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投文 杨靖雯
吴投文,湖南郴州人。文学博士、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湖南省文学评论学会副会长、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新诗研究。发表论文与评论150余篇,出版有学术著作《沈从文的生命诗学》《百年新诗经典解读》《百年新诗高端访谈》,诗集《土地的家谱》《看不见雪的阴影》等。
杨靖雯:吴老师,很长时间里您都在研究中国新诗,自己也写诗,您在中文系是否开了专门的新诗鉴赏与写作之类的课程?
吴投文:自我在大学中文系任教以来,我主讲的课程是“中国现代文学”,这门课程实际上包含“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两个部分,其中也涉及到了“中国现代新诗史”和“中国现代新诗经典解读”方面的内容,但由于课程体系和教学计划的限制,课时有限,讲得不深,也不够全面。我就在中文系开了一门“新诗鉴赏与写作”的专业选修课,基本上延续了下来,又开了一门面向全校非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的“中外现代诗鉴赏”的公共选修课,这门课具有通识课性质,断断续续地上了几次。从今年开始,我又在中文系开了一门“百年新诗经典解读”的专业选修课。我主要研究中国新诗,也对新诗写作感兴趣,所以我讲授的选修课都与新诗有关。
杨靖雯:上课的情况怎样,可以谈谈吗?
吴投文:说实在话,讲新诗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真正热爱诗歌的学生并不是很多。有的学生选了这门课是为了凑满学分,缺乏上课的热情;也有的是为了好奇,这个相对要好些,其中有些产生了兴趣,就在课堂上留下来了;有些学生观望了一阵,也就走了。实际上,大学的校园文化是需要诗歌的,大学生中也有一部分潜在的新诗读者和写作者,如果有比较健全的校园文化环境,还是可以激发这些学生来阅读新诗和进行新诗写作的。新诗在大学校园里的境遇与社会上的境遇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也是属于小众读物。令我欣喜的是,我还是发现了一些热爱诗歌写作的学生,有的学生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当然,这些都不能说明实质性的问题,离成为一名诗人可能还有一定的距离。不过,这些学生毕业以后到中学里去教书,还是为新诗教学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即使作为一种人文修养,也是有意义的。
最近几年,情况有所好转,选课的学生多了一些,可能与当下新一轮“诗歌热”的兴起有关,也与课程体系的调整有关,学校相比以前更重视选修课的体系完整性,更重视学生人文素养的培育。这可能也间接反映了社会对人才需求的某种观念变化吧。
杨靖雯:我有一个感兴趣的问题,大学的新诗教学与中学的新诗教学有什么关联性没有?
吴投文: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认为是有关联的。中小学的语文教师一般都出自大学的中文系,一般都受过专业的汉语言文学教育,尤其是师范院校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毕业后绝大多数都做了中小学语文教师。大学里的诗歌教学与教育直接影响着中小学的诗歌教学与教育,二者之间的关联度是非常明显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大学里的诗歌教学与教育决定了中小学诗歌教学与教育的水准。从目前的整体状况来看,大学中文系的诗歌教学相对处于边缘化的位置,除了少数已经形成了新诗研究传统的大学,比如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武汉大学、南开大学、首都师范大学、西南大学、华中师范大学等高校都有新诗研究的传统,有比较完整的研究和教学团队,多数大学的中文系缺少足够的进行新诗教学与研究的师资力量,人员少,处于单打独斗的状态,不能形成教学与研究团队,有的大学中文系甚至没有专门做新诗研究的教师,这自然影响到了大學新诗教学与教育的水准。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中文系的很多教授和文学博士从来不读新诗,本身也就读不懂新诗,怎么可能好好教呢?有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师对新诗部分的教学抱一种敷衍的态度,往往一带而过,甚至略而不教。这种现象似乎还不少,这就损害了课程体系的完整性,使学生缺少了新诗方面的知识熏养,对激发学生阅读新诗的兴趣带来了很不利的影响。这又是一种垂直性的影响,很多中小学语文教师缺乏新诗方面的素养,根源还是在于大学新诗教学与教育方面的不足。
杨靖雯:这种现象是否可以改变呢?
