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娥
中学语文所选的苏轼几首词,正好都是他在黄州时所作,特别是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最为杰作。然在风格确认、语句理确以及教材的注释,也都存在着不少需要深长思之的地方。
一、《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风格定位
一提起苏轼此词,首先潜在的反映——这是“豪放词”,这已经成为定论,没有任何迟疑的地方。就是对北宋有无“豪放派”持否定态度的吴世昌先生,认为苏轼的豪放词只有那么四五首,而这首《念奴娇》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人们一旦提起豪放词,第一就想起此词,这已成为学界的共识,属于不假思索的定位。
此词不能说没有“豪放”的意味,但能不能就说是“豪放词”,还得深思长想。“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起头引首高歌,浩然之气喷薄而出,莽莽滔滔,如天风海涛,劈空而来,大有昂首天外的豪迈气势。一来这是对善于发端谢朓最著名的发端“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暗中化用加以拓展;二来起句写赤壁之大江,径直接以“浪淘尽”,扫空一切,“便入怀古,使千古风流人物直跃出来”(清·钱裴仲《雨华庵词话》语),直奔词题中的“怀古”;三来因为孔夫子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所以时间的绵远最能引发人生哲理的深思,而苏词则推想到对历史的缅怀与人生过程的双层高度。孔子感喟是哲理的,谢朓感慨是人生的,苏轼则是历史的,由此还要引发人生之当下的思考。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次韵扣住“怀古”的对象。苏轼曾几次来到赤壁,而当时对于孙曹大战的赤壁遗迹所在认为有好几处,以苏轼之博学,肯定有所知晓,这是不消说的。然他又是能提得起也能放得下的人,就把“假赤壁”当作“真赤壁”来歌咏了。而且他又是绝顶聪明的文学家,真假就在这两句轻轻一点。说这个“赤壁”是“人道是”——别人说的,或当地人指点的“三国周郎赤壁”,至于其中真伪则又不消说的,反正都是借地名之相同而怀古了。“故垒西边”非言旧时营垒的西边,应为“西边故垒”的倒装句,而且又与下句构成倒置句。也就是说这两句的语序应当是:人道是:西边故垒,(就是)三国周郎赤壁。这种或然的口气,也就是同时作于黄州的《前赤壁赋》所说的“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不加肯定的语意,二者则是一致的。“西边”当然是指黄州城的西边。这与杜甫《蜀相》的“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写法相近。以上两个韵句就把词题交待清楚了,以下则进入写景。
此词写景,除了开头一句外,也就只有下片这么一个韵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几句写景壮阔惊险,俯仰之间把江岸险要的地理形势描摹得如在眼前。苏轼散文写景简洁,能整体把握而又描写生动,如作于同时的《记承天寺夜游》写月景:“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此词这几句写得气势逼人,乱石惊涛,山摇江涌,可谓大气磅礴,骇人眼目。“穿空”一作“崩云”,都刻画“乱石”如剑戟刺向高空,“穿”字更具起色;“拍岸”一作“裂岸”,都写江涛之汹涌澎湃,但前者则予以拟人化,山高水猛的气势一下子都出来了。“卷起千堆雪”,不说是卷起千堆“浪”,而是“千堆雪”,就更惊人,更壮观,更生动!“雪”的白色茫茫一片,又由险壮而滋生出一种“冷意”,亦即凛然生风之慨。歇片“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则承上启下,收束上片,引发下片。
若只看上片写景的壮阔雄迈,那么此词被看作豪放,可以说论出有据。此词以上景下情为结构,下片则从对历史的叙述中带出自己。“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遥想”句承上“千古风流人物”与“三国周郎赤壁”,也引出“赤壁大战”的经过,这几句雄爽俊朗,也可以看作此词为豪放词的又一依据。
以上两个依据都是就“赤壁怀古”而言,然任何怀古词大多为了言今,“怀古”只是个面子或引子,而言今思考当下,才是怀古诗词的主题。这首词的主题,不在写景,可不言而喻;下片对战争的叙述,亦非词之主题,也是不消说的。那么,它的主题应在结尾两个韵句: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這是由少年英雄周瑜说到自己。周瑜赤壁大败曹军,年仅34岁,真可谓“雄姿英发”;在与诸葛亮“谈笑间”,便决定了抗曹大计,就取得以少胜多的“樯橹灰飞烟灭”的著名战绩。而苏轼作此词已46岁,而且刚从监狱出来,并且在黄州没有参政权限,还被视为“罪人”,有一种“监外执行”式的白色恐怖笼罩他,政治处境险恶。正如在一到黄州所作《卜算子》所言:“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他觉得自己如惊弓之鸟,时时有暗箭,处处有陷阱。武昌的朋友邀他至其所,可以减轻生活负担,他只能婉辞:“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饰,云:‘擅去安置所,而居于别路。传闻京师,非细事也。”[1]在给友人李之仪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并言:“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而且叮咛:“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亦不须示人。”[2]他横遭牢狱之灾,自然要提防那些“好事君子”。
正是出于如此经历与处境,他才有劫后余生而“早生华发”的感慨,而且深感“人间如梦”,一会儿太守,一会儿即成囚犯,世事变化无常,这不是“梦”又是什么?苏轼词用“梦”字77次,以喻人世、人生的有16个[3]。诸如“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明月如霜”),感恨人世间生死如梦,而悲叹者将来也会成为后人感慨的对象,这又未尝不是梦;“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同上,“三过平山堂下”),《西江月》开端即言“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还有“身外傥来都是梦,醉里如何即是乡”(《十拍子》“白酒新开”)。这些对今或古的逝者,对世事匆忙,对人生快意的难得,都不过是人生在世免不了的怅触,都比不上这回出生入死从大牢里出来的“人间如梦”。这场大梦之后,又尝尽世态炎凉的苦况:“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风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送沈逵赴广南》)黄州处境如此,苏轼又怎能“豪放”起来?
