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生命的演唱会

2021-12-10 12:55张大诺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1年9期
关键词:磁带演唱会答题

张大诺

他,18岁,血癌。

在他生命的最后半年,我们成为朋友。

一想起他,我的脑中就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医院里,他趴在床上,认真地答题。

他买了几本有关“常识问答”的书,目的是把这些题都答了,报名参加电视台一个答题竞赛节目。从他努力的程度看,那几乎是他的一个“梦想”,是他18年来最想做的事情。他的父母也对此大力支持,给他买了许多书,全家人一起为之努力。

父母如此支持的原因非常简单:帮孩子实现他生命中最大的、最后的愿望。

孩子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当是贫血,父母却早已被医生告知:还是放弃吧,没有办法治的,白搭钱。但是父亲只是想延长他的生命,哪怕只有半年,然后,等孩子的知识问答准备好了,就去参加那个节目。

那时的我刚做临终关怀不久(2002年),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临终病人,就去了一家大医院的血液病房。然后,我以一家报纸学生版编辑的身份(我的本职工作)对大夫说,来这里看看,是否能为这些特殊的中学生做点什么。

大夫很配合,向我介绍着孩子们的情况。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中年人进了办公室,在我身后非常认真地听着。在我和医生交谈十几分钟后,这个中年人对我说了一句:“要不,你看看我的孩子吧。”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现在想来,这位父亲很了不起,在我做临终关怀十多年时间里,只有五六次,是家属主动请我去见他的亲人。

明白了孩子最大的心愿,我也加入和孩子一起答题的过程中,孩子也就立刻喜欢我了。

我只要一和他说参加节目的事情,他就很兴奋,我们还一起设想怎么坐火车,到了节目录制城市之后去哪里玩,以及参加节目时怎样做到不紧张。和他聊这些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他没有病,他该是一个多么快乐的孩子!

在和他聊天的时候,我有时一回头,就看见他的父母,他们的表情很……很……怎么形容呢?是一种喜滋滋的感觉,还有明显的很欣慰的样子,这和之前的压抑的表情大不一样。那一刻,我有点感慨,对于一个临终者家庭来说,志愿者的作用之一,就是干预及缓解这个家庭的“压抑气氛”——至少,志愿者在现场的时候,是绝对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父母不在病房的时候,他会问我:“张哥,你说哪里有适合学生打工的地方?”

“干什么?”

“爸妈说,过几天可能回家休息十几天,我想打份零工。”

“打零工干吗?”

“挣点钱,当医药费,爸妈花了不少钱了。”

“那你有什么技能呢?”

“我会弹吉他,我可以去唱歌挣钱。”

“就你这个身体,干了几天,病再加重了,花的钱更多,说不定是你挣到的钱的几十倍,那你就更对不起爸妈了。”

他想了想,说:“也是,但我就是想干点啥啊,挣一点是一点。”

“那就好好学习答题吧,等上了这个节目,给你爸妈挣一大堆家用电器去!”

“张哥,你怎么知道我去那个节目是为了挣钱?我真是这么想的,但我没给你说过啊。”

“我当然知道了,否则你怎么会有那么大动力?”

“那你别告诉我爸妈,否则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好的……”

这个时候,其实我已经知道,他去参加那个节目是不可能的,大夫说他这个身体经不起长途旅行。但是,好在我知道了他另外的特长:弹吉他,唱歌。对于他生命最后的愿望,我有了新的想法……

是的,我有了新的想法。

我想给他录制一盘磁带。

一盘磁带,十首他最喜欢的流行歌曲,都是他唱的。这盘磁带,对他、对他的家人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纪念。

我通过朋友打听了一下,在我们这个城市有几家录音棚,如果自己找伴奏带,自己唱,录制两个小时以内,收费大概是二百元。

我没有和孩子的父母说,毕竟涉及花钱。我和朋友说:“钱不多,我来出吧,录的时候,让老板说是免费的就行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找到孩子的父母,说:“我有个朋友是开录音棚的,他听说孩子的事情后想帮点忙,想免费给孩子录一盘磁带。”

他们很惊讶,同时也有点激动。我们又把这个消息告诉孩子。孩子当然很兴奋,他几乎要在下一秒就开始练习了!甚至希望我们现在就离开,给他一个安静的时间练习!