吴投文:改变这种现象,要说容易也容易,就是大学本身要重视新诗教学与教育,严格按照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课程标准进行教学,同时加强这方面人才的引进和培养,创造条件成立专门的新诗研究所或新诗教育研究中心,至少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个学科里要配备新诗研究的团队,这样才能保证课程体系的完整性,使新诗教学取得相应的教学效果。所以,关键还是在于大学要有胜任新诗教学的人员和教学团队。广东的岭南师范学院偏居一隅,远离省会和文化中心,但该校文学院的新诗研究团队实力不可小觑,新诗教学开展得有声有色,学生读新诗、写新诗形成了一种风气,这样的学生以后从事中小学语文教学,对新诗教学肯定是特别上心、特别有感觉的。新诗在大学校园文化建设中具有特别的引领作用,校园文化活跃的大学,一般新诗阅读和写作也非常活跃,二者具有互动的关系,相互促进。另一方面,要说难也很难,这涉及到大学科研评价的结构性改变。目前大学的科研评价处于某种板结状态,主要采取量化管理,大学教师的科研水平以各种数字来衡量。这对大学的新诗研究和教学产生了一定的不利影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文学史研究和小说研究事实上成了一个主流板块,这方面的成果相对容易发表和出版,也相对容易产生反响,很多重要学术期刊的版面大都给了文学史研究和小说研究,新诗研究所占的份额很小,这一现状使很多人对新诗研究避而远之。另外,新诗研究确实也有其特殊性,首先要过文本阅读这一关,中文系的很多教授和博士本身读不懂新诗,自然也就回避了新诗研究。具体的情况比较复杂,这些都影响到了大学的新诗研究与教学,作为一种传递效应,自然也就影响到了中小学的新诗教学与教育。从目前的普遍情况来看,大学里从事新诗研究与教学的人员大都从事或喜好新诗写作,很多人本身就是诗人,这又成了一种新的现象。这对大学里的新诗研究与教学又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杨靖雯: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目前已有多位学者对“学者诗人”这一现象撰文进行讨论,引起了学界的关注。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吴投文:大学里的“学者诗人”首先是教师,然后才是学者和诗人,这决定了一位“学者诗人”的基本角色,他要在课堂上进行新诗教学,也决定了他的教学方式可能与其他教师有所差异,他在教学中会带入作为一位诗人的情绪体验,会带入作为一位诗人的专业视角。他对一首诗的内部景观可能会有更细微的观察,对一首诗的情感脉络可能会有基于其自身写作经验的直觉把握,对一首诗的解读可能会切近作者的生命体验和写作意图,从而使学生受到更强烈的感染,并从中感受到一首诗的艺术魅力。当然,这只是大体而言,也是我个人的一家之言,未必确切。
目前散布在各大学里的“学者诗人”人数不少,主要分布在一些有诗歌教育传统的名校。这些“学者诗人”来源不一,有的原来就是著名诗人,因为创作成果显著,在诗坛影响较大,被引进到大学担任新诗研究与教学的教授,比如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于坚、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王家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西川和欧阳江河、黑龙江大学文学院的张曙光等人。即使在大学里任教,他们的主要文化身份还是被定位为诗人,他们的成就主要体现在诗歌创作方面。这些“学者诗人”有比较特别的文化身份,可以说是诗坛的明星人物,他们对带动大学生的诗歌阅读与写作具有某种特殊的感召力,起到了特殊的引领作用。他们也可以带来某些文化资源,能够比较有效地沟通大学与诗坛与社会的联系,乃至沟通国内与国外的联系。这是其他教师不具备的一个条件。更重要的,是这些“学者诗人”的教学方式有其特殊性,他们更注重诗歌文本的阅读,在诗歌文本的解读上有属于一位诗人的敏锐,能够深入到一首诗的内在肌理中去,也能够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助推和激活大学生阅读与写作的热情和创造力。以这些“学者诗人”为中心,往往会形成非常活跃的大学生诗人群,这些“学者诗人”可以起到很好的指导作用。
大学里的“学者诗人”还有更大的一部分,他们本来就是大学文学院或中文系的老师,一般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其中有很多本身就是文学博士,他们的主要文化身份是学者,他们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学术研究方面,比如南开大学文学院的罗振亚、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张清华和谭五昌、武汉大学文学院的荣光启、山东大学文学院的张立群、东南大学人文学院的王珂、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孙晓娅和张桃州、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的陈卫、三峡大学文学院的刘波、中南大学文学院的易彬、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的赵思运、岭南师范学院文学院的张德明、深圳职业技术大学人文学院的赵目珍等人。这一部分“学者诗人”在大学里有很多,就不再一一列举了。相比于前面提到的那一部分“学者诗人”,他们的新诗教学可能更注重知识体系的完整性,在他们的教学中往往带入了文学史的视野,对诗歌文本的解读可能也更具客观与理性的色彩。他们的新诗教学是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知识体系中进行的,有利于学生在新诗方面的学术训练,有利于形成学生较为完整的新诗知识体系。同时,他们又是诗人,有一定的創作经验,在他们的新诗教学中往往也切入了作为诗人的体验,他们的教学显示出了一种涵容学者与诗人的双重气质,客观上有利于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
杨靖雯:“学者诗人”除了您上面提到的这两部分人员,还有其他来源没有?
