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视角下希腊古风时代至中世纪晚期的字体

李 昕/Li Xin

一部平面设计史，半部印刷发展史。而作为印刷的重要组成部分，字体的历史占据了印刷发展史的大半篇幅。在平面设计专业教学中，无论是“世界平面设计史”还是“字体版式设计”，有关字体形态发展的内容始终都是这些基础课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长期生活在汉字环境中的中国学生来说，也许使用宋、楷、黑、仿宋等字体驾轻就熟，也许识别甲骨、金文、小篆、隶书毫无难处，但是对于字母文字也许就不能如此这般轻松地驾驭了。以拉丁字母为例，作为目前使用最为广泛的字母文字，其形态与汉字一样经历了手写体和印刷体两个阶段。对于印刷体来说，其大体可以分为衬线与非衬线两个大类，两个大类之下又可按照人文主义类型、过渡类型、现代类型、机械或几何类型对衬线和非衬线的形态进行划分，而每种类型的字体则对应着成百上千种我们所熟悉或不熟悉的西文字体。印刷时代诞生的西文字体对于学生来说尚不容易辨别，而作为其字体造型基础的手写体，由于形式多样，诞生年代更为久远，识别难度则进一步加大。

由于文化环境的原因，在实际教学过程中，相当数量的学生无法做到根据西文字体的造型特征判断其字体类型，在实际应用中则无法做到根据作品的时代或风格特征正确地选择字体，难免出现贻笑大方的错误搭配。这正如在古书中出现黑体绝对是穿帮、在竹简中出现宋体绝对是乱入一样，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任何时代都有自己的特征，而这种特征可以体现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事物上，字体就是这些事物中最典型的一个。因此对于学习平面设计的学生来说，只有努力学习西文字体的基本知识，学会辨识西文字体的基本造型特征，并在此基础上融会贯通、合理利用，才能有效避免字体使用错位的现象发生。

在教学中，就事论事地分析西文字体的造型特征对于学生来说可能较为枯燥。如果能将枯燥的分析与生活当中的事例相结合，则会更加有助于学生的理解和记忆。日本著名字体设计师小林章在他的《西文字体：字体的背景知识和使用方法》一书中曾就西文字体的选择提出三点建议，即按年代选择字体、按国家地区选择字体、按气质氛围选择字体。［1］在此，本文尝试从年代的角度来谈论相关历史时期的字体类型及其特征；而这些字体的载体，本文选择的则是以各个历史时期为背景的西方电影海报。

与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所写的“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2］类似，每一种文明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有其对应的字体。这些字体诞生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地域，不可避免地带有这个时代和地域的风格特征。因此，我们在使用这些字体时，必须考虑到时代和地域因素，避免出现穿帮和乱入的现象。由于西文字体源远流长，要将其历史论述得面面俱到，远非一篇文章所能企及。所以本文截取古风时代到中世纪晚期这一段时间，以其间电影海报作为讨论的出发点，分析西方字体的造型特色及其成因。之所以将讨论范围限制在这一时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这一时期也是手写体时期。当中世纪晚期活字印刷技术进入到西方社会的方方面面之后，手写字体也就被印刷字体所取代，字体发展步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与规范的印刷体相比，手写体形态更为多变，辨识的难度也更大。但只有掌握了各种手写体的造型特征，才能懂得其书写的原理及其对后世印刷字体造型的影响，从而将各时期的西文字体贯穿为一个前后联系的整体，对字体设计的发展形成全面的认识。

一、直线笔画的字体和希腊时代

公元前480年，在爱琴海西岸的温泉关爆发了一场残酷的战争。作为希波战争的一场重要战役，由列奥尼达领导的近三百名斯巴达士兵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歼敌两万余人，成功拖延了五万波斯大军的步伐，为雅典和其他希腊城邦争取了宝贵的战争准备时间。拍摄于1962年的《300斯巴达战士》即是众多反映该事件的电影之一。但与其他相同题材的电影不同，该电影海报正确地使用了具有那个时代特征的字体（图1）。从现代字体Adonais中，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时代字体的特征（图2）。