所以结尾这六句,这种白发愁深、人间如梦的人生大感喟,在苏轼有说不出的苦愁;对于无论什么样的读者,可能也不会有“豪放”一类的感觉。然而这正是全词的主题所在。周瑜早年就做了一番大事业,而自己年近半百尚在囚犯与罪人之间被人折腾。这种感慨并非豪言壮语,如果看作“豪放词”,恐怕有所失当。
前人多以此词豪放,但也有不以为然:“题是怀古,意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开口‘大江东去二句,叹浪淘人物,是自己与周郎俱在内也。‘故垒句至次阕‘灰飞烟灭句,俱就赤壁写周郎之事。‘故国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人生似梦二句,总结以应起二句。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是主是宾,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不可但诵其词,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4]这个说法大致不差。这首词的内容矛盾复杂,写大江危岸是壮丽的,对建功立业的周瑜表示倾慕。落实到自己则是苦闷而低沉的。写景写周瑜是“豪放”的,写自己则是忧苦的,甚至未免消极。在作者来说,己为主而周郎为宾;但在客观上,宾占了词的主体,确实易生“豪放”的感觉;但从作者命意所在,恐非尽属于此。读者的接受与作者的命意,同样存在矛盾,如果说这词豪放未尝不可,但确有顾彼失此之嫌。若视作清雄旷达,或许更为接近其风格,而且这也是属于苏词主体风格“清旷”之内。
二、关于对主题句的误解
正如上文所言,此词结尾两韵句为此词的主题。对于前一韵的三句,历来解说颇有出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教材注释说:“故国神游:即神游故国,作者神游于古战场。”教材注释按常规多采取学界定论,或比较稳妥的说法,此注亦当作如是观,然而却存有值得再思考之处。
把“故国神游”看作倒装句,意序应为“神游故国”,这是正确的。而此句没有主语,故注者补出主语,这也是很好的。但把此句看作:“作者神游于古战场。”认为主语是“作者”,却大有可商榷。
如果说主语是“作者”,那么苏轼本人已站立赤壁矶头,俯仰大江乱石,既已置身其地为之一游,又怎能说是“神游”?此其一;其二,“故国”犹言故地,然而苏轼贬放黄州,此前并未到过此地,又怎能称其地为“故国”呢?即就是在黄州四年间,数游其地,称作“故国神游”,也不妥当;其三,此韵句接着的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同样没有主语,按理这两句主语应是承前而省略。如果把“故国神游”两句的主语看成“作者”,那么这两句主语也应是作者,这样就成了“(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同样龃龉不合。所以,“故国神游”的主语不是“作者”,而应是“周郎”。一来周郎已成古人,到赤壁只能是“神游”;二来,赤壁属于吴地,也是周瑜建功立业的地方,对他来说这就是“故国”了;三来周郎不仅是此二句的主语,也是下句“多情应笑我”的主语;而“多情应笑我”又是“应笑我多情”的倒装句,那么这句就成了“(周郎)应笑我多情”。周郎“神游”“应笑我”,都是作者的设想,表示了对他的倾慕,对建功立业的向往。赤壁大战时,周瑜年仅34岁。而自己已年近半百,尚身为“罪人”,受人监视,处境困迫,所以“早生华发”。而且世事突变如此,他压根也不会想到由太守以至于即成囚犯,即使释放出狱,仍然是“罪人”身份,他也只能感慨说“人间如梦”,只好杯酒洒江,只能表示对英雄人物的向往而已。“人间”一作“人生”,“人生”说自己,而“人间”则语指别人,更为泛化。可能当初先写作“人生”,觉得语意太露,恐文字有碍,便改做“人间”。由此亦可见作此词的心境,可谓用心良苦!