吴投文:还有两部分人员,情况可能稍微特殊一点。一部分也是在大学内部,但与主要作为学者的“学者诗人”还是有所不同,比如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臧棣和姜涛、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的西渡、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汪剑钊、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剑男、河北大学文学院的雷武铃等人,他们的诗人身份与大学教师身份并重,既在诗坛有一定的影响力,也在大学从事实际的教学工作,也有的从事学术编辑等工作,他们似乎更符合诗人与学者的“两栖人”身份,他们的新诗教学可能带有更复杂的光谱。还有一部分“学者诗人”在大学外面,比如《诗刊》现任主编李少君、副主编霍俊明、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周瓒、天津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王士强等人,他们或以诗歌写作为主,兼事新诗研究,或以新诗研究为主,兼事新诗写作,在诗坛和学界都有一定的影响。这一部分“学者诗人”虽然并不从事新诗教学,但他们与大学里的“学者诗人”有较为密切的学术联系,或者经常被邀请到大学里举办诗歌讲座,也潜在地影响到了大学里的新诗教学与教育,拓展了大学里新诗教学与教育更多的可能性。“学者诗人”的来源不同,这是好事情,从各个不同的方面凝聚了新诗教学的活跃性和创造力。新诗的教学方式最忌呆板单一,新诗也可以说是最具活力的文体,不同来源的“学者诗人”恰恰提供了新诗教学方式的多样性,应该说起到了较为良好的教学效果。
杨靖雯:您说到了四种不同来源的“学者诗人”,他们的教学方式各有不同,要是这些不同来源的“学者诗人”聚集到一所大学就好了,这种情况多吗?
吴投文:当然不多,这是很难得的,只有少数老牌名校才有可能。如果把这些不同来源的“学者诗人”聚集到一起,就是一个最优化的新诗教学团队。这当然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但这也反映了新诗教学与教育的特殊形态,未免没有假设性的积极意义。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一些老牌名校有比较久远的新诗教育传统,形成了较为厚实的历史底蕴,在这方面占有优势,也能够吸引这方面的人才,比较重视这方面的人才。事实上,像北京大学、武汉大学等老牌名校也提供了新诗教学与教育的范例,具有推广的价值。这些老牌名校具有超前意识,已经意识到了新诗教学与教育的特殊性,采取了相对灵活的人才政策。这是目前很多大学新诗教学的短板,缺的恰恰是适合新诗教学的人才,而且这种人才布局最好是来源多样化的,形成学者与诗人的互动格局,这样可以取得新诗教学的最优化效果。对很多大学来说,由于受限于自身的条件和资源,不能达到这种优化的教学格局,但延聘诗人到学校里进行短期教学,或者常设诗歌讲座,加强教师与诗歌界的联系,还是可以起到一定的效果。对中小学的诗歌教学与教育来说,这种优化的教学格局也具有借鉴意义。
杨靖雯:我对您说的这种优化的新诗教学格局很感兴趣,您为什么要这样强调呢?
