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馨心/Fan Xinxin
“浓墨重彩”本是个绘画术语,意指用浓厚的墨汁、颜色来描绘图画,之后延伸为汉语成语,形容重点、特别描写。无论从绘画术语还是从成语角度来说,“浓墨重彩”都蕴含着思维过程和心理期望,即“心理需求(意愿)—心理暗示(强调)—期望成真”。由于创作心理与艺术作品的解读联系极为紧密,因此利用心理学的思维和相关理论对马王堆T型帛画(简称T型帛画)进行解读,是一种可尝试的方法与途径。
中国传统文化是“四大文明古国”中从未中断的一支,其为中国古典绘画传承体系的完整性做出突出贡献。无数传世的或散佚的作品连缀起来,共同起到传承历史的作用,它们在“艺术性”上向我们直接呈现的,即是其“样式”与“风格”。[1]每件绘画作品都能在中国古典绘画发展历史坐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其属性、样式与风格中蕴藏着时代性和地域性的“创意”和“蕴意”,借以传递其创作思路与文化意蕴。
1972年在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T型帛画,是西汉时期的绢本设色画作,现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馆。[2]蔡季襄于1949年提出“帛画”一词,马王堆T型帛画可归类于“楚汉帛画”,是指战国至两汉时期楚文化流行地区及受楚文化影响较大地区的丧葬礼仪过程中使用的一种画幡,描绘的内容来源于各自文化系统所固有的信仰意识。[3]T型帛画创作的时代背景是西汉“文景之治”时期,当时社会经济文化繁荣昌盛,绘画艺术更是多种多样,同时其也有很多关于《楚辞》的神话故事场景和形象,[4]因而具有时代性和地域性双重属性特色。现代心理学家的相关理论,如麦克盖尔的“认知相符理论”和霍曼斯的“社会交换理论”,可指导研究艺术与文化心理之间的关联性。一个时期、一定地域内,个体对社会、自我的认知,是绘画作品增强“创意”的内在驱动,也是某些文化心理属性“蕴意”的表现。[5]
佚名 马王堆一号汉墓T型帛画 绢本设色 长205 cm,上部宽92 cm,下部宽47.7cm 西汉
绘画的样式,即作品的形式语言,包括材质和外形等。在材质上,T型帛画的材质是一种丝织的绢帛。“帛”字始见于甲骨文,《说文解字》记载“缯也。糸部曰。缯,帛也。聘礼,大宗伯注皆云。帛,今之璧色缯也……凡帛之属皆从帛”[6],“帛”是丝织物的统称,也作为聘礼之用,在古代也具有祭仪特征。在外形上,T型帛画整体上如英文字母“T”形状,类似现代短袖T恤衫,巨幅T型帛画的尺寸可以覆盖仰卧的人体。中西方对美学、心理学和艺术都有较早的溯源,在中国,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从心理上分析思想、情感、灵感、个性与创作的关系;在西方,李普斯的“移情理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概念,能从美学、心理学角度分析文艺及文化心理现象。绘画艺术可以说是借鉴了艺术感知、思维特征、个性、文艺心理等方面的规律,承载着复杂的思维与心理活动,是创造性精神实践。
绘画的风格,包括构图和色彩等。在构图上,T型帛画具有楚汉帛画多见的大胆集合与创新的风格,人物、器物、真实的动物、虚构的神兽、妖怪、飞禽集中在画面上,并且图画布局从上到下分为天上、人间和地下三部分。另外,线条勾勒是楚汉帛画的常用技法,T型帛画用多层次的、复杂的线条粗细、长短、曲直、顿挫,获得栩栩如生的画面效果,表现出空间和引导关系。在色彩上,T型帛画为重彩画,体现了魏晋南北朝之前的用色模式。绘画艺术体现社会文化精神形态,[7]它起源于上古先民制作彩陶,通过在陶器上勾线和平涂各种颜料,希望有驱邪、辟邪、美观等作用,这与古人巫术信仰有关。T型帛画是西汉时期的作品,此时期巫术信仰与仙道思想交织,用象征性的色彩来表达心态与情感,例如“赤”和“红”是大吉之色。虽然色彩心理学并没有作为独立的学术门类从属于心理学行列,但学术界通过作品研究色彩偏好与文化心理的逻辑关系,对绘画艺术与色彩心理学具有极高关联度的认识日渐趋同。
