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历史中刻下普通人的名字

2021-12-09 18:25孟悦
当代工人 2021年23期
关键词:九一八事变陈列馆门票

孟悦

抗战先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

一曲悲怆唱出一段苦难的民族血泪史:1931年9月18日,北大营响起枪炮声,一夜之间,沈阳沦入敌手,城内挂满血色的太阳旗。由于国民党当局的“不抵抗政策”,东北各地迅速沦陷。日寇铁蹄之下,人民饱受奴役之苦,如歌中所唱,家破人亡,流浪他乡。

那段黑暗的历史距今已90年,但它又从未离我们远去。

在辽宁省沈阳市大东区望花南街柳条湖立交桥北侧,原北大营旧址附近、事变的发生地,有一座颇具意义的建筑——“九一八”历史博物馆,珍藏更展示了这段不容忘却的集体记忆。

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关东军按照精心策划的阴谋,炸毁了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反诬中国军队所为,并以此为借口,迅速向驻守在北大营的中国军队发起突袭。当时驻扎在北大营的东北军独立第七旅是东北军的一支劲旅,总兵力7000多人,轻重武器配备比较精良,文化素质较高,战斗力强。然而,在九一八事变前,上级下达的命令却给战士们泼了一盆冷水。

日本关东军进攻北大营时,上面不断传来不许抵抗的命令:“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在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对进入营房的日军,任何人不准开枪还击,谁惹事,谁负责。”驻守北大营的620团团长王铁汉曾三次致电上级请求率队迎敌,但得到的回复均是“不准抵抗”。

于是,事变当晚,这座当时沈阳最大的兵营出现了极为血腥残酷的一幕:一方肆无忌惮地疯狂屠杀,另一方却束手被杀,双方进行着不对等的军事较量。而驻守北大营的王铁汉,则率领爱国官兵英勇抗击,打响了中国14年抗战第一枪,也打响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第一枪。

面对猖狂来犯的日军,王铁汉果断下令还击,将第二营大门关紧,官兵们从墙上用步枪和机枪同敌军猛烈对抗,一时间,怒吼的枪声带着全体官兵压抑的怒火,尽情地向日军扫射过去。经过一阵激烈的对垒,日军的枪声逐渐稀落下来。侦察情况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现在整个北大营只剩下本团,西部营区和北部营区都未发现敌人踪迹,但日军没有明显退却的迹象,可能在各处隐伏。

此时已是19日凌晨4点多,眼看天色见亮,面对攻势不断加强的日本关东军,以及上层不断施加的压力,是战是撤,需尽快定夺。在征询了大家的意见后,王铁汉下令突围撤离北大营,率领620团痛击关东军的拦截,最后翻越营垣撤出北大营。凌晨5时30分,日本关东军完全占领北大营。

其实事变发生时,在沈阳城内也有武装力量对日展开抵抗。这支武装力量即时任辽宁省警务处处长的黄显声及其率领的沈阳警察队伍,黄显声也因此被后世称为“血肉长城第一人”。

1931年9月19日晨,日军攻占了沈阳市区商埠地及大小西关,黄显声得知东北军放弃抵抗,毅然身先士卒,果断指挥警察局的警察,对日本侵略者进行猛烈的反击。

抵抗日军进攻的第一道防线设在小西门,70多名警察在城楼前严陣以待。这里城楼高耸,是阻击日军的有利屏障。可尽管沈阳警察利用临时修整的工事进行了英勇抵抗,但在全副武装、来势汹汹的日本正规军面前,力量还是显得势单力孤。战斗持续了数个小时,大部分警察阵亡了。

铁西工业区六分局的牺牲是最为惨烈的。这个分局只有30多名警察,他们同进犯的日军展开殊死战斗,激战长达3个小时之久。子弹打光后,30多名警察因寡不敌众、弹尽援绝而全部被杀害。

在历史的长河中,总会有一些并不知名的人,虽然不为后世所深知,却成为那个年代划破黑夜,转瞬即逝的闪光。相比马占山、杨靖宇等人,王铁汉、黄显声和无名警察们的所作所为,在当时既无法影响大局,也无法广为传播,但他们临危不惧,“打响抗日第一枪”的举动,“血肉长城第一人”的身姿,蕴含着一种深刻的力量,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最好注解。

残缺的“日历”

9月18日,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柳条湖,一个不寻常的地点。在警示钟鸣响了14声之后,九一八事变爆发60周年的庄严时刻,受世人瞩目的“九一八”历史博物馆(以下简称博物馆)正式开馆。

走进博物馆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弹痕累累的石碑。这是博物馆的标志性建筑,因造型酷似一本巨大残缺台历,被命名为残历碑。残历碑是沈阳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独特的历史建筑之一,其具有深意的造型设计来源于一位雕塑家的创意。

那是1981年9月的一天,鲁迅美术学院教授贺中令去辽西采风,意外捡到两块数万年前的木化石,其形体残损,并有似虫蛀的孔洞和松散的年轮层样图案,很像一部出土的史册,有种山河破碎的历史感。

两年后,辽宁省城市雕塑规划领导小组确定九一八事变纪念碑为省级拟建的纪念性雕塑重点规划项目,征集设计方案。此时,两块木化石带给贺中令的灵感又一次涌现出来。于是,他将1931年9月18日台历的历面投影到木化石上,用建筑形式变体,塑成了残历碑60厘米高的模型。1990年末,沈阳市人民政府决定出资100万元,在九一八事变遗址处建造既能概括国耻、表现抗争,又能附设小型陈列室的纪念物。评委在经过认真周密的评审后,一致认为九一八残历碑是一个特殊的创造,于是,残历碑的设计方案脱颖而出。