吴投文:我刚才说了,新诗教学与教育有其特殊性,这种优化的教学格局恰恰对应了这种特殊性。你可能会说,小说、散文、戏剧的教学就没有特殊性吗?当然,每一种文体的教学都有其特定的要求和标准,但诗歌教学还是有其不一样的地方。诗歌教学的一个关键问题是阅读,读不懂新诗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读不懂自然也就教不好,也就不可能有进行新诗教学的创新驱动力。很多中小学教师在讲解一首新诗时,完全离不开教学参考书,往往照本宣科,哪有教学效果可言呢?教与不教,效果差别不大,学生可能学到了一点知识,但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审美启迪,没有给学生带来心灵上的触动。大学的新诗教学居于中小学诗歌教学的上位,我姑且如此说吧,未必妥当,但情况确实如此,中小学语文教师如果在大学就读时得到了富有成效的新诗教学的熏养和启迪,具备了一定的新诗鉴赏的素养,乃至自己平常写一点诗,自然在教学中就有驾轻就熟的自信,就有可能找到适合于自己进行新诗教学的方式与方法。这就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了,大学的新诗教学和中小学的新诗教学是连在一起的。
杨靖雯:读不懂新诗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如何才能读懂一首新诗呢?请您谈谈。
吴投文:这可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容易说清楚,也不可能有什么一点就通的秘诀,没有捷径可走。阅读新诗与阅读古诗可能有所不同,现在我们所读到的古诗选本大都有比较详备的时代背景说明、题解、注释,乃至白话文翻译等,这些都融合了历代的研究成果,有一套相当完备的知识系统,有深厚的历史积淀。事实上,这些因素也潜在地塑造了读者的文化心理,形成了读者的审美心理积淀,因此,我们读古诗往往有一种近乎天然的亲切感,这与我们的文化心理积淀是相一致的。这种审美心理积淀也好,文化心理积淀也好,是在无形之中形成的,也是经过长时间才能形成的,被赋予了庄重的历史感。另外,文言文本身确实就是一种诗性语言,具有文学语言的含混性特征。现在有很多人写旧体诗词,在一个老的模式下去写,也总有那么一点诗意,就像著名诗人于坚所说的,“旧诗有一个模式,怎么写都可以填进去。平平仄仄平平仄,填进去怎么看都是诗。”(吴投文《百年新诗高端访谈》)这是一种来源于文学传统的惯性写作,很大程度上帶有复制性的特点,语言、结构、意象、意境、体式等等,都是中国古代诗性文化的投射,往往远离了我们的现实生活和真实情感,但也被赋予了一种文化传统脉息上的亲近感和古典美感。文学传统的力量确实具有巨大的渗透性,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我们身处现代性情境下的审美视野和审美趣味。很多中小学语文教师在讲解中国古典诗词时,讲起来头头是道、神采飞扬,课堂气氛非常活跃,有比较好的教学效果,而讲解新诗时则似乎判若两人,失去了原来的神采和自信,一定程度上就涉及到了我上面说到的这些原因。
客观地说,中国新诗的历史积淀和文化积淀还远远赶不上中国古典诗词,新诗的历史进程较短,经典化的程度不够,新诗还没有作为基础读物普及到国民的日常阅读中去,至今也还没有形成相对稳定形态的新诗文化。这些因素无疑影响到了民众对新诗的阅读与认同。但中小学语文教师不一样,我们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也是中国现代优秀文化的传播者,要具有阅读、鉴赏、解析新诗的能力和视野,需要作出这方面的努力。新诗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知识体系,这套知识体系不同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知识体系,因此不能照搬阅读古诗的方式去阅读新诗,也不能照搬讲解古诗的方式去讲解新诗,而是要与时俱进,更新和扩大自己的知识视野。阅读新诗像阅读古典诗词一样,也涉及到一套复杂的知识体系,这套知识体系是在新诗的发展历程中逐步积淀起来的。要读懂新诗,就要在这套知识体系中熏养,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慢慢品出新诗的韵味,就会体验到新诗的艺术感染力。所以,要读懂新诗,首先涉及到一个学习的问题,不学习,疏于阅读,自然就无从获得新诗对称于现代情境的时代气息和切身感觉,新诗就始终是陌生的,自然就读不懂新诗,或者不能有效地阅读和理解一首新诗。