T型帛画的典型特征在布局和色彩上。在布局上,物象布设有中轴对称和非对称两种构图方式,主次有别;[8]在色彩上,浓重艳丽的着色方式,在形式上有着时代性与地域性的特征,具有一些“创意”和某种“蕴意”。
T型帛画是一幅汉初重彩画,应用了国画的“勾勒”和“涂色”技法,使用了赤、红、黄、青、黑、白等颜色。
1.赤色为主
整体来看,T型帛画以赤色为基本底色。赤色类似于深红或绯红,寓意为“火”,表示华丽、威严。赤色是汉初崇尚的颜色,是皇家、贵族服饰的喜色。所谓“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着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9]。
2.从色丰富
T型帛画将五正色用于画面,从色辅助主色。以青与赤、赤与白的对比色为整体的基调,并在此基础上赋予作品缤纷的感官冲击,给人深幽静穆的心理感受。如对天和地的绘制,则以赤色之类重色为主,青、白等淡色为从,体现着用色的丰富和谐,可从中体会汉初的时代风尚。这也是T型帛画“创意”的最大亮点。
“随类赋彩”是古代绘制彩陶的写实手法,即所用色彩与所画物象的本色基本相符,后来发展成中国绘画“六法”之一。T型帛画的用色以“随类赋彩”为主,同时也运用了虚构手法。
1.现实色彩
T型帛画的人间部分,着色上用写实技法。如人物服饰、生活用具、礼器等,依类相而赋绘五色。[10]T型帛画的天上部分,如太阳、月亮、扶桑树等,着色亦近真实。
2.虚幻色彩
T型帛画带有装饰风格,色彩间交错、衬托,现实与虚幻皆有,对比强烈。有抽象提炼于神话,如龙、凤、仙鹤、天仙等,寓意仙境的美好,用色虚幻又浪漫;有虚构地下、水中怪兽,相貌丑陋且着色怪异。
从传统文化的方位上说,左为阳,右为阴;从色彩上说,暖色为阳,冷色为阴。CMYK和RGB对暖色与冷色有科学分类,视觉上差异明显。
1.左右对称
T型帛画严格遵循左右对称的规则。帛画的上半部分:左边为阳,以太阳为中心;右边为阴,以月亮为中心。画中有很多“两”“对”“双”相对并置,一左一右,成中轴对称,如双龙、双鸟、双豹、双人首鸟等。[11]
2.冷暖对称
T型帛画在用色上冷暖对称。右边的月亮用冷色,月白星空,仙女奔月,表示夜晚、西方;左边的太阳用暖色,红日东升,扶桑托日,表示白天、东方。
中国古代对正色、间色有独特认识和区分。正色有青、赤、白、黑、黄;间色有绿、红、碧、紫、骝(淡黄)。正色代表“尊贵”“正统”;间色代表“普通”“附属”。T型帛画中,人物服饰着色有明显的色相对比与主次区分。
1.正色为尊
除了“尚赤”之外,“崇青”是T型帛画隐性的特点,天上的神仙、仙女服饰是青色,伴有白色祥云环绕,显示仙界的崇高、绝美。墓主人画像穿黑、白、赤三正色组成的锦袍和红色内服,红色是楚文化的主流色彩,[12]代表尊贵身份。
2.间色为卑
在古代,有些正色不许乱用,如《礼记·王制》云“间色乱正色,不粥于市”[13]。T型帛画中的炼丹术士(青灰色)、仆从(粉红色、淡黄色、灰白色),以间色为主,从神情、姿态和服饰上看,社会等级比墓主人低。
“绘事后素”,是古代绘画的一个观念,“绘事”指绘画,“后素”指用五彩修饰素底。朱熹解析:“素,粉地,画之质也。绚,采色,画之饰也。言有此倩、盼之美质,而又加以华采之饰,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14]明度和纯度是绘画的两个要素,T型帛画运用“绘事后素”时,在明度和纯度上有规律可循。
