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省
他紧拽着我的手,再三给我说那个冬天,雪花飞扬在他遥远而亲近的记忆天空,让他泪流满面。
突然想起这个朋友,似乎也无缘由。
我们交集较多的还是在中学时代,那个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成了我们的大哥:也许是拎着一把刀赶跑了欺负女同学的小混混之后,也许是带我们去爬墙逃票看电影又一起烤串消夜之后,要么就是他突然有一天站在凳子上出板報时飘逸的瘦金体字迷倒了一群小伙伴后……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竟然都还能记得。甚至记得他回过头来向我要彩色粉笔,柳树在他黑色头发上拂来拂去的细节。或者因为许多浮现出来的记忆大都定格在春天。
有关他冬天的记忆不多,想来想去就那么一个镜头。当时他和一个叫雪的姑娘恋爱了,他的江湖义气却又让雪提心吊胆,雪终于要离开他了。那天晚上下着鹅毛大雪,他望着雪远去的背影,跪在雪地上号啕大哭,拳头一下下砸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时我已有朦朦胧胧的情愫,却不敢奢望爱情。他的悲壮,让我从此对爱情有了刻骨铭心的阴影。
勇哥什么时候离校的,我倒没多少印象了。好像是高二下学期,也有可能高三全力备战高考的时候,他突然就消失了。人就是这样,能习惯一个人存在时的呼风唤雨,也能习惯人离去后的销声匿迹,一帮兄弟也就在高考的号角声中渐渐淡忘了他。只是偶尔在一起聊天时说起他,又很快风轻云淡地转移话题。他像一粒微尘,轻轻划过我们的芳华记忆。
再联系是二十年后的事了,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云南的电话。我一次次地挂掉,那电话又一次次倔强地拨进来,我做好了和诈骗分子斗智斗勇的准备。接通,那边说:兄弟,不记得我了。
春天的记忆翻腾起来,杨柳依依,薄雾中映着那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勇哥!我喊。
中断的线再次连接起来,就像是你以为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的风筝,其实一直有一条线缠在你记忆的手指,轻轻一拉,风筝就会重现天空。
原来离校后,勇哥一直做建材生意,也栽过跟斗,风风雨雨,总算事业有成,也是富甲一方的老板了。问了许多人才找到你的号啊兄弟,他的声音依旧雄浑,但多了一些沉稳。家里有什么事,一定要通知我啊。他再三叮嘱。
我母亲八十大寿那天,他果然来了,还带着个司机,说是要甩开膀子和我多干一杯。那天来了我许多高中同学,大都是他撺掇来的。大家干脆把方桌拼在一起,借我母亲寿诞,举办了一场痛痛快快的同学会。勇同学喝得有点高,他紧拽着我的手,再三给我说那个冬天,雪花飞扬在他遥远而亲近的记忆天空,让他泪流满面。最后他被同学们搀上车前,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拥抱。
春天,漫天飘舞的不知是柳絮还是杨絮,纷纷扬扬,雪花一般迷了人们的眼睛。回穗不久接到他的电话,说是要从三亚来广州看我,再转道回老家谈一个项目。遗憾的是我恰在外地出差,就错过了这次见面。
匆匆步履甩下了许多承诺和遇见,很快我又忙得几乎快忘了他。
暮春时节,一日老同学群里,突然看到他离世的消息。我心一惊,匆忙拨他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太太。我说明身份,勇嫂说:我知道,他枕头边一直放着你的书……
说完大放悲声。我放下电话。世界一片寂静。
勇哥走了,他一头钻进海一般浩瀚的春天里,再也不想回来。他所有的青春记忆,也成了春暖花开时坟头上一朵朵寂然开放的紫色喇叭花,俯视人间的沧海桑田。
程一书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