你会说,中小学教师处于忙碌的状态,时间上顾不过来,这可能不是合适的理由。中小学语文教材中有新诗教学的内容,对教师来说,也就意味着应该具备这方面的知识视野,要按照课程标准去教学,使学生得到相应的知识熏陶,更理想的状态是使学生得到心灵的充实和审美愉悦。对新诗的阅读是一个慢慢习得的过程,要付出时间,也需要精神上的投入。如果缺乏阅读新诗的主动性,就不能获得阅读新诗的直觉体验,也就无法产生文化上的亲近感。很多人平时不读新诗,在新诗教学中就难以唤起文化上的亲近感。这一点是很要命的,也与新诗的历史积淀有关,毕竟新诗至今只有百来年的发展历程,新诗的文化形象是相对模糊的,在人们的认知里还没有确立起文化经典的那种庄重感。
杨靖雯:听您这么一说,阅读新诗就没有什么短平快的办法,还真不容易呢,要读懂新诗更不容易。
吴投文: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难,关键是要养成阅读新诗的习惯,要摆脱阅读的惯性和惰性,保持学习的状态,吸纳新的知识。对大学教师是这样,对中小学教师也是这样。相对于古典诗词而言,新诗作为一种知识形态,还处于未定型的发展过程中,具有巨大的创新空间,新诗写作也充满创新的活力,契合于当代读者的心灵形式,慢慢地读多了,就会形成阅读的兴趣和习惯,原来处于碎片化的知识就会连成一片,这时候阅读新诗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就会产生文化心理上的认同感。当然,新诗阅读也涉及到一些具体问题,而这些具体问题会在持续的阅读中逐步化解。这是阅读带来的自我生命升华,实际上,这也是阅读量达到一定程度后所升华的一种普遍情形。我之所以如此强调阅读,因为没有什么捷径,新诗阅读的问题只有通过阅读来解决,对新诗的困惑也只有在阅读中才能化解。
就具体的情形而言,在阅读一首新诗时,对作者的身世背景、创作追求、艺术风格等有所了解,会有助于对作品的理解。这是不言而喻的。在我看来,新诗的写作技巧远比古典诗词复杂多变,古典诗词离不开赋比兴,万变不离其宗,大体就限定在这个范围之内,具有相对稳定的历史传承性。新诗写作则远远超出了这个限度,尽管也有一些公共性的写作规则,但主要还是基于作者的个人化选择,更注重写作技巧与作者心灵层面的隐秘呼应,追求一种充分自由的以自我创造为主要特征的“生成”状态。新诗写作离不开意象、隐喻、暗喻、象征、暗示、蒙太奇、变形变异、戏剧化、叙事、口语、跳跃性等技巧因素,并不是无迹可求,有其隐现于中国诗学传统中的来路,更有化合于现代派诗学而向精神领域深度掘进的去路,新诗的写作技巧是以万变应万变而契合于瞬息万变的现代性状态,因此,新诗的意义诠释也往往是不确定的,与古典诗词相比更带有多义性的特征。这也是新诗显得晦涩的一个来源。人们对新诗的晦涩有很多的误解,认为晦涩是一首诗失败的表现,实际上恰恰在此,适度晦涩或朦胧含混拓展了一首诗的意义空间或主题深度。当然,把一首诗写成不知所云的呓语,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为什么读不懂新诗?晦涩与含混对读者是一只拦路虎,但这要针对一首新诗的具体情形来作判断。朦胧含混而具有多义性的诗在中国古代也有,比如李商隐的“无题诗”就很著名,但并没有形成一种普遍现象,新诗的朦胧含混作为一种风格特征却是相当普遍的。说到底,适当的朦胧含混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清晰,是有其内在逻辑的。一首诗的逻辑是属于诗意的逻辑,而不是属于散文或小说叙事的逻辑,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现代诗歌的抒情方式。诗的逻辑是抒情的逻辑,诗的结构是抒情的结构,而不是叙事的逻辑和结构,这也带来了新诗阅读的难度。所以,我们读一首新诗时,不能用读小说和散文的方式去读,不能采用浏览的方式一目十行地去读,而是要细细品读,要有耐心反复地读,诗的逻辑、诗的结构就会在反复的品读中呈现出来。在此意义上,新诗是一种“慢”的艺术。很多诗人强调了这一点。确实,读新诗是快不得的,要往心里去读,边读边思考,快了就读不出诗的味道。我有时写文章,要引用一首诗或一首诗的某个片段,很少百度粘贴,而是尽可能找出那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上去,然后又耐心核校。这看起来很费时间,实际上打字的过程就是一个细读和思考的过程,这与粘贴是不一样的。我也建议你去试试,是有效果的。
