发出“想要把头发留起来”的请求时,丈夫却说喜欢她保持原来的样子。接下来妻子把压抑在心中的想法全都倾诉了出来:想要一只小猫,想要很多新衣服,想要烛光晚餐……而丈夫却以“住嘴”二字粗暴地打断了妻子的话,剥夺了其话语权[1]。故事的最后,旅店老板差侍女送来了只大玳瑁猫,可并不是妻子想要的那只。
从更深层次来看,小说中的猫象征着女性,雨则象征着父权社会,雨的覆盖面之广、不可阻挡就如同强大的父权社会一般,让女性无力反抗与改变。猫在雨中寻找躲避的地方,象征着女性试图在父权社会中寻找权利和地位。小说中,妻子执意要保护、要得到那只猫,一方面,是想要自我保护,“救猫”也即自救;另一方面,是对于显示自我力量的渴望,希望通过保护小猫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小说最后旅店老板差人送猫这一情节也是极具象征意义的,这只猫是男性送的,这就是当时女性的处境,女性很难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便得到了,也是男性所给予的[2]。
海明威的作品中还有很多这类女性意识已经开始觉醒、不满于现状却又无力改变,从而令人同情的女性形象,如《在密执安以北》讲述了纯情少女丽兹在第一次恋爱中被伤害、自己恢复的故事;《白象似的山》讲述了一对情侣,男孩要求女孩做人工流产,而女孩却极力反对的故事。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来,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中,女性的生存是由男性决定的,女性的愿望被男性所剥夺,甚至意识都被父权社会的主体意识所淹没。
从上文的分析中可以发现海明威对饱受父权社会欺压的女性抱以同情的态度。在塑造“挣扎”型女性形象时,他抛开男性作家的偏见,超越男性的狭隘视野,站在女性的立场来观察当时社会女性的情感。通过塑造这些主体意识已经开始觉醒、不满于现状但却无力改变现实的女性形象,揭露当时社会女性被歧视、压抑的生存状态,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对当时社会性别角色的深刻思考。
在海明威的作品中还有一类符合他本人也符合传统男权社会期待的“天使型”女性形象。这类女性在父权社会中担任的是规范的女性角色,她们普遍具有两大特质:其一,她们往往都具备美丽的外表,脸蛋漂亮,身材姣好,可以给男性带来审美快感。其二,她们性格温顺,依附于男性,心甘情愿被男性所征服,男性在她们的生命中就是权威和力量的象征。如《永别了,武器》中的女主人公凯瑟琳,《丧钟为谁而鸣》中的女主人公玛丽亚。
《永别了,武器》以一战时意大利战场作为背景,小说中的凯瑟琳是个年轻貌美、温柔善良又体贴入微的英国护士。当美国士兵亨利第一次见到凯瑟琳时,就觉得凯瑟琳长得美,个子很高,金黄的头发,灰色的眼睛……[3]可见,在父权文化里年轻貌美是理想型女性必备的特质,因为父权社会中的女性首先是男性的审美客体,容貌姣好的女性可以给男性带来审美的愉悦。
在亨利负伤以后,凯瑟琳如同母亲一般无微不至地照顾亨利。爱上亨利之后,她便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亨利身上,处处为亨利着想,一切以亨利为标准,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意识。她多次表示自己就是亨利的影子,亨利要她怎样她就怎样,要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亨利就是她的宗教、她的一切。甚至于发现自己怀孕时,凯瑟琳都没有去想自己以后怎么办,而担心亨利会不会不喜欢小孩。最后,凯瑟琳因难产而死,在待产过程中,她还强忍着巨大的疼痛安慰亨利,直到临终前,她所关心的也只有亨利,担心自己死后亨利没人照顾[3]。在《永别了,武器》中,海明威塑造了一个美丽、温顺、善良,没有自我意识,对男人百依百顺,视男性的价值观为行为准则的天使一般的女性形象。海明威赋予了凯瑟琳父权社会对女性所期待的所有优秀品质,使其成为了一个与传统父权文化观念完全契合的完美的理想型女性。
《丧钟为谁而鸣》是一部以西班牙内战作为背景的反法西斯小说,男主人公乔丹勇敢且足智多谋,是海明威所塑造的“硬汉”之一。女主人公玛丽亚是位漂亮却饱受战争折磨的西班牙少女,法西斯分子杀害了她的父母,又残暴地玷污了她,将她那一头原本美丽的秀发也剃光了。正是因为与乔丹的爱情,玛丽亚那被战争所重创的精神世界才得以治愈[4]。
乔丹和玛丽亚在一块的时候,他们谈论的最多的就是玛丽亚的头发。他们憧憬以后的幸福生活,而幸福生活总是和玛丽亚以后会长出来的秀发联系在一起。乔丹对玛丽亚说,想象她的头发垂在肩上,卷曲的,就像海浪一样,颜色就像熟透的麦子一样。玛丽亚头发的颜色、形状和长度都已被乔丹所设定好,这都是乔丹所喜欢的。玛丽亚也曾对乔丹说“如果做了你的女人,我就应该事事都让你高兴”。可见,在玛丽亚的意识里,乔丹就是她的一切,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因为乔丹的存在而存在。
凯瑟琳和玛丽亚都是父权社会中理想女性的代表,她们的思想和精神都被男性所征服,自我意识被剥夺,依附于男性,对男性百依百顺。她们没有话语权,仅仅是个空洞的能指和抽象的符号。她们是种补偿性的事物,是男人的理想和神话。
父权文化对海明威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他终究无法完全摆脱。在塑造“天使”型女性形象的时候,海明威完全站在了男性的角度,将女性视为男性的附庸、审美的客体和征服的对象[5]。
20世纪20年代,随着女权主义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女性追求独立的意识进一步增强,出现了大批追求幸福、要求解放的新女性。在海明威的作品中也出现了这些新女性,如《太阳照常升起》里的勃莱特,《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里的玛格丽特等,她们和天使型的女性形象相对立,是不祥的、有害的“魔女”。对于这类女性,海明威的态度是矛盾而复杂的。