三、“小乔初嫁了”与“一樽还酹江月”
此词过片,由写景过渡到“怀古”,叙写赤壁之战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人们知道赤壁大战发生在汉献帝建安十三年,那么是不是就在周瑜刚刚结婚之后呢?果真如是,那就是“英雄”加美人,比金榜题名加上洞房花烛,不知还要风光多少!
据《三国志·吴书·周瑜传》,在建安三年,周瑜归属孙策,“瑜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为周郎”。以下接言:“以瑜恩信著于庐江,出备牛渚,后领春谷长。顷之,策欲取荊州,以瑜为中护军,领江夏太守,从攻皖,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以下记述则是建安五年之事。由此可知,周瑜初婚是在建安三年与五年之间,即建安三年或四年,时年25或26岁,也就是说,此距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大战已有十年或九年之久。如此,又怎能说是“小乔初嫁了”呢?
清人先著说:“坡公才高思敏。有韵之言多缘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词脍炙千古,点检将来,不无字句小疵,然不失为大家。”(《词法》卷四)此论并不可靠。宋人洪迈《容斋续笔》“诗词改字”条,说是黄庭坚曾书写过苏轼此词,文字歧异处有六处之多,部分已见于上文;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四,亦记载有人见过苏轼书写此词,文字亦有异同。可见苏轼作词曾反复修改。但“小乔初嫁了”一句,未有文字出入,可见是作者特意为之。博学如东坡不会不读《周瑜传》,可见他是“明知故犯”,这是为了给他倾慕之英雄“锦上添花”,故意说成“初嫁”,犹如辛弃疾回忆当年归宋时“锦襜突骑渡江初”,仓促间起义军的军装也不会有如此的讲究。文学描写或叙述事实,并不一定在局部或细节都要真实。为了使周瑜更加风光,特意使其婚龄推后,说是“初嫁”,我们遇到此种情况,也就没有必要处处作真。
同样的道理还有“羽扇纶巾”。这原本是诸葛亮的服装,说见程大昌《演繁露》卷八“羽扇”条。所以“纶巾”,一名诸葛巾。现在作者却把它从诸葛亮移到周瑜身上,同样是为英雄增加儒雅的又一闪光点。
最后的问题是,“一樽还酹江月”,这个“月”很耐人寻思。上片写景,一一分明,历历在目,并非在夜月中所见,为什么末尾突然出现了“月”字呢?这不仅前后矛盾而且还涉及此词作年,不能不予以分辨。
苏轼在黄州曾多次游览赤壁,留下不少的诗词文赋。其中著名的还有前后《赤壁赋》。《前赤壁赋》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壬戌为元丰五年(1082),我们觉得此词与此赋作于同时同日。作者与友人游赤壁至晚,又乘舟夜游,所以此词结尾出现了“江月”,换句话说: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苏轼作了这一词一赋。或者说,这两篇并非作于两游之时。“坡公既作赋以吊曹公,复作此词以吊周瑜”(明张诞《草堂诗余后集别录》),就二者的联系,说得不无道理,只是把两篇先后的次序颠倒罢了。
《前赤壁赋》中吹洞箫的友人,对人生短暂而无常的感叹,也相当于此词末尾五句。但前者“用庄子的‘齐物论来消解《念奴娇》所表出的那样无常感”。“将《念奴娇》和《赤壁赋》比较,《赤壁赋》中悲叹人生无常的‘吹洞箫的人好像相当《念奴娇》之中的苏轼。在这里,不能立刻判断,但是苏轼可能先写《念奴娇》,再作《赤壁赋》。他是为感情所动,选择‘词来吟咏人生的无常。然后他选择‘赋,以‘道理来解释自己曾经怀有的悲哀心情”。[5]这个说法可看出两篇所作先后,也为判断这两篇的作时提供了参考,所以我们有了上面的说法,这两篇作于同时,而且有姊妹篇的性质。
参考文献:
[1]苏轼.与陈季常[A].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第4册1567.
[2]苏轼.答李端叔书[A].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第4册1432-1433.
[3][5][日]保苅佳昭.新兴与传统:苏轼词论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77,126-127页.
[4][清]黄蓼园.蓼园词选[M].邹同庆等.苏轼词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410.
[本文系贵州省重点学科建设项目《教育学》(黔学位办[2017]11号)课题“民族地区乡村教学名师专业成长案例研究”及黔南民族师范学院2018年导师培育专项课题“阅读学视野下的中学语文文学作品解读研究”(院政发[2018]130号)的研究成果之一。]