这里我要特别提到,对新诗写作技巧的繁复变化,在持续的阅读中是可以逐步适应的,这对读者是一个挑战,但也正是在阅读的挑战中可以获得对新诗观念的深入理解。新诗没有古典诗词严格讲究押韵、平仄、对称的外在形式标志,却有其保障诗意生成的“内形式”。所谓“内形式”,按照一些新诗研究专家的说法,新诗的“外形式”也就是看得见的外在形式,对一首诗的诗质不直接发生作用,而“内形式”则“直接关系到诗之为诗的本质问题”,新诗的“内形式”主要是指一首诗中的韵律和语感,都与内在于一首诗中的音乐性有关。我基本上同意这种观点。确实,新诗的“内形式”对一首诗的意义结构具有凝聚作用。自由诗是新诗的主流形式,格律诗实际上是新诗的一种补充形式,我们所读到的新诗以自由诗居多,这就给读者造成了一个印象,似乎新诗是完全不讲究规范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实际上并非如此,新诗看起来没有规范和严谨的外在形式,却是要讲究“内形式”的。“内形式”保障了新诗诗意的生成和诗意可能达到的圆满状态。比如说,很多人认为新诗缺乏节奏和韵律,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新诗看起来不押韵,没有外在的韵脚,在诗行的排列上也不讲究均齐,节与节之间也不讲究对称,新诗似乎压根就没有形式上的规范,是完全自由的。哪有完全没有形式规范的艺术呢?很多人不喜欢读新诗,明显是受到了外在形式的限制,而没有领悟到新诗“内形式”对诗意的涵养与保障作用。新诗无韵,但不可无韵律,要讲究内在的音乐性;新诗形式自由,但不能失之涣散,要有内在语感对诗意的保障。很多人读不懂新诗,很大程度上就是不能感受到新诗的音乐性和语感,因此,在他们看来,一首新诗就是一堆相互之间缺乏联系的词语和句子而已。实际上,一首新诗的成功是一定要具备音乐性和内在语感的,否则就称不上是一首诗。语感保证了一首诗整体结构的完整和诗意的圆满。
说起新诗的语感,至今还没有有效的令人信服的理论阐释,这是新诗研究的一个理论薄弱之处。另外一方面,这似乎也与语感的神秘性质有关,很难进行精确的理论阐释。有的人读一首新诗,一下子就读进去了,情绪受到了感染,显得激动甚至泪流满面。毫无疑问,他是直觉性地把握到了诗中的语感,语感把他带到了诗意的核心,他受到了很深的触动。而有的人同样读这首新诗,他却毫无感觉,觉得别人是故作神秘,甚至觉得别人泪流满面就是莫名其妙。显然,他没有把握到这首新诗的语感,也就无法进入到这首新诗的意义结构中,这首诗对他就是无意义的。这首诗真的无意义吗?当然不是,他只是没感觉到这首诗的意义而已。这种情况是相当普遍的,很多人读不懂新诗,就是因为不能感受到新诗的语感,不能感受到内在于诗中的韵律。说起来真的可惜,他失去了鉴赏一首新诗的美妙体验。
杨靖雯:听您说新诗的语感,好像还真挺神秘的。我也注意到了,同样是一首新诗,不同的人去读,反差太大了,原来是这个原因。怎么提高对新诗语感的把握能力呢?
吴投文:对语感的把握,还真的是无法而法,只能通过持续的阅读去提高,也没有捷径可言。对新诗的阅读像对古诗的阅读一样,要有一个长期的熏养过程,新诗的语感在不断的阅读中会逐步变得清晰起来,就像听古典音乐一样会逐渐变得入耳入心。新诗的语感对有语言禀赋的读者来说,自然不是一个问题,他可以直觉性地把握到语感的流动,这类读者如果热爱写作,是可以很快成为一个诗人的。我们常说的天赋异禀,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另一方面,新诗的语感是可以通过持续的阅读来提高的,这涉及到作为一个读者的修为态度,他需要投入到持续的新诗阅读中去。你看,我又说到阅读了!最好挑选一些有较高艺术品位的新诗经典,凝神静默,反复地去读,像听自己喜爱的音乐一样反复去听。要提高对新诗语感的把握能力,离开了阅读是断断做不到的。
杨靖雯:是啊,您在不断地强调新诗阅读的重要性。我明白您的意思,持续的阅读对读懂新诗太重要了。据我了解,中小学语文教师普遍认为,新诗教学相对于古诗教学,在文本解读上的难度更大,常常面临教学上的困境。对中小学语文教师来说,如何来讲解新诗作品呢?请谈谈。
吴投文:实际上,前面我已经谈到了这个问题,特别强调了一点,不读新诗就讲不好新诗。新诗教学有它的特殊性,新诗一般没有故事情節,很少叙事,即使是叙事诗也是诗意的叙事,而不是小说的叙事。诗歌的叙事一定是围绕诗意展开的,是抒情的叙事,要在诗意的圆融与完整上下功夫。这与小说以情节为单元的叙事有很大的不同。新诗有它独立的文体特征,语言高度浓缩,诗中往往会留下空白与省略,形成巨大的意义空间;诗歌重想象,诗句之间、意象之间会有较大的跳跃性,新诗的跳跃性与现代人的心理感受具有同构性,更讲究情感的逻辑与想象的逻辑,而相对忽略人们在现实中经验过的“客观”逻辑;一首成功的诗往往蕴含着情感的浓度,联系着特定的抒情方式,新诗的抒情方式变化多端,以适应人们在现代性情境下的真实生存体验。我想,这些都是新诗教学中的核心因素,是相互关联的,也是一个整体,需要教师有一个总体性的把握,也不是在教学中要面面俱到,而是在教师的头脑中要有总体性的把握。只有这样,在教师临场发挥的时候,才能做到挥洒自如,才能真正触及到内在于一首诗中的诗意、结构、语感、意蕴、情感等等。