观察图1的电影海报，其标题字体的最大特征在于任何字母都没有曲线笔画。完全由直线笔画构成的字母虽然显得过于生硬，但却和希腊字母的早期形态极为相似。当古风时期的希腊人从古代腓尼基人那里继承了腓尼基字母并经过希腊化改造之后，这种早期的希腊字母只有一种形态，没有大小写之分。受当时书写材料的限制，这些字母只能雕刻于石头上或者书写在陶器表面。由于缺乏柔软的书写材料，直线笔画形态的字母更有利于在这些粗糙的材料表面上书写。这种文字形态就如同古风时期希腊的雕刻艺术一样，由于受到同时期埃及艺术的影响，人物都是千篇一律的直立僵硬状态。只有当古典时代以及再往后的希腊化时代到来时，笔直僵硬的文字造型才将发展为适合书写的流畅形态。［3］

这里所说的古风时期，是古希腊文明的早期阶段，在时间上大约起始于公元前8世纪直至第二次希波战争爆发的公元前480年。其前承荷马史诗的黑暗时代，后启苏格拉底的古典时代。而电影中所描写的斯巴达三百勇士死守温泉关则正好处在希腊古风时代和古典时代的分界点上，故其海报中的字体造型也正好符合这一时期字母笔画的书写特征。

二、刻在石头上的字体与罗马时代

古希腊文明辉煌了上千年。在经历了青铜时代、黑暗时代、古风时代、古典时代、希腊化时代之后，公元前146年，扩张中的古罗马通过科林斯战争开始了希腊历史上的罗马统治时期。尽管新的文明即将接管和继承旧的文明，古希腊和古罗马仍然是中世纪黑暗千年到来前西方文明的巅峰。罗马五贤帝时期①，在统治者的文治武功下，罗马帝国的疆域扩展到了顶峰：征战四方的罗马军团凯旋而归、横跨欧亚非的国土上万民效忠、无数的奴隶和战俘在角斗场与猛兽搏斗……影视剧中这些宏大的场景无不显示了帝国的强大。但是当五贤帝中的最后一位皇帝奥勒留将皇位传给其子康茂德之后，罗马便开始由全盛转入衰败。2000年的美国电影《角斗士》就以艺术的手法改编了这一段历史。为了真实地体现古罗马时代的特点，该剧海报中的片名采用了大写字母的形式（图3）。

（一）罗马对希腊的继承

古罗马与大写字母似乎是天生的一对。无论是在以这一时期事件为题材的电影海报中，还是在古罗马时代各种建筑的外墙上，我们似乎都找不到小写字母的存在。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其对古希腊文明的继承。由于文化上的相似性，古罗马文明常常被人调侃为古希腊文明的马甲，其在宗教信仰、文学艺术、建筑雕刻等方面都借鉴和改造了古希腊文明成果。不仅如此，古罗马人使用的字母文字也是间接地继承于古希腊。

大约在公元前770年，希腊人在今天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岛屿登陆，并继续渗透到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沿海地区。而在意大利中部悄然登场的伊特鲁里亚人在与希腊人的接触中很快成熟了起来。在其借助希腊文化发展自身文化所取得的成果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根据希腊字母创造了伊特鲁里亚字母。［4］14-15这种文字随着伊特鲁里亚的扩张，逐渐成为亚平宁半岛多个地区的文字。直到其触角到达半岛中部，遇到了相对落后的拉丁姆人，情况才发生了变化。作为罗马人的祖先，拉丁姆人在与伊特鲁里亚人的斗争中不断走向强势，最终在公元1世纪，伊特鲁里亚人被拉丁姆人完全同化， 从此消失在历史舞台。 罗马人继承和完善了源自希腊字母的伊特鲁里亚字母。随着后来罗马帝国的不断扩张，罗马字母成为当时最流行的，乃至欧洲以及后世全世界通用的字母。［5］

