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2017年秋,顾奕俊经其硕士生导师王侃教授推荐,在通过笔试、面试考核后,进入南京师范大学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我已经忘了第一次见顾奕俊时具体说了些什么,因为顾奕俊在硕士生阶段主要专注于当代文学批评,所以当时我大致是希望他能在读博几年时间里进入到现当代文学史研究,潜下心来系统地读一批史料文献。这其实也是我自己在南师大读研究生时,导师朱晓进先生提出的宝贵建议。读博三年,顾奕俊的写作兴趣显然还是在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并写了一些在我看来颇有些勇气和想法的批评文章,但同时他也和师弟师妹一起踏踏实实地在图书馆里翻旧刊、做笔记、不亦乐乎地讨论那些始于另一个时空维度的问题。
但需要指出的是,顾奕俊的阅读写作并不受限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固有观念思路的约束,恰恰相反,假如读一读顾奕俊的文章,会意识到他对于某些已然被奉若圭臬的观念命名与方法路径所表现出的强烈质疑。比如在《“先锋文学”:何以成为自己的敌人?》一文里,顾奕俊就对于当下部分学者不断强调“回归先锋文学”的态度提出了相反的意见:“学界内部分研究者屡屡试图‘召唤或‘重返的‘先锋文学,实际上早已被这一思潮的发起者与相应者通过亲身实践而彻底否定。这也意味着创作者、研究者这两组文学对象由始至终都并未能够真正地在同一层面去看待与讨论‘先锋文学。用较为极端的说法:很多论者强烈‘召唤或‘重返的,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先锋文学,而是‘先锋文学的敌人。”而另一篇文章《王苏辛中短篇小说论》,顾奕俊则结合所考察的青年作家王苏辛,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王苏辛和相类似年龄段的青年作家(我们或可称之谓‘王苏辛与她的小伙伴们),是否真正获得了能够与之相匹配的‘同时代人的文学批评?”顾奕俊提出这样的担虑不无道理,因为就如同他随后分析的:“更多‘王苏辛与她的小伙伴们的‘同时代人早已习惯承袭在固有文学史叙述的逻辑框架下进行模式化、空洞化的‘流程操作,因此他们论述的起点、终点早已受到显性的预设和干扰。甚至,暗作蠡测,假如未来的某日‘王苏辛和她的小伙伴们将有可能会被吸纳进当代文学史‘经典化的讨论范畴,这种‘经典化的阐释过程估计与现今学界对莫言、余华、王安忆、苏童、贾平凹等人“经典化”的论证过程差不离太远。这当然不是说‘王苏辛与她的小伙伴们与莫言、余华、王安忆、苏童、贾平凹真的能够形成‘无缝衔接的置位替换,而恰恰植根于‘同时代人的批评声音对于权威缺乏必要的‘冒犯。或者说,模仿先辈的一切,反而让年轻的‘同时代人获得了某种‘暧昧不清却又‘心安理得的自我认同。”所举例的两篇文章及相关论述是我觉得能体现出“很顾奕俊”特质的一个方面:他能踏實地阅读、整理相关史料文献,但他并不因此而追随某种“典型”“潮流”而人云亦云,而是能有自己清晰的判断选择与明确的价值立场。他对于当下流行的现当代文学史书写方式有着较为敏锐地审视与反思,但他并不因此而在日常研究当中陷入虚无或是某种极端的情绪状态,相反,他不断增厚的阅读积累是为了试图重新构建一种更为切实、更具说服力的现当代文学史坐标,并从中加以确立自己阅读、写作的位置与意义。
顾奕俊的博士论文选题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长篇小说知识分子书写研究》。这其实算是个“老题”,由于这方面的研究资料数量并不少,想要“老题新做”是很有难度的。但从“老题”里作出“新意”又是顾奕俊在写这篇博士论文时的目标所在。在学术研究方面,顾奕俊并不是一个爱追赶热点或操持半生不熟的理论武器去曲解文本的人,他更愿意做的是结合所关注的研究对象,细读,不断细读,然后在某些看似已经“无话可说”的领域尝试着挖掘出新的视角、新的路径。他的博士论文便是如此。这篇博士学位论文在送外审与学位论文答辩时,很多专家都指出顾奕俊在文本分析阐释方面的细致与独道。事实上,这几年难免会有苦于学位论文选题的研究生来向我抱怨,当代文学研究是不是已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因此只能委屈地嚼嚼前人的甘蔗渣)的地步,但假如学生们能够认认真真读一些书,花些心思琢磨些具体的问题,而不是仅仅依赖于“知网”“读秀”做些“复制黏贴”操作,大抵还是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收获吧。
去年,顾奕俊博士毕业后,因“还想心无旁骛地多读些好玩的书多写点好玩的文章”而选择了去浙江大学做博士后。关于“好玩”,顾奕俊在他的博士论文“后记”里有过这样一段表述:师门时有聚会,在聚会上,何老师常对我们讲的一句话是:“你们要把学术做得好玩一点。”有师妹私下问过我:“什么叫‘把学术做得好玩一点?”我忘了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是在三年后即将毕业的今天,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因“学科”“标准”“机制”“边界”而使“人”被改造为“学术机器”的时代里,“把学术做得好玩一点”的难度系数与珍贵程度大致等同于中国男足进入世界杯决赛圈。如同顾奕俊提到的,“把学术做得好玩一点”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于自己学生在学术研究上的要求与期盼。好玩,意味着能以充满锐意的姿态去突破日趋僵化、不断自我重复的学术流水线生产模式,意味着在读书写文章的过程中真正找到能形成情感共振的研究点。而“学术越来越不好玩”恰恰是现今学术界显而易见的症候。而顾奕俊在日常生活中,不管是读书写文章,或是为人处世,都将“好玩”作为一个重要的参照系。说到这里,需要一提的是,跟顾奕俊吃饭喝酒是件挺有趣的事情,因为他往往在饭桌上讨论若干“值得一谈”的问题时异常地认真(甚至还有些孩子气),也屡屡能给身边人提供一些耳目一新的观点。我还记得有一次师门聚会,顾奕俊和他的师弟就某个作家的新作争得面红耳赤(当然,那天顾奕俊和他的师弟师妹们应该也喝了不少酒吧),直到吃完饭大家走出餐厅准备打车时双方还各持己见,并约定“下次再战”。这其实是我所希望在年轻一辈中看到的现象,因为学术研究或文学批评本身就应该是有温度的,并在与他人的分享切磋当中形成真切的新体悟。我想,这应该也是顾奕俊自己感到理想的学术状态吧。
关于学术研究或文学批评的“好玩”,其联系的另一方面则是行为实践层面的“纯粹”。纯粹读书,纯粹写文章,纯粹思考并热爱世间的一切,做到这样,便足矣。我希望顾奕俊在今后能如他自己希望的那样,继续做一个好玩的人,把学术做得更好玩一点。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佘 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