说到一首诗的具体教学,我以为要兼顾四个方面:首先是整体性,切忌把一首新诗割裂开来讲,避免逐字逐句地“翻译”,而是要把握到一首诗的气韵,把握到一首诗的内在结构去讲,尽量传达出诗中的情感意蕴。如果把一首诗分解成字词句、难点重点与主题思想等,可能每一点都讲得很细,未必会有理想的效果。实际上,很多新诗经典也是很难讲清楚的,关键在于引导,打开学生的心灵,以合适的方式引导他们去品味、去理解。一首诗中讲不清楚的地方,不见得就是诗人写作上的失误,恰恰可能是诗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地方,是一首诗的精彩之处。古人写诗讲究“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严羽《沧浪诗话》),讲究神韵,言有尽而意无穷,新诗写作也是一样的。这是诗歌写作的一般特点,也是阅读中的常见情形。因此,遇到一首诗中讲不清楚的地方,宜以含混的方式处置,引导学生结合上下文的关联,含咏于心,在课后细细品味、琢磨,日后可能因为某种特定情形的触动而豁然开朗。语文教学的效果,特别是诗歌教学的效果,有时不在课堂之内,而在课堂之外,不要过于在意立竿见影。好在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中的新诗作品,一般还不是那么复杂,编选者考虑到了中小学生的接受能力,对一首诗的整体性把握还是相对容易做到。其次是本体性,把握新诗的文体特征,扣住一首诗本身来讲,把一首诗作为诗来讲,切忌把一首新诗当作散文来讲,当作小说来讲,也切忌把一首新诗当作古诗来讲,那就讲不出一首新诗的味道。要做到这一点可能比较难,但如果有一定的新诗阅读量,对新诗的背景知识有一定的了解,是可以靠近这个目标的。讲解一首新诗的核心,是要把握住诗意,而诗意是带有感受性的,是与心灵的丰富性联系在一起的,一首诗的形式应该对称于诗意的布局与表达,否则,这首诗就是不成功的。因此,讲解一首新诗的时候,不仅要激活学生对主题蕴含的理解,还要引导学生对诗之为诗的形式层面有所感受和理解。对一首诗的形式不能漠然置之,一首诗的形式相当于一个人最生动的面孔或神态。再次是感悟性,教师要调动自己的情绪,投入一首诗的具体情境中去,尽量避免平铺直叙,避免用过于理性的教学语言去讲。诗歌毕竟不同于科学,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客观之物,教师在讲解时要忠实于诗中的情感蕴含,尽量以自己调动起来的情绪去感染学生、感动学生。有感有悟,以感带悟,似乎身在一首诗中,和一首诗呼吸在共同的气息里。古人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说的就是这种状态。最后是诗性化,新诗教学的最佳状态是教师用诗意的语言、诗性的语言来讲,引导学生去想象、去品味,在想象中去品味诗中的蕴涵。在新诗教学中,不妨带一点表演的性质,教师要有一定的角色感,似乎自己就是诗人的一个化身,站在讲台上与学生面对面地进行心灵的交流。新诗经典像古诗一样耐咀嚼,引导学生诵读也是有必要的,通过反复的诵读去感受诗中的情感意蕴,回味诗中的美感情致,贴近诗人的内心世界。
特别要提到的是,上面所谈到的新诗教学的四个方面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要追求四个方面的整体效果,这样可能会把一首新诗讲得透彻一些、深入一些、生动一些。新诗教学是相当不易的,并没有固定的模式可依,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的艰苦探索。对新诗教学,我也有很多困惑,上面所说的也未必妥当。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新诗教学可能还远远没有达到古诗教学的有效度,探索是必要的。中国有源远流长的诗教传统,不过那是就古诗而言,新诗的诗教传统还没有确立起来,或者说还处于逐步确立的过程中。
杨靖雯:是啊,新诗教学需要进一步探索,确立新诗自身的诗教传统。我注意到,您是把新诗教学与新诗教育连在一起来谈的,那么,新诗教学与新诗教育有什么区别与联系呢?