1.明暗映衬
在T型帛画中下部分,画有青、赤二龙穿璧相交,为与赤底有所差别,在用色上提高赤龙的明度,即降低颜料浓度,获得更高的亮度,形成映衬的效果。中间玉璧本是碧绿色,接近青色,玉璧的谷粒纹选用白色,使之亮度增加,避免了与青龙颜色混淆。
2.纯度偏浓
T型帛画,用颜料偏浓,但又不影响辨识画中细节。从人间部分看,物质享受、精神追求的场面在画中完美呈现,各纹路清晰可见。通过CMYK和RGB两种模式的应用来看,绘画者调色、用色,会受到个人认知、偏好和社会群体的影响,其“后素”环节偏爱鲜艳、浓烈的颜料,属于“古典重彩画”范畴。
“心理状态”作为一种概念,由列维妥夫提出。映射了构图色彩所表达的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思想意识形态下,社会群体心理下的个体心理状态。T型帛画色彩偏好所折射出的文化心理,可从政治、地域、思想、社会、艺术审美蕴含的文化心理来分析讨论。
刘邦号称“赤帝之子”,赤色是汉初官方颜色,“崇赤”是当时的主流风尚。T型帛画的墓主人及其家族是地方诸侯国贵族,从属于中央王朝,因而会受时代影响,“崇赤”是一个体现。
T型帛画表现的“主从相和”特征,选用赤色底,而不是一般的白色底或淡黄色底,象征人间社会秩序,是大统一下人们的追求。[15]这可看出墓主人及其家族在政治上认同汉朝统治的心理,以赤色为尊、为正统。另外,其他用色丰富多彩,彰显墓主人的富贵与多彩人生。
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解析,如群体内人际吸引和排斥、个性与情境影响心理及行为等课题,可解释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及行为表现。T型帛画折射出的文化心理:既有群体从属的认同,又体现出个性的表现欲望。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中国古文学的两大源头。一般认为,产生于中原的《诗经》是现实主义,产生于南方楚国的《楚辞》是浪漫主义,以屈原的《离骚》为代表。西汉的长沙国位于楚地,当时楚国虽已灭亡,但楚文化尚存。
T型帛画从上到下分为天上、人间、地下三部分,是一幅写实与虚幻兼有的彩绘画,具有南北文化兼容的特征,总体上以楚文化为底蕴。如屈原的《楚辞·远游》“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16],记述凡人成仙的故事,“远游”北极的追求与向往,[17]在楚地甚至全国影响广泛,墓主人期望死后登仙界正是T型帛画的主题。
T型帛画蕴藏着楚文化的浪漫主义色彩,用色有鲜明的“汉风楚韵”。从社会心理学分析,个人与群体态度是相互影响的。楚人“信鬼神,隆祭祀,好巫术”,T型帛画含有楚地原始宗教、巫祝文化的影子。从文艺心理学分析,地域性同质文艺更容易被个体感知。屈原的《离骚·招魂》等作品,对墓主人的文化心理有决定性影响,T型帛画就是“招魂幡”的形式,是地域性的丧葬习俗,表达精神寄托,也是一种浪漫主义心理情结。
黄老思想宣扬“信天”“阴阳”“五行”“无为”“道德”等理论。《道德经》对汉初的哲学、政治、思想、信仰等产生了深刻影响。T型帛画的墓主人生活在文景时期,当时黄老哲学上升到“治国思想”的高度,成为国家上下的主流意识形态。
T型帛画的布局和用色主要依据黄老思想的“阴阳”原则,其蕴含两层意思:一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塑造个人的哲学信仰,发挥了“群体效应”;二是墓主人已放弃部分原始信仰,对道家哲学思想有系统的认识,主导文化交流与传播产生了效应。