1991年9月18日,九一八纪念工程落成仪式举行。放眼望去,这座碑高18米,面阔30米,由混凝土灌筑,花岗石贴面,外形呈一部翻开的残破台历形,底面1/3斜插入地,2/ 3向两边挑出,似一座城门废墟,巍峨屹立。碑的左侧铭刻事变发生的简要经过,右侧采用书法家杨仁恺的字,镌刻着那个令国人刻骨铭心的日子:1931年,9月小,18日,星期五,农历辛未年,八月初七,十三秋分。这“日历”是残缺不全的,因为碑上还密布着由累累弹痕构成的若隐若现的骷髅群,穿越时空,震撼着心灵,在注目凝视的刹那,将人们的思绪拉回至历史记忆的深处。

残历碑内部为三层楼的建筑格局,这也是博物馆最早的展厅。从残历碑正面中间的拱形门进入一楼门厅,迎面黑色大理石贴面的墙上刻着“勿忘国耻”4个颜体大字,在字的上方刻有一残缺的圆钟,指针永远地指向10时20分,和残历碑碑面日历相呼应,告诫人们永远不要忘记那一天、那一刻。

三张门票

历史不应仅以情绪传承,它更需要真相传递。

每年临近9月18日,总会有一个人来到“九一八”历史博物馆,捐赠出他珍藏的文物史料。这个人叫詹洪阁,他对九一八事变的执拗转眼已持续了20年。

詹洪阁1971年出生于沈阳,孩提起就因好奇,以收藏中外钱币为乐。那时,别的男孩子都在屋外嬉戏玩耍,年幼的詹洪閣则安静地坐在家里,捧着描写抗日战争的小人书,读得津津有味。长大后,詹洪阁自然而然对抗战时期物品的收藏就有了浓厚的兴趣。而真正让他产生“九一八”情结的,还需从3张意义非凡的门票说起。

第一张门票是1991年9月18日收藏的。那一年让詹洪阁格外难忘,因为一座以九一八事变为主题的陈列馆(“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前身)刚刚建成,且在他家附近。看到新闻的詹洪阁立即赶到陈列馆,只有20岁的他在馆前守了一整夜,才得到开馆首日卖出的第一张门票。

在陈列馆里,他反复参观了好几遍,认真重温那段历史。走出陈列馆后,詹洪阁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那段黑暗岁月是国难痛史,是抗战史诗,应该更加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而在当时,陈列馆的展品并不丰富,远远无法实现这个宗旨。”突然间,詹洪阁觉得对于收藏不只是爱好那么简单了。

1994年,詹洪阁听说陈列馆向社会征集文物史料,他第一个赶到陈列馆,将收藏的抗战时期伪满政府发行的债券、货币等30件展品悉数捐赠。“并不是两手空空把家还。相反,换回的是巨大的幸福感。”詹洪阁每每回忆,都对自己当时的举动十分自豪。

此后,他开始了不知疲倦的探寻。那时,詹洪阁收藏的方式还很局限,每到一个城市,他第一站去的地方一定是旧书摊和古玩市场,每次碰到“宝贝”,兴奋之余总是倾囊而出,口袋里时常只剩下一张回程的车票钱。

渐渐地,在收藏界,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叫“拼命三郎”。为了搜集日本侵华及中国抗战的文物史料,詹洪阁成了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他几乎跑遍全国各地,寻找他视如珍宝的文物史料。然而,他也和普通人一样,有父母、妻子和孩子,却很少有时间去孝敬和陪伴他们,家事更是无力顾及。

虽然搞了多年收藏,可詹洪阁不是老板,也不是固定收入职业者,“用家人的话说,我是不务正业,荒废了大好青春。”早年间,詹洪阁也靠做生意、为老字号企业策划和写书赚了一些钱。多年后,当年商圈里的朋友有的已身价千万,他却一度落魄到靠租房子生活。在他居住的房间里,堆积着大量的收藏品——他人眼中的“破书烂报”,几乎无法落脚。但詹洪阁却获得了无与伦比的自豪,他拥有的各类珍贵藏品中,有的甚至连有些国家级文博馆都没有。

第二张门票收藏于1999年9月18日,是改扩建升级为“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后,面向公众卖出的第一张门票。这张门票的最大意义,早已镌刻在时空里。

200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变70周年时,詹洪阁庄严地做出承诺:“在我的有生之年,每年九一八期间,都会为博物馆捐赠一些我的收藏。”此后,詹洪阁每年都在兑现他的承诺。从1994年至今,詹洪阁已向博物馆累计捐赠文物史料27次,共计百余件(套)藏品。因为他的特别贡献,博物馆聘请他为博物馆名誉馆员、特聘研究员。

“说实话,承诺时有冲动的成分,过后也非常有压力。但现在回头看,20年了,我更庆幸当初许下这样一份承诺。”詹洪阁坦言,以前家人不是很理解,毕竟藏品是花钱买来的,有些还价格不菲。“不过现在支持了,甚至更懂我的初心了——无论文物还是文献史料,相比于买卖交换,最大的社会价值和现实意义是让更多人看到、了解。”

詹洪阁手中最后一张票,是2006年12月31日收藏的,这也是博物馆出售的最后一张票。从2007年1月1日起,博物馆面向公众免费开放,詹洪阁也告别了那一个个难忘的夜晚记忆。“每个等待门票开售的夜晚,就像是在为博物馆守夜,这既有收藏心,更有敬畏心。”对于近乎“疯狂”的捐赠,詹洪阁有着自己的坚持,而这小小的3张门票便是最生动的证明——虽只有几十元,却娓娓诉说着一个普通人与一段历史、一份家国情怀最深层的情感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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