为了彪炳其赫赫战功，罗马人曾大量新建纪念性的建筑。无论是为征服达契亚而立的图拉真圆柱、为纪念征服和摧毁耶路撒冷而建的提图斯凯旋门，还是电影中为取悦凯旋将士、赞美伟大帝国而建的大角斗场……在这些古罗马建筑中常能见到铭刻于其表面的罗马字母。这些字母是现代大写字母的基础，并由于其常常被用于碑刻铭文而得名罗马建筑铭刻体。其相比于古希腊风格的字母而言，竖直的笔画线条更加清晰，弧形笔画被大量使用，且笔画的曲线更加柔顺。由于雕凿步骤的原因，其笔画不同位置开始出现粗细的区别，尤其是在笔画的首、末端出现了影响至今的字体结构——衬线。

（二）衬线的出现

观察图3电影海报中的字体，除了全大写的形式与该时期字体特征完全吻合之外，其笔画开始表现出了类似宋体字横细竖粗的特征。尤其是绝大部分笔画的首、末端出现了近似垂直于笔画方向的短小的细线。这种突出的细线，即为衬线。在今天大量的西文字体中，仍然可见古罗马人的这一创造（图4）。

图3 电影《角斗士》海报，2000年

图4 与古罗马时代字体特征较为接近的现代字体Trajan

衬线是如何出现以及流传至今的？这要从罗马建筑铭刻体的书写方式说起。美国学者爱德华·卡蒂奇（Edward Catich）曾在其《衬线的起源》（The Origin of the Serif）一书中推断，罗马字母雕刻前先用方头笔在石头上书写再由石匠按照笔迹雕刻的方式导致了衬线的出现。［4］56由于笔尖构造的原因，在笔画起始以及收尾处都会形成参差的笔触，这就需要增加额外的收尾动作以使笔迹参差处得以变得平整。这就如汉字书法中的“回锋”和“顿笔”一样，为了修饰汉字的笔画末端，在收笔时往往需要推锋向前迅速转向后收笔。这种主动调整笔锋的行为形成了楷体等汉字书法字体笔画末端圆滑饱满的造型。但是汉字书法使用的是尖头的毛笔，罗马人使用的则是平头笔。为此，罗马石匠在修葺刻在石头表面的平头笔字迹时，会很自然地将凿子向着与笔画垂直的方向雕凿以改善其末端的参差造型。由于凿子总会超出笔画一部分，带出一条短小而又不影响阅读和辨识的细痕，于是在不经意的操作中，衬线出现了，并且和大写字母一起形成了最具古罗马时代特征的字体形态。

三、中世纪早期和安色尔字体

古罗马人不但使用带有衬线的大写字母在石头上记录其丰功伟绩，在早期的基督徒看来，这些信仰多神教的罗马人还经常用它来书写一些奢华的手抄本。但随着公元313年《米兰敕令》的发布，早期基督徒的活动由地下转入地上，基督教也在罗马帝国境内取得了合法的地位，直至公元380年成为罗马帝国国教。在基督教得以正名之后，教义的传播成为首要任务。公元431年，受到时任教宗的策肋定一世的指派，帕拉迪乌斯主教前往爱尔兰，与紧随其后的圣帕特里克一起，将基督教带到这个岛屿，揭开了爱尔兰文明史的序幕。

公元800年前后，爱尔兰的僧侣们完成了一套包含四部福音书在内的手抄本巨著《凯尔斯之书》（The Book of Kells）。书中奇异瑰丽的图形不但体现了当时爱尔兰手抄本艺术登峰造极的水平，其文本抄写中所使用的字体也极具时代特色。2009年的爱尔兰动画电影《凯尔经的秘密》即用充满童话想象力的方式讲述了这部爱尔兰国宝诞生的故事。在图5所示的该电影海报中出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特殊字体，该字体就是流行于4—8世纪的安色尔体。

