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跃
《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审美意蕴丰富,可讨论之处居多,有关本词的教学案例和科研论文颇多,不过不少文章对词作下阙内容的理解和分析存在分歧,本文试图从下阙争议较大的三个问题入手,主要对近十年以来前辈的研究成果进行梳理探究,以期为一线教师的教学提供一些帮助。
一、“羽扇纶巾”的描写对象应为谁?
袁行霈在《历代名篇赏析集成》认为“羽扇”是用鸟羽所制的扇,“纶巾”是用青丝带编的头巾,汉末名士所服此。“羽扇纶巾”并不是诸葛亮的专用。叶嘉莹在《唐宋名家诗词赏析》(下)中认为“羽扇纶巾”的描写对象是周瑜,首先她认为诗词想要给人一种感发的力量,那么尽管诗词里出现了很多形象,但所有这些形象都要引向同一个方向,要有一个重点,这样才能增强诗词感发的力量。这首词是集中来写周瑜的,如果“羽扇纶巾”的描写对象是诸葛亮,那么诗词在章法上就显得杂乱破碎。其次,她引用了诗词和典籍中的例证,说明“羽扇纶巾”是三国两晋名士们常用的服饰,名士如此,武将也是如此,词作旨在突出周瑜文士和武将相结合的儒将风度。董华翱(2016年)在《“错”的艺术和艺术的“错”》中认为描写的对象是周瑜,苏轼有意把诸葛亮的标签贴到周瑜身上,把“羽扇纶巾”转借给周瑜,是为了给武将周瑜以儒将的风度,所谓文韬武略、儒雅潇洒,进而凸显苏轼心中风流潇洒的梦。李林圃(2019年)在《无着的英雄情怀》中认为词人是有意用诸葛亮的装束来塑造周瑜,词人旨在塑造一个血肉丰满鲜活真切的周郎,勇武之外有可爱,可爱之上有风流,风流之中透儒雅,此时的周瑜已经不是历史中的周瑜了,是词人笔下的周瑜,是遥想出来的周瑜,是在文学中虚化的周瑜,是诗性思维的体现。郭国酬(2020年)在《人生如梦,酒酹江月》中认为是周瑜的装束,旨在突出周瑜武将书生,文武共济的形象特征。李晓冬(2021年)在《〈念奴娇·赤壁怀古〉鉴赏解析》中认为“羽扇纶巾”是诸葛亮的代称,不过三国时期的儒将大部分都是以这样的装束出现的,苏轼借这样的描述充分体现出了自己对周瑜的肯定,特别是对其儒雅、淡定有着非常深刻的认同。
钱玉趾、陈思同(2018年)在《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正解》从诸葛亮在赤壁之战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服饰图典文献进行分析,认为周瑜是武将,戴武冠、穿战袍、佩长剑,是那个时代武将的常规装束,据此他认为“羽扇纶巾”是诸葛亮特有的装束,而非描写周瑜。邵杰博士(2020年)在《苏轼〈赤壁怀古〉“羽扇纶巾”为诸葛亮考》中认为“羽扇纶巾”的所指应为诸葛亮。他首先从词作内容入手,认为“多少豪杰”说明词人所思所想并非只有一人,“谈笑间”可见所指并非一人,暗含双边甚至多边关系。其次,他从赤壁之战的形势进行分析,周瑜作为东吴的都督,肩负着正面迎敌的重任,他的姿态得体现“雄”,诸葛亮更符合“羽扇纶巾”的装束风格。
认为描写对象是周瑜的研究者占据多数,其文章主要从诗词的行文章法、诗词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出发进行分析,认为描写对象是周瑜的研究者或者从周瑜在赤壁之战中扮演的角色入手,或者从服饰图典和绘画入手、或者从诗词具体内容入手。钱玉趾、陈思同和邵杰的文章都认为周瑜在赤壁之战中作为孙刘联军的主帅,理应是武将的装束,这一观点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邵杰从“多少豪杰”和“谈笑间”这两处文本内容进行分析,他认为“多少豪杰”说明词人所思所想并非只有一人,若下阙只是描述周郎一人,那么上下阙之间的意义关联不够紧密,笔者以为学者叶嘉莹的观点可以很好地驳斥这一观点,上文已经阐述,这里不再赘述;他认为“谈笑间”可见所指并非一人,暗含双边甚至多边关系,若整句只是描写周瑜一人,则与“谈笑间”不甚搭配,笔者以为此处不具有说服力,“羽扇纶巾”的描写对象为谁与“谈笑间”无直接关系,“谈笑间”并非写实,更多的是用夸张的手法强化赤壁鏖战中获胜一方儒雅潇洒、淡定从容的气度。
二、“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主体应为谁?