在《太阳照常升起》中,勃莱特一登场就穿着针织的紧身套衫,头发像男孩子一样朝后梳着[6]。传统文化规定女性要留长发并且不可以穿紧身衣服,但勃莱特却一反传统文化的规定,把头发剪得不能再短,并且穿着自己所喜欢的衣服。勃莱特的着装打扮与传统的父权文化是背道而驰的,从一出场就预示着她和传统的理想女性不同,是父权文化的反叛者。
勃莱特不仅外貌上与传统女性不同,在行为举止方面,也标新立异。她常出入于酒吧,像男人一般酗酒和调情,还与男人一块去看斗牛,在传统文化里斗牛本是考验男子气概和胆量的最佳方式。当旁边的科恩对血淋淋的斗牛场面感觉难受时,勃莱特却看得出了神。勃莱特置传统文化于不顾,闯入男性活动领域,做原本专属于男性的事情,甚至比男性做得还要好。更让传统文化无法接受的是勃莱特对于男性的支配。数位男性都深深地迷恋着她:科恩从见到勃莱特的第一面起就被她吸引;杰克苦苦哀求勃莱特留在他身边;米比波普勒斯愿意出一万美元,只求能同勃莱特一起度假;罗梅罗也为勃莱特着迷。一反女性依附于男性的传统模式,勃莱特掌握着这些男性的幸福和痛苦,让这些男人都臣服于自己。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讲述的是弗朗西斯·麦康伯在狩猎时被妻子杀害的故事。弗朗西斯·麦康伯是个胆小怯懦的人,他的妻子玛格丽特非常看不起他并公然与人私通,为了重获男人的尊严,麦康伯在后来的打猎过程中表现得非常英勇,但就在他狙击野牛时却被妻子一枪毙命。这是个女性毁掉男性的故事,小说中的玛格丽特鄙视没有进取心和勇气的男人,但当男人显示出进取心和勇气,她却将其毁掉。
这两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都是与传统文化要求完全不同的新女性。她们打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一反传统社会的性别模式,有自己的思想和独立的意识。
显然,这类“魔女”型女性已经对男权造成了威胁,对于这类新女性,海明威的态度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他欣赏她们的聪明、坚强和独立,认为女性本来就应该追求平等、追求解放。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女性太有竞争力而毁掉男性的权威,害怕女性会威胁男性的主体意识,操纵和控制男性,颠覆传统社会性别模式,害怕父权社会被母权社会所替代。所以,海明威对这类女性既敬慕又害怕,既支持又敌对。
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作家思想观念的体现,这些观念的形成与作家生活的时代背景和生活经历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海明威生活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叶,在此期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争不仅摧毁人们的家园,夺走无数人的生命,而且也摧毁了人们的价值体系和道德观念。一战期间,大量男性上前线,女性便顶替空缺的工作岗位。随着美国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参加工作。19世纪末20世纪初女性发起的各种社会团体和组织迅速增长。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在西方出现第一次妇女解放运动高潮,女性要求在各个领域、各个方面获得与男性相同的权利。随着一战后传统价值体系和道德观念的崩溃,女权运动高涨,男性的统治地位趋于瓦解,父权文化开始衰落。
海明威所生活的时代是个新文化与旧文化交替的时代,受时代的影响,他对于女性生活状况和情感有着真实的描写,并对于女性追求解放和自由表示理解和支持。虽然父权文化日趋没落,但身为男性,海明威又无法彻底放弃男性的立场。他欣赏勇敢独立的女性,支持女性解放运动,但又害怕男性会被女性所统治。因此,在他的观念里,女性的权利应以不威胁男性的权威为准。正是这种时代背景的影响,海明威形成了矛盾且复杂的妇女观。
海明威的生活经历也对其女性观的形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海明威的母亲是个高傲且好强的女人,在家庭中,她大权独揽,并固执己见地以小女孩的装束来打扮幼时的海明威,而海明威的父亲则对妻子百依百顺。此外,海明威的四任妻子以及数位恋人也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强势母亲对其模糊性别的教育,有助于海明威敏锐地观察和思考女性的生活和情感,丰富的情感经历则为其创作提供了一定的现实基础,海明威作品中的很多女性形象都来源于他所相恋过的女性。
纵观其作品,可以得知海明威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并非“天使型”和“魔女型”这两种极端,是对多种女性的刻画与描述。他既站在男性立场上塑造了一些为父权社会文化推崇、符合传统道德规范的理想型女性,又超越男性作家的视野,真实地描写了一些被父权社会所欺压的不幸的弱势女性,还刻画了一些勇于追求自我价值、极具现实意义的新女性。海明威既赞扬那些严格遵循父权文化道德规范的“天使”般的女性,也对被父权社会欺压的弱势女性表示同情并鼓励她们发声,同时对于那些挑战男性权威、对男权社会造成威胁的“魔女”持以批判的态度。整体上来看,海明威具有较强的男性意识,但由于历史时代和自身生活经历的特殊性,他对于女性也持有有限的同情和理解。在海明威看来,女性的解放应以不威胁男性的地位为尺度,他所理想的两性关系是——各自独立且和睦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