图5 电影《凯尔经的秘密》海报，2009年

与古罗马时代的铭刻体或方体相类似，安色尔体也是一种由大写字母构成的书法字体。其早期形态由之前的拉斯提克方体发展而来，而拉斯提克方体则是继方体之后出现的一种适合在莎草纸和羊皮纸上书写的文字。由于其主要被用于在较为柔软、光滑的材料上书写，形成了其带有曲线造型的、粗重的，并且几乎可以连为一笔的笔画。［6］此外，安色尔体在字母高度上也不同于以往字体，出现了一些类似上升部和下降部的特征，表现出小写字母的一些雏形。在安色尔体流行的年代，出于节省纸张和加快书写速度的需要，一种名为半安色尔体的字体也开始被人们使用。这种字体由于看似具有相比安色尔体而显得宽度减半的特征而得名。半安色尔体上、中、下三段的字母造型使得其外形突出，容易辨认，与现代小写字母更为接近。尽管如此，无论是安色尔体还是半安色尔体，都存在造型偏大、占用空间过多的弊端（毕竟“安色尔”Uncial之名来源于古罗马度量衡单位中的一寸，拉丁文写作Uncia）。对于现代意义上的纸张尚未出现，而仍然广泛使用莎草纸和动物皮革作为书写材料的古代欧洲社会来说，使用安色尔体书写过于奢侈，因此这一字体在10世纪左右开始逐渐式微，让位于笔画更加紧凑，当然也更加节省纸张的新的字体。我们能见到的现代字体Kells Uncial仍然保留着安色尔体的一些特征（图6）。

图6 与安色尔体特征较为接近的现代字体Kells Uncial

四、加洛林小写体与欧洲的第一次觉醒

文艺复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属于但丁、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的那个诞生了无数文学艺术和建筑杰作的时代。但在欧洲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文艺复兴实则发生过多次。我们所熟悉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属于其中的最后一次，也是规模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次。在中世纪早期的欧洲，文盲、半文盲占据了人口的绝大部分，甚至连统治者自身的读写水平也非常有限。公元800年，法兰克国王查理曼被教宗列奥三世加冕，成为西罗马帝国灭亡三个多世纪后首位被教宗认可的皇帝。在其统治期间，法兰克国王通过多次战争将其领土扩大到了整个西欧。其统治时期也是处在始于7世纪的加洛林王朝的鼎盛阶段。

由于查理曼深知普及文化以及统一文字对于其统治的重要价值，于是在其资助下，一场以统一语言文字为先导的运动逐渐展开。在英格兰学者阿尔古因的协助下，查理大帝下令对古典拉丁文进行改革，规定了以大写字母作为一个句子的开头，以句点作为句子结尾的这一通行至今的书写样式。这一时期，在半安色尔体的基础上，还发展出了一种名为加洛林小写体的字体形态。相比半安色尔体，其上、中、下三段的结构更加清晰，大、小写的区别进一步加大，而且字母与字母之间出现的连笔现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书写速度。加上单词之间的空间也得到了规范化，这种清晰易读的字体已经和现代西文印刷字体较为接近。在加洛林王朝时期，欧洲所有的法律文书、宗教著作、教育文本均使用了加洛林小写体。此时，字体和书写标准得到统一，进而造就了加洛林王朝在文化层面的统一。［7］于是在统一的字体标准的推动下，加洛林时代的西欧在文学艺术、宗教典籍、法律、哲学等方面都取得了一系列的进步。这场发生在8世纪晚期到9世纪，由查理大帝及其后继者所推动的文化复兴运动被后世学者称之为加洛林文艺复兴。