绘画艺术将色彩应用作为表达内心感情的手段,以体现某种信仰或思想观念。色彩的文化心理是人类对环境和影响因素适应的产物,[18]从心理学来解析,绘画色彩偏好在主观上是创作者的反应和行为,在客观上是表达一种认知和象征。马王堆汉墓同时出土的随葬品中有稀世的《道德经》竹简,可视为墓主人崇尚和笃信黄老哲学理论的一个证据。
决定个人或群体认知水平的有多方面因素,如地域、时间、知识、思维、年龄、智力、情商等,T型帛画的墓主人生活在汉朝,因此,要结合时代背景才能探知其心理。
T型帛画的布局根据传统的“天地人”三界划分,用色也遵循相应规则。地下是阴间,主色调是冷色;人间是阳间,主色调是暖色;天上是仙境,有暖有冷。天上、人间、地下三界的等级由高到低。青色是天、道、仙家的颜色,符合“天玄地黄”之说,T型帛画蕴藏“崇青”的心理,青色的地位甚至高于赤色,透视了墓主人升入天界的愿望,符合汉代丧葬制度与“重生厚死”的社会风气。[19]
“五行学说”是从古至今盛行的,其含义是:东方属木,青色;南方属火,赤色;西方属金,白色;北方属水,黑色;中方属土,黄色。在封建社会,正五色、间五色与等级制度挂钩,按各朝代崇尚的正色不同,某种正色代表皇权。T型帛画的服饰用色规律是主次有别,反映当时的社会等级和墓主人或其家族的认知状态,对人及群体有尊卑分明的阶层心理。
T型帛画与后世形成样式和风格的国画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国画被称为“丹青”,是因为这两种颜色对绘画创作十分关键,其突出特点是:常见白底、淡黄底,青与赤、青与白、赤与白、白与黑等成对比基调,再用五彩点缀、衬托,给人以醒目、清晰、唯美等感觉。而T型帛画采用赤底,用色夸张,属重彩帛画,更接近壁画,蕴含着墓主人生前与死后的信仰、期盼和审美心理,是绘画“创意”与“蕴意”的直观体现。
但T型帛画也体现了中国绘画体系的一部分基本技法,如勾勒、涂色和主题,可视为是国画的源头之一。在涂色方面,青与赤、赤与白对比强烈,有明有暗,明暗映衬;颜料纯度偏浓,敷陈绚烂的五彩,获得缤纷、悦情、深邃和悠远的特别美感。
从艺术审美角度看,T型帛画有表现融合与和谐之美的心理愿望。一方面,运用儒家提出的“绘事后素”观念,并且做得更加复杂、精细,集合多重构图和色彩美化手法,追求画面最大限度的美轮美奂。另一方面,“和谐美”是通过对色相、明度和纯度调配来获得,画面虽浓墨重彩,却不凌乱、不模糊。根据T型帛画的本质来分析,其并非日常绘画作品,而是墓主人的灵魂导引图,归类于汉初“道者”重构的尸解成仙信仰。[20]因此,T型帛画更注重表达精神世界的寄托,其对美的追求更甚、更直白,反向演绎了“信仰、文化—愿望—情感、思想—象征—视觉”这一心理状态。
色彩对人类心理存在着影响,绘画色彩与文化心理存在逻辑关系。色彩偏好是受时代性、地域性影响的认知与呈现,折射出创作心理,表现为作品的“创意”和“蕴意”。T型帛画的“创意”在于运用色彩的特征别具风格,而“蕴意”是文化心理和精神世界的隐喻“密码”。
绘画色彩偏好是一种心理情结,是无意识或有意识的组合,是隐藏在个人或群体内心深处的偏好、冲动和期望,或已固化的思维、观念。T型帛画反映出时代特征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脱离社会文化主流,同时也有个性化的精神文化与艺术审美倾向与表达。
结合心理学与绘画艺术的理论与知识,对马王堆T型帛画分析研究,印证了二者的关联性。最终认为:绘画色彩偏好折射出的文化心理,表现出个人或群体的认知水平和心理情结,有丰富的象征意义,蕴藏某些情感与愿望,追根溯源是由信仰与文化决定的。理清绘画色彩与文化心理的内在逻辑关系,对绘画创作将大有益处,可提升作品的“创意”和“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