从说起这件事到最后录制完毕,用了十天左右。这十天,因为这件事,孩子不再是病人,不再提自己的病,只是非常用功地练琴,以至于他父母给我打电话说:“劝他注意一下身體,别累着了。”

我立刻给孩子打电话,“威胁”他说:“如果再不注意休息,录磁带的事情就取消。”他听了立刻说:“好,好,我今晚就不弹了,不弹了。”

因为这件事,父母也不像是病人家属了,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中,我能感觉到他们难得的放松,并且,他们特别愿意谈这个事情,说别的事情时也总爱往这个事情上转。而我也渐渐明白一点,他们三个人的气氛被录磁带这件事改变了。

病人,病人家属,他们之间必然会有因病而生的、顽固的压抑气氛。打个比方,就像冰,广阔阴冷,即使有阳光照着,也能感到无所不在的寒意。寒意之上,是每天都有的烦躁,像冰盖上肆虐的风;或者,是越来越重的压抑,像冰盖下更深的“寒流”。

这种气氛,仅凭他们的努力,可能根本无法消除;加上志愿者,也无法彻底消除。但是,如果有一件能让所有人都有点激动的事情,就可以淡化这种压抑。更重要的,他们回到难得的、纯粹的、有某种期盼的温暖氛围中,在这种氛围中多待一些时间,也是一种良性的压力发泄。

这种发泄于无意中进行,但却是真实地进行着。

在病人与家属之间,从一想起对方就心情不好,到一想起对方就有点激动,这是一个重要的改变,这种改变即使是暂时的,也是非常重要的!

不久,正式录音的时候到了。由于工作原因,我没有到现场,不过,我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即:大家在一起聆听这些歌曲的时刻,期待着一种惊喜在那一刻达到圆满……

那盘磁带录制出来了。

我被邀请到孩子家里,一起去听录音。

在他家的小客厅里,孩子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的旁边,一起看著对面桌子上的录音机,孩子的父母站在录音机两旁。

阳光很好,照进这个小客厅,我们中间的空地上有闪动的光影。

仿佛一个重要的仪式,我们每人的脸上都有点严肃的味道,以至于孩子突然说了一句:“我有点紧张。”

我们都笑了,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但在我心中,这仍然像一个仪式,能够带给一个临终孩子非常深刻的快乐,就是一种仪式。

按下录音播放键,几秒钟后,孩子的歌声传了出来。

也许是录音机的问题,孩子的歌声听着有点闷,但是能够听出来孩子唱得非常用心。有意思的是,孩子的模仿力真的很强,唱张宇的歌时就是张宇的味道,唱张学友的歌时就是张学友的味道。

听的时候,我一直面带微笑,并用余光观察孩子的表情,他确实有点紧张,脸有点红,后来他完全听进去了,开始闭着眼睛跟着一起哼哼,手也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而他的父母,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我(看我的时候,我就点点头),一会儿看看孩子。他们看孩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有变化的,一开始是盯着孩子看,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后来就放松一些了。

偶尔的,我们三个相视一笑。

你能体会那种心情吗?他们为孩子付出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但是挽救不了孩子的生命;而我,看到了孩子在疾病中的痛苦挣扎,也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但是这一刻,在这一刻,我们在满屋的阳光中听他的歌,并且相视一笑,心中有着某种莫名的满足。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磁带的一面已经听完,在按键自动跳起的那一刻,屋里掌声雷动,仿佛一场演唱会获得空前成功,所有听众激动不已。

不是吗?此时,不就是一场生命的演唱会吗?

这场演唱会的主角,我身边的孩子,先是羞涩地低下了头,然后就一扬头站了起来,向大家,向屋内的歌迷热情地挥手……

他的爸爸妈妈,开怀大笑。

二十几天后,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有时间就来家里坐坐,其实,我们……已经把你看成我们另一个孩子了,有时你来医院,我们就觉得是哥哥来看弟弟……

现在,在写以上文字时,那个小屋的样子,以及所有人的表情都历历在目,真的就像——我现在出门,走几分钟,就又到了那个家。而那个情景永远在那里,或者,像一个电影镜头反复播放……那里有着巨大的温暖,说不出这种温暖为何如此强烈,也不知道为何事隔那么多年,那种温暖仍然那么强烈。

于是,我相信,临终阶段,一家人与关怀者共同创造与分享的温暖,那种温暖,注定永恒。

张彦摘自《中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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