作为字母文字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加洛林小写体奠定了现代小写字母的形态基础。［4］30查理大帝作为这场以文字改革为先导的文化复兴运动的推动者，其作用功不可没。除此之外，在中世纪那个骑士精神被广泛传颂的年代里，查理曼麾下12位圣骑士的传奇事迹也被以各种文学艺术的形式在中古时代的欧洲广泛流传。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现存最古老的法语文学作品《罗兰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公元778年，在查理曼出征伊比利亚半岛途中，罗兰等圣骑士在隆塞斯瓦耶斯隘口落入敌人圈套。为了使国王的军队平安撤退，罗兰率领的殿后部队与设伏的巴斯克人展开激战，最后罗兰等圣骑士被不幸击杀。在2011年出品的纪录片《公元778：罗兰之歌》的电影海报中，就使用了加洛林小写体这一与当时的时代完全契合的字体（图7）。字体是时代最好的镜子。通过海报中的这行使用加洛林小写体写就的法文，远去的骑士时代的精神跃然于画面之中。这也是使用其他时代的字体所无法达成的效果。

图7 纪录片《公元778：罗兰之歌》海报，2011年

从公元9世纪开始，加洛林王朝即进入分崩离析的状态，但是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化却得以保留。加洛林小写体也开始随着国家的分分合合在欧洲大地上扎根，并成为新的字体诞生的基础。从现代字体Carolingia可见加洛林小写体的特征（图8）。

图8 与加洛林小写体特征较为接近的现代字体Carolingia

五、中世纪晚期与抄写员的新发明

在经历了8至9世纪的加洛林文艺复兴和10世纪的奥托文艺复兴之后，中世纪的最后一次文艺复兴在12世纪到来。不同于以往的两次文艺复兴都是以统治阶级的意志为主导而展开的，12世纪文艺复兴并未被冠之以某位君主的姓名。而实际上，这一次文艺复兴的产生才是真正源自社会的自发的需要。［8］在中世纪这段盛期里，西欧人找回了其哲学和科学的源头，随之而来的则是知识复兴所带动的社会、经济、政治等领域的一系列变革。［9］美国历史学家哈斯金斯（Charles H. Haskins）曾在他的《十二世纪文艺复兴》一书中写道：“从许多方面看来，欧洲在12世纪都处于充满朝气与活力的时代。在十字军东征、城市崛起、民族国家建立的背景下，罗马式艺术达到了最高峰，而哥特艺术也在萌芽。白话文学问世，拉丁古典学、拉丁诗、罗马法复兴，希腊的科学与哲学经过阿拉伯人的钻研后在欧洲复活，而欧洲的第一批大学也建立起来。12世纪在高等教育、经院哲学、欧洲法学、建筑、雕塑、礼拜剧、拉丁诗、白话诗等方面都留下了印痕。”［10］中世纪晚期的文化如此繁盛，那么它是依靠什么手段实现的呢？在那个大众传播远未到来的年代，文字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传播文化的重任。

由于彼时欧洲还未出现印刷技术，书籍这一传播文化的载体仍然必须使用手抄的形式完成。因此在12世纪欧洲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面前，书籍的制作效率必须得到进一步提高。加洛林小写体虽然易读性好，但书写速度跟不上需求且非常耗费人力。［11］哪怕是到了14世纪雕版印刷技术传播到欧洲时，加洛林小写体也因轮廓较为复杂而不适于雕刻制作。为此，这一时期巴黎的抄写员们开始对旧时代的字体进行改进。加洛林小写体圆润的造型开始向锐利、紧凑的方向变化，于是黑体（又称哥特体）开始出现在了中世纪晚期的手抄本中。这种字体棱角更加强烈，笔画被挤压得更加紧凑，字间距也变得更加狭小，甚至字母与字母之间也产生了相互融合的现象。［12］很快，这种哥特体从法国和西欧的低地国家开始流行并席卷了欧洲各国。