袁行霈认为主体仍旧是周瑜,“神游”的意思是身未往游,而精神魂魄往游,苏轼已身在赤壁,不能说是“神游”。而且“故国”是古国、祖国或故乡,赤壁是周瑜的故国,是周瑜当年建立功勋的地方,又是东吴的故土。词人想象,周瑜身已殒亡而心恋故地,神游故国,和自己相遇,將会笑我事业未就而华发早生。叶嘉莹认为主体是周瑜,这样,这首词才有一个主线的脉络,它的感发的力量才是集中一致的。不过她认为后两个短句断句应为“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即周瑜如果死而有知,必也仍然是多情的,嘲笑我已经满头白发。她依据周瑜对音乐的敏锐精通来判定周瑜善感多情。王振军(2014年)在《浅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鉴赏中应注意的问题》中从“神游”的内涵和整体词意进行分析,认为主语应该是周瑜,大意为:当年指挥联军大胜曹军的周瑜,如果神游于故国这片古战场的话,一定会嘲笑我苏轼太多情善感,都满头白发了却在这里思古抒情。李晓冬(2021年)在《〈念奴娇·赤壁怀古〉鉴赏解析》中认为主语应该为周瑜,这样十分符合历史事实和这首词的精神内涵,即周瑜重新进入赤壁战场,并会嘲笑苏轼的多情善感和满头白发。
王俊鸣(2013年)在《阅读教学:要具体分析,莫囫囵泛化》中认为主语并非一以贯之,而是有所变化的,即:(我)苏轼在故国赤壁神游怀古,那多情的周瑜见了我,一定会笑我早生华发的。周瑜为何多情,他认为其一是爱情美满,其二是忠君爱国之情。钱玉趾、陈思同(2018年)在《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正解》中认为“故国神游”和“早生华发”的主语是苏轼,对“多情应笑我”的主语存在异议,他例举了苏轼的相关诗词,推翻了主语是苏轼和周瑜的观点,他认为是关心苏轼的多情人,即多情人应该会笑他,当面不笑他背后笑他,认为是苏轼的猜想。胥洪泉(2018年)在《人教版高中〈语文〉“故国神游”注释商榷》中认为主语应为苏轼。他从“神游”和“故国”这两个词的理解入手,“神游”是形体不动而心神向往,“故国”是前代王朝之意,故整句应理解为:我(苏轼)的神魂往游三国时的吴国,如果碰见周瑜,周瑜会笑我多愁善感,过早地长出花白的头发。他认为课本选注者把“故国”解释为“古战场”,大约是依据语境和字面意思,如果认为“故国”就是“古战场”,那么“神游”应该指周瑜的神魂来游,而非苏轼,因为苏轼本人已经来到他认为的赤壁古战场了。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三个短句中,对“早生华发”的主体的认识是一致的,至于谁“神游”、谁“多情”、谁“笑”,因为断句位置不同,词义理解不同,分歧较大,由于才疏学浅,这里对断句不作深究,我们以人民教育出版社语文教科书的断句为准。“故国”词义的理解至关重要,胥洪泉认为应理解为前代王朝,即三国时的吴国,认为苏轼只是身在赤壁,那么只能神游吴国了,多数研究者根据语境义把“故国”理解为古赤壁,认为苏轼虽身在赤壁,却神魂穿梭到三国时的赤壁古战场,笔者以为袁行霈先生的观点很有借鉴意义,“故国”不管理解为故乡还是古赤壁,都是属于周郎的,赤壁成就了周瑜的一番伟业,赤壁又属于东吴的胜地,赤壁和周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笔者以为“故国神游”的主体是周瑜。“多情应笑我”,笔者依据叶嘉莹感发力量保持一致集中的观点,理应是周瑜“笑”,苏轼“多情”。部分研究者认为是周瑜“多情”,且对周瑜为何“多情”的看法不一,这里不再探讨。
三、“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词人的心境如何?