吴投文:我所说的新诗教学是指面向学生的语文课堂教学,只是新诗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新诗教育是一个综合性的系统,涵盖更大的范围,包括学校、家庭、社会等层面。新诗教学只涉及到学校这一层面,我主要是针对教师教学这一环节来谈的,新诗教学的很多话题也来不及展开。开展新诗教育,只有新诗教学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学校、家庭、社会之间的互动,才会取得较好的成效。缺少广泛的新诗教育,学校的新诗教学也会得不到有效的保障,而学校的新诗教学又是新诗教育的前提和基础,二者是互相促进、互为提高的。比如说,在一个家庭里,如果大人热爱新诗,喜爱阅读新诗作品,无形之中可能就会影响到孩子的阅读兴趣,影响到孩子的阅读选择。如果在一个居民社区里,经常有一些诗歌活动举行,也会使孩子们受到潜在的影响。这些并非不可能,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一些诗人家庭的孩子由于受到了诗歌氛围的熏陶,从小就喜爱读新诗、写新诗,这是有益于孩子的身心健康的,也为孩子在更高的层次上阅读新诗、鉴赏新诗、写作新诗打下了较好的基础,反过来又会促进学校里的新诗教学。当然,我反对一个孩子因为写了一些新诗习作就把他封为诗人,就鼓励他出诗集。但作为家庭教育,我赞成把新诗带到家庭中来,培养孩子们阅读新诗的兴趣,培养他们的想象力和好奇心,这对他们以后的人生无疑会产生潜在的影响。作为社会教育,我也赞成“诗意人生”这样的说法,生活中要有一点诗和诗意。很多人有一句口头禅,“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看来人们还是渴望诗和诗意生活的。学校、政府、社会组织可以在诗歌教育方面多做一点事情,这是于人生、于社会有价值的。我在中文系上课,一直这样鼓励我的学生:你们是“中文人”,是才子才女,要读点诗,写点诗啊!这些学生绝大多数将来是要做语文老师的,负有传播诗歌文化的责任。当然,我也并不提倡人人写新诗,这个也不现实,但语文教师和文学专业人员还是要有这个意识。
杨靖雯:中国的诗教传统因为社会历史原因被中断了,但也有值得继承的一面,新诗教学与新诗教育实际上也是对中国诗教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我注意到,您写了几篇系列性的文章探讨“新诗文化”,提出了新诗文化建设的迫切性需要。这些文章与您从事新诗教学与研究应该是有联系的吧。请谈谈。
吴投文:我确实写了几篇探讨“新诗文化”的论文,提出了“新诗文化”这么一个概念,表达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我在这些文章中特别强调了新诗文化的重要意义,认为新诗文化是中国当代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新诗文化建设则关系到民族文化的健康发展,也关系到新诗发展的未来前景。我对新诗文化下了一个大致的定义,不一定妥当,不妨摘录一下:“新诗文化不仅涉及到以作者作为主体的创作层面、以读者作为主体的接受与传播层面和以研究者作为主体的理论研究层面,还涉及到以各类学校作为主导力量的新诗教育层面、以社会组织作为主导力量的新诗推广层面和以政府作为主导力量的制度性引导与支撑层面,以及围绕新诗创作与新诗传播的其他诸多因素,是一个需要尽可能调动多方面力量推动的综合性文化工程。从新诗发展的整体视野来看,新诗文化是一种涉及到多环节、多层面、多渠道协同推动的系统性文化形态,缺少其中的任一环节和层面,新诗文化的系统性运转就会出现障碍,新诗的文化魅力也就得不到充分体现。所以说,新诗文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各环节互生互动的结构性体系,是一个文化生产场域、文化消费场域和公共价值场域共生互动的整体性系统。”(吴投文《新诗文化的理论建构与公共价值维度》)我把新诗文化界定为一种系统性的文化形态,其中就包含新诗教学、新诗教育、诗教等因素。我结合自己平时的教学实践和思考,在这些论文中强调了新诗教学、新诗教育、诗教等因素对新詩文化建设的重要性。不管是大学的新诗教学与教育也好,还是中小学的新诗教学与教育也好,都与新诗文化建设息息相关,二者是互相促进的,共同推动新诗文化建设趋向完善,也面临着一些共通性的问题,具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和探索空间。
杨靖雯:吴老师,辛苦了,谢谢您接受我的访谈!
吴投文:也谢谢你!最后我要做点说明,我不是语文教育专家,只是从自己从事新诗教学的体验出发谈了一点感想,未必切合中小学语文教学的现状。我特别强调了新诗阅读的专业性质,也只是表达了一个良好的愿望。仅供参考而已,请读者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