哥特体为何会如此流行？原因就在于它兼顾了整齐和速度。尤其是速度优势，看似与它装饰性的外形有所矛盾，但如果我们能结合当时的书写工具来考虑，其优势就显而易见了。在那个时代，抄写员和僧侣们使用的都是平头笔或者笔头削尖的羽毛笔。受制于粗糙的牛羊皮纸以及莎草纸，当时的笔很难快速写出圆润的曲线；但如果将曲线笔画转变为直线笔画，就可以兼顾字形的美观和书写的效率了——只要直直地将平头的笔尖划下去就行。尤其是进一步将起笔和提笔的角度进行规范化之后，就更容易写出整齐划一的文字了。毕竟画直线总比画曲线来得容易，速度也更快，效率自然更高（图9）。

图9 14世纪英格兰手抄本《拉特洛诗篇》，使用哥特体书写

于是，这种书写高效的字体立刻风靡了整个欧洲，并在欧洲各国产生了不同的变体（图10）。例如最常见的形态Textur，其与加洛林小写体相比更高更窄，且字母由笔直而有尖角的笔画构成。1450年当古腾堡发明和改进欧洲的活字印刷术时，其活字模上的字体便是Textur。但很快，Textur被Schwabacher所取代。Schwabacher稍稍改变了早期哥特体完全由直线构成的形态，加入了少量的曲线笔画。例如其小写字母o就是由两侧的圆弧在底部和顶端相交形成尖角的形态。此外，其小写字母g顶端由一条水平笔画连接起两条竖直笔画；大写字母H则形似一个形态略为扭曲的小写h。Schwabacher哥特体大约在1480年至1530年间统治着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广大地区，甚至到20世纪中期在德国也非常流行。马丁·路德有关宗教改革的著作、丢勒参与绘制插图的《启示录》当中的字体均为Schwabacher。其名称据说来源于一个名叫Schwabacher的村庄，字体的设计者即来自于此。［11］到了16世纪中期，一种名为Fraktur的哥特体成为德国最常见的字体。其小写的o由左侧有折角的直线笔画和右侧弧形的笔画组合而成，在其顶部和底部结合处也呈现出了尖角的特点。此外，Fraktur所有的大写字母都形似圆滑的C与S形曲线的造型组合。在13、14世纪，以阿尔卑斯山为界，哥特体产生了南北分化。在南欧的意大利，哥特体更多地表现为Rotunda的形态。与北方笔直而尖锐的兄弟不同，Rotunda（原意为圆厅或圆形建筑物）形如其名，圆润有力，并依稀可见加洛林小写体的笔法。

图10 具有代表性的四种哥特体形态及其造型对比

在当今社会的很多场合，“哥特”一词总是让人将其与恐怖、超自然、死亡、巫术、黑夜等暗黑的事物联系起来。“哥特”之名最初来源于灭亡西罗马帝国的哥特人。由于15世纪热心复兴古罗马、古希腊文化的意大利人对这段祖先的帝国被异族所破的历史难以释怀，于是便将中世纪时期来源于昔日北方异族的风格蔑称为“哥特”。而“哥特体”的称谓也是来源于此——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认为这种字体来源于阿尔卑斯山以北的“蛮族”，故将其冠之以“哥特”之名。

尽管如此，哥特体由于其兼顾书写的效率与字形整齐且富有装饰性，自12世纪以来受到欧洲各国的欢迎。哥特体在需要体现中世纪晚期的场合尤其适用。例如1938年的美国电影《侠盗罗宾汉》。在西方文化中，罗宾汉是犹如中国古代梁山好汉一般的存在。这位英国民间传说中的绿林好汉大约生活在中世纪中晚期。实际上，从13世纪起，这个名字就开始出现在史料记载中。其一生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箭术高超的事迹自14世纪起就出现在了各种文学艺术作品中。在这部电影的海报上，片名Robin Hood就是以哥特体的形式呈现的。其每一个字母都由笔直而具有尖锐转角的笔画构成，完全消除了弧形笔画。大写字母H反常地具有下降部。这些特征完全符合Textur哥特体的笔画特点，而且Textur也是与哥特体最原初的直线笔画特征最为接近的字体形态。其在欧洲盛行的14、15世纪即是哥特体发展的顶峰，也恰好与罗宾汉所生活的年代相吻合。因此，该字体强烈地体现了时代特征，毫无疑问地成为该题材电影海报最为合适的选择（图11）。现代字体Hand_Textur保留了Textur哥特体的基本样貌（图12）。