袁行霈认为末尾两句是无可奈何的排遣之辞。“人生如梦”在感慨人生短促、虚幻,他想抓紧时间把握现实有所作为以期不朽,但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他这样,一个才情奔放而壮志消磨殆尽的人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尊还酹江月”是向江月洒酒表示祭奠,其中既有哀悼千古风流人物的意思,也有引江月为知己,向江月寻求安慰的意思。叶嘉莹认为该句把悲慨和超旷有机结合了起来。一句“人生如梦”,词人已经从前文“我早生华发”的悲慨中跳了出来,他已经看破了,当年春风得意的周公瑾现在已经被“浪淘尽”了,当年以弱胜强的赤壁之战俨然就是梦一场,那么人生的得失成败和荣辱浮沉算得了什么。古时候是要祭祀鬼神的,鬼神不能够饮酒,祭祀的时候得拿起酒杯把酒洒到地上,但苏东坡没有把酒洒到地上,洒给那江心的明月,词人把自己融入大自然,大江和明月的加入,使得词人的生命变得广博和辽阔,很好地体现了悲慨和超旷的有机结合。侯会藏在(2012年)《〈念奴娇·赤壁怀古〉教学案例》中认为末句表达了词人壮志难酬的深沉感慨。王振军(2014年)《浅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鉴赏中应注意的问题》中认为这两句豪中有悲,悲中有旷,苏轼以江月的永恒来消解由于与千古风流人物对比产生的悲凉,从而呈现出其词特有的旷达与超脱。李元洪(2014年)在《三读〈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认为从末句可以看出,词人关乎人生的思考与顿悟正是得益于江月的启示,与《赤壁赋》中的表达可以互相印证。
董灵(2014年)《于细微处品意蕴》中认为词人的感情基调是超脱的,既然人世间好像梦一样,何不放怀一笑,用洒酒酬月寄托自己的感情。张晓雅(2016年)在《〈念奴娇·赤壁怀古〉文本赏析》中对苏轼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变革进行分析,认为末句集中体现了儒释道思想对苏轼的影响,即人生如大梦一场,又何必执着,不如放怀一笑,纵情山林江河、清风明月之中,苏轼的内心得到了超脱和释然。汪楷文(2017年)在《历史和人生的自然生态观》中认为词人的思想不是消极的,他认为词人把目光投向滔滔不绝的江水中时,瞬间得到了释然,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梦本来就应该是短暂而又美好的,江上之清风和人间之明月,从来都不会因为人生道路上的得意或者失意而慷慨或者吝惜,大自然对于世界万物的包容和恩赐是不会改变的,如此看来的话,人生是多么的美好,此时的作者已经在郁结中获得了超脱,明白了人生的真谛,成就出了一番全新的自我。王爽爽(2019年)在《“五读”鉴赏怀古词》中认为“人生如梦”,有虚无之感,但苏轼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总能从绝境中突围,伤感处振奋,“一尊还酹江月”可见词人从宦海浮沉中跳脱出来,把天地山川、宇宙明月视作最终的精神归宿,词人至此已经成功实现了由伤感无奈到旷达洒脱的转变。刘言滢在(2019年)《〈念奴娇·赤壁怀古〉教学设计》中认为这两句反映了词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词人心境悲凉、消沉是难免的,但词人想到风流人物都被历史的潮流荡涤淘洗得无影无踪后,他实现了自我突围,人生如同梦境一般,何必过于执着呢?所以他特别洒脱,把酒洒在地上祭奠江月。李林圃(2019年)在《无着的英雄情懷》中认为人间总是如梦般让人幻灭并倍感荒诞,词人便倾酒于江以祭明月,借这杯醇厚的佳酿以浇心中之块垒。杨雨微在(2019年)《从〈念奴娇·赤壁怀古〉看苏轼禅宗思想》中从禅宗“人生如幻、心造万物”观入手,认为苏轼并没有沉迷于如梦的人生无法自拔,而是追求解脱和超越,“一尊还酹江月”,借酒体现苏轼仍对生活充满热爱,他是以一种洒脱的姿态来面对这些苦难折磨,真正去体验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所控制。胡恺纯(2020年)在《基于加涅思想的教学设计》中认为词人感受到了世事无常和人生的无奈,但作者并没有在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这两句话表明作者的情绪在这里发生了反转,表现了苏轼的豪放、洒脱与不羁。韩文军(2021年)在《让诗词教学为核心素养培育搭桥》中从词人的人生经历和创作背景入手,认为尾句词人在传达人生短暂、功业未成的悲慨的同时,也流露出追比英雄、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首先笔者想强调一下“酹”的字义,人民教育出版社语文教材必修四(2004年)原文脚注为,酹,把酒洒在地上,表示凭吊。王俊鸣在《阅读教学:要具体分析,莫囫囵泛化》(2013年)中认为“酹”是祭奠之义,祭奠的对象只能是鬼神和逝者。“酹江月”中“江月”是“酹”的补语,文意为:把酒洒在明月照耀下的大江之上,以祭奠周瑜以及“千古风流人物”。不少研究者把“酹江月”解释为祭奠江月,这是有待推敲的。笔者整理的文章中,只有侯会藏于2012年发表的教学案例认为末句表达了词人壮志难酬的深沉感慨,其他研究者或者认为词人的心境实现了由消沉向豁达的逆转,实现了自我突围、内心释放,或者认为词人的心境悲中有旷,悲旷相融,由此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学界对苏轼的诗词有了更为全面深入的理解和把握。有的教学案例中,只是指出了末句词人的情感基调是旷达超脱的,更多的是停留在对苏轼坎坷的仕进之路和不幸的人生遭际的分析,笔者以为这还是不够的,我们应结合前《赤壁赋》对“江”“月”这两个意象进行深入分析,或许能更好地帮助学生解除心中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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