图11 电影《侠盗罗宾汉》海报，1938年

图12 与Textur哥特体较为接近的现代字体Hand_Textur

六、结语

不管是古希腊、古罗马时期还是中世纪，其字体的共性都表现为手写体的形式，且并不存在某一种或是某几种规范的、现代意义上的“字体”，而更多的是表现为具有某些共同特征和特定风格的字体的类型。这种字体无法得到规范化的情况直到印刷技术来到欧洲以后才得以改善。尤其是当美因茨的古腾堡改进了活字印刷技术之后，一个个铅字模才得以将字体的形态固定下来。也只有印刷出来的文字，才具有现代意义上的“字体”的概念。作为一个生活在15世纪的印刷商和字体铸造师，古腾堡毫无疑问地选择了那个时代最流行的Textur哥特体铸造欧洲第一批活字模。从此，哥特体也随着高速运转的印刷机传遍欧洲，进入中世纪晚期每一个欧洲人的生活。

15世纪中叶的欧洲，影响人类社会最为深远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曙光已经到来。在昔日古罗马文明中心的废墟上，意大利的人文主义学者们开始向往和重新发掘其祖先们所创造的一切。同时，在复兴古罗马文化的民族情绪驱使下，意大利的文人们坚信中世纪文明是对以古希腊、古罗马为代表的古典文明的严重背离，因而对410年西哥特民族洗劫罗马后的历史不屑一顾。

他们将外族等同于野蛮，将被冠之以“哥特”之名的外族文字也视为野蛮人的文字。因此，当他们在热忱地翻译和抄录来自古典时代的手稿中发觉了有别于哥特体的文字时，并未去深究其来历，而是照单全收地认定这种被后世称作“加洛林小写体”的文字有着古代罗马的血统，就是他们所仰慕的古典时代的字体。大约在1461年至1464年间，也许是应当地修道院之邀，两名德国教士兼印刷工康拉德·斯韦恩海姆（Konrad Sweynheim）和阿诺尔德·潘纳尔茨（Arnold Pannartz）来到罗马附近苏比亚科寂静的本笃会修道院。在带来源自德国的印刷技术的同时，他们也应邀为意大利人创造了有别于哥特体的更为 “意大利”的字体。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翻阅典籍，将9世纪的加洛林小写体当作罗马遗存的小写字母的典范，又将罗马建筑铭刻体认定为大写字母的标准，［4］46-47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字体，并在意大利字体雕刻师的不断改进下，逐渐形成了完全有别于以往时代的字体样式。以此为开端，一个真正属于印刷字体的时代到来了。而衬线字体也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角，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

从古希腊到古罗马再到中世纪，我们看到了每个时代所特有的字体样式。每一种样式的更替，都会离今天的字体更近一步。字体的造型实际上是由特定时代的特定书写工具、书写材料以及对于效率和经济等方面的要求共同决定的。因此在使用字体的过程中，我们有必要去了解每一种字体背后的历史，比如它所诞生的年代、它所产生的环境等。只有从时代的视角去审视它，才能为我们的设计作品找到最适合其内容和氛围的字体。字体如人——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孩子，字体亦然。

注释：

①罗马五贤帝，公元96年至180年先后统治罗马帝国的五位皇帝——涅尔瓦、图拉真、哈德良、皮乌斯、奥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